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线叙事·符号指涉·多元主体:《暴裂无声》的人性旨归三题
2018-11-14
最新悬疑犯罪电影《暴裂无声》引起广泛关注,为小众电影市场的开辟又贡献了一个典型案例。电影采用环形叙事结构,讲述了一段发生在西北乡村的荒诞奇案,矿工张保民在寻找失踪儿子过程中结识了矿业集团老板昌万年和律师徐文杰,进而牵扯出一起非法采矿纠纷和一桩凶案。孤身寻子的失语矿工、摇摆不定的败德律师以及凶恶奸诈的暴发户,性格迥异的三个人心中藏着不同的秘密,散发着无声的戾气,将人性的罪恶深渊无限地放大,用“无声”的发言,展现了成人世界里的众生相,力透出命如草菅的悲伤主题。导演忻钰坤延续了以往的冷漠、黑暗风格,增加了对人性的深入思考。电影立意高明、编织悬念手法高妙、逻辑缜密。整部影片充满压抑的灰暗色调,反映人物内心的压抑与痛苦,进而透视出生活的真相与无奈。导演忻钰坤借用大量的隐喻和符号,表现出当时的社会现状以及人们的阶级状态,进一步剖析人物性格、探讨人性的复杂,充分表达了导演关注现实生活,关心弱小群体的电影主题。本文聚焦于《暴裂无声》,通过深入分析影片中的悬念设置、影像符号、多元主体,探究导演如何在犯罪题材电影中进行人性的深刻剖析和冷峻表达。
一、多线索叙事制造强烈的悬念冲突
犯罪悬疑类型电影是在犯罪类型电影中加入悬疑电影的经典元素,将血腥的犯罪现场与充满悬念的情节结合起来,更大程度上地刺激观众的感官,并在一步步消除悬念走向真相的过程中挖掘出罪犯动机以及罪犯、受害人等的心理路程,从而使观众在产生强烈的视觉震撼和紧张的氛围,同时对电影背后所承载的深刻内涵进行思考。犯罪悬疑类型电影是犯罪类型电影和悬疑类型电影两者的有机融合,并结合了社会现实、社会文化等因素,独具特色和魅力。
电影反映社会现实,揭露社会矛盾,必然通过戏剧化冲突集中体现。扣人心弦的冲突是故事情节发展的主要驱动力,集中展现人物的性格、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因此矛盾冲突是电影故事的重要构成部分。影片《暴裂无声》选择采用多线索叙事方式,使悬疑剧情环环相扣,埋伏之密所以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呼应之多以至回味无穷而绵延不绝。影片一开始,矿工、律师、矿业集团老总三个角色的故事分开叙述,彼此之间也没有太多关联,直到律师的女儿被绑架,三个人物之间的联系变得紧密、相互交织,在一波波刺激紧张的追逐之中,秘密层层拨开,让观影者在寻找答案的过程逐渐感受到冰冷刺骨的现实寒意。
影片中,整个故事的大前提就是开矿征地,开矿给了当地人致富的机会,它让少数人从穿布鞋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了穿定制西装的新富,也让多数人看到了些微改善生活的希望。经济发展的红利,每个人都想要分享,也有权利分享。所以三个不同阶层、不同性格的男人采用不同的方式抢夺自己的生存权利,张保民用“拳头”夺,昌万年用“钱”砸,徐律师用“良心”来换。他们之间命运相互交错,利益相互牵扯,构成了整个故事的最大矛盾体。
罗伯特·麦基在其著作《故事一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中提出:“结构是对人物生活故事中一系列事件的选择,这种选择将事件组合成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序列以激发特定而具体的情感并表达一种特定而具体的人生观。”简单来说,电影的结构就是为达成某种叙事目的而将情节按照一定的内在逻辑加以排列的一种外在形式。电影《暴裂无声》与大家熟悉的《烈日灼心》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叙事结构。《烈日灼心》在叙事视角的选取上采用了 “零聚焦”视角,即一种传统的、无所不知的全知视角。曹保平导演通过零聚焦视角为观众营造其全知全能的心理预期,实则是其通过对部分关键信息的延宕处理,使本片讲述过程中关键信息部分悬念遗留,而使观众在对悬念与事实真相的追问下,被导演步步引导进入到设计好的叙事网络。而《暴裂无声》一开始设置了影片最大的悬念,从一副完整拼图上拿走一块,给了个“孩子到底去哪儿了”的空白让观众去猜测、去寻找。这既是导演与观众的互动,也是导演引导着观众深入剧情,解开一个又一个疑问,最后到故事完结的时候,再根据自己的理解,拼凑出整个故事的完整图形,对电影主题做出属于自己的解读。
电影中的蒙太奇拍摄手法和精妙的转场,将张保民的失语、昌万年的残暴、徐律师的精致利己主义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三个人物不断交汇碰撞,冲突层层递进,人物之间的深层次关系不断暴露,矛盾背后的隐情一点一点凸现出来,最终炸裂出一个残酷的结局。导演构思精巧,利用多线索叙事,借用一系列的血腥斗殴、疯狂追捕,反映了弱肉强食的真实人性,创作出一部充满强烈暴戾气息的影片。这种叙事结构按照故事内部的戏剧冲突、因果关联等作为叙事动力推动叙事进程同时以多角度展开叙事的方式有两方面的优点:一是叙述时间上的单线性展开使叙事进程暗合于现实生活的实际流程,比较符合观众的先在经验性,因而使故事的表达更易接受拉近观众与所叙故事的距离,进入“虚幻的真实”;二是按照戏剧冲突展开的规律使各事件序列环环相扣,剧情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二、大量的符号和隐喻映射现实
电影最大的魅力往往在于通过声画巧妙组接传递情感,但并非每一位观众都能完全接收到导演的意图。导演作为创作者,通过光线、构图、色彩等电影要素分析电影,而对大多数人来说,更多的感知则是停留在电影中直接可感的实物符号上。所以,为了更好地被受众认可和接受,电影创作者往往通过反复出现的实物符号的隐喻功能来表达电影主题。电影本身有其独特的符号系统,并有其独特的隐喻意义。电影符号以其独有的表意方式和象征意义在电影中相互联系和聚合,从而准确地传达导演赋予其中的思想内涵。
忻钰坤导演擅用隐喻,作品都带有影射现实的寓言意味。处女作《心迷宫》中,不起眼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黑猩猩纪录片,是导演用黑猩猩族群隐喻混乱的人际关系。特伦斯·霍克斯曾指出:“符号为某种对某人来说在某一方面或以某种能力代表某一事物的东西。”符号推进叙事,承载作者创作意图,反映影片的深刻主旨。在影片中,具象化的符号承载着外化人物情感和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与《心迷宫》相比,《暴裂无声》最大的区别在于有一个完整的隐喻系统。电影一开始,12岁的男孩张磊在山坳里放羊,无聊时用石头垒了个金字塔。这个“金字塔”形状,一方面暗合着失踪男孩的名字“磊”,另一方面是贯穿全片主题的“三角形隐喻”;在矿主昌万年的办公室里,同样有一个“金字塔”摆件,后来昌万年还用这块坚硬的金字塔摆件,把张保民打倒了;三位男主代表着不同的社会阶层,进而构成了一个“金字塔型”的社会结构;电影最后一幕崩塌的矿山也是三角形的。当矿工张保民绝望地发现,不管他怎么暴裂地反抗儿子还是找不到的时候,那座矿山在他背后也无声地轰然倒塌了,这既寓意着矿工张保民内心世界的彻底崩溃,也代表着金字塔架构的彻底崩塌。
随后,失语的小孩、越来越咸的井水、羊从饲养宰杀到端上餐桌的完整链条等符号,每个意象都有所指,都影射出分化严重的社会结构以及真实的社会状态,可以说是顶层微笑、中层流泪、底层淌血。首先,水作为影片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切割了各个阶层。在希望小学做慈善的昌万年不喝水,造访张保民家的律师不喝水,连同在底层的村长也在家囤积矿泉水。对比之下,喝了水的张保民妻子体弱多病、长期腿肿,屠夫的小孩发育不健全,不会说话。开矿带来财富的同时,造成了严重的阶级分化,也带了严重的环境污染。其次,最明显的隐喻符号——羊,张保民家养羊、屠夫宰羊、昌万年吃羊,构成一条完整的食物链。影片中昌万年和另一位公司的负责人谈判,他请那负责人吃羊肉,那人说了一句:“我信佛,吃素。”昌万年回答说:“羊,也吃素。”显而易见,羊吃素,处于食物链、金字塔的底层。吃素的人也就代表着弱小,在弱肉强食的社会属于被欺负的对象。羊从来是弱者的代名词,数量虽多但要任人宰割,张保民不是羊,张保民是卡在切肉机上的硬骨头。结尾处母亲抱着羊羔哭泣,羊羔既象征着纯洁的孩童,也是任人宰割的食物,不公正的现实屠宰的不仅是儿童,也是每一个失语的底层人。再次,弓箭这一意象也在电影中多次出现,暗示上层阶级如同猎人一般。影片中的弓是复合弓,用力不需要打,但是杀伤力很大,这就体现了上层阶级追求掠夺的快感,以及底层、中层阶级需要承受攻击的命运。电影中张保民骑的摩托车车牌为“豢B1984”,取景地为内蒙古,“蒙B”是指包头市。这里用“豢”代替了“蒙”,“豢”的本意是喂养,亦表示猪、狗等家畜,豢养就是比喻收买和利用。张保民骑着车向昌万年的下属走去,暗讽昌万年的下属,如猪狗一般。
影像叙事就是通过电影语言背后的“能指”和“所指”,把电影分解成一个个“表意-传达-解释”的过程,并在不断的“编码”和“解码”中探求电影符号背后所隐含的意图意义、文本意义和解释意义,从而构建出导演的电影创作风格。电影符号以其独有的表意方式和象征意义在电影中相互联系和聚合,从而准确地传达导演赋予其中的思想感情。《爆裂无声》全篇贯穿着大量的影响符号,反反复复地出现,衬托故事背景,推进剧情发展,揭示人物的社会阶层地位,从而折射了人物的命运。
三、多元主体的透视揭示人性真相
人性是艺术探与表现的永恒主题,电影艺术运用得天独厚的文本、视听融合的艺术形式,能够更立体、直观地表达人性的多层次性与多样化,带动观众切身投入与思考。《爆裂无声》中采用多主体叙事,塑造了三个不同阶层、不同经历的男人,三个主体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电影通过关注主体自身传递的残暴、自私、反抗等元素,关注主体之间的相互关系表达、关注个体与其生存境遇间形成的复杂、多面的张力,关注个体对自身存在的反观和对空间变化的体验,映射出导演忻钰坤对不同阶层群体中人性本真表达的重视与思考。《暴裂无声》中张保民、徐文杰、昌万年三个人是扣得非常紧密的等边三角,在随着剧情进展寻求答案揭开秘密的强烈动机推动下,相互碰撞又互为因果关系。多元化的电影主体透视,进一步推动影片进行碎片化处理,契合现代社会主体之间平等对话的要求,同时也为影片的整体呈现增加丰富性和层次性。
张保民是个哑巴,但并非天生说不了话,而是因为和人打架咬断了舌头,从此再也不愿意说话。无论是签字、还是喝被污染的水、被殴打、丢失孩子,他只能如同哑巴吞黄连一般,苦在心里。他的失声表面是生理问题,其实是一种失语,暗示底层人民在社会中丧失话语权。张保民在电影中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他想说的、想做的,他的所有情绪,都在镜头前展现出来。即便他不说话,我们也能感受得到他背负着很大的心理压力。影片中张保民用暴力解所有问题,除了人物本身有好斗之心,更重要的是,暴力是他争取正义、反抗上层阶级的一种方式,然而他的暴力举动最终还是没能给他带来真正的改变。
律师徐文杰出场较晚,一开始几乎没有台词,长时间保持沉默,而当他的女儿被绑架之后,他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事实上,他的沉默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只有在他的切身利益被侵犯的时候,他才会发声。律师本应手执法律之剑,为那些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争取正义,但徐律师为了私利作伪证,在昌万年的裹挟下,极其冷血地掩盖真相,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影片最后,他宁愿受着良心的谴责也不愿说出真相,斯文外表下隐藏着人性的丑陋。
从昌万年一开始狼吞虎咽吃番茄的动作,就可以感受这个人物的贪婪属性,这种贪婪感在他吃羊肉、教训别人的时候也有体现。喜好大排场,一身西装革履却穿着布鞋,爱好古典音乐,戴着卷毛假发,都清晰地呈现出一个试图掩饰的暴发户的形象。他爱好狩猎,享受掠夺的快感,极具杀伤力,表现出上层阶级的凶狠特质。他养了一群黑社会小弟,也会用暴力来解决问题。作为整部电影中最大的恶人,昌万年身上的愧疚和善意让他无法恶到极致。射死张磊之后,他看到张保民来找孩子,便和他说不用赔偿,如果愿意,还可以来自己的矿场工作,这不是愧疚是什么呢?他时时惦记着自己的儿子喜欢吃羊肉,还时不时给学校捐款,都让人感受到他作为父亲、慈善家的好的一面。
除了复杂、残酷的成人世界,导演忻钰坤还侧写了一个“羊二代”——孩子们的世界。张磊和丁家的孩子,两个男娃都喜欢奥特曼,对他们来说,这个日本动画里的超级英雄是强大的存在。但面对成人世界时,奥特曼是无力的,只是一个美好的希望。奥特曼以面具的形式出现,表示力量太过薄弱,无法打败黑暗,获得新生。丁家的孩子知道一切,代表着未来的希望,但他终究是个孩子,此刻也只能通过涂鸦的方式诉说真相而已。最后,几个孩子因为各自父亲所处的阶层不同,也迎来了不同的命运。张磊,被矿主昌万年失手射杀,尸体(或者也可能是受伤后的身体)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废弃矿洞里;律师的女儿媛媛,被张保民意外救下,藏在矿洞里奄奄一息的时候,被赶到的律师爸爸唤醒,重获新生;矿主昌万年,即便他被绳之以法,他那个在国外享受着真空羊肉的儿子,应该也是安然无恙的。
《爆裂无声》塑造了贪婪狂暴的煤老板、背德沉默的律师、暴力抵抗的失语矿工,营造了一个压抑的氛围,通过寻找犯罪动机挖掘背后隐藏的人性,对人性进行冷峻客观的深刻表达。电影从头到尾引人思考,直到最后爆发,观众跟着导演的镜头,主动参与其中,积极思考,一起感受影片中三个人物的极度焦虑状态,从而在脑中把线索拼接起来,深刻体会到整个故事的强悍与丰满,在真想面前陷入久久的静默。电影在表述上克制不语,真正的原因是死人无法说话,是罪人封死了真相,是活人丧失了说话的功能,是私欲、懦弱、伪善噎住了喉咙,是面具下的孩子用沉默表述恐惧。
导演忻钰坤在黑暗与残暴、绝望与冷静中,讲了一个现实中有迹可循的故事,给观众展示了各个不同阶层的人在人性、金钱、欲望面前会做如何选择,影片中的每个角色都是灰色的,坏里带着好,善中也会带着恶。影片通过环环相扣的剧情设计,抽丝剥茧的展现形式,引导着观众不断洞悉事情的真相。整部影片营造了黑色犯罪式风格,当所有碎片化细节集合在一起瞬间爆发的时候,豁然开朗。秘密可以埋葬,心事无处安放。电影全片无声贯通,从主人公无声的世界到影片最后给人留下无声的悬念,用无声代替了有声,给人更多的联想。影片直击人心人性,探讨塑造演绎社会各阶层人们的处事方式,可谓上层失态、中层失德、底层失语,人间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