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太咸
2018-11-14方达明
方达明
安徽出大官,包拯曹操朱元璋,安徽也出穷人,比如张小张。
张小张今年虚岁二十实岁十八,张小张在厦门去鼓浪屿的轮渡上,轮渡上都是人,轮渡在海上。天乌乌,要落雨,空气凉丝丝的,腥得人的毛孔一个一个醒过来,海水不蓝,近的有点青,远的像黄泥汤,轮渡犁过去,船舷边上都是浪,白花花的,海水多呀,都挤到天边去了。张小张知道大海很大,可当他看到这么多的水时,还是猛吃了一惊,望着不远处的小岛,嘴巴大起来。
一个小老头左手拿着地图右手指着小岛,早起的小鸟般放声尖叫:你看你看,小金门!才一海里!两个世界啊,才一海里!!
小张的心蹦到嗓门眼,啊,暗叫一声。
小老头的头发白苍苍的,不远处的小岛绿油油的。
张小张在淮河边上跑来跑去,淮河里都是水,颜色让人起疑心,一边挤挤搡搡一边翻白眼。张小张手里握着一张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村里村外地走亲戚。可他一张口,亲戚的脸就变了颜色。二叔抓着他的手说,真替你高兴啊,只可惜这段时间手头太紧,要不,等圈里那口猪崽大了,卖个好价再借给你?邻村四姑家的院门甚至在他的影子一探入村口就合上了,小张扬了嗓子喊:“姑!”——没人应,屋顶上,炊烟正蛇着腰往天上跑。小张知道,陈校长家的门肯定大开着,陈校长肯定准备好了一个大信封,里面都是钱,挺刮刮的百元大钞纸,粉红,像猪里脊,听生物老师说,人肉就像猪肉,人最像猪,猪是人最亲的亲戚。可张小张不可能去找陈校长,不可能。小张累了,小张坐在四姑家的院门口翻来覆去地看通知书,小张想,要是上面写的是清华或者北大有多好!那样县里和镇里的主要领导就会赶集似的挤到家里来,不停手地掏出一个个大红信封,一次又一次地解决“贫困学生的上学问题”,而且还要上电视,大家一块儿说车轱辘话。可惜啊,就差那么两分!自己当时怎么就晕了头,那么简单的题都能写错!肯定是饿昏了!小张一生自己的气,小肚子就胀起来。
小张想要尿,小张睁开了眼,小张愣了好一会。小张就坐在离日光岩风景区门口不远的一棵大树下,树下除了脚边一小块扇形地面是干的外到处湿淋淋,看来,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小张擦擦嘴角的涎水,仰脸望望头顶的树,树叶圆圆的肥肥的,在微风里心满意足地上上下下,不知是什么树,一束阳光穿过树叶扎到脚面来,小张的心缩了一下。
陈校长是小张他们村小学的校长,陈校长生了一对金鱼眼,泡泡的。陈校长是诗人,有门派,小张记得很清楚,陈校长说,叫新死亡,当时小张吓一跳,瞪大了眼瞅陈校长,好像陈校长一不小心把身子蹬直了。陈校长人长得不怎样,可校长阿姨很漂亮,比陈校长的字还漂亮,校长阿姨这几年不在家,听说她在南方的一个城里上夜班,衣服穿得少少的,身上喷得香香的,陈校长家新盖了大瓦房。人家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的笑。小张的学费一直是陈校长出的,村里像小张这样的孩子不只一两个,陈校长家有钱。
小张有时会想起自己的妈妈,一想起眼睛就湿湿的。可是妈妈的眉眼越来越模糊了,有时闭上了眼也想不清楚。有妈的日子真好!有妈的日子不会饿肚子。那年妈妈生小妹,太使劲了,一口气没接上来人就硬了,奶奶说,女人的命不值钱。小张的爸爸到广东去打工,在私人小工厂,一去三四年,回来时没带回什么来,手指倒是少了三四根,两眼有点直,整日坐在门槛上捏着剩下的手指,数天上的云。
三年前,夏天,在陈校长家,知了舍了命地在树上叫,陈校长说,这是你的学费,到了一中,好好读,钱不够,尽管说。小张中考考了全县第二名。小张说,我不读了。陈校长说,为什么?小张不说话。这还能为什么?!小张怎能用阿姨上夜班的钱读书!小张的裤子在夜里湿过了几回,知道什么叫上夜班了,知道后,他揪着自己的头发使劲撞墙,撞得墙皮噗啦噗啦往下掉。
两人僵在屋里。屋外的知了大概也感到气氛不对,不吱声了。就这时,门外一个男人挣破了嗓子:“我拿什么针灸!我情愿溅雪疯猴!”那声音起点高,再朝上一点就不像人声,像杀猪,像狼吃了枪子,一下就把空气撕裂了。
那人是小张的堂哥。小张家的亲戚都会读书,但都穷,堂哥也不例外,他从上高一开始花的就都是陈校长的钱。堂哥上的是重点大学,不过校名不叫北大、清华或者复旦,而且他学的是哲学。堂哥说,哲学就是研究人到底为什么活着。堂哥这年毕业了,他拿了一大叠的材料在北京城里冲来冲去找工作,可是,没人乐意接收他,有人还拍了桌子:“谁需要你研究人为什么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听了神色大变,连回家的路都认不得了,还是陈校长前前后后坐了几天的火车,才把他运回了村里。
现在小张知道堂哥唱的不是什么“针灸”了,堂哥唱的是“我拿什么拯救,我情愿见血封喉!”小张还知道这首歌的原唱是个姓孙的,只是一直没弄明白这姓孙的到底是公是母。
堂哥认不得陈校长了。陈校长望着堂哥越走越远的背影,两只泡泡眼都化成了水。陈校长别过脸说,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别做亏心事。
小张踩着堂哥的脚印走到日头底,阳光烤得小张的后背滋滋滋地响。陈校长冲到门口抻长了脖子喊:你是头犟驴子!你遇事要三思,要忍啊!
小张第二天就上了火车,火车一路向南向南。火车一路说,“不吃”、“不吃”。小张一路没吃饭,净喝凉白开,小张吃不下,因为他只买了到合肥的车票。一路上查票查得紧,小张有几次慌的胃差点翻到嘴里来。到了白水,火车长叹了一口气:“吃——”停了,小张终于忍不住了,闪下车来。小张随着人流涌进白水市。一看街口立着的地图——白水再往南去就厦门了,厦门再往南呢,是大海。
白水市中山公园正在举行大型人才招聘会,热气腾腾,有彩旗,有喇叭,有电视台记者,有卖小吃的,还有,各色各样的人。小张夹在人缝里,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扛着身体在公园里四处游动。突然,人堆里一声尖叫:“蛇!”整个公园像马蜂窝着了火,轰隆隆响起来。小张的身子往上一浮,小张慌了,手脚冰凉。
小张一直没弄清楚自己怎么就和一群肩扛手提各式大包小包的人挤在了一辆破面包车里,满车的人腔调各异但脸上都一色的汗水和尘土。小张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心里稍稍安定下来。面包车哐当哐当开出了市区,开进了一个工业区,工业区很大,到处都是烟囱和围墙。不过,面包车却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径直朝前开,烟囱、围墙唰唰唰往车后跑。
半天后,到了一座山下,路不见了,车“吱——”一声呻吟,终于刹住了,刹出了漫天的尘土。小张一踩着地面眼睛就让尘土迷住了,只好闭着眼任人顶着往前走。
住了脚睁眼一看,是个砖窑子,一个油头粉脸的小胖子在大声嚷嚷:“身份证交出来!身份证交出来!”小张有些纳闷。这时,小胖子身后有一人光着身子拖了一大板车的泥砖拱出来,那人又瘦又黑,上上下下都是泥巴,只在下身围了一块破布,身子因为用力,躬得像一只煮熟了的浊水虾。那人一边往前拱,一边望定了小张直摇头。小张心中一惊,后背全湿了,赶紧借口尿急,出了窑子望着远处的工业区拔腿狂奔。
在一斜坡坡底,一辆三轮车驮了小山一般高的青菜,车上有个黑瘦汉子正牛了劲往上蹬。汉子蹬得全身都是水,可三轮车不听话,一个劲的往下出溜。小张想都不想,赶上去腾出一只手就帮着推。上了坡,汉子下车边擦汗边望着小张笑。汉子是一家台资厂食堂的大厨,本地人,他把小张带进了他们厂。那天晚上,小张兴奋得大着眼睛看了一夜的天花板。
小张卖力干活,小张在各种地方卖力干活,他干过的活有择菜小工、流水线工人、泥水工、空调装修工,他甚至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穿来钻去叫卖过山东馒头,不过,后来他又回到了第一家厂子,因为虽然收入不怎么样,但老板能够坚持月月开工资。小张省吃的俭用的,可是,三年下来,挣下的钱也仅够妹妹交学杂费。眼看妹妹初中快毕业了,小张着急了:高中的学费可不是个小数目,小张又不许妹妹用陈校长的钱。
还好,小张的身体横着长大了不少,走在路上脚底板也踏实了一些,不再见到人赶紧侧了身让路了,并且,见识多了许多,比如他发现工业区里有许多台湾人,他们大大小小都是老板,长得不怎么清楚的也能到厦门包二奶——二奶是一些年纪轻轻的女性,胸前都长了两只很好的奶,她们专为某些特定的人服务,非妓非妾,行业性质比较特殊。他还知道金门也是台湾,工业区里的台湾人大多是金门来的,听说,到厦门鼓浪屿爬上日光岩就可以望见金门了,有大金门小金门,住的都是金门人,金门人都是台湾人,有钱,爱喝高粱酒,爱吃萝卜干。望着他们吃多了精饲料的大白鹅似的在面前摇来晃去,小张起了心思,想,自己要是有机会到金门过日子就好了!不然,远远地望上一眼,也成。
妹妹来信说,不读了,要到南边来打工,实在不成,就学校长家阿姨上夜班,反正不累。小张把指头咬破了,涂出两个大字:“不行”,外加一个感叹号。小张把信摁入邮箱就坐了公交进市区,在中山公园下了车。
闽南的确很南,才六月,白水的蝉就在公园里叫翻了天。
公园门口横着一辆大巴,豪华,上写大字:“采血”。小张心里一动,上了车。
下车时小张手里捏着一盒菊花茶,臂上挂一凉伞,怀揣一本献血证,脚底有点飘。小张明白了,如今,不兴卖血了,都是义务献血,不给钱,给菊花茶,还有凉伞。小张还明白了,自己是B型血,公园门口的阅报栏上说,韩国人找媳妇要验血,专找B型的,为什么?B型血的聪明呀!可是,聪明有用吗?
小张飘到公园对面,眼前是一张大红纸,有字,每个都有碗口大:招服务员,男女不限,底薪1200元,试用期3个月,包食宿。小张不信,揉了揉眼睛:没错,1200元。赶紧进去。
春燕站在总台。小张一见春燕,狠狠吃了一惊——她是妈妈,还是妹妹秋燕?
春燕是领班,春燕比小张大了四岁,春燕很关心小张,她说,第一眼就把小张看作自己的弟弟了。
小张搞清楚了,试用期3个月是不支钱的,只给吃住,1200块?3个月后再说。这里是酒家,剩菜剩饭总是有的,住宿?有地方躺直了就够了。冲着1200块,小张每日转得像个风火轮似的。
人一旦有了盼头,时间就变得很漫长。
身边的服务员走了一拨又一拨,都是犯了错才被辞退的,都没领到钱,他们走的时候,挥一挥衣袖,连空气都没带走一丝。小张眼里看着,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小心、小心。因为有春燕姐的关照,小张悟性又好,所以客人们对小张的服务都很满意,小张当然信心满满,感觉胸围也大了不少,有次老板陪几位台湾人喝了酒后还拍着小张的肩膀说,不错,好好干,我给你提薪!那几个台湾人也咬着舌尖直点头:细、细,细啊,少年家,爱拼才会赢啦。
前天是9月10日,教师节,再过一天小张就满三个月试用期了,可以准备在每月的月底数工资了,底薪1200,表现突出的,还有奖金,分红,想起来右手的拇指跟食指一块痒。与往常有所不同的是,大厅里来了不少教师,当然都是被人家请的。小张负责的这两桌人员的组成有点古怪,左桌是一个税务的请八个教师,人家是同学,右桌是一个教师带着老婆和女儿让五个家长请,那教师是高三年的班主任,小张喜欢他,因为他斯文,满嘴的谢谢谢谢,而且老抱着女儿眯眯的笑。小张听了一会就明白了:右桌四个长得丰满的家长分别是工商、税务、电力和检察院的,另一个又矮又干巴的是个小私营厂老板,专门做桌罩、床罩之类的小东西。两桌人的心情都相当好,他们对小张帮他们点的菜都很满意,小张的心情当然也很好,他甚至站在他们身后小睡了两分钟。
右桌要加菜,他们不用小张帮忙,他们自己点:爆小卷、空心菜、白萝卜汤。爆小卷就是炒鱿鱼。小卷上来的时候那个老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刚要把筷子放下,他右手边的小老板一拍桌子:“上错了!我们要的是油灼墨鱼!还好,我们还没吃。不然,就说不清了!”四个胖子也一齐啪啪啪拍起桌子来——上错了上错了上错了!我们要的是油灼墨鱼!小张的脑子一下空了,嘴巴大大的像吃了铜蜻蜓的母鸡,两眼珠愣愣地粘在老师的小肥脸上。那位老师不说话,他转头望自己的老婆,他老婆正大了眼瞅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他脸一红,脖子一直,小卷进胃里去了,小卷滑过食道的时候,他的脖子明显鼓了一下。
春燕过来了。春燕说了半天的好话,说得嗓子都沙了。春燕说,这盘菜钱我出行不?春燕说,你们能不能放他一马?他不容易呀……
可四肥一瘦齐了声吼:“不行!”吓得那老师的女儿尖着嗓门哭起来。春燕的眼泪也滚了出来,胸前湿嗒嗒的。
买单的时候小老板又拍了桌子:怎么没打折?!叫你们老板来!
老板说,对不起对不起。老板说,打折打折。
小老板踮起脚贴在老板的耳朵边说了一句话,说完了回头望着小张挤眉弄眼,他大概是因为喝了酒没法控制住音量,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我演得不歹吧!”
老板瞪着小张:明天你走人吧。
小张开始抖,一直抖,从头到脚连毛孔都抖。
人走光了,大厅里的灯也熄了,小张还在抖。小张的眼睛蓝幽幽的,像传说中唱六月雪的窦娥。春燕看不下去了,从阴影里飘出来,搂了他坐在墙角的沙发上,她把他的头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可小张还是抖个不停。春燕心一横,解了扣子,她闭了眼说,吃吧!
小张“哇——”,嚎起来,把头深深扎了进去……路灯光挤开窗帘,轻轻地淋在沙发上,还有,他们的身上。
小张总算明白过来了:老板压根就没打算过给工钱,三个月一到,找个茬一脚踢你出去,绝不管外头刮风还是下大雨,反正街上找活的人多的是。老板老板,老是板着脸,板久了,变木头了,良心就没了。春燕原以为老板看到小张那么能干,兴许会把他留下来,和自己一样当个领班呢!
小张吃过很多次亏,可没有一次比得上这回,硬生生的,死活吞不下去。怎么办?想办法呗。昨天一大早,他就打了民工维权热线,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了,男人就应该有自己的决断——他甚至连春燕也没说上一声。劳动局长是新上任的,很有在电视上与广大市民见面的必要,所以半小时不到,率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就开来了。局长阔嘴大脸,眉毛紧锁头皮锃亮,如果不是个子矮锉,那么形象可以说是很威猛。到了门口,局长摸出一片梳子抿着嘴左左右右调理了一番坚守在脑门外围的几根头发,又用掌根压了压,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说:开机!
老板的嘴筒撅老高,脸色像清晨的公鸡。他嘴里不情不愿:全白水都这样,又不是就一家,干吗非得找上我,我又不是没烧香……
局长不在乎,局长拉了老板到边上去,硬了脸贴着老板的耳朵说了一通话,最后一句是回过头来对着镜头说的:“请大家支持我的工作!支持!”
老板狠狠恶了小张一眼:你等着!
等就等。不过这一等久了点,站得腿木愣愣的,局长头顶都是汗珠子。还好,老板终于还是出来了,笑得跟一朵花似的。他挤到镜头前,左手高举一塑料袋右手薅住局长的手使劲摇:“谢谢您的指导!我以后会坚决维护打工者的合法权益!”老板把脸转向镜头:“欢迎广大观众朋友到好又好酒家消费,我们好又好酒家价格公道服务水平绝对一流包您满意……”
说够了,手一扬,塑料袋飞到了小张面前的水泥地上,“咔!”脆响——“去去,拿去,你的工钱!你踩路牙子仔细数去吧!”
那是一整袋的零钱,有硬币有纸钱,面值最小的一分,最大的五毛,一张上块的也没有。小张看了一眼,数都不数,甩上肩头。他本想跟局长道声谢,可人家局长正对着镜头大声说话,脸红喷喷的,只好沿着人行道走开了。
小张一路走一路张望,可路边的银行里都有不少人,只得继续往前走。到了胜利西路,总算看到一家银行的大厅里没有人影,抬头一看,高大,气派,叫中国工商银行。
银行小姐把钱“哗——”倒在桌上时,那些硬币噼里啪啦兴高采烈地蹦了好一会,害得小姐左拍右按的恨不得自己是个千手观音。小姐叫来一中年男子,小姐叫那男子“主任”,主任满脸是笑,他甚至倒了一纸杯凉水递到小张手里。小张很感动,差点叫他大哥。主任说,他们正在评选“青年精神文明号”,已经给记者打电话了,请小张好好配合。
记者来得比白水110还快,记者喝了几杯好茶,架起DV叫大伙摆好姿势开始数钱,因为不少纸币是残破的,所以大家忙活了许久,记者很受感动,特意来了几个特写镜头。当凉水在小张手里捂热了时,镜头转向了小张:请你谈谈感想和原因。小张赶紧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本想握着主任的手再说声“谢谢”,可人家把手掖进了裤袋里。
说完了感谢的话开始说原因。刚说上两句,记者眉头一紧:就到这里吧,我们白水的务工条件还是良好的,欢迎你再来。
那些钱总共360元,一元不多,一分不少,正好。小张想,老板真是个有心人,生孩子不长尻屁眼——白水市的最低生活保障是每月120元,人民币。
日头刚往西边一歪,小张就把钱领了出来,合计有:一百元的三张,十元的五张,外加一张五元的。另外五元留在存折上压底。一出银行的门,小张就把存折塞入了垃圾桶,转身进了肯德基。小张有了点钱,中国人有了点钱就喜欢上肯德基,小张身上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肯德基也是鸡,不过肯德基的鸡肉吃不出鸡味来。小张不在乎,小张吃得直打嗝,顺便还在那里小睡了一会,去了三趟厕所,大解一,小解二。小张在肯德基里呆的时间是长了点,可是没有一个人给他脸色看,因此虽然小张是第一次进入肯德基,虽然小张没有吃出鸡味来,他还是理所当然的就喜欢上肯德基了。
离开肯德基时天已大黑,银都大厦楼前围了许多人,齐齐仰了头望一面大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白水热点”,全是新闻,小张住了脚挤在人堆里也仰头望。小张在电视里见到了两次自己,一次在好又好门口,一次在工商银行大厅。小张发现自己在电视里不叫张小张,第一次叫民工李四,第二次叫郊区青年农民王五。小张还发现电视里的自己越看越像别人。人们的眼睛忙着,嘴巴也没闲着,人们说,劳动局长、好又好老板和工商银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好样的,人们还说,李四王五运气不错,尽碰上好人了,奇怪,这两人长的还真像。小张有些激动,特意挤到人群前面去,转过脸来让大家看,可大家正眼都不瞅他一下,有个光膀子的还一把将小张扇到路牙边上去:“挡什么鸡巴挡!”小张以为自己会生气,可是竟然没有,这连他也觉得吃惊。小张摇摇头,拖起圆鼓鼓的肚子游了开去,游到了街上的灯光人影里。
夜总是要深的,夜深了人未眠是不太自然的——9月11日晚上到9月12日凌晨之间,小张踅进了中山公园,小张累了,人虚虚的心空得像被套,他想找条石凳,把自己的身体摊上去。
可是,能躺人的地方都有人:几个拾荒的,一个穿衣服不穿裤子的疯子,还有七个少年。南门那几个拾荒的睡着了,北门那个疯子把呼噜打得像雷,东门的少年们听到脚步声,一齐从石凳上直起来,一群土狼似的长了脖子望小张,小张也侧了头看了看他们,他们望了一会,大概是脖子酸了,又一齐卧了下去,和石凳长在了一起。
小张走到了西门,总算在路灯下发现了一条石凳,上面没人。石凳下面特别亮,走过去一瞧,原来,石凳下面都是水,可能是积的时间太长,臭得小张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张不管那么多了,小跑两步,跳上去,把身子放倒,放得平平的,眼睛闭起来。
后来,小张在梦里感觉自己冻坏了,眼鼻手脚都疼,只好醒过来,将身子踡成一个球。咦,动静有点不对——公园里有几条影子在阴影里游动,不时地低低哀嚎上几声。是狗,找不到家的狗。其中一条白花斑点的踱到小张的面前,认真选了个角度,后腿蹬直前腿下压,像个优秀的艺术体操运动员,俯下嘴去,轻轻地舔。它的动作从容不迫,优雅,高贵,瞧不起人,看得出以前在有钱人家呆过。它的嘴一碰到水面,水面上的灯光就乱了。“嗡!”一阵雾升起来,噢,蚊子,那么多的蚊子。小张喂了一声,可那狗只是乜斜了他一眼而已,人家喝饱了脏水,屁股一扭一扭地就走远了,头也不回一下,好像他只不过是一团会出声的空气。小张心里有点酸,只好抬起眼望天,天上有几个星,一动不动,傻了似的。
起风了。空气排着队从小张面前走了过去,蚊子也排了队从小张面前走了过去。小张挠挠头,站起来,跟在蚊子后面走出了中山公园。
小张一路向南,向南。
白水市的最南边是人民广场,过了人民广场,招招手就可以搭上去厦门的车了。
小张喜欢人民广场,小张在工业区干的时候去过好几次,那里晚上经常放老电影,老得银幕都是雪花的老电影,比如地道战,比如小兵张嘎,比如铁道游击队,等等。据说,人的精神追求档次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在广大市民热衷于欣赏进口大片的大好形势下,应该注意到民工们的思想水平已经提高了,此举正好极大地满足了广大民工的精神文化需求,及时对民工进行了爱国主义教育。小张有时也奇怪,为什么民工得爱国,市民却不用。那里经常有记者出没,当然,天一黑,都是外来民工,各种腔调都有,从北到南,听得耳朵都花了,大家漫无目的地溜来荡去,小张就喜欢漂在人群里,脚底踩棉花似的,找不着地,心里暖洋洋的。这里一般情况下不赶人,不像工业区周围的村子——小张有时闷坏了,跑到村子里看戏,可往往刚一站稳脚跟,就有套了红袖箍的治安员抖着电筒般粗的橡胶棒吼过来:走开!走开!外工仔走开!
人民广场有鸽子,很多很多的鸽子。
小张走到人民广场,天已大亮,鸽子飞得满天都是。
人民广场北边入口处,有个中年男人骑在小马扎上,短裤板寸,发色斑驳黑少白多,赤着上身,一身的滚刀肉,边上戳着一个木牌子,牌上有大红字:下岗再就业,卖粉鸟。大字下还有几行小字,仔细一瞅:“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至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见小张过来,中年男子摸出一把玉米丢在身边,立刻,许许多多的鸽子乌云一般盖下来,抢。他手一长,捏住一只,三下两下,鸽子就裸成一团肉。他把那团暗红的肉举向小张:“十块,便宜。”小张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中年男子牛起眼:“不要?不要你走过来干鸡巴鸟?!”
小张看了一眼他那双血淋淋的手,侧过身往前紧走几步。
广场的最南边,是片开阔的大理石地,灰扑扑的一地鸽子。鸽子们的头拼了命地上上下下,啄。鸽群边上,半蹲着一位老太太,正不断地往鸽群里撒碎米,嘴里“咕咕咕咕”轻声招呼着,她一边招呼一边说,慢点慢点,还有呢乖乖,慢点,别抢、别抢,别噎着了……老太太一头银发,脸色红润,日光泼在她的白头发上,像撒了一堆碎金箔,亮闪闪。望着那头银发,小张的心像大日头下的冰块,慢慢散成了水,小张的眼睛湿了,不由得住了脚。小张的影子拖到了鸽群里。
老太太回过头来,眯了眼瞅小张,整整一刻钟,突然,脸一板:“走开!躲远点!你们这种人!外工仔,没素质。走开!别吓坏我的小鸽子,死民工!!”
小张傻了一下。不过,一眨眼功夫,小张就回过神来。小张的身子略略往前一倾,木木地望着老太的白头发,突然,咧开了嘴笑:“一、二、三!”
小张冲向了鸽群。
鸽子,轰,飞起来了,天一下黑了,小张不见了。过了一会,他又出现了,身体竖成个“大”字,脚下都是鸽屎、碎米粒和羽毛,还有两坨鸽子,都烂了,不过爪子还在一抽一抽地挠着空气。
老太的嘴巴张得像山洞。
上鼓浪屿的轮渡真奇怪,不要钱。小张上船的时候,斜对面那座大楼唱起了歌,海风一吹,歌声忽忽悠悠,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喝多了甜酒似的,踩不着点,哦,是《鼓浪屿之波》。小张上了九年学总共学会了两首歌,一首是《抬头望见北斗星》,另一首就是《鼓浪屿之波》,都是小学时陈校长教的。陈校长说,他参加校长培训班时考察过鼓浪屿,当时教育局长健步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一边剔牙一边介绍鼓浪屿的风土人情和特色小吃,局长很亲切很幽默,逗得大伙哈哈大笑,差点把整条街笑翻了,他在队伍的尾巴,跟着笑得脸都麻了,不由得边拿手直搓腮帮子边斜了眼四处瞟,冷不丁一眼就看见了著名女诗人舒婷,舒婷左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右手翘了兰花指拎着三根油条,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舒婷鼻子上架了副白框眼镜,目不斜视,嘴角咬着一丝笑,他当场腿就酥了,两耳朵灌满了海关大楼传来的《鼓浪屿之歌》。想起了陈校长,小张的眼眶受不了了,忍不住拿袖口蹭了又蹭。
“鼓浪屿四周海茫茫,海水鼓起波浪,鼓浪屿遥对着台湾岛,台湾是我家乡。登上日光岩眺望,只见云海苍茫,我渴望,我渴望,快快见到你,美丽的基隆港……”
小张心里哼着歌,脑袋随了节奏左右摇晃起来:登上日光岩眺望——!望什么呢?望台湾啊!望台湾的金门哪!
可日光岩的门票顶得小张收不住脚,连连退了好几步。小张抬头瞄了瞄天空,天阴沉沉的,乌云都压到树梢了,现在上去,别说眺望台湾,估计连几百米外的厦门岛都看不清楚。不上去了,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不可能叫张小张。小张一动心思,眼前忽然阴了下来,身子一阵发冷,这才发现自己昨夜并没有睡好,腿酸得要抽筋。小张本想在日光岩门外的庵里坐下来歇一会儿,可庵里那位小尼姑的脸色不是太好,只好踅到一棵大树下,背顶了树干下巴抵在膝盖上,望地面匆匆来去的蚂蚁,望着望着,眼皮重起来,小张使劲睁了两下,睁不开,干脆,睡了过去。
梦做完了人也醒了,小张还是想看台湾,想看金门,不过,小张不想上日光岩了——爬个大石头就要六十元,怎么说手法也实在重了点。办法是人想的,小张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游览指南——刚才上岸时小张学着别人的样子随手抓了一本,本以为是用来挡太阳的,可鼓浪屿上到处都是树,用不着,于是在手里捏出水来。
好,就皓月园,皓月园里有郑成功,站在水边的石头上。郑成功是什么人?郑成功收复台湾啊!——郑成功面对的,肯定是台湾岛,至少,是金门。而且,价钱还接受得了。
小张把15元交给了正在瞌睡的售票员,售票员似乎不是太乐意,撕了票丢出来就又趴下脸去,小张前脚刚踏入园内,售票员的呼噜声早已在背后起起伏伏了。
哇,这么多的孔雀!孔雀的个子很小,孔雀的大便真臭。孔雀们把尾巴撑成一把把大扇子,正在模仿T型台上的模特,板着脸移来移去呢!这些扇子色彩斑斓,只是都破破烂烂,小张平生第一次看见孔雀,心想,看来孔雀翎的爱好者还真是不少。孔雀很有教养,一见人影,不慌不忙收了尾巴,拖着屁股从从容容地往树丛里走,显得很讲鸟道。小张眼尖,发现树丛里还有一堆孔雀,只是尾巴光秃秃,屁股肥肥的,像极灰母鸡,它们一见长尾巴的孔雀走过去,立刻围上前叽叽喳喳唠叨起来,长尾巴的孔雀扬起下巴挺了胸,爱理不理,领导一般,摆出一副成竹在胸对生活充满信心的姿态。小张恍然大悟:开屏的是公孔雀,秃尾巴的是母的。作为一个男人,小张实在羡慕公孔雀——同样是雄性,同样没有钱,可生活的幸福程度相差也太大了。
郑成功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那石头大得有些离奇,形状也古怪,像一口倒扣过来的深底锅。郑成功很高大,有大槐树那么高,郑成功扶剑挺胸眯眼,远眺前方,屁股冲着孔雀园。
小张走到郑成功脚下。哇啊,眼前一下亮起来:天上一朵云也没,没头没脑地蓝。海水浮上来,都贴着天了,仿佛可以踩着缎子似的波纹走到对面的小岛。海水真蓝啊,都蓝到天上去了。
郑成功望着的,不就是那小岛吗?!船上的小老头说,小金门啊!
小张的心又提到嗓门眼了,怦怦怦,撞得跟只小鹿似的。
郑成功的脚边原先斜卧着一个人,见小张过来,人家一挺身爬起来,在郑成功的小腿前面昂首直腰站成一个小郑成功,这个小郑成功的脚边塌着一个倒翻过来的军帽,里面有几张五元十元的人民币。那人站了半天,见小张只是和他并排竖着,嘴巴大开,喉结一上一下,两眼都直了,却没有半点往帽子里放进点什么东西的意思,于是不学郑成功了,转过身说,喂,喂喂。
小张吓了一跳,他甩了两下头,又眨了眨眼,这才看到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人长发披肩,年纪大约比小张大上两三岁,是个公的,或者说是个小伙子,因为有胡茬子,而且全身上下很平坦,一溜水,他的衣服、裤子和运动鞋,都干净得像头顶的天空,更扎眼的是,腰左随身听腰右小手机。
小张有点不爽:干嘛?
小伙子指着脚边的军帽,耸了眉毛笑:你说呢?
小张哼一声:乞讨啊?!你干什么不好呢!
小伙子脸一红,舌头有点绊蒜:瞎、瞎说,谁乞讨了?我这,这是行为艺术。
小张来了兴致。于是两人矮下身来,各自骑了一只郑成功的战靴,说话。
小伙子说的范围比较宽广,有天上飞的老鹰,有纽约的节水马桶,还有巴黎香榭里大街上的麦子等等,还有,许多古里古怪的人名,好像没有一个是国产的。最后小伙子总结说,行为艺术就是用很夸张的表现手法表达人对世界的看法,或者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表现生活的荒谬性,比如,我这个作品就叫“日子”,灵感来源于倪萍的同名畅销书,倪萍你知道吧?!
小张忍不住大笑起来:“行为艺术?轮渡码头上那个垃圾桶该也是行为艺术吧!”
小张在码头等轮渡时手里的矿泉水喝光了,远远看到一个大垃圾桶,新崭崭的漂亮极了,上写“垃圾分类,从我做起”,垃圾桶的外面描了三个小桶的形状,有三个口,分别写着:“有毒有害垃圾”、“可回收物”、“玻璃器皿”。小张心想,自己虽然不是垃圾不用分类,但手里的确有了一个“可回收物”,赶紧走过去,把空水瓶丢进“可回收物”里。没想到“咣——”一声响,空洞洞的有点不规矩,小张忍不住,趴在口上一瞧,妈的,里面总共就一个大白铁方桶,桶里一派混沌。小张歪了头问,那个垃圾桶叫“统一思想”,行不?
小伙子听了,一拍大腿笑翻过去。好不容易笑顺气了,小伙子问,我刚才见你死盯着远处的小岛,魂都跟着海鸥一块飞那边去了,你想什么呢?!
小张回过脸:那小岛到底是不是金门呢?
小伙子一耸眉:金门?那哪里是金门,连小金门都不是。那是个荒岛,没人管的。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啊!有吃的有喝的——岛上到处是果树,一年四季长果子,还有数不清的鸟,鸟蛋多得都快没地儿搁了,最要紧的是上面有一眼泉水,甜哪。住?没问题,有石屋,还有石洞,里面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除了日用电器。怎么回事?就因为那眼泉水啊。渔民们经常到岛上去取水,有时就在上面歇了,一睡三两天。渔民最喜欢交朋友了,不管是谁,在岛上见了都跟亲兄弟一样,需要什么就给什么,不像城里人,恶心。世外桃源你懂不?嗯,那就是。怎么过去?游过去嘛,就那么丁点距离,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我有时心情烦了就游过去,一住就是两三个月。上面要是有台风力发电机那就太美了。渔民兄弟的心都宽得跟大海差不多,他们满世界的跑,什么斯里兰卡啦毛里求斯啦他们全去过,他们上次还邀我到智利和秘鲁的海岸去呢,秘鲁知道不?前段时间有个叫藤森的日本崽子在那里当总统,听说他这几天躲在日本死活不露面,跟只乌龟似的……
小张的胸膛整个亮堂起来了——天底下还有我可以去的地方!小张到鼓浪屿的唯一目的就是看金门,可看完后该到哪儿去倒是没想过,因为他根本就不敢去想。现在好了,现在好了。
昨晚走进中山公园前他闹不清楚自己该往哪儿走,忍不住窝在街边往陈校长家挂了个电话,想不到,接电话的竟然是爸爸。爸爸把呵欠打得像街角的兰州拉面,又细又长,爸爸说,啊——秋燕到南方去了,在饭店当服务员,饭店就在国道边,视野开阔,秋燕说了,她的事不用哥来管,就是死了也不要哥管!爸爸说,如今陈校长养着我呢,有吃有睡还有日头晒,爽,爽。小张急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爸爸大了声:你管个屁!我的事情我做主!“啪!”电话扣上了。小张好像当胸被人砸了一锤,脊椎骨都酥了,肩上似乎有两座山一齐塌下来,漫天烟尘,迷得两眼关不住,哗哗哗直往外涌咸水。小张的心尖叫起来:我什么都不管了!我是头犟驴子,我什么都不管了!
——小张抬起眼望着远处的小岛:我要,我要游过去,我要游到那岛上去。
小伙子吃了一惊:喂,你不会也是搞行为艺术的吧?!
小张挺了挺胸,不答话,只是微笑。小张知道,成大事者都有大风度,大胸怀,不乱说话,而且一句话说出来,决不会再叫上九头公猪去把它追回来。小张把口袋里的钱摸出来,数了数,还有两百四十三块五毛,小张按面值从小到大叠好,轻轻放进脚边的军帽里。小伙子的眼睛一下圆了,好像小张的头上长出了花犄角。
小张起身退到郑成功的左后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冲!
小张把自己射进了蓝得像蓝墨水的海水里,在海面上扎出了一朵白白的浪花。
海这东西真奇怪,一下去就大起来,大到找不着边,天“哗”的一声退到老远,人心底立马就虚了。
海水竟然不是蓝的,跟河水一样,无色透明。小张没料到这一点,傻在了忽上忽下的海水里。这时,听到上面一声喊:“接着!”一只黑鸟“呜哇——”打头顶掠过去,紧跟着有东西飞到面前来,抓过来一看,两个空矿泉水瓶,用鞋带扎成一对。小张是个明白人,抓住一个塞到后裤兜里,头也不回,开始往前游。
浪一个一个涌过来,向前、向前、向前。
游啊,游啊,游啊,游了大半天,脖子胳膊腿都开始不听话了,小张猛然发现一个大问题:怎么老是游不到?
两只海鸥老在小张的头顶“划啊”、“划啊”地叫,有一只还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前面俯冲过来,扇了小张的脑袋一翅膀。小张生气了,回头瞪了它一眼。这一眼小张看见了海鸥抖动的屁股,还望见了厦门岛海边的一个巨型广告牌:“大白鲨啤酒”。小张的毛孔“噌噌噌”全竖起来,身子猛然一颤——鲨鱼,海里是应该有鲨鱼的。怎么办?!
噼噼啪啪往前拼命划,快得像一枚活蹦乱跳的鱼雷。
当然,这种状态是持续不了多久的。小张的手脚很快就慢了下来,渐渐变得有一下没一下了,身体越来越听海水的话,进一拃,退两巴掌。小张发现,海水的味道实在太不地道了,又咸又腥又涩,呛到鼻孔里,两眼泪汪汪。
小岛上的树林子越来越大,小张已经望见树梢上起起落落的鸟了,灰的白的,一星一点。不过,小张的胳膊腿都木了,使半天劲才能动上一下。小张的脑子里都是海水,咸、腥、涩,摸着有,看着没有。
一只黑鸟从小张头顶掠过去,“呜哇——”大叫一声,小张的脑瓜里闪了一下。小张把身子翻转过来,仰面向天,左手拖在水里,右手强着在后裤兜摸了一阵,摸着了矿泉水瓶。小张使了吃奶的力气将它们塞到后脖子下,正好,一边一个,把头托出了水面。睡一会吧,睡一会吧。天蓝得快掉下来了。
正想闭上眼睛,突然,天空不见了,侧过脸一看,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一堵天一般高的大墙无声无息地打身旁移过去——那是一艘大货轮!一个大浪从腰下涌上来,小张在水面上滚了两滚,又落到了水里。奇怪的是,矿泉水瓶竟然还托在后脑勺边。但是,小张的肚子“咕咚咕咚”装满了海水,海浪一摇晃小张的身体,海水就一小口一小口从他嘴里溢出来。小张的眼皮太沉了,睁了半天,愣没睁开,小张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了,小张再也不想睁开眼睛了……
沈海防坐在白水市火烧屿的边防大队指挥所里,双手扶了大茶缸两眼一动不动地粘在窗外的芭蕉上,芭蕉红红绿绿,绿的是叶子,红的是花,绿瘦红肥——岛上的淡水太少,植物都长得有点不正经,不遵古训。沈海防是白水市边防大队指导员。火烧屿在五担岛和大陆的正中间,周围除了海水,当然还是海水。沈海防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礁石,他甚至熟悉这里的任何一朵浪花。
他在思考个人问题。以前他从没在这方面动过心思,可是自从上星期五把那条搁浅的海豚送入大海后,他的心就跟海豚犁开的海面一样,长出浪花来了。
这时,手机响了,沈海防吃了一惊,一抬手把茶缸盖扫到了地上,茶缸盖当啷啷叫了一阵,终于不情不愿地噤了声。是表弟打来的。表弟是沈海防大舅的儿子,以前在鼓浪屿上的艺校读书,如今毕业了,却不去找工作,整日在鼓浪屿上四处耍,他说,这是行为艺术!偶尔的也涂上几个长长短短的句子,句子的意思连他本人都说不清楚,可他说,这就是他们新死亡诗派的风格。大舅以前生产假烟现在办夜总会,当然有钱,可表弟毕业后从不用他老爸的钱,说是卫生程度不高,气得大舅抢过清洁工手里的拖把高高举着在大街上舍命追他,把县城主干道的气氛搞得比过年还热烈。
表弟说,有一小青年在火烧屿东南边,正朝小金门的五担岛方向游,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锻炼身体——动作快点,快去把他捞上来,人命一条啊……唉,唉,我开玩笑他竟当了真!哎,怎么办哪哥你动作快点啊……
下午三点整,小张在火烧屿的一张军用床上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身上换了一套干净衣裳,肚子不胀了,空荡荡的,饿得要死。当沈海防把一碗热腾腾的方便面端到他面前时他连声谢谢都没说,抢过手伸嘴嗤嗤溜溜吃起来,吃得额上的汗珠子比黄豆还大。吃完了,抹抹嘴,双手齐齐伸到沈海防的面前,沈海防掏出一副手铐,咔,铐上。
沈海防:“为什么游到那里去?说实话,你是不是个游泳爱好者?嗯?!你到底是不是游错了方向?!”
小张开心地笑了:“我要偷渡到金门去呀,我要发大财呀!”——小张心里想:我是一头犟驴子!我偏偏就不告诉你!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现在也没处去,你想咋办就咋办!
小张的干脆让沈海防很难接受,他大了眼盯着小张的脸使劲瞅,可小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笑得比六月的凤凰花还要灿烂几分。沈海防抬头望了一会天花板,起身到隔壁打了一个电话。
半小时后,白水市电视台记者刘伊娜坐快艇带着一个扛DV的实习生赶到了火烧屿。
刘伊娜是个海龟,同时也是白水市最著名的大小姐——刘伊娜的爸爸在白水市的知名度极高,只要有会议新闻,就可以在电视上看见他那盘四方大脸。刘伊娜大前天来过火烧屿,拍摄边防战士奋力抢救搁浅海豚的过程。当海豚打出两个浪花一头扎入水底后,刘伊娜将话筒塞到沈海防的嘴巴边,请他谈谈体会和感想。沈海防胸脯挺得像只大公鸡,脸憋得比公鸡打鸣还红,套话都说不圆了,一点也不像个指导员。刘伊娜常年在市委大院进进出出,几乎没见过会脸红的男人,所以,一下子就记住他了。接到电话时刘伊娜正在大陆岸边的火山口景区,寻找哪块石头远望如乌龟头哪一块石头近看却似王八的蛋等等镜头,以便充实白水电视台的新闻栏目“白水热点”。刘伊娜一贯瞧不起当兵的,不过她还是乐意再见一见这个会脸红的男人,因此叫了艘快艇贴着海面就飞过来了。
沈海防在刘伊娜的大眼睛前把握不住自己手脚的尺度,不是撒了茶叶就是碰翻了杯子。刘伊娜很开心,望着他眯眯地笑。她一笑沈海防连舌头也把持不了了,说起话来后语搭不着前言,不过刘伊娜还是听出来了:有一个小青年要从鼓浪屿游到金门去。
这当然是个难得的新闻,好几海里的路啊,几乎要绕着厦门岛游上大半圈,而且浪头那么大。刘伊娜一下来了兴致——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原因:小张要去的那个地方叫金门。
刘伊娜是个金门人,以前的以前当然不是,但高考前稀里糊涂的就是了。刘伊娜问过为什么,老爸说,有些东西是没有为什么的。刘伊娜现在还兼着白水市台联主席,当然,台联的事不用她管,因为,有常务副主席嘛。
刘伊娜摆好架势,开始采访安徽青年民工张小张。张小张把对沈海防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刘伊娜很惊讶——做人怎么可以这么直来直去呀!难道坦率也是一种美德?为什么小张不说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呢!刘伊娜开始以为小张不懂利害,可种种迹象表明,小张的头脑没让海水给浸坏,很清醒,是个明白人。刘伊娜的心是肉长的,躲在胸脯后面暗暗叹了口气。
采访总不能这么一个回合就结束了,那太草率了,何况,身后还站了一个会脸红的男人。不知怎么着刘伊娜愿意这个男人多看一会自己,多了解自己一点点。
于是刘伊娜把话筒伸到小张面前,请他谈谈获救以后的感想。小张双手一齐伸过来,抓住了话筒,刘伊娜觉着手上一紧,话筒已被小张拽了过去。刘伊娜发现小张的双手总是一块移动的,动作很古怪,仔细一看,腕上锁了一副手铐,可能是因为使用次数过多或者年份太长,手铐颜色暗淡,不惹眼,一不留神,还真看不见。
小张双手握住了话筒,笑容更放松了,胸脯子高起来,他干咳一下,清清嗓子,接着对着话筒喂喂两声,又吹了吹,这才抬脸正视着镜头:
“谢谢大家。感想嘛,良多。第一,我的体力不够好,要是我的体力再好一点,我就成功了,不坐在这里了;第二,海水太咸了,几口下去,壮志全无,心里想的尽是如果游不过去就再去打工,老老实实把这辈子给整完算了;第三,海水不是蓝的,海水的颜色是天空映出来的,天什么色它就什么色——个人的努力通常是没有用处的,人靠的是运气,出身决定一切,在我们这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哼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第四,我怕海里有鲨鱼,下水前我没把情况了解清楚,实在失策……唉,我是个胸怀大志的人,我有远大的理想,可愿望的实现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小张停下来,低眉轻叹一声。小张说到第三点感想时,刘伊娜感觉背上像被针扎了一下,身子猛一抖,但她还是很镇定地接上茬:“你到底有什么愿望呢?”
小张昂起头:“我的愿望就是要发大财,掐住命运的咽喉,改变自己的一生。我要帮助我的家人,帮助我周围的穷人。如果资金允许,我还要回家乡盖一间学校,从幼儿园办到大学,全部免费,我要请最好的老师比如我们村的陈校长,我会发给他们足够的工资,让他们过上体面的生活,但是,爱拍马屁的一个不要,吃了东西不认帐的,更不要!”
刘伊娜接过话筒想了想,又把话筒递了回去,两眼望着小张直点头,好像幼儿园的老师在鼓励小朋友从高高的滑梯上出溜下来:“你应该还有别的愿望吧?你看,我说对了不是。你再谈谈,谈仔细点。”
小张的脸隐隐有了光彩,眼光柔软起来,水汪汪的:“我要和春燕姐结婚,我是个男人,我会负责任的。对了,春燕姐是好又好酒家的大堂领班,你不认识的。可是,我现在这样子,怎么配得上她。唉,像我这种条件,看来,看来也只能找个像你这样的了。”
刘伊娜的脸青了,嘴巴张了又张,眼睛大了两圈,黑眼珠四周都是眼白,不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她起身往外就走,脚步有点踉跄,差点让瓷砖的花纹给绊了个跟斗。刘伊娜是个极自信的人,在白水市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围在她周围的男人比蜜蜂还多,嗡嗡嗡的。可她现在猛然发现,自己的自信只不过是一块窗玻璃,透明,坚硬,小张的话恰如一块拳头大的黑卵石,啪!就将它砸成了一地玻璃渣子。
沈海防小跑着跟了出来,他的脸又红了,火燎了似的。他矮下头来在刘伊娜耳边说:晚上,晚上你们留在岛上,我、我、我,我请你们吃——饭,行,不行?
刘伊娜嘴里说:“好吧。”可她头也不回,快步向码头走去,那个扛DV的实习生跑得跟小鸡没啥两样。
沈海防摸不着头脑,戳在大门口挠了半天头,想不出个所以然。太阳已经闪到大陆那边的山背后去了,天是红的,远处的海面也是红的,风一吹,海面如着火一般抖起来。
他回头往院子里望,打办公室的窗口,他看到了小张的后背,小张的后背让晚霞染得像浸了鸡血。他整理了一下仪容,回身大踏步向小张走去。
有些话是必须说清楚的:首先,在鼓浪屿是望不见金门的,连小金门都望不见,小张看到的是四担和五担岛,那上面没有人,只有鸟;其次,金门不是金子做的,这世上到处都有穷人,大同世界,世界大同……
小张睁大了眼:你哄我!
沈海防急了,扯了小张到自己的宿舍,他宿舍的正墙上有一张大地图,占了整面墙:“你看,这、这就是这里的海域地图,你看看,这、这是鼓浪屿,这是金门,这个是,是小金门,这,这、这、这是大担二担三担四担五担岛,你、你、你、你,你看,在鼓浪屿望得见吗?看——看看,看明白了没有?告——诉你,这就是厦——门黄厝,二奶嗯,村,满小区的二——二奶,小金门坐船到黄——黄厝,就十——十分钟,清、清楚了没有?喂,喂喂喂,你,想什么哪,还想游——过——过去吗?!”
小张十指交叉捧在胸前凝望着蔚蓝色的地图,目光迷离:“我愿是条鱼。”
沈海防的火气腾地起来了:“把、把、把、把他,送——到看,看守所,去!立刻,马上!十——十五天!!”
窗外的晚霞只剩一了抹,海面上的波浪望不见了,只能看到大陆那边大山的影子,拖到眼前来,冷,阴。屋内只剩沈海防一个人,胸口起起落落,盯着那张地图,地图没在黑暗里,连轮廓都找不着了。
隔壁的电话响了,电话里有海风正在挤过木麻黄,还有刘伊娜的声音,刘伊娜的声音有些喑哑:“放了那孩子吧,拿两百块钱给他。以后,放了假,给我——给我打个电话。嗯,嗯嗯,啊。放了那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