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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处有什么》:成长、父权与时代群像

2018-11-14郭沫杉

电影文学 2018年15期
关键词:张雪曲靖

郭沫杉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0)

影片《黑处有什么》借由悬疑片的类型叙事模式,记叙了青春期少女曲靖敏感而丰富的成长经历。影片以其丰富的肌理使片名提出的问题逐渐浮出水面,以此呼唤人们对处于黑处的、未知的东西保持某种警惕、敏锐和内心的探寻。女主人公走向草丛深处的开放式结局引发了观众对青春、人性、历史及生命的追问和思考。

一、迷茫、困惑的少女成长之路

《黑处有什么》是一部在悬疑类型包裹下的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少女成长记,女主人公曲靖随着接连发生的三起奸杀案件完成了自我充满躁动、困惑与迷茫的成长过程。70后女导演王一淳以其女性个人经验还原了一个90年代初封闭、压抑和骚动的小县城的时代语境。一系列连环奸杀案在闭塞的小县城里成为爆炸性新闻,人们好奇又有点兴奋地跑去案发现场围观尸体,“性”是大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忌,人们对这个话题保守而压抑。

成人世界讳莫如深的秘密无法阻挡青春期少男少女悄然萌生的本能生理和心理变化。曲靖学着张雪涂指甲油、烫头、买女性内衣,偷用母亲的化妆品,唱流行歌曲,经历初潮;张雪在操场上朗读情诗;张超姐姐的《问斜阳》琼瑶言情小说……猝不及防到来的成长体验促使曲靖主动向“黑处”进行探索,路边并排的音像店、录像厅和“启蒙”书店都是她成长的隐喻符号。影片中三次出现曲靖打开大门从光明进入黑暗的场景:半夜推开房门观察睡觉的父母;打开废弃厂房的门,发现暗恋她的高中男生在偷偷录下她唱的歌;掀开放映厅的幕布,亲自看一场三级片。在乌烟瘴气的放映厅里,满是蠢蠢欲动的社会青年,屏幕上李丽珍说:“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开心心在一起。”曲靖在女性被窥视、消费、意淫的境地之中,第一次了解到性的美好,而非像以前一样被奸杀案、猥琐大爷、抓到保卫科和父亲的训斥等裹胁着面对似乎如此肮脏、羞耻和罪恶的性。紧接着收到的来自海南张雪的明信片,则是对之前成长道路上性启蒙的灰暗记忆的有力反击。

而这起系列奸杀案更像是作为曲靖性启蒙道路上的一种背景存在,构成了少女的成长节点和社会视野,揭示了少女在成长过程中危机四伏的环境。影片开头菜市场杀鸡喷溅的鲜血,两个农民在防空洞附近掩埋的女人尸体,哄骗曲靖读《金瓶梅》的大爷,小巷里总是尾随曲靖的狰狞路人,理发店老板若有所思的神情,卖雪糕小贩对青春期少女短裙的窥视,放映厅里投来不怀好意目光的社会青年,罪犯人工湖草丛里窥视曲靖的主观视点,均是曲靖生活中亲眼面对的惊悚场面;“未成年人被刻意遮蔽的性教育、老年人遭无视而致无耻的性需求,以及大多数成年人自觉遵守的性教条”,都是在性压抑环境下潜在的威胁因素。曲靖的噩梦中这些隐藏在她身边的危险因子共同谋杀了张雪,而惊醒后的她发现自己的初潮悄然而至,表达了影片对社会暴力与少女成长碰撞的冲突的追思。

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国社会面临着国有企业改制、私有制经济发展、外来文化冲击的急速转变,温饱问题刚刚解决,思想文化亟待改善,故事发生的工厂城镇是当时中国社会情境的局部写真,人们面对新事物应接不暇,正像曲靖面对新世界懵懂而好奇,迷茫而困惑。影片中大量具有时代辨识度的符号鲜明地召唤着时代记忆,港台流行歌曲和人气偶像等流行文化还原了90年代初期的真实图景。曲靖在种种背景的相互冲突中被迫匆忙地进行着孤独的个人成长体认。她独自模仿流行歌手唱歌;她开始发现父亲并不是那么厉害,但是当她没有听从父亲的话模仿张雪时,张雪失踪了;跟韩建约会又被保卫科抓走,正当她重新建立起对父亲的信任,张雪寄来的明信片又颠覆了这种信任,如同影片开头的视力表,导演在叙事时特意运用浅焦镜头来表示曲靖对这个世界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的认知。她去敬老院暗中调查让她读《金瓶梅》的大爷,却被教导主任评为“学习赖宁标兵”要求她上台领奖,忘记摘掉大头娃娃头盔的曲靖从眼孔里看到一个焦点不清晰的完全异化、陌生的世界。教导主任帮她拿下头盔后,画面后景完全被虚化,出现的是一张化妆夸张、充满困惑的脸部特写。大头娃娃夸张到诡异的笑,暗喻了孩子们被灌输的浮夸虚伪的教育,曲靖作为成长个体,被这种社会性的扮演压得喘不过气。回到家后,母亲却告诉她“千万不要学习赖宁,遇到危险不知道跑”,这种逐渐兴起的个人意识与宣传的集体意识截然相悖,对于曲靖无疑又是一次价值观的颠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身份是空洞的、无法得到确认的,未来也是无法得到确认的,80、90年代趋于僵化的体制与个人成长体认的摩擦使曲靖的困惑无从解开,一如她在影片结尾没有目的地奔跑在芦苇丛里,找不到解决出路。

二、式微的父辈社会象征系统

曲靖与父亲的关系是影片贯穿的两条线索之一。父亲作为当时社会上稀少的、脱离群众的知识分子,无法得到社会认可。她在成长中遇到的瓶颈都是与父亲和以父亲代表的体制、制度的冲突,在此过程中她不断质疑父亲这种生命存在和社会存在。看到电视剧里警察把坏人打死,曲靖质问父亲“怎么从来没见你抓过坏人”,父亲回答“那都是假的”,曲靖追问“那你的枪呢”,父亲的权威受到质疑,只好站起身换了台。对话中的单人对切镜头传达了父女关系的隔膜感。曲靖找父亲给她买牛仔裤,开始的双人镜头中父亲居于画面前景,曲靖抱怨“我就知道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后,父亲走向画面后景,两人距离拉大,曲靖跟上前去试图再次寻求平衡,接着画面由双人镜头变为单人交替镜头,曲靖终于占据画面中心,预示了父女只有采取对抗方式才能对话。父女一起修自行车时,对话的单人过肩镜头保留着疏离感,曲靖总是处在虚焦画面的边缘。曲靖骑自行车摔倒后,画面前景父亲矫正车把的身体几乎把曲靖完全挡住,而当父亲告诉她“大姑娘不能叉着腿坐”,曲靖反问“谁规定的”,得到简单粗暴的回答“我规定的”,这时父亲依然一直处于画面主导地位。但在此后,曲靖逐渐开始反抗父权。曲靖摔伤后父亲给她上药,此时虽然仍是父亲占据银幕比例较大,但高度稳定的双人镜头暗示了两人关系的变化。曲靖不断反抗父亲不让她去人工湖的命令,并提出了对父权的质疑,“你有本事也去抓俩坏人呀”“你说得都对吗”,父亲变得愤怒,两人对话采取单人交替镜头。父亲愤然离开,双人中景镜头变得失衡。后来父亲在训斥她涂指甲油时,已经完全采取二人对立的对切镜头了。父亲接她从保卫科出来,在家中大发雷霆,固定镜头从窗外拍摄一家三口,母亲先是坐在父女中间,三人关系基本均衡,接着母亲转身走向靠近父亲的画面前景右侧,打破了这种平衡,曲靖只占据画面左下角,但屋内唯一的光源始终位于她的头部上方。前景连绵不绝的雨水和栅栏式的遮挡,暗喻着父女关系间无法穿越的隔膜。曲靖向父权进行彻底地反抗:“你怎么不掐死我呢?”随即离开关上房门,父权随着曲靖对“开门”喝令的拒绝遵守一同在雨声中泯灭。影片最后一次父女同框,看似十分和谐。父亲向女儿表达爱意,女儿也全然知晓,只是这次对话依然使用单人对切镜头进行,女儿在最后漫不经心加了一句“没背错吧,长大了我都还你”,否定了之前的和谐关系,也完全阉割了父亲的意义。

母亲在家庭中扮演着贬低父亲权威性的角色,质疑父亲的能力,对其冷嘲热讽,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父权在家庭地位中的衰退。比如母亲催促父亲换煤气:“断了炊全家喝西北风去,还省了呢!”在父亲阻止曲靖看案发现场的照片时,母亲呵斥“不让看往家里带”;父亲在修自行车时,母亲讽刺其“干屁大的活,指使整个地球的人”;曲靖问母亲“你当年怎么就看上我爸了”,母亲回答“走眼了呗”;曲靖拿回“学赖宁标兵”的奖状,母亲说“你爸要有你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到现在狗屁都不是”。父亲的社会地位同样遭遇衰败。他作为单位唯一的大学生,拥有法医的专业知识却受到不懂基本侦破常识的同事们无视,被小镇人们戏称为“曲神探”;他想与局长分析案情,局长却没理他自顾自走了。一身本领只能在猪头肉摊贩前卖弄,作为国企职工,下象棋却输给了卖馄饨的个体户,类似事件还有曲靖到国营服装厂买内衣,营业员对顾客熟视无睹,自顾自聊天“我们这儿不让试身,现在外头那私人商店都叫人试了”,这也反映了父亲所代表的整个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和国营企业的式微。影片结尾,作为神探的父亲并没有破案,曲靖心中的父亲形象和成人有序的世界随着父女关系的沦陷彻底坍塌。

三、人物群像:还原时代的真实情境

影片刻画了一幅与曲靖共同生活在中原飞机厂小城里的人物群像。这座小城并非原住民社会,而是一座移民城市,居民们纷纷操着山西、河南、唐山、陕西等地方方言,与曲靖一家同是外来者。赵飞的人物设定尤为特殊。他作为一个本地工人子弟,出身于有着既定制度保障的社会主义时期的工农阶层,这种拥有在工厂制度中端铁饭碗工作的社会群体具有强烈的主人翁意识和自我认同。他审问偷看女厕所的流氓,不允许外来农民闯入工厂为非作歹;在赶走教训偷瓜的教导主任的村民后痛斥教导主任“给咱们厂丢人”,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来自基本社会结构的设定。

影片的另一条线索则是曲靖与张雪的关系。张雪作为曲靖唯一的女性朋友,扮演了她成长道路上的导师。张雪成熟、美丽、叛逆、追求自由,打扮得标新立异,得社会青年赵飞的追求,可她“谁都看不上”,“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破地儿流浪去”。曲靖奇怪张雪为什么跟父亲长得不像,张雪却回答“爸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除了人,哪个知道他爸是谁”;老师命令张雪站到外面,张雪直接背包离开不再回来。曲靖将张雪视为自己的榜样却总是遭遇阻碍,她希望拥有一辆女式自行车,父亲却告诉她“小车骑不快”;学着张雪犹豫地涂了小拇指的指甲油却被父亲勒令“拿小刀刮了它”;鼓起勇气去商店想买一件内衣,营业员却给她拿了一件背心,“你穿这个适合你”……老师告诉她“要以张雪为戒,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划清界限”,父亲告诉她“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少跟张雪来往”,而她收到的代表张雪获得自由的明信片,无疑是张雪之于她的启蒙完成。

此外,影片中的语文老师和教导主任的展现,则讽刺了虚伪的学校教育。语文老师带头示范有感情地朗读课文,却错将机械(xiè)读成机械(jiè),面对学生的指正,自圆其说“这是一个多音字”,然后批评学生上课耽误大家时间;对学生的意外事故漠不关心,而是得意地告诉学生自己以前对赵飞“迟早进监狱”的预言成真;告诫学生“毒瘤已经铲除,希望大家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当中去”。道貌岸然的教导主任竟然是一个偷瓜贼,面对学生又摇身一变成为人民教师,教导学生“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春天”。被真实还原的学校情境直接体现了个人生命体验与僵化教育制度的摩擦。

四、结 语

《黑处有什么》作为一部青春片,通过流行符号、人物群像和社会情境再现了20世纪90年代初河南小县城的生活样貌,紧紧围绕曲靖的家庭和成长,将连环奸杀案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借以揭示当时广阔时代背景中的中国社会现状。影片较为精准地反映了90年代初脚步缓慢至停止运行的社会结构和个人成长之间的摩擦,以及年轻人的成长是怎样为父辈社会象征系统所折磨的代际问题,表达了编导者对自己一代青春历程的回顾,以及对90年代缺失对人性尊重和爱护的社会环境和时代文化的深刻反思。

注释:

① 景虹梅:《类型套路下的个性表达——电影〈黑处有什么〉的叙事分析》,《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16年第4期,第78-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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