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时期喜剧题材电影的样式探索
2018-11-14杨金凤
杨金凤
(东北师范大学 传媒科学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以1949年为界,以“题材”而非“类型”来组织划分和生产电影成为中国电影的新现象。国家意识形态凌驾于电影创作之上,领导者尝试通过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来宣传巩固政权。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电影作为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化形式成为建设社会主义文化的工具。十七年时期喜剧题材电影的“笑”随着国家文艺政策和当局的意识形态发生变化,在政治与艺术的夹缝中艰难前行。
一、喜剧题材电影的蛰伏期
《电影政策献议》中电影人构想的新中国电影要延续新中国成立前的公司化模式,以娱乐和营利为目的。然而,新中国亟待建立起新的政治和文化环境来巩固新生政权,领导者对于电影有着一套政治化的管理和运营模式。电影要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体制上照搬僵化的苏联模式,其生产、发行和放映在国家的统一管理下具有高度集中化、政治化、一体化的特点。国家垄断型的电影体制使电影失去了它原本自由的发展空间,电影的娱乐性、艺术性和商业性也被取缔。
复杂的现状和随之而来《武训传》的批判以及各项整风运动的开展,迫使十七年喜剧题材电影进入长达七年的蛰伏期。1949—1955七年中,没有出现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喜剧题材电影,“从心理层面讲,残酷的现实与高度集中的政治体制使广大的电影创作者不自觉地选择了拒绝喜剧创作的‘集体无意识’”。虽然喜剧题材电影未能出现,但也未能抑制艺术家的创作热情,一些私营电影制片厂的影片如《我这一辈子》(1950)、《关连长》(1951)、《我们夫妻之间》(1951),东影厂《葡萄熟了的时候》(1951)、《结婚》(1953)、北影厂《赵小兰》(1953)等都融入一些轻松愉快的喜剧元素。尽管创作者如此谨小慎微,以《关连长》为代表的喜剧元素电影依然受到了批判,影片中塑造的关连长性格饱满、诙谐幽默、平易近人,演员表演也尽可能采用夸张放大的肢体动作来营造喜感。但这不符合当时陈波儿提出的以“阳刚之美”塑造近乎完美的银幕英雄形象要求,《关连长》没有将主要人物表现得高大挺拔,缺乏所谓的英雄气概,因此《人民日报》曾批判它“把人民解放军描写得粗鲁彪悍没有文化教养,完全没有抓住解放军的‘本质’和‘战略思想’,严重歪曲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形象”。喜剧题材电影的创作举步维艰,艺术家们选择拒绝喜剧的“无意识”,喜剧电影处于漫长的蛰伏期。
然而,电影始终是一种艺术,不能局限于政治教化和意识形态宣传。“建国初期,电影的政治宣传与教育功能被过分扩大化,审美和娱乐功能更是被忽略以至于无人考虑。从1949—1953年所出作品几乎全是正经八百的正剧影片,使人感到单调。”电影长期以来只是通过说教性的场面赤裸裸地宣传意识形态,其效果并不尽如人意,日益单调的电影创作使观众丧失观影兴趣。
二、喜剧题材电影的破冰之旅
直到1956年“双百方针”的提出才让喜剧题材电影的创作有了喘息之机,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促使艺术家们有了新的思考和探索。陈荒煤曾在双百方针后发文:“艺术创作需要遵循一些普遍规律,然而我们都忘了甚至完全忽略了艺术的特征。无所谓正剧,无所谓悲剧,也缺乏喜剧。”有了相对宽松的文艺政策和电影专家适时的鼓励,艺术家创作热情高涨,对于电影新题材摩拳擦掌,喜剧题材电影应运而生。据统计整个十七年时期的喜剧题材电影约有30多部,根据相关史料和文献我们不难看出这一时期关于喜剧题材电影样式的探索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个阶段:讽刺喜剧(1956—1958)、歌颂型喜剧(1959—1961)、生活轻喜剧(1962—1965)。
(一)喜剧题材电影样式的阶段之一——讽刺喜剧初探
1956年到1958年是喜剧题材电影创作的第一个春天,我们将这一阶段的喜剧电影称为“讽刺喜剧”。讽刺喜剧作为第一个探索的样式出现并非偶然,在中国电影史上,带有“讽刺”意味的喜剧电影传统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的“滑稽戏”,三四十年代又出现了以《太太万岁》《乌鸦与麻雀》《假凤虚凰》《三毛流浪记》为代表的喜剧电影。
同样是讽刺喜剧,这一时期的讽刺喜剧与《乌鸦与麻雀》《假凤虚凰》的讽刺力度相比已减弱不少,之前多讽刺黑暗腐朽的社会制度带给人的苦难,甚至直接抨击当局统治者。十七年时期的讽刺喜剧电影多是对现实社会丑恶现象的揭露,“讽刺社会风习,仅限于道德范畴而非制度上的怀疑,其目的主要为导向教化型”。《新局长到来之前》讽刺的是一种溜须拍马、损公肥私的官僚主义作风;《不拘小节的人》表现的是个人违反公共道德却不自知的现象;《如此多情》中讽刺婚姻爱情里见异思迁“攀高枝”的不良风气。电影人通过弱化讽刺来寻求喜剧题材电影创作的可能性,但内心依然战战兢兢生怕出现政治上的错误,吕班曾这样描述:“怕弄不好,怕弄巧成拙,怕弄得‘低级’了,怕讽刺不准确,尺寸掌握不对,轻重拿捏不当,怕歪曲了现实,怕把讽刺变为污蔑,怕……”就在这种前怕狼,后怕虎的情况下,1956年后依然涌现出一批优秀的讽刺喜剧电影如《新局长到来之前》(1956)、《不拘小节的人》(1956)、《如此多情》(1956)、《没有完成的喜剧》(1957)。不幸的是,吕班导演一语成谶,《没有完成的喜剧》还没有上映就被批判为反党反人民的“大毒草”,吕班也结束了自己的艺术生涯被打成右派。随后《球场风波》(1957)、《寻爱记》(1957)、《谁是被抛弃的人》(1957)等也全部受到批判,1958年的“拔白旗”运动也将《花好月圆》从银幕上拔掉。讽刺喜剧刚兴起不久就被扼杀,喜剧电影人都“谈笑色变,望喜生畏”。
(二)喜剧题材电影样式的阶段之二——歌颂型喜剧的转变
历经了讽刺喜剧的批判和“拔白旗”等运动后喜剧题材电影的创作陷入僵局,直到1959年国庆十周年献礼之际,电影界都缺少喜剧电影作品。喜剧题材电影要想突破重围就必须转型,在夏衍的指导下歌颂型喜剧让人眼前一亮,以《今天我休息》(1959)和《五朵金花》(1959)为代表的新喜剧样式广受好评,引起高度关注。此时喜剧电影由传统喜剧以“讽刺”来表现电影主题的旧模式转变为以歌颂新社会、歌颂新人物为特征的“社会主义喜剧”。
歌颂型喜剧的新模式主要有以下特点:情节设置上消解了二元对立,没有明显的对立情节;基调上歌颂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和欣欣向荣的时代风貌,展现沐浴在新中国阳光下的美好生活;创作手法上不再采用“讽刺”手法,笑的制造主要依靠“巧合”和“误会”,诙谐、幽默、风趣成为基本手法;主题上主要表现人民内部矛盾,没有大的冲突。主角都是积极阳光正面向上的人物形象,通过正面人物身上种种令人发笑的性格来表现新时代人们的崇高思想和奉献精神。“笑”的发生元素主要依靠的是“误会”和“巧合”,通过“笑”营造出一个朝气蓬勃、充满干劲的社会主义新社会,让其正面积极地引导和寓教于乐的教化功能在电影中发挥到极致。“巧合”和“误会”成为营造情景、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这样的喜剧题材电影获得了观众和专家的广泛认同,这一模式成为十七年歌颂型喜剧的范本。歌颂型喜剧一改讽刺喜剧的尖锐,少了对现实的针锋相对、深刻批判,多了一分温和的赞扬和对现实的粉饰。
(三)喜剧题材电影样式的阶段之三——生活轻喜剧的崭新走向
本来以为歌颂型喜剧是一种有别于传统喜剧的革命“新物种”,新中国喜剧终于找到了一条直通罗马的康庄大道,可以大有作为。然而现实却是歌颂型喜剧的创作和发展并不如艺术家们想象中的顺利和多产,三年自然灾害以及与苏联决裂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加上党的八届十中全会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导致电影界和文艺界风向大变,1962年陈毅在座谈会上重新阐述知识分子政策,摘掉知识分子“资产阶级”的帽子,艺术家们才恢复积极性。
此时他们也意识到如果一味地歌颂现实生活而缺乏生活的真实血肉必然会遭到观众的厌恶。这一点从亚里士多德对喜剧的理解也可以看出——喜剧是模仿低劣和丑陋。一味地“歌颂”不能构成喜剧电影需要的冲突和矛盾,而“讽刺”虽然是喜剧的灵魂之一,却不能被完全认可。如果将“讽刺”和“歌颂”相杂糅,形成以“歌颂为主,讽刺为辅”的喜剧创作模式,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由此开始了更加贴近人民群众的生活轻喜剧探索。这里讽刺的对象也由原来的不良社会现象转变为更为温和的对于落后观念的批判,展现的主要矛盾不再是社会矛盾而是人民内部矛盾,就此开辟了一条生活轻喜剧的发展道路,迎来了十七年喜剧题材电影创作的第三个“小高潮”。1962—1965年出现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喜剧电影,如《锦上添花》(1962)、《李双双》(1962)、《魔术师的奇遇》(1962)、《女理发师》(1962)、《大李老李和小李》(1962)、《满意不满意》(1963)、《抓壮丁》(1963)、《山村会计》(1965)、《龙马精神》(1965)等,1965年后伴随着政治形式的紧张鲜有喜剧作品面世。
与歌颂型喜剧不同,生活轻喜剧承认矛盾和斗争的存在,在社会主义社会这样正面的大环境下,依然存在一些消极部分,电影面向伟大时代的各个生活角落以生活化的视角来表现人物,围绕人与人之间的小摩擦小矛盾、生活和工作中态度的个体差异、夫妻之间相处以及同志之间的人情世故等,概括说就是“有矛盾而不必尖锐;有冲突而不必激烈;有讽刺而不必辛辣;有歌颂而不必过高”,结局无一例外是家庭团圆、夫妻和睦、破私立公、改邪归正等避重就轻的策略,矛盾严格限制在“人民内部矛盾”范围内,遵循了喜剧审美的本质特征:寓严肃于嬉笑的人生批评。
三、结 语
(一)国家意识形态对文艺创作的影响
十七年时期意识形态始终左右着喜剧题材电影的发展,电影题材的多样化并没有改变它的政治属性,喜剧题材电影只是换一种方式来完成意识形态的“询唤”。喜剧样式无论怎样改变都必须贴上意识形态的标签,保证政治的正确性。影片必须满足意识形态的要求,意识形态犹如一条无形的枷锁紧紧围绕喜剧题材电影的创作,新中国的电影人试图在电影的本体特性与意识形态话语之间寻求平衡点。
(二)喜剧电影的健康发展必须立足现实
十七年喜剧题材电影的样式探索有着沐浴时代风雨的启蒙色彩,艺术创作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是孤立的,喜剧电影要想寻求一个健康稳定的发展环境就必须适应当时的历史文化、经济政治,创作出既能符合主流又符合大众审美,能够表现当下社会现象的作品。
(三)喜剧电影需要培养自己的文化品格
喜剧本质上需要一种对人生世事的洞察心境,它不应仅仅是博人一笑,而是让观众笑过之后有所思考,喜剧要具有自己的文化品格,要真正上升为现代人的生存智慧。伴随着社会的发展与深入,喜剧须向历史与现实的纵深处挖掘,深化内容、创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