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空间探索认知下的异同
2018-11-14王平
王 平
(浙江财经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湮灭》和《降临》这两部同样由获奖科幻小说改编的电影,在设定、主题等层面具有相当多的一致性。比如都是关于进入被外星生物侵入的空间,进行相关探索的故事。《降临》是来到悬浮在地球上空的贝壳状不明飞行物中,《湮灭》则是去往所有信号被屏蔽的神秘X区域。又如进入异空间考察探索的主要人物都是女性专业人士,以她们独有的专业身份来介入进行研究,以自己的相关专业素养接近真相,并最终引导情节进展,故事推进等。
然而在此基础之上,考察其同中之异,会发现:两部影片从空间展示的指向、影像呈现与主题意旨等方面在拥有一致性的基础上,又存在着种种差异。本文欲辨析表象之下,本质是怎样的相同;同时追索相异在何处,何以为异的本源。
一、空间指向:横向与纵深
《降临》和《湮灭》的主要故事都是进入外星生物所在的空间发生的。进入空间的主旨,是探知外星生物“降临”的目的为何。而这种解答的展开,在空间中的具体指向却是不一样的。
《降临》中的空间构成非常简单与固定,主人公上升进入外星生物所在的贝壳状空间之内,就能够和外星生物“七肢桶”面对面进行沟通交流。这个空间类似于固定布置的舞台,观众以主人公代表的人类这一侧为主视角,观察人类与外星生物隔窗相望。
这一简单的异空间,点明了电影的主旨——沟通。首先是和外星生物之间的沟通。沟通的条件在于平等,这种横向的空间构筑很好地完成了影片的隐含诉求。接着是一个现实问题的解决,怎样完成沟通?于是这个固定布置的舞台成为一个教室。和寻常教室不同的是,这是双方的语言、文字、思维模式的展示、教导和学习。这样互通有无的,横向沟通的空间呈现是明晰的。
横向沟通的明晰指向问题的顺利解决。外星生物的入侵引发人类的恐慌,以及种种的猜忌和矛盾。各国对此做出的反应也不同,甚至灭绝地球的战争都一触即发。经过女主的沟通,矛盾最终获得了解决。从这个层面来看,人类之间的互相理解与达成共识同样需要横向沟通。
不同的是,《湮灭》的空间展示,则是一路向内纵深的探险。越接近中心的“灯塔”,越接近真相,疑点却越是更多。见到更多的混乱构型的动物与植物,探索者的内心也更为动摇与恍惚。随着考察认定,这一切是因为基因映射而呈现出的变化所造成的奇景和异变。但身为探索者的人类却不为这一科学发现而感到兴奋,因其自身的身体和精神情绪也同样被裹挟其中,无法超然事外。
在《降临》里边问题出现,在横向空间展示中具体的解决步骤也呈现,随之解决问题。而《湮灭》中随着纵深的迈进,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出现了更多的疑问。横向沟通,俨然形成了你来我往的有规律可循且能解决问题的秩序,带来了稳定。而纵向的发现则因为太过于深邃,无法触及、理解、接受,而形成了迷乱。
两部作品中另外一个空间指向相对比较抽象,是其叙事结构层面的。《降临》的原著《你一生的故事》中,主线的叙事其实是女主以第二人称“你”讲述女儿的一生历程,包括自己组建的家庭的故事。关于外星生物的“降临”,只是穿插其中。“一生”维度所带来的纵向性,在电影改编中,被改写成了讲述外星生物降临与女主沟通,使得女主习得了能够认知到时间维度语言的主线历程。而关于路易斯女儿的相关的“记忆”,则与路易斯习得语言的过程同步闪现。由纵向到横向的改编乍看似乎违背时序,然则这种横向的“同步”闪现,却恰好吻合了本片的因果逻辑:女主习得外星生物语言,因而获得了能将未来于此刻呈现感知的能力。这种横向的,“同步并举式的意识模式”,正是反映了该种能力的获得。
而《湮灭》的原著《遗落的南境》表述晦涩、碎裂,叙事用回忆、笔记等多线横向同步展开。在电影改编中则非常迅速地切入主题,进入“闪光”之中开始探索。这种将横向多线梳理为纵向拓进的改编,虽然比小说中横向铺展的设定要相对经不起推敲,但这样的处理在体量有限的电影表现之中,能比较快速地进入故事,同样也集中了必要的悬疑感。
二、影像呈现:合理与奇观
科幻电影的影像呈现,首先在某种程度上需要吻合设定与推理,需要使用演示之类的手法使得观众能够理解。同时又不能和现实世界太过于接近。丧失新奇性、陌生化等重要的形式手段的同时,也会导致影片缺失了观赏性与趣味性。
可以说,《降临》和《湮灭》兼顾了影像呈现层面的合理展示,以及奇观呈现这两者,但是在侧重上各有不同。首先,是合理的演示使得观众便于理解的部分,这在两片中都得到了体现。《降临》非常重视对于其涉及的概念内涵的演示与说明。如身为语言学家的女主路易斯,向外星生物说明自己的名字是“Louise”。外星生物表示不理解,因为他们并不能区分出身着统一橙色防护服的人类中的具体一个,所以也无法理解人类语言文字中“Louise”和“human”的区别。因此,路易斯冒着未知的危险脱下了防护服,以区别于他人。这个演示生动简朴地说明了语言符号的对应,符号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其指称具有差异。
《湮灭》之中,要谈基因的互相映射,就需要使用比较容易理解,并且便于呈现的方式来表现人和动物、植物等生物的基因同构。比如让鳄鱼长上鲨鱼的牙齿。让植物长成了人的形体结构。让人的下半身还是躯体的状态,而上半身已经呈现植物化,爬满墙壁。甚至探险成员自己的肢体也被藤蔓缠绕。
视觉呈现新奇性、陌生化的层面,《降临》和《湮灭》都各有表现,但《降临》最终落实在了既有新奇陌生,又最终为寻求探索性认知启示服务的层面上。比如影片中外星生物的语言文字系统,不同于人类。其呈现在空间之中,只传达意义,没有发音的连续体。《降临》为了传达“语言模式决定思考方式”这一抽象的设定,使用了类似于中国书法的写意表现:在如云雾缭绕的白色空间之中,黑色的符号如墨迹泼洒般地自成圆环。借助汉字般空间并置的感觉,来区别拼写的时间因素的连续。这种视觉表现的新奇和陌生化(特别是对于西方观众而言)非常到位;另外通过这种表现来解释,何以外星生物的空间性的语言体系能够掌握时间。过去、现在、未来在同一空间并置呈现,时间并列在空间中的效果,全部传达和呈现了。
而《湮灭》更多侧重于奇观性的呈现。科幻电影的影像呈现不仅丰富了电影艺术的表达,其特别的陌生化、奇观化的视觉体验,也正是区别于其他类型电影的特异之处。《湮灭》的视觉表现除却科普性的说明演示外,更具有瑰丽奇绝之风。像肥皂泡一样反射七彩光芒的闪光里,有着烂漫不祥之花簇和透明的鱼。随着慢慢进入中心地带,视觉表现营造出更多的类似于克苏鲁神话的诡秘可怖感。诚如小说作者所说,在将特定的元素放大呈现在舞台上,以表现整个世界。陌生化、奇观化营造出亦幻亦真的感觉,宛如梦中,如同噩梦:巨型鳄鱼,切腹后蠕动飞快的肠子……女主丈夫用磷弹将自己烧成一具面目不可辨的物体之后,则豁然出现了复制人……其景其观,具有一种后现代色彩的艺术风格,如女主和自己的复制人一黑一白并行起舞。同时,奇观化的效果已经足以动摇观众的内心,带来心灵的震撼和惶恐,形成了一种视觉冲击、气氛营造和情节推进、审美营构的共同构建。
三、自我寻找与人类定位
事实上这两部电影的异同,还指向一个更为深刻和终极的主题。即:面对外星生物的来临,作为人类,作为人类中的个体,如何自我确认,如何认知他人,又如何通过他者来更进一步地认知世界、宇宙、自我。
《降临》中的路易斯,始终情绪稳定,体现着作为一个专家的素养,一个人类的理性。从最开始的摸索和外星生物沟通,到学习对方的语言,再到掌握外星语言同时获得感知未来的能力;与其他国家首脑沟通解救地球于一触即发的危机之中,都始终保持沉着冷静。即便是她在学习到感知未来的能力之后,在明确知道丈夫会离开自己,移情别恋,女儿最终将英年早逝之后,仍然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命运,并勇敢地开启了这段注定不圆满的人生历程。
她能够如此淡定,事实上和她所获得的能力也是有着密切的关系的。她所获得的能力,不仅仅是感知个体的未来,更是感知人类和宇宙的未来。她所承载的,不仅仅是和外星生物的沟通,也是人类之间的沟通,是她和自我(未来与过去的自我)的沟通。须臾之间,她神接万千,她对宇宙万物世界存在的认知与理解,远远超越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的存在。这种因为对于无限时空的认知性的超越,也使得她在面对个人的命运、生活的层面,拥有了超越普通人类的强大。
如果说《降临》是因为清晰地获得了关于自我、人类、宇宙的认知,而显得理性与平静的话,那么在《湮灭》之中,则凸显了在关于生命缘起的探索之中,自我、他人、人类的不可确定与沟通不畅所带来的动摇与迷乱。《湮灭》的片头就出现了细胞的分裂;女主本身就是一个生物学家;片中最为幽深隐秘的解密所在,便是灯塔中深入地下的那个盘根错节的宛如子宫的洞穴。人类同源异型基因,则是最关键的因素。既然这是一个可认知的缘由,何以影片的情绪状态倒向了恐怖迷乱?那便是因为自我的物质形体与精神的“湮灭”,以及人类存在的不确定与偶然性所致。
影片中进入空间探秘的几个关键人物,愿意抛却现实考量,舍身冒险的深层缘由,无一不是自我寻找和确认。女主婚内出轨,而丈夫进入闪光执行任务失踪,神秘归来却奄奄一息。同时女主丈夫最初自愿进入闪光的缘由,竟是查知了女主的出轨。和女主组队进入闪光的队员无一不是“问题重重”的。虽然,每个生命个体缘起于物质属性的基因和细胞,但个体的精神与情感性区别并不能因此而抹杀。个体的精神创伤令其走入闪光,寻找自我。而不仅仅是进入闪光寻找生命整体的物质性缘起。
人对自我的寻找和认知,对于和他人的了解和沟通,对于宇宙万物的体认,并不仅仅存在于物质构型之中。《降临》中认知的清晰,无法应用到《湮灭》这里。因为这里生命体基因的互相映射,使得生命体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却不能如此。人并不仅仅只是物质构型,还有精神的巨大念力存在。所以在影片之中,人类学家被熊吞噬的最后一刹那的痛苦和无助留存在了熊的体内,令熊不停地以她的声音嚎出“救救我”。这种恐怖和绝望,使得观影者无不深受触动。女主的丈夫用磷弹自我毁灭之后,即便复制出了一个外形一致的自己,然而那种痛苦到要自我毁灭的精神力已经不复存在。
故而,这就留给我们一个值得深思的“驳论”,既然外星生物不存在善意和恶意之分,而是带来了一种更高的生命形式——湮灭,为什么我们觉得毛骨悚然?本质上,这关涉到我们之所以成为自我,成为现代人类的精神性命题。基因可以互相映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是你我之间无法彻底地沟通认知,你不明白我的感情,我也不能彻底知道你的情绪。即便男女主人公相爱,却因为这种隔绝而最终形成如此的命运。但人类却不以这种“落后”“缺陷”为弊端,因为人类的精神性、情感性是极为重要的自我定义。
物种的进化,固然可能是无法阻挡的进程,这一点,我们以理性的认知并不难认同。但是对于我们现在进行思考的自我本身,对于人类这个族群而言,又是何等的一种精神与情感性的冲击?因为从终极的哲学层面上而言,“此在总是自我存在的此在”“如若无有自我的此在生存,便无世界。”
四、结 语
科幻本身,是一种带来认知的类型。对于日常生活经验的背离,使得科幻电影同时在趣味、审美和认知等多个层面获得独特的意味。《降临》《湮灭》同样以进入外星生物所占据的空间展开探索为主题,而产生的诸项差异,归根结底在于:通过认知的超越,自我对于个体、人类的理解,关于人的本质以及存在的寻找和思考,在个体中所反馈的秩序还是狂迷。这种思考,恰是对于“高冷”科幻的别有意义且耐人寻味的引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