奥利维埃·达昂传记电影风格探微
2018-11-14
在世界影坛上,传记电影始终是备受关注的电影类型,各种电影评奖也都非常喜欢将重要奖项颁发给传记类影片。但想要拍好传记电影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当前的传记电影仍然是以对正面人物进行刻画为主流,要将一个人数十年的人生经历浓缩在短短的3小时之内,不仅要真实地再现主人公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更要找寻到不同于其他人的闪光点。更重要的是,优秀的传记电影还要做到即便是与特定对历史时期相互联结,也要让观者在当下所处的环境中收获到人生感悟,洞悉生命的意义与人性的美好,激发出战胜困境的勇气与信心。
出生在法国的电影导演奥利维埃·达昂,在自己的掌镜生涯中似乎始终对传记类影片情有独钟,先后拍摄过《玫瑰人生》和《摩纳哥王妃》两部传记电影,另外还导演过一部特殊的传记音乐剧《摇滚莫扎特》,不仅奠定了他在世界影坛的独特地位,也让他成功征服了全球影迷的心。奥利维埃·达昂首先在最大程度上遵循了传记电影的第一要务——真实性原则,对传主所具有的独特的个性品格和其所处的历史时代进行了全面而又逼真的复刻和再现,同时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对传主的生平经历进行巧妙地想象与合理地取舍,并将自己的真情实感融入其中,从而使得他的传记电影在世界影坛上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一、再现传奇女性的辉煌人生
在过往的许多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传记电影中,导演常常会刻意忽略女性传主在功成名就过程中的坚强与独立,将她们情感上的不幸遭遇和不为人知的隐痛作为电影表达的重点。这些电影在叙事的过程中,女性主角们也往往处于被命运所掌控的状态,甚至是无条件接受生命中遇到的所有磨难。然而,奥利维埃·达昂却并不认同这样的电影态度,他在自己执导的传记电影《玫瑰人生》中讲述了法国传奇歌手艾迪特·皮雅芙坎坷与精彩并存的人生,在《摩纳哥王妃》中展现了曾经集好莱坞著名影星与摩纳哥优雅王妃于一身的格蕾丝·凯利的绝代风华,虽然这两部电影均以女性为主角,也展现了她们对爱情的追逐和迷茫,但影片的中心始终围绕着她们对事业的执着追求,并让其以独立的形态站在聚光灯下,迎接世人世界的欢呼,将女性的独立思想和平权主义的觉醒展现得淋漓尽致。
《玫瑰人生》讲述的是有着“小云雀”之称的法国国宝级歌手艾迪特·皮雅芙的传奇人生,将她华丽精彩与充满悲情的人生历程进行了完美再现。皮雅芙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直到14岁时在街头初试啼声,从此开启了她长达三十余年的演唱生涯。她一路从巴黎的街道小巷唱到了路边酒吧,唱到了上流社会云集的音乐厅,在全球范围内进行过大规模的巡演,直到生命暮年,成功地在巴黎奥林匹亚音乐厅举行演唱会,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濒临破产的音乐厅。她把音乐视作心中永远的信仰,在二战时期顶着巨大的压力多次为德国人献唱,用自己的方式来支持法国当时的抵抗运动,甚至不顾纳粹的威胁坚持和犹太裔音乐家合作,只为让世界聆听到最美好的歌声,当她美丽优雅的歌声透过留声机传遍世界,即使身处纷飞战火中的人们也会备受鼓舞,她将自己对祖国的深切情感融入其中的同时,也将法国香颂推向了全世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接受了祖国所颁发的终身成就奖的桂冠,之后便离开了这个曾带给她荣耀与悲伤的世界。奥利维埃·达昂在《玫瑰人生》中记录了艾迪特·皮雅芙从孩童时代到未老先衰的生命终点间的苦难与幸福、寂寞与爱意,她一生都在寻找与追逐爱情,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以飞蛾扑火的勇气拥抱心中所爱,但仍然没有逃过被爱抛弃的命运。影片将她跌宕起伏的47年的人生浓缩在一段错综迷离的光影之中,让如同玫瑰般绽放的歌声在影片中酝酿发酵。
相比起《玫瑰人生》中艾迪特·皮雅芙对歌唱事业诚挚的追求和对爱情无怨无悔的付出,《摩纳哥王妃》中所展现的皇室王妃格蕾丝·凯利则更多了几分矛盾与纠结。这位曾经在好莱坞闪耀一时的著名女演员,在事业如日中天时嫁给了摩纳哥的皇室,用一场童话般的婚礼向好莱坞的光影世界挥手作别。然而就在她结婚6年后,摩纳哥王室却面临了空前的危机,这个被法国环绕的海滨国家正在面临着被征税甚至被吞并的威胁。彼时已经成为两个孩子母亲的格蕾丝在皇室的生活也并不愉快,现实的婚姻远没有童话中那般美好,皇家森严的等级制度和繁复的生活规程,让在美国长大的她感到十分压抑,在重视出身与血统的皇室中,没有人在意她曾经取得的辉煌成就,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在他人眼中,格蕾丝依旧是个没有教养和文化的美国女演员。然而就在此时,当年的伯乐希区柯克向她发出了邀约,是重返昔日夺目的镁光灯下做回那个光彩照人的明星,还是彻底回归皇室做一个合格的王妃,格蕾丝面临着两难的选择。尽管曾经是好莱坞最闪耀的明星,格蕾丝·凯利的美貌毋庸置疑,即使已经过去很多年,她也依旧是无数女性追逐的对象,但影片没有将格蕾丝塑造为只懂得靠容貌取胜的花瓶,面对丈夫与国家的困境,她在各方势力之间运筹帷幄,努力平衡着国际局势和家庭关系,最终她成功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助摩纳哥化解了政治危局,同时也赢得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赞扬与尊重。影片结尾,让一段红十字晚宴上的演讲成为格蕾丝·凯利迤逦人生中最璀璨的惊鸿一瞥,在宏大的历史格局下,她用柔弱的力量化解国家的危局,将女性独特的生存智慧挥洒到了极致。
随着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和中产阶层女性比重的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不甘于隐藏甚至隐身于男性背后,做默默无闻的付出者,而是要勇敢地站出来,直面自己的人生与社会的不公。近些年来,无论是国际政坛、商业领域、学术领域,还是新兴的电影电视媒体行业中,以独立姿态站出来的女性越来越多,平权运动与女权运动更是在全世界掀起了巨大的风暴。奥利维埃·达昂的传记电影均是以女性作为主角,展现了她们辉煌而又传奇的人生,但他没有让影片中的女性成为一个象征性的符号或是男权主导下的附庸,而是让她们成为独立并且坚强的个体,拥有自己的事业,追求生命中的美好,用自己的力量战胜命运中遭受的苦难,使人生绽放出无比绚烂的光芒。
二、欧洲古典主义的美学风格
法国之所以能够成为世界的浪漫之都和艺术天堂,与古典主义美学在这里取得巨大发展密不可分,这种美学观念虽然在古罗马时期就已经诞生并且十分盛行,但在17世纪时,法国再次将它发扬光大,并从此创造了欧洲艺术风格和美学思想的最高峰。在长达一个世纪甚至更加长久的时间里,法国的古典主义美学原则始终是欧洲美学思想的指导原则,其所带来的影响甚至延续至今。出生并成长在法国的奥利维埃·达昂,同样接受了大量古典主义美学思想观念的熏陶,在他的电影画面中,强烈的封闭感和鲜明的庄重感使得观众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法国人与生俱来的古典主义美学风格。
古典主义的绘画强调作品要具有轮廓清晰的造型形态和浪漫主义的精神内涵的风格,而在色彩的使用方面则追求含蓄而内敛的意境,避免过度具有高饱和度的鲜亮色彩。奥利维埃·达昂电影中的每个镜头都仿佛古典主义油画般唯美精致,散发着醇厚而深远的复古韵味。虽然《玫瑰人生》中的艾迪特·皮雅芙和《摩纳哥王妃》中的格蕾丝·凯利都是生活在20世纪中叶的人,但导演在气氛渲染和视觉造型上都力图营造出17世纪时的历史厚重感,进而呈现出一种古代的静穆而严峻的静态美。影片《玫瑰人生》中的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室内,昏黄的光线和复古的场景布置轻而易举地就将观众代入了那个年代,悠长深邃的走廊、花纹繁复的地毯和壁纸、雍容华贵的丝绒沙发以及似乎被刻意压低的天花板,都让影片时刻流露出一种古典气质和浪漫气息。每当皮雅芙站在舞台上纵情高歌时,总会有一束追光直射在她的头顶,周围场景和台下的观众随即陷入了黑暗之中,皮雅芙处在画面的正中央,歌声缓缓地流向了周围,影片用这种形式构成了均衡且完整的画面构图。站在舞台上的皮雅芙尽管无比娇小,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光芒,在她空灵纯粹的歌声中,仿佛浓缩着整个法国艺术漫长的发展历程,电影在回望一个时代最伟大歌唱家的同时,也重温了一场华丽的旧梦。
如果说《玫瑰人生》中的古典主义更多的体现在用昏暗的光线所营造出的整体气氛,那么电影《摩纳哥王妃》中的古典主义则是导演奥利维埃·达昂对20世纪50年代欧洲的旖旎风光的高度再现和对格蕾丝·凯利身为王妃高贵典雅形象的完美塑造。影片中,格蕾丝·凯利的服饰华丽却不浮夸、典雅却不刻板,无论是在面对并不理解自己的丈夫,还是在面对昔日在好莱坞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友,亦或是在灯火辉煌的宴会厅中、在众人流转的目光中,她都能始终保持从容与优雅。特别是在影片结尾时的高潮时刻,站在聚光灯下进行演说的她仿佛是一幅散发着神秘魅力的油画,在古典主义雕塑般的躯壳中散发出女性主义的光芒,展现出了身为一名皇室名媛才具备的风情万种。与此同时,电影中不仅格蕾丝·凯利的衣着服饰极具古典主义风格,就连各种宫廷建筑和民间场所也凸显了强烈的古代欧洲的宫廷风格,古典主义下的欧式建筑讲究外观巨大繁复、内在富丽精致。因此,影片中随处可见厚重坚固的纯白色罗马墙柱、色彩强烈的水晶琉璃和充满艺术感的壁画以及各式各样的复古造型的压花玻璃灯罩搭配镂空雕花烛台套和奢华而又张扬的各种餐具,于细节中透露出导演的匠心独运,奢华的画面和精致的欧式风格仿佛让人回到了那个古典又浪漫的时代。
随着现代派在20世纪初异军突起与迅速推广,古典主义的已经在悄然间被置于与现代派相对立的位置之列,特别是在当下这个以快节奏和碎片化为特征的影像传播时代,古典主义在电影中所具有的画面雅致、意境悠长、理性哲思以及悲悯情怀等特征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而它所崇尚的崇高感、使命感与对人性终极价值的关怀也正在被逐渐淡化。但奥利维埃·达昂始终坚持在自己的传记电影中传承着古典主义所具有的独特浪漫情怀,《玫瑰人生》和《摩纳哥王妃》用缓慢的叙事节奏和优雅的画面沉静的音画风格,让观众透过这两位伟大女性的人生去体会导演对世界深入思考后所酝酿出的古典情怀,那就是无论这个世界赋予人们多少磨难,都要以优雅从容的姿态迎接命运赋予的挑战。
三、巧妙多变的叙事手法
就世界电影的发展轨迹来看,传记电影是一种出现较早的电影形态,并且很快就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叙事体系。一般意义上,传统的传记电影大多以杰出的历史人物的生平为纽带,构建出特定历史时期的宏大语境,采用的叙事手法也多是常见的线性叙事。往往是从传主的童年时期开始进行简单描述,到青年与中年时期的坎坷与辉煌并存,再到老年时的繁华散尽,最终溘然长逝,同时借助人物的生命历程折射出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然而,奥利维埃·达昂的传记电影却并非如此。《玫瑰人生》和《摩纳哥王妃》作为传记电影,不仅更加注重对传主本身的刻画,所选择的叙事手法也极具新颖性,用更具故事性的叙事方式为观众在光影斑驳的银屏上展开历史的画卷。
奥利维埃·达昂在《摩纳哥王妃》中虽然采用了传记电影惯常使用的线性叙事手法,但影片没有对格蕾丝·凯利在好莱坞时的风光无限和她加冕王妃时的光芒万丈进行过多的描绘,而是集中讲述了摩纳哥王室在1962年遭遇政治危局时格蕾丝·凯利的艰难处境。影片没有用任何笔墨去描绘格蕾丝·凯利作为好莱坞女明星时的光芒万丈,而是在开篇之际以纪实的黑白影像展现了当年世纪婚礼的盛况,然后毫不留恋地走入了世人艳羡的童话婚姻之中。然而,当童话的梦幻外衣被渐渐褪去,丈夫身为一国之君必须面对日益险恶和复杂的政治局势,小小的摩纳哥想要在欧洲强国的夹击下生存并不容易,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却在日益枯燥苦闷的婚姻生活中变得日渐憔悴暴躁,格蕾丝始终无法扮演好一个内外兼修的合格王妃,精致的妆容无法掩盖她内心的空虚和无奈。奥利维埃·达昂在《摩纳哥王妃》中将影片的叙事线索锁定在一个封闭的场域内,也暗喻了她当时人生中所处的困顿处境,特别是当她回忆起那些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刻,流转的黑白胶片却代表着幸福的回忆,温暖明黄的画面却潜藏着真实人生的痛苦与悲凉,从而形成鲜明的对比。影片采用特殊的封闭性,强化了主人公现实的焦虑境遇和内心的矛盾挣扎,也让人物当时的悲情更加延宕。不过,影片最终赋予了格蕾丝一个温暖的结局,她和丈夫共同在找回自我的过程中学会了以爱的名义承担起婚姻的责任,从而重新构筑起了生活的童话。
或许是因为艾迪特·皮雅芙在音乐史上的地位太过特殊,又或许是因为她的人生经历太过传奇,使得《玫瑰人生》并不是第一部对她生平进行再现的传记电影。因此,奥利维埃·达昂在这部电影中另辟蹊径,影片以非线性的叙事手法推进,用凌乱破碎的剪辑手法和她经典传唱的歌曲串联起整部电影。皮雅芙忽闪的大眼睛不时地出现在画面中,既是她对自己过往经历的回忆,也象征着她对生命的疑惑与追问。面对生命中的爱人接二连三地离去,皮雅芙的精神世界逐渐全面崩溃,晚年的她整日以酒精和毒品为伴,甚至在挚爱的舞台上也无法找到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她以疯狂的放纵消耗着自己的生命。通过皮雅芙临死前最后一晚凄婉绝望的眼神回望她的一生,展现了她生命中无数令人心碎的片段,上一个镜头里的皮雅芙还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带着胆怯与羞涩站在众人面前却不敢开口,直到鼓起勇气放开歌喉、令人惊艳。下一个镜头便是她接受着众人崇拜的眼光,站在世界顶级的舞台上纵情高歌,享受着台下山呼海啸般的赞美。然而,她绚烂多姿的人生最终却结束在一个阴冷漆黑的房间,当她在生命垂暮之际蜷缩在床上回首自己的人生时,电影将皮雅芙童年时与祖母一起时短暂的愉快、孩子的意外早逝、恋人因为空难离她而去,与注射毒品时的针管和带血的棉纱组接在一起,尽管这样的连接方式看起来并不符合真实的时间线索,但却与皮雅芙的真实人生有着紧密而又天然的关联。导演所采用的叙事手法看似飘忽不定,但当歌声响起,观众瞬间就会明白,每一个片段都是这位法兰西玫瑰的人生中无法逃避的真实片段,是她精彩而又悲情的人生缩影。
《摩纳哥王妃》和《玫瑰人生》中采用的叙事手法是对传统传记电影的巨大颠覆,导演通过截人生片段与象征蒙太奇的手法展现了两位主人公的生命传奇。与此同时,奥利维埃·达昂在这两部影片中都没有保持传记电影常见的冷静客观,他的摄影机并没有刻意地与传主保持疏离,而是想要将镜头准确而深入地对准她们的内心深处,将情绪的波动进行了一定程度地放大,观众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情感倾向,他将自己对主人公的赞美与钦佩毫不掩饰的置于作品之中,为传记电影的发展提供了更加多样化的范式。
结语
格蕾丝·凯利与艾迪特·皮雅芙在摩纳哥与法国早已如同文化符号般的存在,想要再现她们的人生并不容易,但奥利维埃·达昂以细腻真实的镜头,哀而不伤地刻画了她们美好而伟大的传奇生命。不仅如此,他还将自己的传记电影深深植根于悠久绵长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中,使得影片具有了深刻的历史文化价值和崇高的人性内涵意义。观赏他的传记电影,不仅仅是对两个特定历史时期女性人生单纯再现,而是在带领着观众进行一场探幽触微的文化之旅,能够让观众的心灵得到最好的涤荡和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