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旨归·镜鉴:印度电影《嗝嗝老师》断想三题
2018-11-14
《嗝嗝老师》是由西达夫·马贺拉执导,拉妮·玛克赫吉领衔主演的一部印度校园励志电影。影片讲述了患有抽动秽语综合征导致说话不断打嗝的女教师奈娜的传奇经历。奈娜历经挫折找到了理想中的中学老师工作,她被指派的9F班学生却顽劣不堪,不服管教,致使奈娜和9F班被他人视为异类,遭遇歧视,奈娜面对重重阻力,与全班同学一同战胜困难,逆袭成功,并在这一同甘共苦的过程中照亮彼此的心灵世界。本片作为票房与口碑俱佳的印度电影,彰显了崇高的美学底蕴,表达了艺术的终极关怀,也对我国电影创作极具镜鉴价值。
一、审美:崇高的美学底蕴
《嗝嗝老师》撼动人心,催人泪下,思忖再三,与“崇高”二字息息相关。作为西方美学重要的审美范畴,“崇高”具有其质的规定性。本片在充分表达这一规定性的同时,融入了道德层面的东方色彩,在量的范围上深化了“崇高”的精神内蕴。
一方面,《嗝嗝老师》折射出“崇高”的美学光芒。康德是把“崇高”作为美学范畴探讨的第一人。康德认为,客体在数量上的无限多、体积上的无限大、力量上的无限强超出主体想象力能够把握的限度,使主体产生惊惧,从而否定主体,并唤起主体的理性观念,最后理性观念战胜客体对象,进而肯定主体尊严,产生崇高美感。影片中,崇高之美并非来自9F班同学成功逆袭至A班,而恰恰源于遭受打击即将放弃时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搏。客观因素的强度超出主体承受能力是崇高产生的先决条件。面对客观现实,主体战胜客体对象的理念被唤醒和强化,“崇高”便破土而出,成长为精神世界的参天大树。也就是说,在康德强调的“无限”强度中,主体客观上的弱势与主观上的强大构成的张力便是崇高萌发的动力。恰如影片中奈娜所言,“今天开始,让你的软肋成为动力”。不论是失语病症惹人嘲讽的奈娜,还是成绩落后受人歧视的9F班,师生的“软肋”似乎成为难以逾越的人生障碍,同病相怜的命运则促进了师生彼此的感同身受。弱势群体的抱团取暖和由此迸发的凝聚、尊严、奋发、希望等汇成了强大的精神洪流,成为精神世界无坚不摧的崇高伟力。
另一方面,《嗝嗝老师》融入了“崇高”的人性光辉。中国与西方对“崇高”一词的理解颇具差异性,“崇高”在中国语境下具有强烈的道德色彩,是人性光辉的一种提炼。相较而言,西方的“崇高”源于主客对抗、二元对立,指向个体精神的伟岸;中国的“崇高”源于奉献品格、牺牲精神,指向胸怀天下的气度。印度与中国自古在经济、政治、文化、宗教等领域往来密切,受中国思想熏陶久矣。《嗝嗝老师》中“没有差学生,只有差老师”的名言实际上流淌着为人师表的东方品格。中国教育自古讲求“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其中就蕴含着儒家的“仁”,即孔子所说的“泛爱众”在教育领域的投射。“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因而在道法术技之中,“传道”居于首位,授业等术技层面则相较次之。这个“道”,就包含着作为人师的“仁心”。影片中奈娜老师对9F班的所谓差生之包容和爱心是全班逆袭的关键。9F班学生从排斥老师、捉弄老师到心灵反思与接纳老师乃至感恩老师,最终在奈娜的带领下成为学校的优等生。奈娜内心的仁善之心是一切行动的原始动力,不仅真正成功地践行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也用事实证明了相较于知识技能传授,教育的本质在于滋养心灵和塑造灵魂。应该说,《嗝嗝老师》所流露出的这种仁善之心是对身为人师崇高道德的审美提炼,也是对西方崇高作为审美范畴的内蕴深化。
当然,作为女性主人公,《嗝嗝老师》在以崇高为美学底色的同时,也流淌着一种静穆圣洁的美感,即西方美学中与崇高相对应的优美这一范畴。优美这一审美范畴典型的“感性显现”是拉斐尔的《美丽的女园丁》,画作中的圣母充盈着华贵与妩媚,静穆与温柔。正如傅雷的评价,“全幅画中找不到一条太直的僵硬的线,也没有过于尖锐的角度,都是优美的曲线”,从外在美而言,奈娜棕色的披肩长发、明亮深邃的双眸、圆润白皙的面庞、与人为善的微笑以及纯色明亮的衣裙总是透露出少女般的纯洁与朝气,是一种世间至善、至美、至纯的化身。从内在美而言,奈娜既有不畏病症折磨、勇敢面对人生的刚毅,也有用仁善滋润心灵、用真情消解冰封的柔美。奈娜的内心世界宛若居住着一尊圣母,使得这一人物刻画恰是东方圣母柔性美与圣洁美的代表。同时,奈娜所作为教师,传道授业的灵魂工程与普照生灵万物的圣母形象不谋而合,也强化了奈娜这一角色的圣洁之美。在奈娜身上,既体现出的是崇高与优美这对美学范畴的复合,也已然体现出一定的东方美学特征。虽然崇高与优美类似于中国的刚性美与柔性美,但是,在西方美学中没有彼此渗透融合的关系,这一点与我国《易传》强调的“一阴一阳之为道”截然不同。“阴和阳、刚和柔,不但是对立的,而且是统一的,都是‘道’所不可缺少的……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可以‘偏胜’,但不可以‘偏废’。”这是中国对相对的美学范畴较为精辟的关系阐释。《嗝嗝老师》在奈娜的角色塑造上将中西方美学进行融会贯通,使这一角色彰显出独有的美学价值。
二、旨归:艺术的终极关怀
艺术作为审美意识形态,是有别于政治、经济、哲学、宗教等把握世界的另一种方式。电影以独特的视听语言铺展情节、塑造人物,是对百态人生的类比式再现,是以银幕形式对心灵世界的终极关怀。这种终极关怀就是影像形式所承载的重要文化内涵,“从现象观察,人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一种形诸于表象化的‘幻影’,而电影艺术美学背后的文化表达才是电影艺术美学的真谛。文化的力量为电影本体注入了表达的客观实质,同时,文化亦为电影本体带来了表达的理性本质、本源、本义”。虽然《嗝嗝老师》的剧情编织带有一定的模式化,但为何依然能够撼动心灵、催人泪下?缘由在于影片本身真挚的情感与朴素的情怀。这种情感与情怀具有代代相传的延续性,是人类独有的一份弥足珍贵的宝藏。
影片中,当幼年的奈娜遭受众人耻笑时,校长在众人面前鼓励奈娜并寄予期望。此时的校长类似“卡里斯马”型人物,这类人物形象最初指代与神灵相通、受神灵庇佑的人,后来含义拓宽,指代那些代表着中心价值体系、并具有独特社会影响力和社会示范作用的人。学校是灵魂工程师的所在。在这一方空间里,老校长作为学校的掌管者,其地位和话语举足轻重,被赋予“卡里斯马”型职能。老校长的话语点燃了小奈娜心中希望的火种,照亮了其精神世界,于是长大后的奈娜才能在应聘经历与教育生涯屡屡受挫之中坚守希望,并把这份希望传递给她的学生们。从奈娜受到老校长的鼓舞到片尾学生们满怀感恩欢送奈娜,这是社会中心价值体系的传承,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人的关怀,特别是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关照。因为当心灵世界被温暖照亮,人的能动性也就被最大限度地开掘,从而实现如9F班逆袭至A班的人生奇迹。《嗝嗝老师》的成功之处恰恰在于其终极关怀的朴素表达。
如果说终极关怀是电影叙事重要的旨归内核,那么在当前这一媒介环境中,具有“终极关怀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则是时代的呼唤。《嗝嗝老师》描述的奈娜是一个类似于《阿甘正传》主人公的人物,阿甘具有先天缺陷,但是乐观向上、善良勇敢,奈娜也同样具备这些品格,与此同时,阿甘传奇式的经历在《嗝嗝老师》中则化为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与职业生涯。相较传奇叙事,朴素的现实主义更是时代所需。许多创作追求“眼球经济”效益,以致玄、诞、怪、奇的创作模式千篇一律,如此的媒介环境只能刺激观众的视听表层,却难以真正抵达观众的内心深处。长此以往,观众也会产生审美疲劳。
《嗝嗝老师》描摹一个具有缺陷的平凡人在日常生活中对待生命的庄重和友善,是从传奇叙事回归现实主义的重要路径,这一路径直通普罗大众的心灵深处。影片的故事虽然有所虚构,但是其人物思维和人文关怀却是对现实生活的映照,也是现实人生的诉求。生活在纷扰和喧嚣都市生活中的无数平凡人都有自己难为外人道出的苦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某种程度上,每一个人心中都住着一名“嗝嗝老师”,都是某种程度的弱势群体。因此,银幕上奈娜的种种遭遇只是现实人生的一种变形投射。人们在影院中感受着奈娜与9F全班相扶相携、同甘共苦的那份温暖,心灵受到启迪,精神获得升华。在银幕上,观众仿佛在奈娜和9F班身上看到了一个自己的“影子”,获得了关乎生命、尊严、抗争、爱心、希望、价值等诸多人生母题的思考。当代都市的喧嚣与纷繁正在使物质世界日益丰盈的同时致使精神家园的日渐荒芜。“终极关怀现实主义”电影无疑是都市人群精神抚慰的一剂良药,使人们在看似虚构的故事中找到生命的真谛。同时,对人类命运终极关怀的表达也是作为大众艺术的电影难以替代的价值所在。
三、镜鉴:对我国电影的启示
《嗝嗝老师》作为海外传播的成功典范,也为我国电影创作带来启示。中国目前电影生产量巨大,但是国际影响力不足。一部印度电影上映就能产生超越大量国产电影的传播效果,这一现象值得深思,许多经验值得借鉴。
其一,《嗝嗝老师》的改编之道具有镜鉴价值。《嗝嗝老师》在文本方面应该受到美国电影《叫我第一名》(2008)的影响。《叫我第一名》讲述了一个名叫布莱德的患有先天性妥瑞氏症的男孩在长大后回溯这段过往的励志故事。布莱德的这种严重的痉挛疾病导致其难以控制地扭动脖子和发出怪声,如同《嗝嗝老师》中的奈娜一般,布莱德自幼就遭受老师和同学的歧视。甚至布莱德的父亲也对这样的儿子感到失望。布莱德上初中时,在一次全校大会上,校长巧妙地让大家了解了布莱德的真实处境,也为布莱德增添了信心,并为其播下了成为一名教师的理想种子。长大成人后,布莱德经过了种种应聘的挫折与人生的考验,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一名教师。
相较而言,《叫我第一名》与《嗝嗝老师》叙事情节大体相当,只是《叫我第一名》更多地使用了插叙回忆手法,重在强调主人公如何克服困难,从而成为“第一名”的奋斗历程。这也是美国文化推崇主客对抗、人定胜天思想的艺术表达。《嗝嗝老师》则更多地将笔墨着于奈娜如何用爱心去消解师生彼此的隔阂,如何用情感去唤醒学生们的斗志,如何与9F全班克服重重险阻,成功逆袭。这是东方“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以及厚德载物、大同思想的审美反映。所以,《嗝嗝老师》的改编之道在于其借鉴和转化中的思辨性。首先,打破地域国别界限,以宏阔的视野从人类文明的共通之处着眼,是“眼中之竹”的取材阶段;其次,以东方精髓和本土文化灌注于素材,赋予其灵魂,是“胸中之竹”的构思阶段;最后,以极富印度色彩的视听语言建构影像,是“笔下之竹”的成型阶段。“任何一种媒介形式在其制作、传播的过程中,必然会与一个区域的文化融合,打上该地区文化的印记”,即需要本土化表达。这一创作值得我国电影创作者借鉴,即学习西方经验不是“拿来主义”“食洋不化”,而是建立在本土化重塑的基础之上。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挣脱近年来东施效颦、唯洋是瞻的模式化创作,从而走出一条具有东方神韵与中国特色的电影之路。
其二,《嗝嗝老师》对教育的反思值得借鉴。提及我国青春校园题材的电影,映入脑海的依旧是《致青春》《匆匆那年》《谁的青春不迷茫》等均以表现校园恋爱为主的作品。创作视角的单一遮蔽了校园作为教育载体的核心职能。校园是国家发展所需人才最主要的来源。国家始终强调的教育公平原则正是中国自古以来“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时代诠释,教育公平也是针对我国城乡二元结构资源分布不均衡而从教育视角予以弥合的重要原则。然而,除了上个世纪末由张艺谋导演执导的《一个都不能少》(1999),对于教育这一涉及民生问题的题材,近20年来在我国影坛乏人问津,更未有“现象级”的电影作品问世。
针对这一情形,《嗝嗝老师》在中国的上映引起了社会大众对中国教育的反思,特别是在教育理念上,中国与印度都存在把青少年按照考试成绩分为三六九等的做法,尤其是在选拔考试的机制刺激下,这种分级做法甚嚣尘上。以人的早期学业成绩来圈定人在学校中的等级,实际上是对分到类似9F班这类“差班”青少年的一种不良心理暗示。加之老师与家长对所谓“差班”学生带有“有色眼镜”的看法,实际上正是在一种所谓高效化、集约化而实则机械化、冷漠化的教育管理中逐渐丧失关照心灵、启迪智慧、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教育初衷。《嗝嗝老师》中从A班到F班的等级划分以及大多数人对成绩不佳者的歧视会造成全社会对智力因素无以复加的推崇而忽略作为健全人综合素养的培养。中国的教育同样需要奈娜这样的老师,或者说,我们亟待思考,除了迫害身心的“填鸭式”教学,营造怎样的教育环境才能培养出从9F班逆袭至A班的学生呢?这一问题如何进行银幕表达,这是《嗝嗝老师》赋予中国电影创作者的思考。也就是说,电影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教育传播媒介,“中华文明与中华文化辉映下的中国式电影教育传播符号,已经成为一种标志着中国文化软实力的象征,与文化软实力输出的关键指标。中国式电影教育传播符号表象性繁杂、象征性丰富、意象性深远”,是发挥电影寓教于乐、审美教育功能的重要路径。
其三,《嗝嗝老师》关注弱势人群值得借鉴。所谓弱势人群,不是单指物质匮乏或身体残障,而是包含了在社会文化任何领域处于劣势的群体。在某一特定领域,即使是位高权重、腰缠万贯、学识渊博者由于某些缘由也难以例外地被归入弱势人群。电影作为当代大众艺术的主导力量之一,应当以审美的方式观照人们的精神生活,特别是应当观照弱势群体的精神世界。《嗝嗝老师》正是把镜头对准了遭受病症摧残与周遭嘲讽双重困境的奈娜,并着力刻画奈娜以仁善之光唤醒同为弱势群体的9F班的感人故事,真正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方式唤醒了银幕前的观众的诸多沉思。
近一年来,中国影坛也出现了关注弱势群体、以情动人的两部“现象级”作品,即《我不是药神》和《无名之辈》。其中,《我不是药神》以无力支付高额药价的癌症人群为表现对象,以生命的名义托举起了程勇这一超越“药神”的平民英雄形象。《无名之辈》则以喜剧外壳包裹着生活在西南地区底层人物的悲剧命运,令人扼腕的同时也令人感受着人间温情。这两部“现象级”作品与《嗝嗝老师》的成功充分表明,不论中外,电影作为审美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理应关注大众生活、百态人生,以审美手法来抚慰人们的精神伤痛与心灵世界,并唤起全社会对某一问题的思考,真正发挥出观念上层建筑对社会经济基础的反作用职能。
概言之,印度电影《嗝嗝老师》对中国社会审美神经的触动,得益于其崇高的审美底蕴和终极关怀的旨归。在一定程度上,奈娜这一形象宛若一尊现实生活中的圣母,代表着一种生命境界与人类信仰。在对《嗝嗝老师》赞叹不已的同时,不禁让人回想起一百余年前中国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提出的“以美育代宗教”之倡导。其实,优秀的电影就是一种精神信仰的凝固,是将求真与向善融于审美的高级精神产品。《嗝嗝老师》正是这样一部具有人类信仰的高级精神产品。我们也期待,我国电影创作能够博采众长,创作出洋溢着中国精神的优秀银幕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