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伦斯·戴维斯的诗意电影
2018-11-14乔慧
乔 慧
(渭南师范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在当代英国导演之中,特伦斯·戴维斯可以说是较为特殊的一位。业界给予了戴维斯在塑造个人风格,进行影像的诗意呈现上的极高评价,而对于包括英国本土观众在内的普通观众,戴维斯的名字却是颇为陌生的。即使和美国的另一位同样以诗意电影著称的导演特伦斯,即特伦斯·泰利克相比较,戴维斯也显得低产,低调得多。在其40年左右的导演生涯中,戴维斯的创作数量并不多,不仅始终固执地回避商业电影的拍摄,并且在其本就十分小众的电影中,他外放出来的也是属于戴维斯本人的内心世界,这无疑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戴维斯电影的受众,但戴维斯的特立独行与坚持,也成就了只属于他本人的,他人难以取代的诗意电影。
一、诗意电影与特伦斯·戴维斯
诗意电影的概念来源于20世纪20年代的法国先锋派电影,后来又被以谢尔盖·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1925)等为代表的苏联电影人进行了进一步的开拓,近年来的如美国的泰利克,韩国的李沧东,中国的霍建起、侯孝贤等人,也在诗意电影上不断进行探索。早期,这一概念强调的是蒙太奇中的隐喻性,以及“除了要讲究诗的手法、语言以外,还应向民间文艺吸收营养,借鉴其表现手段,创造那种具有浪漫色彩、充满诗一般激情的影片”。但随着电影在技术和美学观念上的不断发展,今时今日的诗意电影已经与近百年前有了较大的区别。
在约翰·麦登的《诗电影》中,欧洲诗意电影的八个特征得到了总结,即:(1)开放的格局与形式。电影应个性鲜明,有别于好莱坞的“量贩式生产”。(2)歧义。即导演在电影中表达的含义是复杂、深刻,需要观众进行抽丝剥茧式分析的。(3)独特的表达。电影应该和诗歌一样,追求表达上的深度。(4)非线性叙事。诗意电影回避好莱坞电影的起承转合。(5)心理学。诗意电影深入人的心灵深处,在创作者的内心发声,唤起观众在内心上的回应。(6)插话。即创作者在电影中并不是缺席的,他随时可以在故事中插入自己的表述,无论这描述是感性的抑或理性的。(7)主观性。电影是服从于“诗人”,即导演的,电影中出现的世界观、人生观是属于导演本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8)风格修正。正如诗人没有必要在自己的诗作中实现风格的统一,导演也完全可以在电影中修正电影的风格。这八条特征虽然未必全然精准,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大致的界定范围,它也成为人们衡量欧洲以及继承了欧洲诗意电影衣钵的美国诗意电影的重要标准。
而从这八条标准来看,特伦斯·戴维斯的电影基本上是符合的。例如在改编自剧作家特伦斯·拉提根爵士于1952年发表的同名剧本的《蔚蓝深海》(2011)中,戴维斯就有意违背了线性叙事。电影一开始就是女主人公海斯特的自杀。而在接下来的叙事中,戴维斯以一种意识流的,缺乏逻辑性形式来组织情节。海斯特自杀的原因并无太大的悬疑性:作为有夫之妇的她又爱上了退役飞行员弗雷迪,而弗雷迪并不能满足她对爱情的需求。这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本身毫不复杂,戴维斯要展现的是海斯特(甚至还有弗雷迪)极为复杂,幽深的内心世界。海斯特的自杀有屈辱、绝望的成分在,但又不止于此;而在影像上,戴维斯的表达也是如诗歌一般含蓄的,给观众留有较大的解读空间。例如在有着挽歌意味的《漫长的一天结束了》(1992)中,戴维斯以一个长镜头从雨幕移进家中楼梯开始电影,带领观众进入主人公巴德静谧寂寥的内心世界。在拍摄人群、空街时,戴维斯往往采用平移长镜头,长镜头的使用造成叙事上的一种胶状的凝滞感,同时俯拍在画面上也带来一种近乎神谕之感,观众如同和早已离开了童年的巴德一起默默注视着童年的巴德,戴维斯用这样的镜头语言保持和人物的距离,提醒着观众一切都是物是人非的。
诗意电影难以实现雅俗共赏。早在无声电影的时代,先锋派的作品就已经乏人问津,在电影的视听技术和市场化程度已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的今天,诗意电影更是容易显得孤芳自赏。而戴维斯本人并不寻求和市场达成沟通。尽管我们并不能断言,诗意电影是一项与票房完全对立的产物,但我们必须承认的是,诗意电影本身就和商业机构之间有着必然的,不可调和的矛盾。首先在情感立场上,戴维斯和观众之间就是疏离的,只愿意拍摄自己想拍摄的东西,让观众容易对其敬而远之;其次在影片具体的呈现上,戴维斯热衷于采用商业电影中极少见到的映像风格,如写实的画面,淡化演员的表演,弱化戏剧冲突等,这些都难以吸引想要寻求娱乐、轻松的观众。在英国电影在好莱坞的压制下长年不景气的时代,戴维斯维护自己的美学创作观念而“为人生而艺术”,绝不寻求商业包装,甚至也不寻找所谓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的“平衡点”,但也正是这样的毫不让步,让观众得以窥见电影王国的另一种魅力,也使得英国电影不至于落入全然为好莱坞同化的局面。
二、戴维斯电影主题意蕴的诗意性
诗意电影大师塔克夫斯基曾经表示,他认为人类生活的某些层面只有用诗的语言才能够进行忠实的表达,包括梦、回忆与幻想。而这也是戴维斯电影中永恒的主题。
(一)童年回忆
在戴维斯的电影中,主人公往往是一个孤独、瘦弱、内向的男童,他的童年生活是极为阴暗,充满不堪回忆的。这种童年阴影除了有家庭本身在经济条件上的困窘以外,还通常由一个脾气暴躁的父亲造成,父亲时常打骂母亲,而母亲则是默默隐忍的。除此之外,戴维斯本人是家庭中的第10个孩子,在童年时期承受了不少来自大孩子的欺负,这也被他搬入电影中。如由《孩子们》《圣母玛利亚与孩子》和《死亡与变容》组成的《特伦斯·戴维斯三部曲》(1984)和《霓虹宝典》(1995)等,都表现了这一点。而即使在离开家庭,进入学校后,主人公往往也要遭受校园恶霸的霸凌,或是主人公就读于一个严苛、冷酷,毫无人情味的学校,老师校长可以肆意对学生进行体罚等。如《三部曲》和《漫长的一天结束了》都有类似内容,并且这些令人伤感的回忆,都是主人公以成年或老年的视角去回忆的,而昔日的父亲等人都已过世,这使得回忆又蒙上了另一层悲哀感。
但是在悲哀中,戴维斯又总是会加入一些主人公感到欣喜快乐的桥段,如在《霓虹宝典》中乐观开朗的姨妈的到访,在《漫长的一天结束了》中巴德去电影院看电影等,由于这种快乐是短暂的,偶然的,这更是映衬出了整部电影基调的哀怨愁人。这种回忆主题也就造成了戴维斯电影在时空上的破碎。电影中一个个片段是断裂的,不完整出现的,正如人们的回忆往往是不由人们操控,在不经意之间涌上心头的。在一个个片段中,观众最终得到一幅并不清晰的拼图。
在被定位为纪录片的《时间与城市》(2008)中,戴维斯将镜头对准了自己的出生地利物浦。电影被称为是戴维斯写给利物浦的一封“情书”,但实际上电影更接近于一首诗。电影中的人物与事件是没有关联的,如女王加冕,利物浦球队的比赛,老人担心自己的衰老,年轻人参加海滨小姐的比赛等,但是它们又共同成就了利物浦。《时间与城市》是戴维斯对自己童年回忆书写的一种放大。在电影中,时间不是在个体,而是在一座城市身上施放魔法,戴维斯感性地回溯城市在时间中的经历,让观众作为一个似乎位于上帝视角的观看者备感惆怅。
(二)婚恋中的人物心理
戴维斯电影中对于爱情、婚姻故事的表现,并无意于表现两性情感的波折,他更注重的是挖掘人物细腻微妙的心理构造和价值导向,而其影片中人物的婚恋往往是存在主义式的,不美满的。如以美国著名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斯为传主的《宁静的热情》(2016),被人们认为表现的是戴维斯想象出来的狄金斯。电影中狄金斯一生任性叛逆,对有妇之夫有着如火的热情,于是为此而终身不嫁,用彻夜写作的方式来记录自己内心深处的美好和敏感。在《欢乐之家》(2000)中,年过30的上流社会小姐莉莉·巴特嫁给了有钱的商人,然而在邂逅自己的真爱谢尔顿后,她成为交际场上的笑话,陷入痛苦尴尬的境地,瞬间失去了金钱与尊严。电影以一种冷峻的,不动声色的态度,让观众看到巴特灵魂深处丝丝缕缕的折磨。与之类似的还有改编自格拉西克·吉本《苏格兰的书》三部曲中第一本的《日暮之歌》(2015)等。
三、戴维斯电影视觉语言的诗意性
戴维斯电影的视觉语言也具有诗意性,这首先就表现在其油画式的视觉风格上。除了启用了纪实黑白影像的《时间与城市》外,戴维斯电影通常给人油画式的美感,如《欢乐之家》《宁静的热情》等有如德加早期作品一样的,均具有华丽的油画质感,这种精致的画面用以表现女主人公深情而孤独的一生。并且主人公衣饰招展,钗光鬓影的奢华生活场景,也与她们内心的苦涩,以及所处环境的暗流汹涌等形成一种反衬。
将视觉对象化为富有韵味的意象,是苏联电影大师对诗意电影提出的要求。在戴维斯的电影中,有大量重复出现的,饱含深意的意象。如前所述,《漫长的一天结束了》开始于楼梯,楼梯是戴维斯在多部电影中都使用的意象,它阴暗安静,是一个孤僻敏感的主人公将自己和他人隔绝开来的空间,同时楼梯又是家里其他热闹的空间的连接处,是一个主人公和家人相濡以沫,相爱相恨的冷静的见证者。与之类似的还有窗,主人公喜爱坐在窗前一个人看烟花或飘雪,看光线明灭,自我品味咀嚼喜怒哀乐,窗框使电影形成了画中画,同时还有着若干年以后,风景依然,而窗里的男孩早已消失的暗示意味。又如相片。在《远方的声音》(1988)中,父亲暴戾残酷,两个女儿甚至产生过弑父的念头,而儿子也曾经为向父亲示威而自残,但是在父亲病重去世后,三个孩子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爱自己的父亲,因此电影中出现了三次父亲的照片的特写。这意味着父亲一直活在三个孩子的生命中,他们将永远无法从自己对父亲的复杂感情中解脱出来。与之类似的还有大量表明时代背景的意象,如天气预报、报纸、老电影等,都是对20世纪中期利物浦这一背景的完善,戴维斯以一种克制的方式,营造出曲终人散的哀戚感。
除此之外,听觉也是戴维斯构建诗意的元素。如《时间与城市》等电影中都有大量的旁白,戴维斯电影的旁白往往是回忆,总结性质的,与画面形成一种时空上的错位。又如《日暮之歌》中用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声渲染气氛,《远方的声音》中节日聚会时人们唱的歌等。
特伦斯·戴维斯的电影长片并不多,其中虽然也有根据小说或戏剧改编而成的作品,但是它们都可以视作是戴维斯本人从自己意识层面出发写成的自传。相对于其他导演以影片跌宕波折的叙事或精彩炫目的影像来吸引观众,戴维斯更愿意对观众进行一次个人精神世界的展示。对戴维斯电影的欣赏,也是一次对诗歌的阅读,观众最终收获的绝非单纯的感官刺激与享受。在商业电影占据了统治地位,甚至使得影坛有“千片一律”风貌的今天,戴维斯另类的,不可或缺的坚持,显示出了一种蔑视“票房裁判权”的勇敢。另外,戴维斯在电影的形式和内容层面,都进行了可贵的探索,可以说,他对于诗意电影范式的丰富,有着极为重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