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回乡散记

2018-11-14资若铭

辽河 2018年11期
关键词:太公太婆外公

资若铭

这是2017年夏天,我23岁。一连串鞭炮声打破村庄的寂静。阳光火热,天空朵朵祥云。屋檐下,燕子双飞。蝉鸣,狗吠,鸭淌水。一切皆如二十多年前的光景。堂屋内,红烛映台,檀香袅袅,伴随三声清脆悠长的磬音,我带着诗芳跨进了家门。

外婆净手去尘,焚香鸣炮,敲响磬钟,敬告祖宗。礼毕,喜不自胜,赶紧跑过来招呼孙媳妇,时而打量,时而握手,眉眼间尽是愉悦。面对外婆的热情,诗芳倒不拘谨,却更显亲切自然。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外婆已备来水果、零食同饮料,丰盛如过年一般。家中各处照例还是老样子。外公外婆虽已年近古稀,在家依旧辛劳节俭,从不懈怠。屋内屋外,古旧如新,窗明几净,一应物什皆布置得十分妥帖。

“吃呀,多吃点,这都是他外公昨儿到镇上买的,新鲜呢,莫讲礼,和在自己家一样。”外婆满脸笑容,片刻间,又端来许多解暑果蔬。因不会说普通话,又担心诗芳听不懂方言,只得在方言基础上,尽力依附着普通话的调,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拿着满满的水果、饮料递到诗芳手上。诗芳虽对外婆的话语似懂非懂,但从外婆的一应热情动作同喜悦神情中,心中便已领会外婆心意,连忙双手接过,笑着回道:“外婆别忙了,也坐下来吃点,我在吃呢。”

外婆看着这未过门的孙媳妇,倒是着了迷,眼睛始终不曾离开过半刻。虽快到抱重孙的年纪,那头发却始终不曾被岁月染去颜色。一套松爽凉衣同普通凉鞋,朴素清楚,干净自然。身材瘦小,眼目却饱满精神。说话流利,神态怡然,待人接物皆给人以温柔和顺印象,家中诸多人情世故也都有自己的一份恰当主张同道理。一生虽只母亲一女,且母亲又只育我一人。但外婆外公却不重男轻女,思想极开明宽容,凡事皆出感情,少从世俗。此番我带诗芳回家,算是二老最期待最盼望最高兴的事了。

诗芳拉着外婆坐下,和外婆挨着说许多话。我只得在一旁为两人做“翻译”。几句下来,外婆还双手比划,打起了手势,只恐诗芳不解其意。看着外婆的动作神态和诗芳那已懂七八分且剩两三分的疑惑表情,我忍俊不禁。她们俩见我咧着嘴笑,即刻会意,也都笑将起来。外婆闲不下,看了看钟,笑着和诗芳说:“你们坐着歇会,吹吹风扇,我准备中饭去。那猪脚在锅里炖着呢,我去切鸡肉去。到屋了,要多吃点,如今在外头能有什么吃的。”说着,便从冰箱里拿东西往厨房去了。

窗外照例是小山村独有的宁静与和谐。一切事物仿佛都被大自然布置得十分妥帖。空气中,有泥土同青草气息,充满温暖味道,这种温暖由皮肉深抵灵魂,让我觉得无比真实自在。

近年去乡求学,平日与家中联系,仅靠外婆那部老年手机。外婆对这部并不值钱的手机格外珍惜,用过五六年,依旧崭新,毫无破损。母亲和我的号码,在未曾进学的外婆心中倒背如流,从不出错。

外婆因与外公长年拌嘴,晚上不愿单独和外公一同看电视,便放弃这乡村夜晚唯一的娱乐。吃过晚饭,只得早早上床,用膏药和清凉油粘贴涂抹身上的旧疾,随后,即在孤独寂寞中等待睡意来临。有段时间,每晚一到七八点钟,我就会接到外婆电话,每当手机来电显示“外婆”的备注时,我仿佛都能感受到手机另一头那份热烈期许和盼望。只是,电话接通之后,外婆又感觉无话可说。除去简单的问候,只得吞吞吐吐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短句。平时那些侃侃而谈的话语,似乎在激动中打上了一个又一个思念的蝴蝶结。

于是,我只得从外婆单调寂静的乡村生活中,源源不断地寻找细小话题,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扯开去。这些家长里短、山野闲话中,外婆对人事的退让和宽容深深地影响我年少心灵,这种流传久远却日渐稀薄的古朴温良和旧年道义,无形地支配着我在此物质时代对诸多人事的理解和作为。在我努力下,电话那头常能听到外婆熟悉的笑声。这笑声,能让我在外乡安心。婆孙俩通话时间长短不一,大多时候都是外婆主动结束通话,她和众多老辈一样,不愿花销太多话费,哪怕这是他们与外界亲情唯一的联络工具。

从客厅朝右看去,可看见外婆房内那张古旧木床的一角。床铺干净整洁,被褥枕头一丝不苟。床沿下,长年摆一条矮小的长白凳,放置冬夏鞋具。木质的宽大衣柜和杂物柜,皆无声息地染上岁月尘封,立在门口墙边。杂物柜是外婆的藏宝箱。旧年岁月里,外婆依靠着精简持家的手艺,多方打算,存得家中仅有的一点珍贵东西,即收藏于此。走进屋内,熟悉的气息亲切地渗进我身体每个细胞。远方归来的心,如升降机一般,缓缓落定,踏实而真切。我依恋这清凉油同膏药以及陈年家具混合散发出来的特殊味道,二十多年来,它始终让我身心温暖,安定从容。

浓浓的饭菜香。已是日中了。诗芳去厨房帮外婆端菜。我摆碗筷。外公踏着拖鞋,放下锄头,从田里头进屋。

诗芳忙笑着喊外公。外公腼腆地连应几声好,笑得合不拢嘴。一阵闲话寒暄,祖孙四人即上桌吃饭。二老的胃口似乎让两个久未归家的年轻人调动了。情感影响食欲。团聚的幸福和融融温馨气氛,使得桌上的香味弥漫进了心田。我感受到宁静时光不可言喻的美。

疏影横斜水清浅。柚子树碧绿繁杂,毫无顾忌地簇拥在坪前,细细看去,脉络经纬清晰可辨,可观生命流动。檐下有水滴声,断断续续,清脆如玉。远山开阔,白鹭斜飞。傍晚天空多云霞,雄浑壮阔,彩丽竞繁。有微风拂动树叶,夕阳的余光照在屋檐。大自然各处皆无声息,仿佛上演一场默剧。夜雨洗尘,天空明明朗朗。微风过处,一切都十分宁静美丽,却又极易让人感到莫名忧郁,想到久远或其他。

夏至。门前的无花果已结下不少红透的果实。吃起来甘甜无比,口齿生津。诗芳居然从未见过此物,引以为奇。我们肆意享受着井水的清凉、瓜果的素香以及空气的爽朗自在,这些事物共同在血脉中流动,让我们似乎感受到了某种自然的原力,自土地与天空中散发出来,这种力量让人十分迷恋。

日子静谧,如清河缓缓流过。无人叨扰,如同隐居。前坪树叶一天天绿起来。鸡鸭长大,黄猫怀上了小猫。阳光均衡地铺满村庄。个人如一棵树一株草,无波澜起伏的心情,无登高望远的志向,和山川草木一起呼吸生长,一同分担村庄的一切秘密和荣辱,也一同落寞或消亡。

到处走过,多年前,长辈们遗留下的青砖黑瓦,如今已是断壁残垣,杂树丛生。村人争先恐后地逃离,拼命向前追赶,没有停歇。他们或去往他乡,疲于奔命;或攒钱买房,移居繁华之地。丢下祖屋,抛弃土地,顺便,带走匆忙劳累的灵魂。无一丝不舍。身不由己。只是,人们在撇弃村庄的同时,木冲仿佛也在悄悄离我们远去。它不知何时,早已换了模样,无声息地老了。野木野花虽葱茏,但无灵气,却更添破败。陌上水田,横飞的白鹭,亦只留下孤独凄惘的声影。远山除去青冢,即是西风,绝少刀耕火种的人烟。在此生活的老辈,除偶尔生发一句物是人非的感慨,再无其他。时代与木冲如同两个反向而行的行者,一边急速壮阔,一边悄然沉寂。在时间面前,他们皆固执且孤独,习惯将历史默默地归于尘封,让一切渐行渐远,只寄希望于苍茫不定的未来。

木冲已少有青年人出现,大多在外就业谋生。童年时,那番人丁兴旺的热闹情景,早已不复再有。大学毕业后,我在各类得失中反复思量,最终放弃了在他乡的许多努力,回来做一名乡村教师。家中对我这一选择十分开心,外公外婆更是欣喜。于是,我和诗芳便成了冲里唯一的年轻面孔。

为方便出行,我去镇上购置了一辆摩托车。诗芳在培训班上课,我每日载她出去,穿山而奔于野,村道上虽已硬化,却显寂静荒凉。道旁杂草丛生,偶有野物出没。村里多是老人和儿童留守在家,极少人员流动,我们每日在村里进出,已是稀客。

木冲寂静且沉默,毫无生气。外婆说,如今走家串户的都少了。老人喜欢热闹,在无聊乡村生活中,总得有些消遣。于是,外婆找来住在我家屋后的一个太婆,两个人扯起字牌。太婆虽在辈分上长外婆一辈,但年龄上比外婆还小几岁。走动密切,人情往来也多了。今日太婆端来一碗可口稀饭,明日外婆便送去一把新鲜小菜,礼虽小,却增添热闹,情意浓浓。

话说,这太婆,在冲里也是个极明理通达的老人,少时读过古书,知礼义。家里头两儿两媳,皆爱老孝亲,妯娌和谐,关系处理得极融洽。说话温雅,不大声,无农妇之粗鲁。只是,这太婆的身世也十分悲苦。小时,母亲即被日本兵追至池塘淹死。二十世纪后半叶的诸多苦痛,她皆承受一份。幸而儿孙康健,晚年得福,往事也随时间消磨,云淡风轻了。

某日清晨,住在隔壁杨村的舅太公,拄着拐杖,出现在堂屋门前。从额头上的汗珠可以看出,他是沾着露水,走过几道狭窄田埂和水渠才到外公家的。

这位舅太公即是我从前文章中提到过的太婆的弟弟。少年时家中遭逢变故,父亲和两位哥哥皆在土改运动中被枪毙,他因在外求学,幸免于难。那时,舅太公饱读诗书,在学堂里成绩优异。经此事变后,他不得不辍学回乡,在村人阶级仇恨眼光中,艰难成家。但年少的悲苦境遇,并没有消磨掉舅太公身上那股诗书气质,行为谈吐,依旧有着民国遗老的风范。

舅太公是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年近九旬,依旧一身硬朗,每餐二两酒,一大碗饭,翻山过水,不在话下。如此健康长寿的身体,似乎成为村人对他深信不疑的一个重要原因。

外公六十岁过后,开始相信命运和八字。常去舅太公家测算时运。经舅太公指点,近两年,外公索性从他那借来书本,自己抄习。每至茶余饭后,外公皆能对家里人的运命津津有味地说道一番。他甚至测算过自己的寿命,且深信不疑。太婆去世后,外公已成为刘氏宗族里年龄最大的长辈。他寡语少言,不轻易发表任何见解。每年春节,后辈回来,他皆以长辈应有的一份姿态相处。家庭决策时,说一两句见解,必是那些子侄辈的生活经验中所不能想到的。外公一生劳作于土地之上,土地赋予他生存的经验,同时也让他更贴近自己的命运。相信命运,是外公晚年的自我安慰,也是自我的心灵救赎。我十分尊重外公的想法,并为他买来一本厚厚的《万年历》。

在舅太公面前,外公是忠实“粉丝”。每次来,外公都须尽一份做外甥的职责。农村家庭里一碗踏实的鸡蛋面和烧酒土烟是必不可少的。餐桌上,两人谈天的内容,皆不出命运和伦理之外。我常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不论同意与否,都认真听着。他们言语中对陈年往事的回味和过去历史的总结,让我觉得十分有趣,这是我在任何书本上都不能读到的。

午后醒来,他坐在坪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又与我谈起他求学时的往事,便情不自禁地与我背诵起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声音苍老,夹杂戏腔,姿态怡然,仿佛一个骨气奇高的落第秀才,诉说着荒唐而凄凉的前朝旧梦。我在深深敬佩之余,心中也不由地涌起一股对运命的思索与感叹。

回乡之后,我仿佛与木冲更贴近了。明月朝霞,草木虫鱼,皆有童年的一份味道。乡村生活让我无比自在。村庄气息也渐渐地渗透进我的生活里。我终于又成为村庄的一部分,倾听着村庄里许多陈旧往事和平民历史。一段段故事中,让我对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有更深刻的认识。木冲地处湘南丘陵的一隅,民风自然,土地平凡而古老。但在这里,诸多小人物的运命纠缠和人事变更,却也能折射出部分历史的云烟。自百年来,在广袤农田滋养下,村庄衍生出刘姓与何姓两大家族。两家族人各自耕种,各自繁衍,家族运命里所应当承受的那份无从自主的苦难,从不曾逃避,只得让它在恒久时间流逝中慢慢变化。

二十多年过去,此地的山川雨露和往来人事对我心志性情影响着实不小。它让我明白,土地不仅给予人们真挚无私的爱,而且附着深刻沉痛的苦难。而这迎对苦难的精神,不仅流传在木冲的山野田园中,更流淌在诸多子孙的殷殷血脉里。

猜你喜欢

太公太婆外公
背影
背影
细致描写 借物抒情
外公的节日
我的太公
太婆的笑容
外公的呼噜
张良得《太公兵法》
妈妈的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