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半月见一回

贾平凹

我第一次见张宏斌时，张宏斌坐在我家西墙南边的椅子上，我坐在北边椅子上，我们中间是一尊巨大的木雕的佛祖。一高一矮，就那么坐着，丑陋如两个罗汉。对面的墙上有一副对联：相坐亦无言，不来忽忆君。我们似乎已经熟了上百年。

我们最先说起的是矮个人的好处，从拿破仑、康德，到邓小平、鲁迅，说到了阳谷县的那一位，两人哈哈大笑。我们不忌讳我们的短，他就一口气背诵了《水浒传》上的那一段描写。我说：“你记忆力这般好。”他说：“你要不要我背诵你的书？”竟一仰头背诵了我一本书的三页。我极惊奇，却连忙制止：“此书不宜背诵！”我问他看过几遍就记住了，他说三遍。我说：“你还能背诵什么？”他说看过三遍的东西都能记住。

但我请张宏斌来，并不是因为他是记忆的天才，他的本行是医生，要为我的一个亲戚的儿子治癫痫病。我差点迷醉于他的记忆力的天赋而忘却了他是医生。他看了看亲戚的那个患病的儿子，留下了几袋丸药。他的这些药丸极其管用，亲戚的儿子服后病遂消解。

医生我是尊敬的，而这样的奇人更令我佩服，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他住在岐山县，常常夜半来电话，浓重的岐山口音传染了我，我动不动也将“入”念成“日”。

同张宏斌打交道的几年里，我也粗略识得什么是癫痫和精神分裂病，什么人易患这类病和什么人已潜伏了这类病。并且，看他治病，我悟出了一个道理：病要生自己的病，治病要自己拿主意。这话对一般人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对一些名人和官人至关重要，名人和官人没病的时候是为大家而活着的，最复杂的事到他们那里即得到最简单的处理，一旦有病了，又往往就也不是自己患病，变成大家的事，你提这样的治疗方案，他提那样的治疗方案，结果小病耽误成大病，大病耽误成了不治之病。

张宏斌治病出了名，全国各地的病人都往岐山去，他收入当然滋润，而且住宅宽展，他说：“你出书困难了，我可以资助你，西安没清静地方写作了到岐山来。”我很感激他。年初，我对他说：“你教我当医生。”他说：“我正想请你教我写文章哩。”两人在电话里呵呵大笑：“那就谁也不教谁了!”

现在，我仍在西安，他还在岐山，十天半月见一回面，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南边，一个坐木雕佛祖的北边，丑陋如两个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