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之歌
2018-11-14鬼金
鬼金
1
又下雨了。八月以来,不知道这是第几场了。楼下的树木东摇西晃,暴雨来临之前的狂欢。闪电划过,唰的一道,暗下来的天空亮了一下,只是一下,又暗下来。闪电引领雷声隆隆而来。这些前奏更像是在迎接雨这个女王的驾到。是的,雨,阴性的,我命名它女王。她裹挟着她的队伍而来。楼下黑色马路上的车辆已经亮起了灯。天地间,雨,在浸润一切。窗玻璃上的雨水,漫漶着,看不到外面。望城因为雨的降临,变得湿漉漉的。我的房间就像是我的洞穴,我看不到外面的一切。除了雨,还是雨。天和地完成的一次交媾,很快过去了。我的女王悄然离开,天空复明。我又可以看到一切了。我点了支烟,开窗,凉爽的感觉扑过来,落在我赤裸的上身。几个仍旧举着雨伞的人,在街道上移动着。那些奔跑的车辆也熄了灯。孤僧如我,盯着街道上的水流,莫名的悲伤涌上来。
电脑的音乐是平克·弗洛伊德的歌。我喜欢。那部《迷墙》我看过不下十几遍,每次看都热血沸腾。网上说,每一个精神分裂的孩子都喜欢平克·弗洛伊德。我想,是吧。我是吧。《迷墙》里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回到椅子上,我闭上眼睛。《迷墙》的画面就像是我灵魂的背景幕墙,一幕幕闪过。我作为幕墙前面一个渺小的人,一个失败者,佝偻着肉身蜷成一团。在椅子上。黑色的椅子就像是我的迷墙,我无力奋争,任椅子吞没我。那些墙里面的灵魂张着嘴要把我吞进去,吞进去。但那只是背景幕墙,而我在现实之中。现实像一把锤子,敲在我的头颅上,溅出来的血滴,变成了花朵,变成了飞鸟。我的肉身在墓地之中,匍匐着,我看到了我生活的城:望城。那墓地浓缩成一个望城的模型。那些墓碑是一栋栋林立的楼房。那些飞鸟抓着我的头颅,带离我的身体跟着飞起来。是的,我飞,我飞在望城的上空,像一个鸟人。我赤裸的身体上,淋漓着血。那些墓碑变成了一门门大炮,对准我,发射炮弹。我的飞鸟紧紧抓着我的头颅,躲避着袭来的炮弹。但一枚拐弯的炮弹还是击中了我,我变成碎片,纷纷落下,落下。我说过,那些墓碑是现实中的楼房。我肉身的碎片纷飞。
我仍旧闭着眼睛,那一刻,我感觉到了疼痛。来自骨骼,来自肉,来自皮肤。整个椅子上的肉身不复存在了似的。
我惊惧地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之中。椅子还是椅子。我还是我。电脑里的音乐还在唱。那个疯狂的平克·弗洛伊德。那个疯狂的平克·弗洛伊德。而我就像是他影片里交媾遗留下来的一个精子,遗落在这末日般的望城。
2
那天,从戒毒所出来,没人接我。没有。二郎、四眼他们去了深圳,说,另谋发展。我们的“达摩流浪者”乐队因为我的吸毒就这么解散了。我懊悔。但这一切已经成了事实,我无法改变。戒毒所在郊区,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膀胱发胀,在门口就来一泡尿,门卫冲出来喊着,但看到是我,他转过头,回去了。在戒毒所里,我的名气同样很大。曾经有女孩在我戒毒的这段时间里,主动找过来,但都被我拒绝了。
我看着门卫走回去,我扭身还对他说,再见啦,再见啦。我一边用手握着我的东西,一边喊着。门卫连头都没回。我说,我给戒毒所留最后一泡尿,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想来了。我要重新做人啦。我抬头看了看我呆过的房间窗户,那个窗口镶嵌着铁栅。可以说,我对戒毒所还是适应的,因为来这里之前,我被拘留了半个月。我冲着窗户挥了挥手,王希跃趴在窗口看着我。他还要三个月才可能出来。他来到戒毒所之后,竟然皈依了基督。也劝我皈依。我说,我就是上帝。他看着我笑,也不生气。不时给我诵读着《圣经》里的故事。对我还是有触动的,但我表现出来仍旧是满不在乎。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个姿态,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人,都是满不在乎。其实这更是一种假象,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是在给自己营造一个坚硬的外壳,我在刻意保护我自己。我知道我的软肋,我的脆弱之处。没有这自我营造的外壳,我随时都可能崩溃。满不在乎,更多时候,我就是尖锐的,带刺的。在一首歌里,我这样写到:“我操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在操我。我遍体鳞伤,你千疮百孔。”
王希跃看到我挥手了。他也在窗户里面冲着我挥了挥手。我的一只手还提着裤子呢。我收回手,抖了抖残留的尿液,系上裤带。我冲着王希跃做了一个竖起中指的动作。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如果他看到了,一定在胸前划着十字,低头祈祷,愿上帝原谅我。我大步流星地走。戒毒所旁边有一条废弃的铁路,我沿着铁路走。铁路边的几棵向日葵在那里向天上举着黄金的头颅。我走过去,折下来一个,抠出几粒葵花籽,磕开,水瓤,顺手把整个向日葵盘扔到了路边。生锈的铁轨延伸着。大概走了半公里左右,前面出现一座工厂,铁轨延伸进去,这也是唯一的路。我硬着头皮走进去,要不就得往回走。机器的喧嚣很像是重金属的声音,勾引着我嘶吼的欲望,但我克制了。从拘留所到戒毒所,我已经收敛了很多。再说,没有了二郎、四眼在身边,我的嘶吼,失去了力量。有几个正在干活的工人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窃贼。我讪笑着说,走错路了,以为顺着这铁路可以走出去,没想到走这里来了。其中一个工人问,你是从戒毒所出来的吧?我说,是的。那工人说,已经有很多人走错了。我说,哦。他给我指了指从工厂出去的路。
我从机器中间穿过。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你是三疯吗?你是三疯吗?我回头看到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的人,从外在我看不出性别。我站住了。没想到在这工厂里还有人认识我。这让我感到意外。那人上来,口罩上方的眼睛,我猜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睫毛很长,我还是眼睛一亮,闪着贼光。记着,我说的还是。
后面我会慢慢说我跟女人的故事。
我问,有事吗?
那人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娇好的面容,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忽闪忽闪的。从那张脸上,我判断着她的年龄。23或者25岁之间。我的判断几乎就没错过。之前,遇上的天嬜,我竟然判断失误了。
女孩说,给我签个名吧?我是你的粉丝。
我说,我的乐队解散了。我不会给任何人签名了。那个乐队不存在了,我也将重新投胎。那个三疯已经不在了。你们认识的那个三疯,不在了。
女孩说,很多人喜欢你们乐队的,为什么解散了呢?
我说,一言难尽。
我不想对陌生人说我的故事。
女孩说,求求你,帮我签一个名吧?
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滑落到她的身上,我问,你叫什么?
女孩说,杜莉莉。
女孩补充说,很普通的一个名字,掉到人堆里能找出来一大把。
我笑,不吭声。
可以说,我对年轻的女孩有一种恐惧了。
我说,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过气的歌手,但我不会给你签名。
杜莉莉几乎要哭了,已经眼泪汪汪,说,求求你了。
我天生害怕女人哭,一哭,我就心软。
我说,好吧,我破例,给你签一个。
杜莉莉浑身摸着衣兜、裤兜,没有笔。她跑回去,找另一个工人借了一支笔,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小脸红扑扑的。她摘下她白色的帽子说,就签在这上面吧。明天,我换一顶帽子。
我在帽子上面,签下我的名字:“三疯。”
杜莉莉说,谢谢。
杜莉莉把帽子揣起来。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一头乌黑的长发,被从厂房上漏下来的光线笼罩着。一种安静贤淑的美。我怔怔地看得出神。杜莉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有人喊,杜莉莉回来干活了,一会儿让车间主任看到要扣奖金的。
杜莉莉对我说,谢谢你,三疯,期待你东山再起。
这话说得有些调皮、天真。她看着我,对我微笑。那微笑里蕴含着一种安静祥和的力量,多少有些感动我。
我傻笑着,说,不可能了。
我转身,走了。但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杜莉莉还站在那里,手里多了一顶新帽子。我挥了挥手,她拿着帽子冲我挥了挥。我像一个逃跑的人,从工厂里逃出来。外面的光线很强烈,炙热。我厌恶强烈的日光,那会让我变得躁狂。我拦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犹豫了一下,说,雨璺小区。那是我组建乐队三年后,有了点儿钱,又借了一些,买下的房子。一百五十多平米。还有阁楼。现在,那个房子大概值三百万了。我看着窗外,这个城市变得陌生了。我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出租车里竟然放着我很久之前的一首歌《地下时光》。主持人不无感伤地说,“达摩流浪者”是我们这座城市最好的乐队,它的水准应该是世界级的,它呈现的是人类的精神情绪,是人类心灵的镜像。只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看不到这些,这是一个只注重表象的世界。这是一个表面繁华,内在荒原的世界。“达摩流浪者”像黑暗中的灵魂吟唱者,作为我本人,我很喜欢他们的歌。他们都是孤独的人,敢于窥伺自己的内心,而且知道这样的经验带来多少的痛苦,就会伴随着多少隐秘的快感。三疯、二郎、四眼,你们还好吗?如果你们能听到这个节目的话,我想对你们说,谢谢你们带给我们这些歌曲,你们用挽歌的方式企图在拯救这个世界。谢谢。现在,请大家听的这首就是“达摩流浪者”的著名曲目《地下时光》。
我在出租车里竟然嚎啕大哭。主持人说的真好,他妈的都感动我了。但他说的是另一个我。出租车司机看了看我问,怎么了?我说,没事。我妈死了,我妈临死前告诉我,钥匙不在窗台上,而是在废墟上。司机的眼神怪怪地看着我。我厌恶这样的目光。我喊着,停车,停车。我给了钱,从车上下来。我听见司机嘟囔着,精神病。我克制着。如果在以往,我会砸了他的车的。我的长发挡住了我的眼睛,我抹了一下,像闯进城市受伤的孤狼。在路边,我坐下来,在那里吸烟。温暖的日光照在身上,让我变得慵懒。我枕着行李,好想安静地睡上一觉。就这样睡,长眠不醒。马路上车来车往,我就当它们不存在。但我刚迷糊一会儿,肚子叽里咕噜响了。我起身,沿着马路向前走去。
天有些阴,风刮着灰土的味道,呛人。
我看了看天,随时都可能下雨的样子。
我喜欢下雨。
3
小时候,我家住楚河巷。平房。
有一天,早上就开始下大雨,我四岁,早上起来,妈妈和爸爸就出去了,把我关在家里,我趴在窗台上,盯着外面的雨。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爷爷死了。我就像一个白痴,趴在玻璃上看着雨滴落在水坑里,一个个涟漪荡漾开来。雨滴像从天上掉下来,一头扎进水里,就不出来了。邻居几个孩子在水坑里玩,像泥猴子了。爷爷距离我家不远,隔着十几家。一个孩子发现我在窗户里面,跑过来,喊我,出来玩啊?我摇了摇头说,我妈不让。那孩子说,你爷爷死了。你妈没闲工夫管你的。对于死,我是无知的。雨,更大了。那些孩子蹚着水,玩得更加欢实了。有的在泥水里打滚。妈妈说过他们是野孩子,没人管,不让我跟他们玩。她不知道我对水是那么迷恋。我嫉妒他们。我去端了盆水,倒在自己身上。我幻想那就是外面的雨,落在我的身上,我品尝着水的味道。少了雨水的土腥。但我还是很满足。妈妈中午回来的时候,给我带来吃的。妈妈腰间系着一条白布。妈妈看到我浑身淋湿的,问我,怎么弄的?我指了指地上的水盆说,倒在身上的。我想被雨淋湿。妈妈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说,这要淋感冒了怎么办?好好在家呆着,你爷爷死了,我们都在那边忙。我委屈地看着窗外的雨,仍在下。那几个孩子消失了。那个水坑,雨滴落在水面上,一个个涟漪,漾开。妈妈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我又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雨,趴在炕上,睡着了。我被什么声音惊醒了,有些害怕,我听见声音在爸妈的房间里。我悄悄地,光着脚丫,靠近爸妈的房间,我看到爸爸撅着屁股在那里,喘着粗气,吭哧吭哧的,他的身体下面是一个女人。我不认识的女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们在干嘛。我问,爸爸,你怎么回来了?爸爸吓了一跳,转过身,并没有从女人的身上下来,说,回你屋里去。我问,爸爸你在干嘛?那位阿姨怎么了?你给她治病吗?爸爸说,是的,这位阿姨病了。爸爸的身体挡着那个女人的脸,我看不见。我看见爸爸紫色的肛门,像一只烂掉的眼睛。我转身回到我的小屋,看着窗外的雨,忽大忽小的。爸妈屋里的声音像划船的桨发出的声音。后来,我听到女人的声音说,我要洗洗。爸爸说,好吧。我给你接水。哗哗的水声。女人说了句,毛巾给我。再后来,我看到爸爸跟那个女人一前一后,从窗前经过,雨很大,爸爸用衣服遮在自己和女人的头顶。爸爸的脚踩在水坑里,溅起泥点儿。我看见女人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紧身裤,屁股裂成两半,一扭一扭的。雨大起来了。他们在雨中跑起来。他们奔跑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我嘿嘿乐起来。女人的一只高跟鞋跑掉了。爸爸回身弯腰,捡起来,蹲在地上,给女人穿上,两人继续跑,直到我看不见了。雨越下越大,落在地上的雨滴都蹦起来了。屋子里很闷。楚河巷曾经遭遇过一次小偷的洗劫,后来,每家的窗户上就都安上了铁栅栏。我手抓着刷了油漆的铁栅栏,盯着窗外。
雨接连下了两天。除了妈妈回来给我送吃的,都是我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晚上也是一个人睡。第三天早上,雨近乎瓢泼了。一艘在水流中漂浮的小纸船。船是报纸做的,在水沟里起伏摇摆,勇敢闯过危险的漩涡,一路沿着楚河巷漂去。一个穿着黄雨衣红雨鞋的小男孩兴冲冲地跑在小船旁边。雨还没停,不过总算减弱了。男孩听着雨水打在雨衣的黄帽子上,很像落在对面屋顶的雨滴。听起来很悦耳,很亲切。一个人拉着三轮车从街上经过,车上的东西蒙着一块塑料布,我看不到塑料布下面是什么。车在水坑处掩住了,那人费了很长时间,才把车轮从水坑里拖出来,走了。
一群人披着白衣抬着一个黑色的大箱子,从窗前经过。后来,我知道那是棺材。在队伍里,我先是看到了爸爸,我在屋子里喊,但爸爸没听见。我又看到了妈妈,我喊,妈妈也没听见。我从雨中的那双高跟鞋,认出了被爸爸骑在身下的女人。我厌恶那白色的队伍,我从墙上拿起我的玩具枪,冲着他们扫射,他们在雨中,继续前行,浑身都湿漉漉的,一个都没倒下,没有。队伍很快过去了,地面上可以看到纸钱,被雨水浸泡,贴着地面。有的已经被人踩过,成了泥浆。我还记得巷子里以前死人,小朋友骗我捡地上的纸钱去商店买冰棍,结果我被人从商店里骂出来了。我委屈地找小朋友理论,还被那小朋友的哥哥给揍了一顿。他哥哥是楚河巷中学的混混,入了当时楚河巷的“三枪帮”。我多么希望,我也有那么一个哥哥,但我没有。后来,他哥哥死得很惨,在一次两个帮派的械斗中死在二十二中山坡上的货场里,摊在地上的尸体,肠子淌了一地。落满苍蝇,嗡嗡的。我当时就呕吐起来。我从山坡上跑下来,在河边捧了几口水喝,才多少缓解过来。
4
竟然只掉了几个雨点儿,天空又恢复原来的灰。我看到人们对那几个雨点儿的恐慌,焦躁。他们奔跑起来。在马路上。像一群精子。我站在路边嘲笑着他们。那些没有表情的脸孔透着冷漠。我很想加入到他们奔跑的队伍之中,我相信,我是那个跑得最快的精子。但我没有。我像一个旁观者,靠着路边的一棵杨树,点了支烟。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他们置身在这个世界的混乱之中,但这个世界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一种存在而已。我有一种躲在人群中的幽灵的感觉。我就是幽灵。他们漠视我的存在。但这有什么呢?我不是神,即使是神,他们已经对神没有了敬畏。我突然觉得我的生理和心理上很需要音乐。那种饥饿感吞噬着我,伴着孤独。汽车的笛声让我进入状态。我的音乐感在身体里复活。饶舌。是的,饶舌。这是我将要表达的方式。我一只手扶着旁边的树,两只脚按着心里面的节拍颤动起来。
“嗨!从戒毒所出来,满大街的陌生,我看不到属于我的脸,陌生,陌生,还是陌生。在黑夜的尽头,世界是寒冷的,刚才在出租车上听到我的歌,我哭了,我哭了。我的美好时光,我的少年锦时。嗨!我哭了,我哭了。人群之中,我像一个幽灵一个鬼。嗨……鬼、鬼、鬼、鬼……那些脖子上顶着一个脑袋的人啊,你们是一群,而我是孤单的,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寻找着遥远的光明。茫茫人海中,我像那个古老的荷马,在黑暗中,歌唱。我是荷马,我是瞎子阿炳,我是博尔赫斯……你们,行动中的人群,你们知道这些人吗?你们知道这些人吗?他们已经属于天堂。在他们的眼中,这人间只是地狱。那个翻越栏杆的人,仅仅是翻越吗?你知道我在看着你翻越的动作,你要珍惜你的生命,那些车辆的野兽贪婪地想品尝血的腥味。这大街上,更多的冤魂野鬼,随时会从地底下爬出来……我将为他们招魂,嗨,招魂……”
路边有人停下来,听我说唱。从他们的目光之中,我看到他们眼里是那种观看精神病人的目光。我必须承认天嬜离开我之后,我几乎都是恍恍惚惚的样子。
“……嗨,不要这样看我,我也是你们中的一员,老崔健说,不是这个世界太疯狂,只是我太疯癫……看着我,看着我,我是被你们捆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你们的目光像钉子……”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过来两名巡警让我离开,不离开的话,就以扰乱社会秩序罪,把我抓起来。他们在劝说围观的人群离开。
“散了吧,散了吧,围在这里看一个疯子瞎说什么。”
我看着巡警继续唱:“我不疯,也不瞎,你们的话语太伤人,太独断。我也是一个合法的公民,我在说,我在唱,我需要音乐,需要灵魂……你让我走,我就走,你打我,我也不还手……”
其中一个巡警说:“废什么话?说话还一套一套的,赶快滚蛋,哪凉快哪呆着去……信不信抓你……”
他还扬起了手里的黑色胶皮棒。我故作怯怕,看到纷纷散开的人群,我也没了玩的兴致。走出几步,看到巡警也走了。我蹲在地上吸烟。日光爆裂地晒着大地上的众生。包括我。
这个人间庸常的剧场,死气沉沉的。
我像一个失业的蹩脚的三流演员,流落街头。
某一刻,我自我安慰说,我的孤独是神的孤独。我好像在哪本书里面看过这样一句话,对于渴望成为神的人,只有两条路:要么创作,要么杀人。
我的选择只能是前者。
杀人同样包括自杀,就像美国的女诗人写下:“血是喷涌的诗,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之后,自杀。而我认为,自杀是对神的亵渎。
5
四眼打来电话说,哥,你出来了吧?我说,嗯。四眼的声音有些颤抖。四眼说,哥,对不起。我说,说这个干什么,你们能好,哥就高兴。四眼说,要不你也过来吧?我说,算了。你和二郎要好好的,别像我。四眼说,嗯。你也好好的。其实,我们是一体的,你不在,我们心里是空的。我说,过段时间,你们就会适应的。四眼说,有时间,你过来看看吧。我说,会的。你要记着,你是伟大的贝斯手。四眼问,你有什么打算吗?我说,目前没有。也许会好好读读书,写写歌。四眼说,期待。不说了,哥,一会儿还有一个演出,二郎在忙呢,他让我问你好。我说,好。四眼说,那我挂了,哥要保重。我说,放心吧。撂了四眼的电话,我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会像一个娘们似的,会哭,会流泪。我都怀疑我的前世是一个女人。我忘记谁说过,好的艺术家是雌雄同体的。我回忆着我跟二郎、四眼在一起的日子,是的,我回忆。但我不敢深入记忆的尽头。我害怕。我害怕我是一个靠回忆活着的人。我要新生。
路边经过一辆马车。那种仿古的,西方风格的。一匹黑马在前面拉着。车厢上还拴了一匹白马。这几年望城开始关注旅游。这种马车是为了招揽游客的。白马是租给客人骑的。我喊着,马车,马车。那人勒住马问,要坐车吗?我说,我要骑马。马车夫看了看我说,你要去什么地方啊?我说,我想骑马回家。马车夫问,你家在哪儿啊?我说,在雨璺小区。马车夫说,那里很远的。我一般都在楚河附近的河边出租。我说,雨璺小区不就是在河边吗?马车夫说,那是在河的下游,而我一般活动在中游的广场附近。车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眼里透着精明和狡黠。他坐在马车上嘴里叼着烟卷,高高在上的。我说,你就说吧,我要骑你的马回家,要多少钱?马车夫打量着我,还有我背在身上的行李卷,说,你不会骑我的马逃跑吧?我说,老人家,你放心好了。我看上去像一个坏人吗?车夫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已经掏出五十块钱说,够吗?车夫的眼睛一亮,说,不是我不相信你,年轻人,有天一个人租我的马,真的逃跑了,后来我报了警,才把我的马追回来。我说,哦,还有这样的事情。车夫说,可不是,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你如果非要骑的话,你就骑马车后面的白马,我赶着车,在前面,白马只能拴在车上,你在后面跟着,五十块钱。我说,那还有什么意思?我想快点儿都不行。马车夫说,骑,你就上来,不骑,我走了。我怔了怔说,骑。
我拢了拢头上的长发,翻身上马。
几次,我忘了车夫的话,夹着马镫,想让马快点儿,但我都失败了。
车夫说,你再这样的话,就从马上给我滚下去。
两匹马的节奏慢慢一致。
我突然很享受那种悠闲。是的,悠闲。我看不到我的样子,但我想,我很像一个牛仔了。只是缺少一顶帽子。同时还缺少美国西部的那种荒凉的山丘和旷野。更准确地说,是缺少那种自由的驰骋。缺少一杆枪。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感受着来自马背的温暖。这温暖对我来说,已经很久没有了。之前的温暖来自女人的身体,依偎、搂抱、缠绕。但那只是肉身的温暖,我们相互倾轧着,收割着对方的身体,在掏空对方之后,遗留下来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虚无。现在,连这些都没有了。怅惘地看着街上行走的女人们,我卑劣的欲望,再一次复活。我在马背上挺直腰板,一种想征服一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同时,我也陷入矛盾之中。
肉身和灵魂是一个很难平衡的问题。忠于肉身就可能沉沦,忠于灵魂又可能遗世独立。在这个人们疲于奔命的年代里,我,是的,我在干一件危险的事情。那就是我在呐喊,我在企图唤醒人们向精神靠拢……
这一切,同样可能是徒劳的。
我深深绝望过,但在绝望中,在黑暗中,我企图穿过黑暗,就像王希跃在戒毒所里跟我讲到的上帝。
在雨璺小区门前,我下马了。车夫从车上下来,咧嘴笑着说,我给你张名片,下次想骑得过瘾,电话我,让你疯个够。我说,好的。等车夫赶着车走后,我把他的名片扔到了路边的草丛里。我往门口走去,门卫拦住我,让我刷卡。警察带走我的那天,我忘记了门卡。那是新换的门卫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我。我说了我的名字,也说了我住的地方。他还是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最后,他让我出示了身份证,才放我进去。
6
坐电梯上楼,我才想起来,不光门卡,还有钥匙都落在家里了。那天警察匆忙把我带走,我还沉浸在毒品之中。还好,钱包手机之类的我带在身上。我坐在门口,发呆。之前,我这个家,简直就是一个公共场所,很多人都有钥匙,但我想不起来谁有了。那些有女朋友,没地方的哥们,常常到我这里来颠鸾倒凤。有时候,我们也在各自的房间里各干各的。现在关键是我必须想起一个人来,要不就要换锁。我想,再等等,尽管我消失了一个多月,但这个房子指定没闲着。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上来。我坐在门口抽烟,眼睛已经在墙上寻找着那些开门换锁的小广告了。我站起来,敲了敲门,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感觉,我的家,我在敲门。我怀疑里面说不定有人。敲了几下没有声音。我耳朵贴在防盗门上,也没听出里面有什么声音。我又坐了一会儿。我念着那些小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来打发无聊。我用那些数字在心里谱曲。在我很专注地谱曲的时候,电梯门开了。从电梯里出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她手里拎着一些日常用品。她看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问我,你找什么人吗?我恶作剧地说,我是电梯杀手。她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慌忙转身,去按电梯按钮。我哈哈地笑起来,说,你还真信了?你是干什么的?到这层楼来干什么?她转过身,瑟瑟发抖。她说,我是小时工。我问,谁让你来的?她说,那人没说,是个女的,说把钥匙和门卡放到门卫,让我每个星期来打扫一次,刚才,洗洁剂用完了,我去楼下超市买。你……你到底是谁?我说,我能是谁啊?我就是这房子的主人。赶快开门,我的钥匙临走的时候忘了。女人睁大眼睛看着我,上下打量着我。我说,看什么看?屋子里有我的相片,你没看过吗?那就是我。如假包换。一个月前,我吸毒被抓进去了,现在,我回来了,就这么回事,至于谁雇你来给我打扫房间,我不知道是谁,对了,你有那个人的电话号码吗?我说,什么人这么神秘?在我落难的时候,还帮我。我说,别愣着啦,拿钥匙开门啊。女人说,你看你把我吓的,我都忘了掏钥匙了。女人掏出钥匙开门。我说,怎么称呼你呢?女人说,叫我李姐好了。我开玩笑说,李大姐啊?女人连连说,可以可以。女人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说,你可把我吓坏了,以前我干小时工的女伴就是在电梯里被人杀害的。我说,哦。如果我吓到你了,对不起。
我确实有点儿不适应这屋子里的干净。井然有序。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李姐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里收拾,擦洗。我问,你来几次了?李姐蹲在地上擦地板,仰头看了我一眼说,第三次了。第一次来,那叫个乱啊,简直都无处下手,我足足收拾了三个多小时,腰都要累折了,光垃圾就倒出去好几口袋。我当时都想过,这是人呆的地方吗?你不要多想,我当时真就这么想的。之前收拾出来了,现在好收拾多了。我习惯性地躺在沙发上,根本没把李姐当外人似的。是谁?对我还这么有情有义的。更多的人是寡淡的,作鸟兽散了。我今天出来,都没有人接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我他妈的竟然感叹起来。我突然从沙发上起来,四处看了看,我的那些乐器还在,我的宝贝们还在,我放心了,拧开音箱。音乐响起,我如鱼得水般活过来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一首竟然也是我在出租车上听到的《地下时光》。李姐两手戴着红色的橡胶手套,拿着抹布在地板上怔了一下,问,你唱的吗?我说,嗯。李姐说,好听。我闭着眼睛,感觉到我的灵魂已经在音乐之上游荡。我调小了音量,问,你听懂了吗?李姐说,我不懂音乐,但喜欢听。这歌有些伤感,好像是在想一个人。我对这个小时工另眼相看。
我突然想起,安排小时工的人一定是她。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呢?我不能相信。那歌曲里倾注了我那个时期全部的爱。她竟然还保留着我房子兼工作室的钥匙和门卡。我看着李姐说,歇一会儿吧?她用袖口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还有一家呢。我说,哦。李姐说,有你的音乐,干活也轻松了很多。真羡慕你们搞艺术的。我笑了笑说,我算搞艺术的吗?也许只有你这么看吧。我问,你原来是哪个单位的?李姐说,轧钢厂啊!我说,我也是啊,你哪个车间的?李姐停下手里的活,起来,直了直腰说,大集体的,下岗很多年了。你呢?我说,我是吊车车间的。李姐说,那怎么不干了?开吊车不是很好的工种吗?我弟弟在你们吊车车间。我问,叫什么名?李姐说,李根生。我说,你是说生子吗?李姐说,是啊,你们认识吗?我说,我哥们啊。我看着李姐突然格外亲切起来。李姐又蹲下来,继续擦着地板。李姐边干活边说,咋就不干了呢?我说,一言难尽。李姐说,哦。音乐的第二首是《伤心咖啡馆之歌》。我才想起来,我好久没喝咖啡了。我问李姐,你喝点儿什么吗?李姐说,不喝了。我说,客气了。来杯咖啡怎么样?李姐说,谢谢。偶尔,我也会喝一杯,解乏。我找出速溶咖啡,冲了两杯,对李姐说,停下来,歇歇。喝完咖啡再干。李姐说,干完再喝,现在还热着呢。我说,有一段时间,我不喝就睡不着觉。别人是喝了睡不着,我是不喝睡不着。
7
李姐收拾完,要走。我掏出一百块钱给她。李姐说,不要,那人已经给我了。我问,她怎么给你钱啊?李姐说,微信红包啊。我说,哦。我说,生子最近忙什么呢?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李姐说,好像在跟一个女导演忙一个剧本什么的。那剧本是他师傅晏清郁写的。我问,你说谁?李姐说,晏清郁啊!就是生子的师傅,两年前的冬天喝酒,喝得胃出血,死了。我说,你说的是老晏啊。李姐说,是的。李姐看了看时间,问,你回来了,还需要我过来打扫吗?我说,需要啊,既然有人给你红包,你就来啊。李姐说,那钥匙和门卡给你吗?我说,你就拿着吧,你是生子的姐,也就是我姐。李姐问,你不要那个人的电话号码了吗?我说,算了,还是不知道的好。如果她想露面的话,自然会出现的。再说了,我这钥匙在别人的手里不知道多少把,我都弄不清了。你下次来,帮我找人,把锁换了。李姐说,好的。那我走了。我说,好的。对了,把生子的电话给我,我换手机号码都丢了。李姐把生子的号码给我。李姐说,有时间去家里玩。我说,好。
在说话的时候,我关了音乐。
李姐关门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锁舌嗒地一声,像手枪的撞针,宣布我的死刑似的。我身上的汗毛竖立起来,头皮发麻。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静寂。之前的这个房间里走了一群,又来一群,每天屋子里都充满了人。我在或不在的时候,这屋子就像个公共场所。如今我还是我,只是这屋子好像变了。这样的屋子更适合我,我想。近一个月的囚禁生活,我发现,我内心是喜欢寂静的。寂静带着一股力量,裹挟着我变得强大起来。我点了支烟,把音乐开小,那是另一个我在诉说。我更觉得那是我的灵魂,而我是他的肉身。肉身和灵魂在这一刻是分离的。
这些天,在戒毒所几乎没洗澡,头发都粘在一起了。我去浴室,插上电源,烧水。回来继续躺在沙发上。刚才因为我躺在上面,李姐问我,沙发擦不擦,我说,不擦了。现在,倒希望这沙发是被清洗过的。因为它保留着我过去的痕迹和气味。我,还有我的那些朋友们。我和我的朋友们的情欲的气味。我找到李姐留下来的清洁剂,倒在沙发上,拿过抹布,使劲擦洗着,泡沫是污秽的。灰。黑。我把沙发挪到地中央,下面堆满了垃圾,散发着恶心的臭味。烟头、口香糖、避孕套的包装纸、果皮、扑克牌、一条女人黑色的蕾丝内裤、拖鞋、发霉的果核、一枚银色的耳钉、口红笔、假睫毛、干枯的花瓣……我把这些统统装进垃圾袋里,满满一袋子,就像是我的过去。开门,放到走廊里。用了五盆清水才算是擦干净。我告诉自己,下次李姐来,一定让她再清洗一遍或者打电话找专业的人士来。我把沙发搬回原地。上面湿漉漉的。我已经汗水淋漓。打开窗户,有风吹进来。那些正在从皮肤里渗出来的汗珠,缩回头去。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从这个窗口,可以看到远处的楚河,在流淌着。以前这些都是被我忽略的。
外面的窗台上,积了很厚一层灰,还有黑白相间的鸟屎。我不去看它们。转身,进了浴室,开始清洗浴缸,直到那上面黄色的渍点被清洗干净,我才放水,满满的一浴缸水。我脱光衣服,滑进浴缸里。水温微热,身体感觉很舒服。每一个毛孔在温热的水中都张开了。我很少用浴缸洗澡,除非有女人的时候。更多的时候我冲冲淋浴就可以了。一人享用浴缸还是第一次。我把身体沉入水中,头发漂浮在水面,就像有人在上面拎起我的头发,要把我从水中拔出来似的。我在跟那人较力,让整个头颅连同头发一起沉入水中。我越往下沉,头发在水的浮力作用下,越往水面上漂浮。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我才从水中挺起身子,湿漉漉的头发蒙在脸上。为了缓解呼吸,我用手扒开遮在脸上的长发,像拉开幕布。第一个露面的是眼睛,之后鼻子,之后嘴,之后耳朵。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缓解了窒息的可能。水从头发上滑落,我,泪流满面般。
8
那神一般的平克·弗洛伊德在水中漂浮着。黑色的池水。他身体的造型是受难的耶稣。是的。我无法模仿。我是我。我这样告诉自己。浴缸是多少人的哀亡之地。他们在水中抵达天堂,像在母亲的子宫里。他们回到子宫之内,不愿出生。我没有这个勇气,或者,我仍对这个世界怀有憧憬。我开始清洗自己,浑身涂满浴液,在泡沫中,我成了泡沫的一部分。没有人帮我把浴液涂抹到背上,没有。那双温柔的手已经消失一年多了。每次想起,都会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但我没办法忘记,只能让她活在我的歌里。外面播放的音乐尽管声音很小,但从旋律上我知道是那首《孤星泪》。
我浸泡在满是泡沫的水中,跟着低低的旋律轻唱起来。我不知道脸上流淌的是水还是眼泪。这时候,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赤裸着从浴室出来,我看到一对男女在我刚刚清洗过的沙发上做爱。这对我并不奇怪。我静静地看着,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我想看看他们是谁。但我并不认识。他们肆无忌惮地做爱,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我的心像被一件尖尖的铁器深深地刺了一下。我吼叫起来,给我滚,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把钥匙给我留下,以后别他妈的再来了,这里不是你们的炮房。那男的好像没听到我的话,继续在动。我上去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说,你妈的,起来,给我滚。那男人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完了。那女人像死猪似的,连声都不吭,躺在那里。男人终于完成了,从女人身上下来,看着我说,你要不要也加入进来,我买单。我说,去你妈的,都起来,给我滚蛋。那女人看了看我,我说,看什么看?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是裸着身体的。女人瞅着我,好像没有得到满足似的,声音尖细地说,瞧不起我吗?我在努力做一个伟大的妓女。我真他妈的无语了。男人在旁边跟了一句,她不错的。我说,滚蛋。女人说,你吼什么?你也太不尊重女人了!请问,能不能借你的浴室洗洗?我说,滚。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穿着衣服,就像在自己家似的。他们走了。我气哼哼地站在沙发前,狠狠踢了几下沙发,嘟囔着,这什么事呢!我颓丧地穿上衣服,点了支烟,把茶几上的钥匙从窗户扔出去。长长的头发还滴着水,把衣服都弄湿了。我在抽屉里找着剪刀,翻了几个抽屉,终于找到了。
看着镜子里参差不齐的短发,我满意地笑了笑。我对镜子里的我说,你好,陌生人,我要重新认识你了。
9
每天除了下楼吃饭,我给自己开了一个书单,开始阅读,好像我要当个作家似的。
《局外人》《2666》《荒野侦探》《自由》《日瓦戈医生》《罪与罚》《务虚笔记》《城堡》《肖申克的救赎》《法兰西兵法》《金色笔记》《赫索格》《心兽》《钢琴教师》《无欲的悲歌》《寡居一年》《圣经》《鳄鱼街》《尤利西斯》《暴力夺取》《没有个性的人》《我弥留之际》《四个四重奏》《英雄和坟墓》《大教堂》《革命之路》《朗读者》《桤木王》《雪》《性的人》《霍乱时期的爱情》《逃离》《血色子午线》《英雄广场》《山羊》《枕头人》《梦幻故事》《水泥公园》《洛丽塔》《失眠症漫记》《里尔克诗全集》《过于喧嚣的孤独》《雪国》《铁皮鼓》《马龙之死》《人性的污秽》《地下世界》《魔山》。
期间,李姐来过一次,她对我的头发很惊讶,说,你怎么剪头发啦?我说,是啊。李姐问,你自己剪的吧?我说,嗯。李姐说,看上去怪怪的,但看上去没那么颓废了。这样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愣头青。我笑了笑。我让她找人换了门锁。自从那对陌生的男女来过之后,我就没再坐过沙发。我对李姐说,找几个力工,把沙发也搬走,随便扔到什么地方去。我不想看到它。李姐说,这可是真皮的,我卖给收旧家具的吧?我说,随你怎么处理。李姐说,好。为了忘掉她,我不想让李姐来了。我撒谎说,房子我要卖,等有了新房子,再雇用你。李姐说,好。李姐说,我跟生子说了你,他说等忙完了找你。我说,哦。我问,生子还上班吧?李姐说,上着呢,每天看他倒班忙得很,我跟我妈都心疼。好好上班得了,还要搞什么话剧。我替生子辩解说,生存之外的需要呗。每个人的需要不同。生子更多是受了晏清郁的影响吧。李姐说,我看也是。还好,生子不怎么喝酒。如果像他那个酒鬼师傅就完了。我沉默。李姐看我不说话,说,那我找收旧家具的去了。我缓过神来说,好。我在椅子上看了会儿书。李姐带着收旧家具的人来了。那人戴个草帽,说给五百块钱。我没吭声。李姐说,这可是真皮的,怎么也得一千块钱。那人说,真皮也是二手的,卖,我就找人搬走。李姐说,八百。那人说,我只能出到六百,搬运费我自己出。李姐说,七百,就七百,卖给你。那人拿下草帽,在手里扇着风,围着沙发转了一圈,用手摸了摸皮子,还抬起来看了看下面的四条腿,说,好吧,七百。他打电话叫人来搬。等人来的时候他掏出烟给我。我拒绝了。他又看了看屋子里的其它物件问,还有卖的吗?我说,没有。过了会儿,电话打进来说,要下去接,他们进不来小区的门。李姐跟着下去了。
我站在窗前,远眺。
河面上有几个穿橘红色救生衣的人驾驶着救生筏,在水面上疾驰。水花飞溅。
直到他们回来,把沙发搬走,我都没有回头。河水缓慢,几乎看不到流淌的痕迹。我把卖沙发的钱给了李姐,她最后只收了一百。临走的时候,她留给我一张名片,说,有活的时候,找我。我说,好。
我突然有了想骑马的冲动。我后悔把车夫给我的名片扔进草丛里了。我下楼,沿着河边,走到楚河广场。因为河这边的环境比较好,对岸的很多人在傍晚都会过来锻炼身体,闲逛,谈恋爱。围绕广场的四周自然形成了小市场。一些做小生意的人在摆摊,招揽生意。我四处找着车夫,看到两匹矮马,一看就是给小孩骑的。后来,在广场旁边的树林里,我看到我那天骑的白马被拴在树上。不见车夫的影子。白马好像认识我似的,冲我打着响鼻。但当我想靠近它的时候,它变得恐惧暴躁起来,围绕着树转起来。我听到身后有人喊我,喂,你干什么?我回头看见车夫,说,是我,你不认识我了?车夫说,每天骑马的人很多,我怎么会记得你呢?我说,那天,去雨璺小区的那个人。我才注意到车夫的眼睛有点儿斜视,他认真地注视着我说,哦,那天你好像是长发啊,现在怎么?我说,剪了。车夫说,剪了好,看上去更像是个正经人。我笑,原来我不是正经人吗?车夫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今天想骑马吗?我说是啊。车夫斜视的眼睛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现在五点多,你八点之前给我还回来,算你五十块钱。不能超过八点半,超了,要加钱的。我说,好。车夫说,我还想说,你要善待它,要不它发起脾气来,把你从马背上揭下来,我可不负责任。我说,嗯。
我在河边骑了一会儿。河边散步的人多。我向附近的农田骑去。田里的稻草人看上去有些诡异。白马低头吃着地上的野草,我没有阻止它。从马背上下来,牵着它,随它边走边吃。后来它不吃了,我骑上它向农田尽头的山坡跑。那种惬意是我从来没有的。风抚摸着我的身体。这样兜了一圈回到广场才七点半。车夫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没到时间呢。我说,改天再玩。车夫说,那少算你十块钱。我说,放你那儿存着吧,下次一起算。车夫说,好。我把白马还给车夫,在广场上闲逛。这时候的广场已经亮起了灯。人很多。两侧的广场舞跳得起劲。一群跳绳的人伴着音乐在跳,跳得很美,像绳舞。播放的音乐竟然是我的《梦旅人》。在十几人的队伍里,我看到一个我熟悉的面孔。是她,尽管她把头发挽了起来,我还是认出了她。杜莉莉。她无袖的紧身衣,两个乳房颤动着,散发出动态的美。我坐在台阶上,点了支烟,盯着她看。《梦旅人》大概是天嬜离开我之后,我写的最后一首歌。我盯着杜莉莉看,她也看到我了,她的动作明显放慢了。我看出她对我的厌恶。等《梦旅人》的乐曲结束,杜莉莉拿起台阶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水。我距离她能有一米远,我几乎闻到了她身上的汗味。她喝完水,拿出毛巾擦汗。她身材不错,凸凹有致,看不到一丝赘肉。我冲着她喊了声,杜莉莉。她看着我,微低着头,眼神里有了警惕。我又叫了声,杜莉莉。她这次抬起头来,问,你谁啊?我想,她一定是因为我剪了头发,不认识我了。我说,我是三疯。杜莉莉说,别开玩笑了,三疯就长你这样吗?我说,我真是三疯。杜莉莉讥笑着我。我说,你再看看,我真是三疯。杜莉莉说,不看。你要是三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说,你不能以貌取人。如果我不是三疯,随便你怎么惩罚。我只是剪了头发。杜莉莉靠近过来,说,你还真是三疯啊!你为什么剪了头发啊?我说,没有为什么。杜莉莉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说,我就住在下游的雨璺小区,出来遛遛。杜莉莉说,我常来这里跳绳的,怎么一次都没看到你。我带着讥讽的语气说,看到你也不认识。杜莉莉说,你还是一个记仇的人啊?我说,开玩笑的。杜莉莉说,刚才我们跳绳放你的歌了,你听到了吗?我说,听到了。杜莉莉问,你什么时候出新专辑啊?我说,不知道,也许不出了。杜莉莉追问了一句,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杜莉莉沉默不语。我说,如果有什么原因的话,也许是心死了。杜莉莉惊诧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我说,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杜莉莉噗嗤笑了。杜莉莉说,你还蛮有幽默感的。我说,不多,偶尔。杜莉莉说,灵光一现吗?我说,可能。
从那以后,我常常到广场上看杜莉莉跳绳。我甚至也加入了跳绳的队伍中。但我拒绝用我的音乐。我选了一些我喜欢的国外歌曲。刚开始很多人不适应,慢慢也习惯了。
10
有一天,杜莉莉对我说,三疯,说说你以前的故事吧?我说,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吗?杜莉莉说,听你的歌曲,你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说,你的耳朵很厉害啊?杜莉莉表扬我说,你的歌曲里充满了自我,不矫揉造作。那是你的自我,也是我们听者的自我。我说,哦。我说,在很多人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还能保留一部分自我是多么可贵。杜莉莉说,你在说自己吗?我说,我抑或众生。我说话的语气吓到了杜莉莉,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我说,怎么了?你这么看着我。杜莉莉说,我抑或众生,什么意思?怎么感觉你是用神的语气在说话呢?我说,怎么可能?我错了,好不好。杜莉莉说,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如果你愿意讲故事,我愿意洗耳恭听。我说,不用洗耳,也可以听的。是时候了,也许讲出来,故事就会随之腐烂,灰飞烟灭。包括故事里的人。杜莉莉说,不要说得这么伤感好不好,我可不想听你说什么腐烂,什么灰飞烟灭。如果那样的话,我宁愿不听了。我对杜莉莉说,两段故事,一段是我在工厂里的,一段是我跟一个女人的,你要听哪段?杜莉莉说,都想听。我说,你倒不贪,那只能慢慢讲了。杜莉莉说,好。
杜莉莉开始三天两头往我这跑。有时候,上夜班的时候,直接从我这走。我偶尔会送送她。上白班的时候,她会带回来一些菜,做给我吃。有时我也会在看书累了的时候,去菜市场转转,买些鱼肉之类的。她减肥,吃的很少。我们交换的条件就是我给她讲讲我的故事。世界上好像没有这样的美事,但就是被我摊上了。我了解到,杜莉莉不是这座城市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望城的这家工厂。平时,住在厂宿舍里。这样,我还多少放心一些,要不她怎么跟家里说呢?我们的关系很像同居,但没有性关系。
我决定讲的那天,是八月的一天晚上,白天还是暴热的,晚上清凉了很多。我们从广场跳完绳回来,冲了澡。楼下烧烤摊的香味从窗户飘进来,让我有了喝点儿的冲动。我和杜莉莉下楼,找了一家摊,叫了些肉串,豆腐皮之类的。杜莉莉说,我不吃的,我减肥呢。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她是想吃的,但减肥。她果然没吃,可见她的决心。我要了瓶啤酒,差不多喝光了,又叫了一瓶的时候,我开始讲我的故事。如果要给下面的故事命名的话,我更希望叫《一瓶又一瓶》。哈哈。
11
回忆犹如扎进脑仁的一根刺,我必须把它拔出来。就这么回事。在我还没有老之将至的时候,我要把这些讲出来,讲出来之后,重新上路。对于这些事情,我不评判。
12
我问杜莉莉,你今年多大?
杜莉莉说,23。
我问,上班几年了?
杜莉莉说,两年。
我说,我上班的那年跟你一般大。
此刻,我仿佛陷入我的梦境。
考上技校那年,我妈跟我爸就离婚了。其实也没办离婚手续,只是分居。我爸几个月不回来一趟。中考之后,我跟我妈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在外面游荡了近一个月时间,去技校看榜的日子,才回来,一个人去了技校。在回来的公共汽车上,我看到了我妈。她也是来看榜的。在车上,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我看到她的头发都白了。我戴着耳机,眼睛望着窗外。就这样,开学了,但我对那些专业不感兴趣。尤其是制图,每天都画图,我对立体的透视图、剖面图没感觉,画不出来。老师管得也不怎么严,只要不调皮捣蛋就可以。我常常戴着耳机听我喜欢的音乐。那期间我认识了机械中专的四眼和二郎,我们组成了“达摩流浪者”乐队。我是主唱。我们常常逃学,在街头演唱。那些路人听到我们的嚎叫纷纷侧目,报以讥讽。但也有人喜欢。我们开始到一些酒吧里去唱,开始不给钱,混些酒喝,顺便可以泡妞。因为老逃学,我差点儿被学校开除,是我妈跑到学校跟校长说。我没看到。班主任跟我说,你妈都给校长跪下了,你要对得起你妈的那一跪。就这样,我为了我妈把三年的技校念完了。21岁那年,我上班了。我妈高兴得嘴都合不拢,眯着眼,笑着说,你终于可以给自己挣饭吃了。我们的乐队也开始在望城的酒吧里有了些名气,可以挣些零花钱。我把挣的钱都给了我妈。我妈拿着钱脸上都是笑,但还是不支持我,说,既然上班了,就好好上班,别弄这些没用的。唱歌又不能唱一辈子,哪那么容易就当明星,老老实实上班,早点儿娶妻生子,我还等着给你哄孩子呢。我沉默。自从我知道母亲那次给校长下跪之后我就再没有顶撞过我妈。说说我爸,他在外面又找了个女人,还生了孩子。我是在一次晚上演出后,在街上撞见的,他们一家三口,亲亲密密的。我差点儿冲上去跟我爸掐一架,当时几乎都有了杀心。但我没有那么做。这倒让我对我妈更加理解了。她苦!那时候,我妈养了一条狗,她对狗有时候比对我还好。她还皈依了基督。我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我妈,我唱歌挣的钱够我零花了,多出来的,我也交给她。我妈说,都给你攒着,给你娶媳妇用。我沉默。我有过女朋友,但我从来没领回家,让我妈看。倒是我妈不停地找人给我介绍对象,有次一天看了五个,我都要吐了。那时候,我就开始留长发,人家一看我那样就像个二流子,扭头就走。因为这头发气得我妈在我面前哭过,但我就是不剪。一天晚上睡觉,我妈拿着剪刀,抓起我的头发要剪,我就像有预感似的,醒了。我说,妈,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但这头长发给我留着吧,我求求你了。我妈坚决不同意。我生气了,说,你要剪了我这头发,我就搬出去。我妈拿着的剪刀掉在地上,哭了,说,你走吧,你走吧,你爸走了,你也走吧。我不稀罕你们。我知道我的话捅到了我妈的心窝子上。但我真走了。去四眼家里住了几天,又回来了。我妈半个月没跟我说一句话。我那时候倒班,四班三运转,八个小时,呆在吊车上,还要受地面工人的气,下班,从车上下来,两条腿像木头似的。也是从那时候我养成了骂骂咧咧的习惯。他们跟我喊,我就从窗户伸出头去,骂他们,几次差点儿跟他们打起来。我的大嗓门也是那时练出来的。因为我在半空中,不大声喊,不大声骂他们,他们听不到。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人,你不骂他们,他们就会欺负死你。你硬起来,他们反倒软了。他们对我也和气起来。他们知道我唱歌,让我唱给他们听。我甚至在一天晚上,休息的时候,把四眼和二郎叫上,我们带着乐器,在吊车的走桥上办了个演唱会。这事,后来被车间知道了,扣了我半个月的奖金。我们的嘶吼声在厂房里回荡,我们的声音被那些机器的轰鸣淹没。那时候的厂里管得很严,违反了就要扣钱。我深深感到桎梏,我嘲笑自己说,我就是轧钢厂的囚徒。就是这个囚徒,在一个雨天,上车检查设备的时候,触电了。当我感觉到浑身酥麻的时候,我想,我完了。但我还是一脚踢开那个开关,一屁股坐在地上,胸闷难受。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才缓过来,我从车上下来,跟班长说了一声就打车回家了。我妈上班去了,我一个人从楼下拎了两瓶啤酒,回到家,坐在阳台上,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哗哗地流下来。我嚎啕大哭着。我恐惧死。是后怕。如果我没有踢那脚的话,我可能就死了。越想越怕,我哭,哭,哭,哭。我妈养的小狗过来,我把它抱在怀里继续哭。我妈下班回来,看到我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我说了触电的事情。我妈的脸都吓白了。我妈说,要不别干吊车了,找找人换个工种。你不是会唱歌吗?别唱那些鬼哭狼嚎的,你唱唱那些老歌,哪怕是流行歌曲也好,找找人,花些钱,去工会。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怎么活啊?那次触电事件之后我妈还真托人帮我换工作,但都没成。我妈对我说,你妈没用啊!我说,说这些干什么?你儿子现在不是还活着吗?干一辈子吊车怎么了?
没想到,又过了一年,我妈查出肝癌晚期。几个月,人就瘦得没了人形,不长时间,就走了。我妈过世后,我每天都想她,几乎工作都不能正常进行下去。老是精神恍惚,还差点儿把吊着的几吨重的钢材落到人身上。坐在半空中的吊车上,我总觉得妈妈在天上看我。我给厂医院的医生送礼,开了一个月的病假,在家休养。那时候,我悲伤绝望,我给我妈写了唯一一首歌,叫《爱一场》。也是这首歌,让我后来遇见了天嬜。
妈妈走后半年,我的悲伤多少缓解了一些。我的这首《爱一场》在各个酒吧里流行起来。但也有不喜欢这种悲伤的,被屡次要求换歌的。又过了半年,我们班组的一名司机从吊车上掉下去,摔死了。七窍流血。脑袋穿到一截钢筋上。我们都不敢去开那台吊车了,总是感觉那人在驾驶室里。我必须说,我是敏感的,对于死。我不想我就这么在工厂里某一天遭遇意外。我决定辞职。在辞职之前,我跑到我妈的坟前,大哭一场。我说,妈,我还是背叛了你。我听到我妈跟我说,孩子,别哭,你喜欢干你喜欢的事情,就去干吧!我就辞职了。我在墓前抽了支烟,给我妈也点上一支,立在坟前。从我爸离开,他们之间的那种名存实亡的婚姻让我妈痛苦。我妈偷偷抽烟,被我看见过的。那烟着得很快,很快变成了一截白色的烟灰,就像我妈真的在吸似的。我在我妈生病之前,劝过她,找个喜欢自己的男人嫁了吧,这样不明不白的,干什么?再说,爸爸跟那个女人已经有了孩子,不可能回来了。我妈只是哭。我再没提过这件事。我看着那截白色的烟灰。山风刮来,散了。我又给我妈点了一支。这次,她吸得很慢,很慢。等我妈吸完了,我才离开,下山。我妈临走的时候,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以为我们还住在楚河巷的平房里,她抓着我的手说,钥匙不在窗台上,钥匙在门口的鞋窠里。她喘了口气,好像在攒聚着身体里的力气,继续说,存折在壁橱里面镶嵌在墙上的盒子里,再没有什么留给你的,没有了。你投胎投错了,你应该投胎到更好的人家。妈要走了,你要对自己好些,没有人疼你,你就自己疼自己……我妈突然停止了说话,眼睛看着天花板。她就这样走了。还算安详。只是我妈没闭上眼睛,我给她合上的眼睛。我紧紧抓着我妈的手,仍能感觉到我妈手的温度。我把它放到我脸上,感受着我妈的体温在慢慢消失,从热到凉。我妈随着体温的消失,在离开我。我泪流满面。但,我妈已说不出,不哭。我跪在地上只是哭,说不出话来……直到捡拾骨骸,烫手的。我捡了几块大的放到盒子里。才停止哭泣。我妈就这么走了。在葬礼上,我爸出现了。我忍着愤怒,几次想把他骂走。但我忍住了。我妈至死都没有说过我爸一句坏话,还保存着婚姻。我想,我妈还是爱我爸的。葬礼上我没跟我爸说一句话,直到他悄然离开。
我妈头七过后,我就去厂里,办了辞职。
再扯一句我爸的事情。有一天他的女人来找我说,爸病了,求我上医院去看看他。刚开始,我根本想不通。过了几天,我决定去医院看看他。还好,现在,他还活着,偶尔,我会去看看他。
我工厂的故事,就这样落幕了。
我数了数,一共喝了二十五瓶啤酒。杜莉莉竟然哭得稀里哗啦的。我说,不哭。不哭。说完之后,我就人事不省,醉倒在桌子上。
13
那天,杜莉莉从工厂下班回来,甩掉脚上的帆布鞋,坐在椅子上,长长出了口气。我问,怎么了?杜莉莉说,放假了。我问,怎么放假了呢?杜莉莉说,厂子不景气,像我们这些年轻的工人就给放假了,开百分之八十,什么时候有活了,再让我们去上班。我说,有这么严重?杜莉莉说,你没听说望城的很多企业都减资了吗?每人一个月少开七八百块钱呢。我说,哦。看来我们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银行降息,我那点儿钱,说不定哪天连本都保不了了。杜莉莉也是一个敏感的人,问我,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在你这儿……我说,你想多了。杜莉莉看上去还是有些不高兴。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杜莉莉还说,你要是嫌弃我了,你说话,我回厂宿舍去住。我说,你说这样的话有意思吗?我是那个意思吗?还不是你说的厂子不景气才引出来的这些话。我必须承认,近年来我的火爆脾气好多了,否则的话,我会把杜莉莉骂走。我坐在椅子上吸烟,手边放着我看的《荒野侦探》。那真是一部是伟大的小说。如果是我的话,我甘愿删掉第三部分。会让那部小说变得更伟大。杜莉莉噘着小嘴,坐在椅子上。我说,我饿了。杜莉莉说,我不是你的保姆。我说,你还没完啦?我不想吵架。杜莉莉沉默。我看着她,光着的脚趾头上涂着红色的蔻丹,两个大拇脚趾甲的蔻丹已经褪掉了一半,只剩一半的红色在指甲上。红色蔻丹让她的脚看上去更加的洁白饱满。我的气已消了一多半。我说,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杜莉莉睁大眼睛说,美得你。你都快成大叔了。我会爱上你……?我说,靠。我告诉你,我还真不喜欢你这样的嫩苞米,老苞米吃着才香。我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把杜莉莉惹哭了。杜莉莉把手边的一个茶杯扒拉到地上说,去找你的老苞米吧!我看着地上摔碎的茶杯说,你疯了吗?杜莉莉说,你才疯了呢,你喜欢老苞米,你找你的老苞米去啊!我说,你来劲是不是?别逼我说出更难听的。杜莉莉说,你说啊,你说啊,你不说,就不是你妈生的。我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杜莉莉,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推开椅子,从屋子里出去,下楼了。在楼下的小区里坐了半个小时。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脚上,被我碾成碎末。
我在想着杜莉莉的状态,真的很像当年的我。很像。我也就不那么生气了。天傍黑的时候,杜莉莉发来短信说,回来吃饭,大叔。我看着短信扑哧笑了,这个丫头,竟然叫我大叔。我在楼下超市买了一斤葡萄回去。杜莉莉已经摆好碗筷,饭菜香喷喷的。我说,真香啊!杜莉莉说,老苞米香,你吃去啊?我坏笑着说,老苞米不给我做饭吃。杜莉莉也笑了,说,去洗手,吃饭。我屁颠屁颠去洗手,回来,用手抓了一块红烧肉放到嘴里。杜莉莉说,大叔,你能不能不这么粗俗?再去洗手。要不,不让你吃。我说,好,好,我粗俗。我洗手。杜莉莉跟了一句,别忘了打香皂。这次回来,杜莉莉已经把米饭给我盛好了,坐在那里等着我。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我说,怎么?可以吃了吗?还要祈祷吗?杜莉莉笑了说,吃吧。吃过饭,我主动提出来洗碗。杜莉莉收拾桌子,擦地板。坐了一会儿,杜莉莉洗了葡萄,一粒粒摘下来,给我吃。吃过葡萄,我们下楼到广场那儿去跳绳,回来的时候,我们商量着是否要来一次旅行。最后,决定租辆车,由杜莉莉开,她上学的时候考了车票。我们决定去卡尔里海玩两天。
第二天,到卡尔里海已近傍晚,我们找到了杜莉莉在网上预订的2666旅馆,休息了一会儿,下楼吃些东西,直接去海边了。海边游泳的人真多,看上去就像是下饺子似的。杜莉莉说要游泳。我说,你游吧。我不会。杜莉莉笑着说,那就在海水里泡一会儿。杜莉莉去买了泳衣,给我买了泳裤。等我们从换衣服的地方出来,我打量着她。杜莉莉说,看什么?我说,没看什么。说实话,在一起几个月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穿得这么少。我们从那些躺在沙滩上的人中间穿过。那简直就是人体的迷宫。我们下到海水里,我不会,就在海水里泡着,看杜莉莉在游。她就像一条鱼似的,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来游去。让我羡慕。杜莉莉说,她在大学的时候还是学校游泳冠军呢。在水里呆了近一个小时,我们出来,躺在热乎乎的沙滩上。远处的落日,犹如一艘悲壮的航船,慢慢沉入海中。海滩上的人渐渐变得稀少。杜莉莉让我把她埋起来。我照做,用沙子把她埋起来,只剩一个脸在外面。杜莉莉说,现在,你要向我默哀。你要装作我死了,你现在面对的是我的尸体,你要悲伤,你要哭泣。我说,我不是演员。我躺在她身边不理她。她嘟囔着说,看来我就是真死了,你也不会悲伤,不会哭。我沉默。杜莉莉仍旧嘟囔着,你简直就是个冷血动物。我仍旧沉默。她抓了把沙子扬到我的头上。我说,你干嘛?她说,人家说话你没听见吗?我说,我又不聋。我说,你不是死了吗?还说什么话?要不要我给你写一份悼词啊?杜莉莉哼了一声说,谁稀罕!
落日沉入海面之后,海面变得黑暗起来。
我突然想起看过的一首诗,叫《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是于坚的,很短。我记得最后两句是:“只有大海满面黄昏/苍茫如幕”。
是啊,一个白昼就这么谢幕了,还有苍茫。
杜莉莉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像真的死了似的。我一只手挖着沙子,把一只脚埋进去。
我问,你死了吗?
杜莉莉说,死了。
我说,死了,还说话。
杜莉莉说,跟你说话的是我的鬼魂。
我说,靠,你吓我啊?
杜莉莉说,我没吓你。有这么漂亮的女鬼在你身边,你艳福不浅啊。
我说,是吗?
杜莉莉说,你不承认吗?
我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杜莉莉说,说说你的老苞米吧?
我说,什么老苞米?
杜莉莉说,你不是说你喜欢老苞米吗?
我说,你还对那话耿耿于怀呢?
杜莉莉说,才没呢,说说吧。
我说,坦白吗?
杜莉莉说,随便你怎么想?
我说,我要说出来,你可不要吃醋啊。
杜莉莉说,跟老苞米吃醋,我也太没出息了吧?你说吧。
我躺在沙滩上,犹豫了一会儿,开始讲我和天嬜的故事。
星星满天,看上去有些拥挤。我又问了一句,我真说了,你要生气怎么办?
杜莉莉说,我要生气就让一颗流星撞到我头上。
14
遇见天嬜是在一家叫“雨后”的酒吧里,那时候,我的那首《爱一场》感动了很多人。每次唱,我都会想起我妈。有时会失控,泣不成声。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年代还有那么多人需要感动。
酒吧里的人不是很多,三四桌的样子。男男女女坐在那里喝啤酒、嗑瓜子、咀嚼鱿鱼丝。我的鼻子甚至闻到了鱿鱼丝的腥味。角落里坐着一对男女,看上去是中年人。但女人保养得很好,几乎看不出具体年龄。我歌唱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女人哭了。她从纸巾盒里拿出纸巾擦眼泪。那个男人喊了声,别唱了。我们愣了一下,停下来。在这里,客人就是上帝。整个酒吧变得安静下来,女人说,让他们唱完,我没事,唱得多好。女人说,唱吧。我们又继续唱。女人的目光盯着我看。我们唱完,女人叫人送花给我们,在花里面还夹着五百块钱的小费。我让服务员过去,问他们是否有单点的歌曲,我可以给他们唱。他们没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了。我对着麦克风说,谢谢,欢迎再来。女人回头冲着我们,怔了一下,扭头挽着男人的胳膊走了。我没有多想。和四眼、二郎休息了一会儿,又给客人们唱了一首马頔的《南山南》。第二天,那个女人又出现了,是一个人,仍旧坐在昨天的那个角落里。这次,她点了一首宋冬野的《董小姐》。那天,酒吧里除了几个服务员就她一个人,好像是她的包场。唱完《董小姐》,她同样让服务员献花给我们。但里面没有小费。其实,客人每献一束花,就是一百块钱的小费。我们跟老板四六分。我们四,老板六。十点多钟,演唱结束了。二郎和四眼先走了,他们明天还要上班。我妈走了以后,我常常一个人在酒吧里呆到零点左右才回去。我叫服务员给我端了杯啤酒,端着,走到女人那桌。完全是出于礼貌,感谢,感谢她昨天的小费。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挑衅。我低头当做没看见。她那天穿着短裙,裸腿,水晶凉鞋。她说,坐。我坐下来。她递给我一支烟。我点上,抽了一口,有些紧张,又喝了口啤酒。我知道她在看我。在她面前我竟然是羞涩的。为了掩饰我的羞涩,我抬起头看她。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的眼神是大胆的,自信的。她翘起的腿,从一条叠落在另一条上。她端起酒杯说,来,喝一杯。我顺从地举杯,喝了一口。而她一干而尽。她举着杯子,杯口对我,意思说,我干了。我的还有半杯呢。她不说话,只是举着杯子对着我。我不好意思起来,把剩下的也干了。彼此举着两只空杯,杯口相对,僵了一会儿。她笑了。我也笑了。笑里面透着一股微妙。我觉得她很美。而她放下杯子问我,还喝吗?我说,不喝了。她说,我叫天嬜。我怀疑自己的耳朵问,你叫什么?她说,天嬜。我说,甜心吗?她说不是,是天地的天。嬜是这个字。她用手指蘸着杯子里残留的酒,在桌子上写着“嬜”。我说,这个字,你不说叫“xin”的话,我都不认识。她说,很多人都不认识。我说,哦。我说,我叫三疯。她说,我知道。她看了眼桌子上的手机,说,你的号码,给我。我可以拒绝吗?不可以。她打过来,我也保存了她的号码。她说,我走了,要我开车送你吗?我说,不用。她站起来的时候,身上一种我从来没有闻过的香水味。我坐在那里没起来。盯着她的背影,两腿,扭出酒吧。在五颜六色的霓虹光下,她竟然像电影里的站街女郎。我看着她钻进车里,发动起来,开走了。从酒吧的落地窗看着外面,仿佛梦幻。我又叫服务员给我来一杯啤酒。服务员小唐跟我开玩笑说,咋的?迷上了吗?我说,靠。怎么可能!我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头有些晕,就像刚刚献过血似的。我冲出酒吧,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拦了辆车,回家。那段时间,我非常迷恋佩德罗·阿尔莫多瓦的电影,只要网上能找到的,我都看了一遍。其中《关于我的母亲》我看过五遍。凌晨三点多钟,一个诗人朋友打电话来说,要带一个女人过来借宿。我拒绝了。我冲了个澡,睡了。
15
夜凉了。
我对杜莉莉说,回去吧。
杜莉莉说,后来呢?
我说,后来回旅馆再给你讲。
杜莉莉说,我还等着流星撞到我的脑袋上呢。
我说,今天就别等了。
一个穿着荧光雨衣的男人在海边跑步。
我说,要等,那流星也是撞到我的脑袋上,而不是你。
我说,起来。
杜莉莉说,其实,你的故事更像是给我的悼词,你只念了一半。你怎么让我安息呢?
我说,那你的灵魂就悬着吧,等我把下一半讲完你再安息。现在,我有些冷了,我们得回去了。
杜莉莉说,我都死了,你让我怎么动?你要把我的尸体扛回去。
我用手去碰杜莉莉的肋骨,那是她的痒处。她在沙子里挣扎、扭动着,说,痒,痒。我继续。我说,让你装死,让你装死。杜莉莉说,服了,我服了。我从小就最怕痒了。求求你,停下来。我说,还跟我来劲不?杜莉莉说,不了。我说,再来劲的话,信不信,我强暴你。杜莉莉说,欢迎强暴。话说到这份上,正好。适可而止。我说,咱别扛着了,我背你吧。杜莉莉说,那也可以。你就不怕我像吸血鬼一样,吸干你的血吗?我说,用你的牙齿咬破我的血管吧,用我的血填满你。杜莉莉在我背上,说,真酸。我说,什么酸?杜莉莉说,你说的话。我们取了衣服,穿着泳衣往旅馆走。杜莉莉再一次要求我背着她。海水的盐分滞留在身上的那种不舒服感,紧绷绷的。到了旅馆,我让杜莉莉先洗。杜莉莉说,我洗得慢,你先洗吧。我说,好。我调好水温,开始冲洗起来。水流从头上落下,温暖舒适。我闭着眼睛,沉浸在水流下,像在梦中。我突然怔了一下,灵魂出窍般。等我缓过神来,我知道是杜莉莉在我的身后,抱着我。我能感觉到那柔软的乳房紧紧贴着我的背脊。我说,干什么?其实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语言。杜莉莉沉默。我说,不这样好不好?杜莉莉说,我就要这样。我说,还不是时候。杜莉莉说,是时候了。我说,不。我在企图摆脱她。但她双臂紧紧地箍着我。我说,我不配,我是大叔,我喜欢老苞米。杜莉莉说,我就是老苞米,杜拉斯不是说十五岁就老了吗?你说,我是不是老苞米了。我说,别用文学上的概念为自己辩解。我需要现实的概念。再说了,我是什么人,我自己知道,还有,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很多东西还滞留在我的心里,等我讲完了,吐干净了,倒出来一个能容得下你的空间,到那时如果你还有这个想法的话,我们可以尝试一下。杜莉莉松开,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我差点儿撞到墙上。杜莉莉说,你是一个懦夫。我不想辩解。我抓了条浴巾从浴室里出来,很快擦干自己,穿上衣服。坐在沙发上吸烟。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大海一片漆黑。海边那个跑动的荧光,是那个穿着荧光雨衣的人在跑步。屋子里有些燥热,我打开窗户,海风吹进来。真的是秋天了,这晚上的温度就是不一样了。我瑟缩着,又关上了窗户。杜莉莉喊我,把我的睡衣给我拿过来。我问,哪呢?杜莉莉说,在我的旅行包里。那是一件白色的真丝睡衣,拿在手里很轻,很柔,很软,很滑。我闻到了一股香味,不禁翕动了一下鼻子。浴室和卫生间连着,浴室在里面。我没进去,我把卫生间的门推开一道缝,把睡衣递进去。杜莉莉躲在门后,伸手抓过去。我说,咋的?还怕我看见啊?杜莉莉沉默,把门关上了。我摇摇头,笑了笑。一个男人在那时候,不想,那是扯淡。我的行为并不是说我有多么高尚。只是我还不想做一个禽兽。就这么回事。
杜莉莉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里面出来。这个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很尴尬。只有沉默。我还是先说话。我问,饿了吗?下去吃点?杜莉莉说,不想吃,减肥。我说,我饿了。杜莉莉说,你饿,就自己下去吃点儿。她平静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我感到委屈。出门。我在楼下吃了几口。出了旅馆的门,向旁边的街道走。那面看上去很繁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那种委屈变得强烈起来。愤怒。我又回到海边,海水被黑暗淹没。依稀可以看到远处夜航船火星般大小的灯光。那灯光让我看着很累。我躺在沙滩上。星星,是的,那些星星在天上,背景是冷寂黑暗的天空。我不知道那些星星们在天上看到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我仰躺在沙滩上,像从海水中冲上来的尸体吗?在我的愤怒慢慢平息的时候,杜莉莉发来信息说,大叔,回来,说你的故事吧。我不闹了,莉莉乖。这短信一下子让我变得柔软。我从沙滩上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子。回到房间,我看到杜莉莉在染脚趾甲,看我回来,抬起头,说,咋的,想你的老苞米去啦?我说,靠,怎么可能?只是随便走走。杜莉莉说,哦。预定房间的时候,杜莉莉就问我,订一张大床房还是标间两张床的。我说,两张床的。我回到另一张床上,又下地,从旅行箱里翻出那本托·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躺在床上翻看着。杜莉莉涂完脚趾甲,两只脚放在那里晾着。我扫了一眼,黑色的,竟然。我什么也没说。她不时晃动着脚丫子,让它快点儿干。十个黑点儿,像十只眼睛。为了打破僵局,我还是说了句,为什么是黑色?杜莉莉说,我喜欢。我说,我也喜欢。杜莉莉说,哦。我不是让你回来讲故事的吗?我说,遵命。杜莉莉问,要不要给你的脚趾甲上也涂上。我摇了摇头。杜莉莉说,不嘛,我要看看,男人涂上是什么样子。她灵巧地跳下地,连拖鞋都没穿,抓过我的脚。我说,有些痒。杜莉莉看着我的脚说,没想到大叔的脚还蛮好看的呢。我说,靠。杜莉莉说,就是脚趾甲有些不齐整,我帮你修修,再涂吧?我说,随你。她拿过她的那套指甲钳,抓着我的脚趾头,一个个给我修剪。我已经不觉得那么痒了。她又是剪,又是锉的。我说,你怎么看上去像一个钳工了。我的小脚趾甲是畸形的,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修满意。杜莉莉抬头对说,别看我,给我读首诗吧?我说,好。我翻着《四个四重奏》,在里面找一首相对来说,短一些的。我说就读这首《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充满泪水的眼睛》吧。我脚上涂了黑色的脚趾甲怎么看都不像杜莉莉的那么自然。杜莉莉问我,喜欢吗?我摇了摇头,有些妖。杜莉莉说,拉倒吧,大叔,女的才是妖,你只能是鬼了。你要不喜欢,我再给你洗掉。她又找出一瓶洗甲水,开始给我洗。洗过之后,她挨着我,对比四只脚,黑白分明。
16
天嬜几乎每晚都过来听我唱歌。她就坐在角落里,像一个女猎人,抽着烟,看着我在台上。每次开场的时候,我会对她点点头,给我一个微笑。然后音乐起。莫名的,我的歌声里带着一种朦胧的情感,像心在说话。唱完歌我们会喝酒,或者去别的地方喝咖啡。有时她会开车送我回家。但我没有请她上楼。她好几天没再出现在酒吧里,我感到失落落的。声音也变得苍白。下面的客人有起哄的,要我们下来,不要唱了。但那毕竟是少数,真正来听歌的人有几个呢!音乐和其他艺术一样,已经越来越边缘,小众了。我想。有一天晚上,我唱完歌,一个人喝了些酒,往家走。天嬜发来短信说,你要睡我就开个房间吧?我看着短信有些懵。站在路灯下,反复看那几个字。开什么玩笑?我喃喃着,逗我玩呢?我没有搭理。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停下等红灯。我又掏出手机看那条短信。一种莫名的躁狂在心里面作祟。我给她打了个电话问,你在哪呢?我听出来她喝酒了,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她说,你开好房间等我了吗?我说,你不会开我玩笑吧?她说,我想要你。我说,好,我开好房间,告诉你。我必须承认在之前的交往中,我憧憬过她的身体。现在,竟然像天上掉馅饼似的。我为我这样的想法感到耻辱。但我不想去想。已是午夜,我在路边的一家旅馆开了间房,给她信息。我躺在地上,并不相信这是真的。如果她不来,我就当在外睡一宿。这么想,我打开电视,调到电影频道,竟然播放的是李沧东的影片《诗》。之前,我看过,我喜欢的电影。等她来的时间里,我百无聊赖。《诗》演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敲门。我紧张起来,打开门,是她。并没有烂醉的样子,但我还是闻到了酒味。我想象中她会扑在我怀里,但没有。我们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电影,我给她讲电影后面的故事。我在剧透。过了一会儿,我们抱在一起,亲吻着。我的舌尖感觉到她舌尖上酒的味,有些甜。嘴唇和舌头在那里厮磨着,好像没有我们什么事似的。我开始抚摸她。她说,洗洗。我收回手,说,好。她竟然连内衣都没穿,脱下外衣,里面就是胸罩。那也是我第一次给女人从后面解胸罩。黑色的。蕾丝花边。她赤裸着,两手在胸前挡着。但我还是看到了肚子上的赘肉和因为剖腹产遗留下来的竖的疤痕。这真实的她并没有让我感到厌恶。没有。她冲进浴室,打开淋浴,突然,尖叫。我在外面问,怎么了?她说,水凉。我冲进去,把水温调好,她瑟瑟地两手捂着乳房,说,好了,你出去吧。我说,还怕看吗?她说,怕。我想,毕竟我们是第一次,在某些方面,这更像是一夜情,因为她感到陌生。那种保护更是本能。我从浴室里面出来,躺在床上吸烟。电视里的《诗》正好出现演职员表。那建立在苦难之上的优雅被李沧东演绎得丝丝入扣。而我和天嬜的戏还没开始。我必须承认她洗得匆忙,连头发都没洗。裹着浴巾从里面出来了,躲进被窝里,在我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说,你也去洗洗。我回吻。我同样是潦草的洗了洗,就从浴室里面出来了。两具肉身贴在一起,我们身上都有没有擦干的水。当两个身体碰到一起,那份滚烫就把水蒸发掉了。那一刻,我醉了。世界对于我是不存在的,只有她。我们像包裹在涂满蜂蜜的幔帐里,朦胧,也清晰。我们的镶嵌让这个夜晚变得紊乱。莫名的悲伤在身体里燃烧,我听到血液呼啸的声音,像一首音乐的背景,仿佛蓦然回首,充满了冲破黎明的意象,但黑幕依然笼罩,大地黑沉,旋律的低吟一如悲叹……后来,我们闲聊。我从她的话里多少了解到,她有家。她比我大。她让我叫她姐。我不叫。她就挠我的痒,问我,叫不叫姐?我说,不叫。她说,你都把人家睡了,叫个姐这么难吗?我就是不叫。她开始亲我,爬到我身上……这一次结束的时候她哭了。我没问她哭什么。以后,也没问过。我们搂在一起,很快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从疲惫中醒来。那天是她先走的,她来的时候,没开车。我退了房,也走了。我的身体像被唤醒了。因为她的情况,我们不可能腻在一起,那个时候我就会痛苦。我开始写歌,然后,在酒吧唱。
《孤星泪》写出来后,竟然有音像公司联系我,要给我出唱片。这是我们“达摩流浪者乐队”没有想到的。见不到她,我甚至是充满仇恨的。等再次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像报仇似的对她的身体。用身体的节奏告诉她,我喜欢她。我们在一起几乎没有草草收场的时候,但,有一次,那天是我妈的忌日。我从墓地回来,我告诉她到公墓这边来接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想要她,想得不行。车开到一片拆迁的废墟的时候,我说,停车。她说,干什么?我把她从车里拖出来,到了一个拆了一半的房子里,可是眨眼的功夫我就不行了。她很生气,也没有安慰我,就回车里了。回城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就是我叫她姐,她也不吭声。我们冷战了好几天,我几乎要疯掉了。那种僵持的状态中,我煎熬着。最后,还是我妥协了。给她短信。我们又在一起了。那天一见面,我就抱紧了她。我说,不要这样折磨我好不好?她说,是你在折磨我好不好。我谦让着说,好,好,是我不好。我们迫不及待地镶嵌在一起,只有这样才可能把悲伤统统丢到脑后。而当我们分开,各自躺到床上,我深深感觉到我们之间弥漫着一股死亡气息。直到有一天,她发来短信说,我爱上你了,但我必须离开。从那以后,她就消失了。我的天塌了似的。我陷入到肉身和灵魂的荒芜中。我是疯狂的,躁动的,愤怒的。这种情绪几乎让我崩溃。我当时想,要是我能找到她,我会杀了她。我找了,没有找到,她就像从这座城市蒸发了似的。她走了,消失了。那段时间,因为唱片发行的还不错,甚至有几个城市邀请我们去演出。自然有很多女孩扑上来。我变得堕落,直到有一天警察在我吸食大麻的时候,闯进屋里。
17
我终于讲完了我的故事。屋子里的空气在那一刻好像凝固了。我仿佛从梦中回到现实中来,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像把肉里的刺拔出来了似的。我给自己点了支烟。杜莉莉的脸色像被霜打过,起身回到她的床上。我说,我说什么了?你生气了吧?杜莉莉说,我没生气,没。我要生气,让我不得好死。我说,你说这干什么?杜莉莉说,今天还没跳绳呢?我要跳绳。她从旅行箱里拿出那根红色的跳绳,跳了几下,觉得空间不够,看了看我说,起来,把两张床靠在一起,这空间就够大了。我看了看她,脸上没有表情。我连忙下地把两张床并到一起。她光着脚在挪出来的空间里,跳起绳来,十个脚趾头在地毯上跳跃。也许是地毯的阻力太大,她跳得有些费劲。但她仍在进行着,很快,便满头大汗。她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而后消失了。我恐惧起来,喊着,莉莉,莉莉……没有回声,只看到那红色的绳子仍在上下纷飞,像一个封闭的空间。我喊着,莉莉,莉莉……我从床上跳下来,冲向那个封闭的空间,绳子抽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一切都停止了,她瘫在地上,已然是一个泪人。我不知道说什么,陪着她坐在地毯上,企图把她从那个封闭的情境中拽出来。她发出悲号。我把她搂在怀里,她用拳头捶打着我,说,你是一个混蛋,一个混蛋。
我笑了笑说,你终于知道我是一个混蛋了。
我拿起地上的红色绳子,独自跳起来。我说,来跟我一起跳吧?我带着你一起消失。
杜莉莉几乎是吼叫起来,你个混蛋,我都这样了,你还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