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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痕迹

2018-11-14

黄河 2018年1期
关键词:茅房婆姨大妹

冬夜

夜色浓重,起风了,是大风。

房门、窗户纸呼嗒呼嗒,一声紧追着一声响。当院里水桶滚动,房瓦坠地砰砰啪啪像放炮仗。有什么撞击窗框后落地,惊吓得吴桐夫妻心烦意乱睡不着。

吴桐说,小时候听父母说七十几年前村里常遭土匪、日本人抢劫烧掠。这一阵咱院里这样大动静,感觉上就是土匪和日本人在院里折腾呢。

老天又要收人了,咱家这房子塌了可怎么办?吴桐婆姨说,想转移话题。但凡吴桐说到日本人,吴桐婆姨总想转移话题。申柏岩村人说老天要收人了,相当于说要发生地震了。头顶心有寒风揪头发,吴桐婆姨往被窝里缩头,又伸出手臂用枕巾把额头遮挡住。

吴桐说,气象预报说,是要下暴雪。

安慰婆姨,也安慰自己:不会发生地震。几百口人的小山村,村名叫申柏岩村,村里人都搬迁走了,就剩下吴桐老夫妻两个,每到夜晚阴森森孤零零鼠啼鸡呓都觉着不踏实。临睡,用煤泥把炕火焖了,留着一个小烧眼,小烧眼里一道红光笔直冲上房顶,房顶豁然破一个红洞。能嗅到温暖但感觉不到温暖。

吴桐夫妻不想搬迁,在这个深山老林中的小山村生活大半辈子,大半辈子的辛苦、欢乐、忧伤都刻录在这里。唿嗵一下搬到城里,就像唿嗵一下从井口掉到井里,井里有什么好,门对门不认识不交往。即便交往,进门要脱鞋,吐痰要赶紧往卫生间跑。一年到头见不着一只鸟,闻不着一点泥腥味,甚至连一只鸡都不能养。

主要是在县城里新买的楼房太靠近抗日英雄纪念馆,纪念馆院内残存着一座日本人侵华时期修建的炮楼,炮楼保持原貌四周用铁丝网围着,铁丝网也是当年的铁丝网,锈迹很重,保留着一副狰狞样。七十几年前吴桐的大爷庆则就是在那座炮楼里,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后扔在铁丝网外面的土坡下。一旦住进那座楼房里,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那座炮楼,吴桐本能地对那座炮楼反胃,托中介卖那套楼房,总也卖不掉。

吴桐从被窝里伸出一条手臂,竖在黑暗里摇,晃。

婆姨看不见但感觉到了,说,你做甚?

吴桐说,拉灯绳呢?语气显急躁。接应的慢一点就要破嗓子吼喊了。

婆姨说,临睡,你关灯拉断了,还到哪里找?

吴桐的急躁一下泻尽叹息说,唉,老了,忘心越来越大,刚做过的事一转身就忘了,这日子还怎么过?钻出被窝要下地。

婆姨说,寒天冻地,你热熬熬身子小心着凉。把尿盆盆提上炕在被窝窝里尿吧。

吴桐说,我不是纸糊的,就俏气成那样?语气又现出急躁。伸手到炕沿下摸索,摸索到鞋,跳下地去了。说不俏气还是俏气,连续打几个寒战,牙齿得得得打架,都打出声来了。婆姨紧忙开亮手电筒,手电筒光壮硕、丰满、雪亮,直照到吴桐身上,吴桐急忙往一边扭身体说,你做甚,做甚嘛!急躁是急躁呢,但急躁里带出一点羞耻意味来了,已背对了婆姨。婆姨叽叽咕咕笑起来,声音不大但流畅,一泻无余的那种。笑声没结束吴桐的尿先结束了,爬上炕说,笑甚,你笑甚嘛,有甚好笑头?只当婆姨是笑他和老二一样都是蔫头耷脑的模样呢,感觉着一点失落和自卑,口气里没了急躁,只有僵僵的生硬。

婆姨说,皮,都是皮,就剩下个骨头架架了。

吴桐说,到这个年纪谁不是?你能逃过这一关?

知道婆姨为什么笑了,吴桐长长叹息一声,悄没声儿了。

婆姨也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都想睡,都没有睡意,都在注视炕火烧眼里冲出的那一道红光。房门和窗户纸一直在呼嗒呼嗒响。房门是老房门,房子也是老房子,吴桐订婚那年盖的,快五十年了,想翻修一下村里没人了,自己也没力气了,翻修屁——今辈子没戏了。想不搬迁呢,供电公司断电的日子越来越靠近,更记挂卖楼房买楼房的事,记挂了不想说,只在心里干憋气干憎恨。憋气买楼房时太相信儿子们,自己没亲自到县城看一眼;憎恨那一座残存的炮楼,当年解放县城时,怎么没彻底给炸掉!

婆姨伸手抚摸吴桐,从胸部抚摸起,直抚摸到膝盖处说,我不光是笑你,是连我也笑呢。你摸摸我的脯子,年轻时候两个肥嫩嫩的肉团团,眼下就剩下两块烂布片片了。你摸摸,你摸摸。声音颤颤,摇摇,像是很着急就要急哭泣了。

吴桐不摸,不想摸,摸了伤感,其实是不摸也伤感。

有一段时间了,因想阻止儿子赴日本游学——实际是留学,但吴桐固执己见就是要说游学,最终没有阻止住。想见儿子们一面见不着,就急躁,就伤感。吴桐有两个儿子,一个赴日本游学了,一个在北京读硕士,都说有科研课题,都两年多没回来过了。要回,都只是匆匆忙忙回各自婆姨家住几天,就匆匆忙忙又回学校去了。隔十天半月打一个电话回来问一声:妈,你们没事吧,和我爸好好吃上饭,早些搬进县城楼房里去住吧。

电话算什么——算个屁,看不到人,摸不着人,倒更惹得吴桐心里乱糟糟。老子吃饭不吃饭、搬家不搬家,用得着你管吗?你是真管吗?寡淡得你们家婆姨足疼手痒呢。

关键是七十几年前吴桐的大爷庆则被日本人用刺刀一口气捅二十三刀,还刨了心,挖了肝,就因为吴桐的祖母病了,吴桐的大爷庆则进县城买药,其中一种药有止血功效,日本人就说是八路的干活。就抓人就杀人,最终结果是:吴桐的奶奶病死;吴桐的爷爷气死;吴桐的大娘受惊吓患上疯病到处疯跑,遇上日本人被遭害也死了。

从那时候起,隔壁院里——大爷家就房倒墙塌没有人迹了。

眼下,申柏岩村整个村子都房倒墙塌罕有人迹了,野兔野猪大白天就大模大样进村,谁知道夜深人静时分有没有狼或豹子进村街里觅食!山村已不是山村,是荒野山林,被废弃的院落里都长满枣树、榆树、荆棘,甚至还绿汪汪长出白皮松和油松。

日落黄昏,吴桐夫妻就关门闭户不敢出门——吴桐怎能不伤感?

婆姨说,看你这些日子老急躁,你是怎么啦?声音颤颤摇摇,没哭出声音,但心里已哭了。明摆着的事:心疼吴桐呢。吴桐惦念儿子们,想见儿子们,又不愿说出口,在心里独自憋,憋出病,可怎么办?还不能说破,说破,吴桐不承认:我惦记他们?我想见他们?狗屁,他们不惦记我不想见我,我惦记他们想见他们做甚?呸!

更不能电话告诉儿子们,告诉了,吴桐会发脾气吼叫说:娃们忙,做事业,挣钱,生儿育女,你怎么能胡说八道再给他们添负担。吼叫罢,一天两天不吃饭,不仅不吃饭,还吐酸水,一吐一大口,黄黄的清亮清亮。婆姨声音颤颤摇摇,是想转移吴桐的注意力,让惦念一下自己。果然,吴桐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了,伸手摸婆姨的脸颊——只摸颧骨以上,颧骨以下枯枯地陷进去,罩一层薄皮。婆姨牙齿不好,刚六十五岁出头就跌落得零零落落了,触着碰着,头皮麻。

婆姨说,吴桐你说,老天爷既然在世界上留滤下个人,为甚就不能一直让好好地活着,怎么就摆布得要让病,要让老,要让死?

吴桐说,最可恨畜生们杀人,还是跑到中国来杀人。

婆姨说,几十年前的事了,你老想老想,怎么就不能歇一歇!

吴桐说,歇什么,你生养的好儿子,肯让我歇吗?

不想让儿子出国儿子偏出国,心受伤,情感受伤,尊严更受伤。想说:中国这么大,北京上海有那么多名品大学校,学到的知识就不是知识?儿子们说国家重点大学是说名牌大学,吴桐偏说名品大学校——他们就能和我反着来,我为什么就不能和他们反着来?还想说:去哪个国家游学不好偏要去日本?还想说,能帮我买那种楼房,怎么就不能帮我卖那种楼房?按捺住没说——主要是说和不说一样:没用。

婆姨说,娃是去上学,又不是去打仗!

吴桐说,去日本,明摆着是飞蛾子扑……

婆姨说,娃们没招你没惹你,你说这种话也忍心!抢了话头不说,语气还潮潮的有一点生烟生火的意思了,也有一点哽咽的意思了。

吴桐笑说,只怕是正经知识学不到,倒学成一个烧光杀光抢光的谋臣,让你哭笑不得呢。笑里有冷风刮过,呼嗒,呼嗒,冷骨冷心。实际是想通过笑和老婆讲和——从心底说,一点也不想惹婆姨生气,没有把控好还是又一次把心底的冷气拖带出来了,心里有一点怨怪自己:一个不学好的老货头!

儿大不由娘,这两年吴桐体会最深刻。

婆姨说,我问你的问题,你没回答过我一次。你说,人为甚就不能一直让好好地活着?

实际上,婆姨老是这样问,有一个目的:尽快转移吴桐的注意力让吴桐尽快入睡。只是所问的问题已让吴桐产生耐药性,都觉着不屑于回答了。两个儿子幼小时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不过问题不止涉及人,还涉及猫,涉及狗,涉及牛羊和小鸡小鸟们。

爸,甚叫死,为甚就要死?死了要做甚?死了还能吃草草吃肉肉吃饭饭不能?

娃们幼小时可听话可可爱了呢,吴桐怀念得要命。

婆姨说,吴桐你说,光是咱们记得的,咱这村里老的少的,过去了多少人?

吴桐还是笑,还是不说话,实际笑已在脸上僵僵住,是有一点睡意了。

婆姨说,吴桐你听着,我给你咂话这多少年咱村过去了的老的和少的:村东的二海爷,二海娘;村西的春生爷,春生娘;塄畔的福猪爷,福猪娘——婆姨不吭声了,吭声也没用了,吴桐鼾声响起,均匀深沉,还往外吹气,吁,吁——婆姨大睁着双眼,直瞪着炕火烧眼里直冲上房顶的那一道红光,泪水悄悄往枕头上流淌,用被角角堵住嘴,心里在呼唤两个儿子的名字:远儿,飞儿,妈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想你们呢。

呼嗒,呼嗒,吁,吁,风声,鼾声热闹繁茂,尤其像遭土匪和日本人烧杀抢掠了。

吴桐婆姨只顾提心吊胆了,哪里还能睡得着!

二海娘

二海娘,其实就是二海奶奶,申柏岩村人叫奶奶不叫奶奶,叫娘娘。娘娘前面还要加上一个男人的名字,原因再简单不过:区别娘娘们不同的归属。二海娘实际就是二海爷的婆姨。二海娘是简称,全称是:二海娘娘。用简称不是人人都可以用,是有了一些岁数的人才有资格用。比如娃东爹和娃东妈这个年纪的人就可以用了。二十岁或二十五岁以下年纪的人——比如娃东这个年纪的小屁孩孩就不能用,只能用全称。

用全称崇尚、亲和,更能彰显一种一脉相承的亲缘关系呢。

二海娘原本不是二海娘,是海则娘,之所以是海则娘,是因为:二海娘的头一任男人不是二海则,而是二海则的哥海则。海则和二海娘结婚二十几年,生育三个男娃两个女娃,那一年领着三个男娃各挑一担山货到川里集市上卖,正赶上日本人修炮楼在集市上抓人,父子四人都被抓走。修三个月炮楼就无音讯了。山里——申柏岩村人叫无皮了。就是说从人世间彻底消失,连一星半点皮毛也没有留下来。二海娘缠过脚,又放开,是一双半大的小脚,带着两个没成年的女娃儿放牛,种地,砍柴,日本人三天两头进山里抢粮,抢女人,抢牲畜,二海娘家的房子都被一把火烧了,所幸有小叔子二海则帮衬,每一次申柏岩村遭抢,都是小叔子二海则背大女抱小女,带领母女三个逃进人迹罕至的山沟里躲避。

二海娘就和二海则续亲,改嫁二海则了,海则娘就成了二海娘。

二海娘当年哭海则和三个男娃把眼睛哭坏了,眼睛常年泛红,眼皮外翻,糊满眼屎和眼泪,隔一丈两丈远就辨不清面前的是人影还是树影了。要踮动半大的小脚一摇一晃走到跟前,把脸凑近人影或树影,努力张大眼睛看一阵。实际也不是看是要感觉呢,感觉不到活人气息就伸手摸,摸着衣服就嘻嘻哈哈笑说,你是谁啊,像一堵墙一样一声不吭站在这里?摸着树皮或泥皮,就一声不吭站在原地,向左、向右张望,甚至往头顶上张望,眼睛像遭了烟熏一样飞快地忽闪,忽闪出泪水忽闪出眼屎。最终也辨别不出到底处在什么位置,可走的路在哪一个方向?就开始歪脸盲目无助喊:二赖,二赖。二赖是二海娘的第二个女娃儿的名字,嫁给本村一个叫胡忠则的后生,住在村西头,距二海娘当时所处的位置几百丈远,怎么能听到?但二海娘不管,照喊不误。有时候辨别不出所处位置,也喊大赖,不过大赖刚嫁人一年就殁了。原因是害鼠疫。那鼠疫是日本人偷偷在八路军根据地播下的。不为别的,为断八路军的后路。大赖殁了没有人告诉二海娘,二海娘多少年没见过大赖,也没追问过缘由。那年哭海则和三个男娃不光哭坏眼睛,还哭坏脑子了。有时候二赖当街里喊二海娘:妈!二海娘也会懵懵懂懂说,你是谁?还要问旁人,她是谁?

今天,二海娘出现在娃东家大门口,不往大门里走,只是不停歇地摸索斜立在大门壁上的几根旧木料。往左摸索一下,又往右摸索,摸索半天,摸索到的都是木料,就冲大门顶喊,大赖,大赖。娃东妈挺着临月的大肚子正斜立在自家炕沿前纳鞋底,听见二海娘在自家大门外喊叫,就吆喝娃东:娃东,快去看看你二海娘娘要做甚。话还没有说完,探头往门外望一眼,先唧唧嘎嘎笑起来,一边走到当门口——人在门里,肚子悬出门外,冲大门口喊,二海婶,那是他爹刚立在那里的几根旧木料,东边门壁上立两根,右边门壁上立三根,中间是大门道,你想进大门,又不挡你的道,你堵住它们,只管叫你家大赖,要做甚?二海娘扭脸往娃东妈说话的方向望,带泪的眼睛像大门脑上的太阳一样红灿灿闪亮,朗声大笑说,呀呀呀,你是谁?把烂柴旧草堆在我家茅道上,要做甚?往一边扭一扭身体走进大门里,照直进茅房里去了。因为走得快,半大的小脚尖踢在一只正埋头专心觅食的老母鸡屁股上,老母鸡呱呱呱叫着,拍打着翅膀飞上院墙去了。

娃东妈嘟囔说,看茅道一下就看那样清啦?真看不见还是假看不见啊?

二海娘还没走进茅房,就开始脱裤子,白晃晃屁股,把大半个院子晃白。

娃东上小学,因为妈妈生的猴娃多,是半天上课半天在家帮妈妈做家务看猴娃。建国初期妈妈因为生猴娃得过当地县政府颁发的“英雄母亲”奖。得奖得的上瘾就一直生一直生,后来拢共生下七个男娃七个女娃——不过娃东上小学那时候,妈妈还没有生下那么多猴娃。妈妈和村小学老师说好,让娃东和娃东的哥哥轮流在家帮衬她。娃东背着大妹抱着二妹在大门道里拿一只大蚂蚁当牛,一根小柴棍当犁,学爹的样子耕地。嘴里有模有样吆喝:喔来来啊。腔调是爹吆牛时的腔调;架势是爹耕地时的架势。那只大蚂蚁身上套一根红线,扯着小柴棍在原地转圈圈。转到娃东屁股下,又转到娃东脚尖前,再转到娃东对面的墙角下,墙角下有一个小裂缝,大蚂蚁想往裂缝里钻。娃东犁尖尖扎牢在土里说,喔来来啊!是爹耕地和牛发脾气时的腔调了。大蚂蚁枉自挣扎寸步动不得。大妹从娃东背上出溜下地,一脚把大蚂蚁踩成一小片黑皮。娃东正要和大妹发脾气,就听见妈妈的喊声,只装没听见。早就盯上二海娘娘了,不然怎么会没防备大妹让把个大蚂蚁踩死?二海娘娘上茅房不上自家的茅房,到隔壁上娃东家的茅房。上茅房上吧,上完茅房擦屁股不用纸不用石头或土块,也不用玉茭棒子和小柴棍儿,用娃东家的枣树干。撅起屁股,屁眼沟子对准枣树干上凸起的部位,上下晃屁股,晃几下,又左右晃,枣树干上就金灿灿湿润了一片也厚重了一片。二海娘娘今天闹肚子,上一次上茅房在枣树干上留下的痕迹还没有完全干透呢,就又涂抹上去一层。娃东家茅房里长一颗枣树——说是茅房其实没有房,只有四堵墙,四堵墙围出一个小圐圙,小圐圙里挖一个大坑,大坑四面围四块大石板,上面盖两块长条形石板或木板,中间留一条细缝,细缝里插一根木棍就成了。不光娃东家的茅房没有房,申柏岩村所有人家的茅房都没有房。因此申柏岩村人叫茅房不叫茅房,叫茅墙。比如娃东正看猴娃呢,急尿了,就冲自家房门里喊,妈,我要上茅墙。妈妈就在房门里答应说,去吧,妈看着猴娃呢。娃东就一道烟进茅墙里去了。

长在娃东家茅墙里的枣树据说已经经历过十几辈人或几十辈人了,树干比打谷场上的碌碡还要粗,上面有棱有角密布了块状的凸起的黑皮。二海娘擦屁股不是在一个地方擦,是要轮换呢,这一次在这一个凸起的部位擦,下一次在另一个凸起的部位擦。时长日久二海娘屁股够得着的枣树干上就擦出一圈黄不黄黑不黑的干痂,干痂鱼鳞一样翘翘起,风一刮或有人走过,就雪片一样纷纷往下坠。娃东就受过一次害,触碰到了枣树干上新鲜的粪便,弄一身臭气,挨妈妈骂了。娃东和妈妈犟嘴,你怎么只骂我,就不骂我二海娘娘?妈妈和娃东苦笑说,你二海娘娘都那样儿了,妈怎忍心骂她,你个小仇人怎么能和你二海娘娘比?

二海娘倒腾着半大的小脚差不多就是在小跑步,经过娃东身后娃东只装没看见,也装没听见妈妈的喊声。二海娘进茅房里去了,娃东就抱起小妹拉着大妹小跑出大门外去了。大门外自家院墙西头靠近茅墙的那一段院墙,娃东在上面掏一个小洞,小洞用一块小土块堵着,用一根细柴棍轻轻往里一捅小土块就掉了。娃东趴在小洞口就能看清楚茅墙里的动静。娃东刚才当犁用过的小柴棍,其实就是预备着等二海娘来上茅墙时捅小土块用的。娃东在枣树干上涂了墨,又撒了锅底灰,又抹上去油。油是旧油,是妈妈说吃了头晕不让再吃了的那种油。趁妈妈不注意,偷蘸了一点出来使用。娃东把大妹和二妹放在远离开院墙的地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小玻璃瓶,放出两只大蚂蚁,让两个妹妹追着玩儿。自己跑到院墙根,用小柴棍把小土块捅掉,闭住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对准墙上的小洞——还没对准呢,大妹就过来了,挤开他说,二哥哥,你看什么呀,我也要看,你让我先看看嘛。娃东急忙堵大妹的嘴,二海娘眼睛坏了耳朵没坏,大妹的声音尖尖细细村西头都能听得见,何况自家茅墙里。把大妹抱起送回到二妹跟前,二妹其实也已经跑过来了,娃东大妹二妹一起抱,送到当街口,和大妹二妹耳语说:二哥哥给你们抓蚂蚁,抓更大更大的蚂蚁,那种大蚂蚁好可怕,像人一样长着手长着脚,还会说话呢。掏出那个玻璃瓶,把里面的蚂蚁全倾倒在大妹和二妹面前,掉头又跑回院墙根。小洞里只有涂了一圈黑的枣树干,没有二海娘。娃东着急,把头往左歪一歪,再往右歪一歪,又用小柴棍扩展小洞口四壁。大妹和二妹在街口撕扭在一起,二妹仰躺在街里哇哇哇大哭。娃东急忙返回街口,堵二妹的嘴,又责备大妹。眼见大妹咧开嘴也要哭,急忙哄大妹说,二哥哥就要抓住大蚂蚁了,只要大妹妹不欺负二妹妹,二哥哥一旦抓住大蚂蚁,第一个先给大妹妹。掉头又往院墙根飞跑,还没跑呢,二海娘已从大门里出来了。娃东生气,照大妹屁股上踢一脚说,你闹,闹!大妹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小腿乱踢腾,啊呀呀啊呀呀大哭。二海娘恰走近,笑嘻嘻吆喝娃东说,你是大货还是二货,怎么惹妹妹们哭啊?二海娘这一阵大小便过了,头脑格外清醒呢。人说饥时愣饱时傻,二海娘是急尿时愣急屙时傻,屙过尿过就精明了。娃东冲二海娘大声说,你不要走开,我要上茅墙。掉头跑进自家大门飞窜进茅墙里去了。枣树干上有一小片新鲜的粪便,粪便两边涂抹过油的墨和锅底灰稀薄了。娃东的图谋得逞有一点兴奋,一跳一跳拍着小手儿往大门外蹦跶,嘴里还哼哼着别人听不懂的歌曲调调:魏洋洋魏洋洋。距街口几步远站住,出神地看二海娘。二海娘坐在当街口,双腿平展展伸出去,左臂弯里抱着大妹,右臂弯里抱着二妹,身体摇,晃,嘴里哼哼着歌子:大赖巧,二赖乖,乖乖巧巧两个好女猴娃儿;不吵啊,不闹啊,日本人逮住要命啊;杀了你妈妈,烧了你家家,拉走你家的牛和羊,还要抢光粮。大妹二妹已睡熟。

娃东掉头跑回家,找水瓢和脸盆,从水瓮里往脸盆里舀水。妈妈说,娃东你要做甚?娃东说,我二海娘娘又把枣树干上涂抹上屎了,我去洗一洗。妈妈笑说,娃东懂事了,愿意帮妈妈操心了。忙忙急急放在娃东面前一只喂鸡的木盆子,把脸盆抽走,又摇晃着大肚子尾随娃东走到院墙根,送到娃东手里一只扫茅墙道的旧扫帚,叮嘱娃东,躲远些,不要让你二海娘娘的黄屎泼溅到你身上。

正是阳春三月天气,男人们在野外吆牛耕地,声音悠扬,娃东和妈妈都听见了。

当然,也听见二海娘在街口哼唱儿歌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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