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文化差异性
2018-11-14杨艾明
杨艾明
(河南物流职业学院,河南 郑州 450012)
1922年,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出版小说集《热带癫狂症患者》,其中包括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自这部小说问世以来,无数读者阅读过这篇小说,并有着各自不同的解读。1948年,该小说被美国环球影片公司搬上银幕,剧中男主人公从作家变成了钢琴家,剧情与结局都与原著有所不同。2004年,国内导演徐静蕾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改编、翻拍为同名电影,同样对原著做出了细节方面的大幅度调整,除保留故事主线架构外,对故事的地点、年代和女主角的身份、性格等都进行了调整,因此,这部电影呈现出迥异于茨威格原著和1948年版本的本土化的倾向,具有典型东方文化的意蕴。本文将从故事的背景、人物、情感等方面,通过小说原著与电影改编的对比,分析文本与电影之间文化差异性的具体体现。
一、悠悠弦乐中的人生长歌
“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你!”
这句突如其来的、令人不解的问候,出自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那封没有地址和署名的信件。小说中R先生收到了一封没有任何寄信人信息的信,这封信以这句话作为开端和称呼,讲述了一个“陌生女人”对中年小说家长达十余年的卑微苦恋,这份低到尘埃里去的暗恋,最后以“陌生女人”的死亡而宣告终结。
整个悲剧最可以称之为悲剧的因素,正是“素昧平生”四个字。对于小说家来说,“陌生女人”固然是素昧平生的。直到看完了这封信,震惊的小说家颤抖着手放下信,却依然想不起来这个曾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甚至有了一个孩子的“陌生女人”的样子。“某种回忆浮现在他的心头,他想起了一个邻居的小孩,想起一位姑娘,想起夜总会的一个女人,但是这些回忆模模糊糊,朦胧不清……他觉得,所有这些形象仿佛都梦见过,常常在深沉的梦里见到过,然而仅仅是梦见而已。”
茨威格对于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小说家R先生,只简单地描述他生活在维也纳。徐静蕾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维也纳,换成了战火纷飞中的北平城,这为故事增添了更浓重的悲剧氛围和历史厚重感,并且更容易被本土受众接受。小说中的小说家R先生成为暂居北平的作家徐先生,在一位老仆人的陪伴下,过着有条不紊的生活。
整部电影伴随着主题曲《琵琶语》悠悠然哀而不伤的弦乐曲调淡入。时而低沉,时而高昂,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如白云悠悠飘荡,时而似泉水汩汩流淌……“你是我生命里程中唯一的目的,即便交会目光的瞬间再短暂,有你的回忆,我便有继续的勇气……我愿永远是你陌生的美丽际遇重逢,如果只有一丝,刻骨别离,我宁愿不拥有熟悉的泪滴……我是你不经意的珍惜,像昙花一现般的痴迷……”伴随着如泣如诉的音乐和吟唱,伴随着写着毛笔字的一叠叠信封、发出单调敲击声的邮戳、邮政员的制服、吱扭扭旋转的自行车轮辐,“北平,一九四八年底”的字幕打出,阳光里的北平城就在这样交替的画面中映入观众的眼帘。电影中时不时响起的古韵弦乐,配合着情节的推进,撩拨着观众的心弦却并不伤筋动骨。除了“陌生女人”与徐先生“相识”的游行外,整部电影的大场景并不多,多数场景与原著架构相同,围绕着两个人的情感历程,伴随着“陌生女人”画外音的陈述,将她痴恋徐先生的一生娓娓道来。
这样的背景设定在拉近了受众心理距离的同时,也为两个人的情感发展做出了铺垫,增添了合理性的因素。在原著中,“陌生女人”对R先生的爱热烈而决绝,换作中国文化语境,显得突兀而难以理解。但是,在战乱中的北平,徐先生的风流和“陌生女人”的痴恋就有了一定的理由,使这一曲战乱中的离歌唯美而忧伤。
二、半生随风任飘零的人物形象
茨威格擅长描写细腻、复杂的情感,他笔下的人物往往耽于某种有悖常态的激情,最后导致冲突的全面爆发,因而毁灭。《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陌生女人”在信中写道:“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是个热情洋溢、逍遥自在、沉湎于玩乐和寻花问柳的年轻人;同时你在事业上又是一个十分严肃、责任心强、学识渊博、修养有素的人……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它既有光明的、公开面向世界的一面,也有阴暗的、只有你一人知道的一面……”
R先生英俊且富有,他有着修长的身材、秀美的头发和生动的神态,这一切导致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太多了,所以R先生也没耐烦记住这些女人的样子,至少他对任何一个女人——无论是路边经过的少女还是饭店里的女侍应生——都一视同仁地温柔、多情、缠绵。
而暗恋他的少女呢?这是一个生活在郊区公寓楼里的尚未成年的女孩,跟自己寡居的母亲过着穷酸的小市民生活。搬入这里的斯文的单身男小说家,实在称得上异类。在“陌生女人”的眼中,R先生的身上围着一圈富贵、神秘的光,这让她窥视到自己无法触及的阶层的一角,那美妙的生活令她向往却又不敢靠近。
与R先生短暂的情缘过后,失望的“陌生女人”选择独立抚养孩子。她背离了母亲的新家庭,拒绝继父的扶助,又想让孩子过上优越富足的生活,最后沦落至出卖肉体。与身体的“背叛”相随的,是她永远坚守的心灵的“归依”,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种欧洲式的表达符合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与文化环境,对于本土观众来讲是一种陌生化、异化的人物设定与情感表达。因此,在徐静蕾执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对“陌生女人”的身份与性格都进行了调整,电影可以分为明显的三个段落。三个段落中,“陌生女人”身份各有不同,但都有着坚强独立的人格。少女时期的“陌生女人”在四合院里与寡居母亲过着贫穷的生活,她仰慕着学识渊博又风趣开朗的徐先生,但是少女的矜持与强烈的自尊让她始终没有吐露心迹。在随母亲离开北平六年后,她考入北平女子师范,回到了这座她念念不忘的城市。在一次游行中,“陌生女人”被徐先生所救,两个人正式“相识”,度过了缠绵缱绻的时光。徐先生作为忧国忧民的作家,虽然身在温柔乡,却依然惦记着战事的发展。“华北危矣,北平危矣!”他忧心忡忡,离开了“陌生女人”,并承诺回来就来找她。然而,他并没有回来。这数日的情缘,对生性风流多情的徐先生而言,不过是“襄王有梦”“春风一度”,很快就曲散音消,不复记忆了。
留给“陌生女人”的,是一个不期而至的孩子和战乱中的颠沛流离,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已失散,但“陌生女人”并不觉得孤单,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与最爱的人共有的血脉至亲。她同样为了给孩子提供优渥的生活而周旋在男人之间,但从未缔结婚姻,这是与美国版《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最大的不同。在美国版电影中,“陌生女人”嫁给了一位奥地利贵族,她的死令丈夫悲痛不已,最终向钢琴师挑战,通过决斗来宣泄心中的愤懑。而对于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宗族、家庭、婚姻都是重要的羁绊,这缘自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家族观念与血亲传承,是东方文化的根。所以,一旦这个孩子不在了,“陌生女人”便觉得失去了所有赖以生存的力量、信念与希望,因而在留下一封信后香消玉殒。
三、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情感归宿
小说中,“陌生女人”的情感炽烈、痴狂到了惊人的地步。某种程度上而言,她的爱情已经到达了偏执、病态的地步,狂热、决绝、不留余地,以一种燃烧生命的姿态绽放在读者的面前。
首先,“陌生女人”对R先生产生好奇、崇拜、神秘之感后,她选择了“窥视”,尽一切可能“窥视”着R先生的生活。她先是好奇地“站在门口望着”,之后“整个晚上我都没法不想你”“我还不认识你,就第一次梦见了你”。随着R先生搬入公寓,“陌生女人”开始了无所不在的“窥视”,然而“无论怎么窥伺,还是没能见着你的面”,“我把一个十三岁姑娘的全部犟劲儿,全部纠缠不放的执拗劲一股脑儿都用来窥视你的生活,窥视你的起居了。我观察你,观察你的习惯,观察到你这儿来的人……我以狂热的好奇心来探听和窥伺你的行动……”自此以后,“陌生女人”将R先生视为生命的全部,恨不得将整颗心掷到他身上去。“我整天都在等着你,窥伺你的行踪,除此之外可以说是什么也没做。我们家的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这个窥视孔是我张望世界的眼睛”。
“陌生女人”的举动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多少有些不可思议。这份汹涌澎湃的激情一部分缘自R先生自身的魅力,另一部分被“陌生女人”解释为“我没有一个可以向他诉说心事的人,没有人开导我,没有人告诫我,我没有人生阅历,什么也不懂。”但是,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这样大胆的窥视是不被允许的。中国传统文化讲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感情的表达相对含蓄内敛。父母对于子女的教育更是要求与陌生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开导、告诫更是必不可少。我们可以看到,当“陌生女人”成年并离开母亲和继父的家庭后,她选择独自承担生活的重担,即便在肮脏混乱的医院中生产,也没有寻求母亲和继父的帮助。与此相对的是,中国人即便成年后,组建了新的家庭,通常仍与原生家庭保持着相对紧密的联系。
徐静蕾对于“陌生女人”的情感进行了本土化的改编。在原著中,“陌生女人”情感本质上对自己的存在是否定的,她否定自己的存在意义,并因此茫然无措,在这种前提下,R先生承担了她的关注和希冀,她试图通过寻求R先生的肯定和承认,证实自身的存在。因此,原著中的“陌生女人”的情感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自恋”的异化形式,她对R先生的狂热,其实是对验证自身存在意义的极端渴望,因此这份感情才呈现出极端化的疯狂色彩。无论是R先生,还是他们的孩子,都是她用来证明自身存在价值的工具,她的坚持可以称之为偏执。
在徐静蕾的改编下,镜头语言与人物情感都展现出东方化的内敛与坚韧。“陌生女人”的画外音坦然而平淡,不同于原著信件中的激烈、狂热,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件往事,在舒缓隽永的镜头和音乐之中,将一切娓娓道来。当徐先生搬入四合院时,少女时期的她趴在窗前,用好奇的眼睛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与“窥视孔”相比,这种“看”带着三分好奇,七分坦然,因为院子里的人,同样可以看到窗子里的她。“陌生女人”几次与徐先生擦肩而过,看着徐先生的背影走入院子或门,她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又有着淡淡的倾慕。
六年后,当“陌生女人”发现自己怀了徐先生的孩子后,她毅然离开,原因是“你永远不会坦然无疑地承认这个孩子是你的亲生之子,你也许还会觉得我另有企图,你会对我疑心。而我是有自尊心的……”包括“陌生女人”与徐先生的第二次相遇,直到最后孩子被伤寒夺去了幼小的生命,“陌生女人”都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悲伤,保持着独立坚强的人格。或许战乱让她流离失所,或许带着孩子让她不得不周旋在有地位的男人之间,但是她所有的路,所有的决定,都出于她自己的选择。与原著中的“陌生女人”相比,减少了混乱、无助和癫狂的成分,而是多了理智、清醒和无奈。
同样是一场悲剧的“暗恋”,原著疯狂、激烈、不顾一切,徐静蕾改编后,变成了一场哀婉无奈的“相思”,充满东方文化的意蕴,悲伤、厚重、舒缓、安静,成为一幕“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东方童话。
不同文化背景中的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媒介和语境中产生了极为有趣的碰撞。近些年来,跨文化、跨地域、跨语境的改编非常多,有不少传统东方故事被搬上了西方电影的舞台,对外国作品进行本土化、东方化的改编是非常值得尝试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