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
2018-11-14
冬日
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拖沓。一入冬,鸟兽们皆隐去了踪影。偶尔有老鸹在干树枝上扇动一下翅膀,很突兀地叫两声,却越发衬托出山村的空寂和寥落。
天一冷,人也变懒了。只有老人闲不住,依旧爱串门,却也只限于左邻右舍之间的走动了。身上的棉袄,穿了多年,拆拆洗洗、缝缝补补,里边的棉花早成了烂套子,穿在身上不暖和不说,还像套了件硬盔甲,即便这样,还是要每天裹着破袄出去转转。也许,只有腰上系了几十年的战带,能懂主人的顽固不化。
几个老人围着火盆,说说年馑,说说庄稼收成,絮叨会儿陈年旧事,再絮叨会儿人心不古。所谓的火盆,不过是装满粗糠的破脸盆或者破铁锅,上面盖两钎未燃尽的干柴,先冒一阵烟后,红红的火炭把粗糠燃着了。粗糠耐燃,足够让几个老人围坐着说一两个时辰的话。期间,不时有小孩子跑进屋来,手里拿个软柿子,用拨火棍拨拉几下粗糠,然后在火盆上架两根火筷子,把柿子放在上面烤。等到一面烧焦糊了,卷起了黑皮,再翻过来烤另一面。总是不等柿子烤透,就抓起来在衣襟上抹一下,捏着柿盖子,吸溜进肚子。有时也会在火盆底部埋两个蔓菁(土豆),蔓菁不快熟,总是要等灰烬灭了,才能闻到诱人的香气。刨出来,顾不上剥皮,照样是三口两口就下了喉咙。
冬天里,总是要下一两场雪,日子方显得不枯燥。雪一下,老人就喜欢背着手,到野地里转转,脸上的皱纹,也会舒展几分。小孩子更是兴奋不已,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仰起脸、伸出舌头,接飘扬的雪花。
我趴在窗台上看雪,看久了,就觉得眼睛涩涩的。疑心灰蒙蒙的天空里,藏了张筛面箩,悄无声息地抖动,坡谷、沟梁就都白了,圆乎乎的,不见了棱角。母亲说,很早以前,天上不下雪,下的就是白面。
有一年,玉帝打发一个仙人下人间体察民情。仙人变化成了一个要饭的,到一户人家敲门讨饭。那家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出来,听说是要饭的,就说天上下白面,还有吃不上饭的?不过,你来得还真不是时候,刚才有一张饼,我给孩子擦了屁股了。仙人悻悻而去,回到天庭,把此事禀报给了玉帝,玉帝听了大怒,立即下旨:以后不准给人间下白面,改为下雪。
只要一下雪,母亲总要把这故事讲上一遍,说浪费粮食是造罪,天上的神仙知道了,会生气的。好在那会儿少吃没喝的,普通人家只能勉强填饱肚子,浪费也就无从谈起了。
好歹天总算晴了。初时,太阳像个蛋黄,慢慢地就变成一面明晃晃的盘子,冰凉地挂在天空里,却也把屋顶的雪晒软了。屋檐下开始有雪水缓慢滴落,总是在第二天里,屋檐下会挂满冰凌椎,像吊了一排水晶萝卜。调皮的男孩子会找根木杆照着它们捣,捣掉一根掉地上了,招惹得一堆孩子跑过去哄抢,笑声传得很远。山村一沸腾,就感觉春天近了,冬天远了。
青黄不接二三月
有了冬做陪衬,北方的春一露头,便显得格外的山明水秀,桃红李白。民间有谚语:馋腊月,饱正月,青黄不接二三月。不言而喻,春天也是庄户人肚子最难捱的时候。
天气刚刚回暖,臃肿的棉衣还没有脱去,操持家里一日三餐的主妇,就掂了揪镰,挎着篮子,沿乡村小道一溜朝野地里觅食去了。笨拙的身影,走走停停,用揪镰在地上刨一刨,剜一剜。奇怪的是,脸上不见一点焦灼之色,倒是常带几分悠然自得。
鸦葱(萝萝葱)、小蒜、麦兰、苦菜、茵陈、蒲公英、车前子……这些野菜早按节令排好了队,在野地里依次,悄然萌芽。长居斯地,主妇们深谙此道,所以即便是青黄不接的时日里,她们也不急不躁,知道吃完了土里长的,树上的也绽开笑脸在等着了。榆钱、香椿芽、洋槐花,挽到篮里就是菜,回去该蒸、该煮,还是该凉拌,主妇们心里有谱。不一定每样都是美味,但至少能填饱肚子,不至于让一家老少忍饥挨饿。
姥姥告诉我说,她年轻那会儿,一年里有半年要靠野菜度日,所以家家都备有一口齐腰的大缸,里面常年漂着萝卜缨、白菜叶和各种各样的野菜。吃饭的时候,捞一碗放在饭桌中央,一家人围坐了,就着干饭吃。更有家境不好的,端一碗米汤站在缸前,喝一口米汤,弯腰捞一筷子野菜。
好多故事,我听过就忘了,唯独姥姥讲的这个,我印在了脑海深处。自此,再见到有主妇锅前、锅后地来回忙活,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一个身形单薄的女人,在昏暗的灯光里,面朝墙站着,手里端一个粗瓷大碗,低头啜一口稀米汤,然后,俯身捞一筷子野菜。往往我要用一声叹息打断自己的臆想。我不知该为山村女人的勤劳、巧思所赞叹,还是该感谢上苍的好生之德,没有下籽播种,却有野菜供乡民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把日子支撑下去。
即便是吃糠咽菜,小伙子们还是一日日长得健硕高大了。年逾古稀的老人们在嚼着野菜的时候,脸上也不见颓废之色,甚至很少说一句泄气的话。我想或许他们根本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他们知道一句话:生下来,就要活下去。
手绢情结
手绢,曾在我们的生活里风靡一时。那时候,我们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它会离我们远去,会隐匿得这般悄无声息。
记得有一个时期,几乎每个女孩子的衣袋里,都装有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花手绢,用来擦汗,也用来给弟弟、妹妹擦拭鼻涕。
芳龄女子的手绢总是洗得白白净净的,夹裹着香皂的香气。时髦一点的还会把头发披散开来,用一块素白的手绢在脑后轻轻一扎。走路的时候,手绢一颤一颤的,像是乌黑的发辫上落了一只振翅欲飞的白色蛱蝶。
如遇婚嫁,女方都会多备几方大红的手绢,上面印着描金的双喜字和舞动的龙凤。从结婚那天起,一直到住满九,不管是偶然碰到,还是被邻里乡亲通知去参加别人的婚事,只要两个新娘子会面了,都要交换一块手绢。我不知这习俗的来历,但总是在两个女子溢满笑意的眼睛里,读出了无尽的幸福和甜蜜。
那时候出门,路上捡手绢是常有的事。但长辈却说,捡了手绢会破财,被视为不祥之兆。幸有一破解的方法,那就是把捡来的手绢,用剪刀剪一道口子,就可以了。
依稀记得,六姨也曾经捡过一个手绢,回来用剪刀剪了一个口子,剪完后马上又用针线缝上了。手绢上像趴了一条黑蜈蚣,但六姨却很开心,把手绢抻开来,又叠住,嘴上说着,这样好了,我不会破财了。
其实,手绢也是小孩子的最爱。上课时老师会教大家用手绢叠小老鼠,课间活动时,老师又总是带小朋友做“丢手绢”的游戏。十多个小孩子蹲坐在地上围一个大圆圈,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手绢,在大家身后绕着圈子跑,老师则打着拍子和同学们一起唱着:“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丢下小朋友的身后,大家不要告诉他……”嘴里唱着,但蹲坐在地的孩子们,必须时时提高警惕,因为你不敢确定,手绢现在是不是已经丢到了自己身后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且始作祟者已经又跑了一圈了,你就自认倒霉吧,会被老师罚唱歌或者表演节目的。
没有一丝痕迹,手绢就被纸巾悄无声息地替代了。但世间能替代的,从来都是功能,快乐是没有东西可以替代的,心情亦然!
闲话裹脚
过去的乡村里,随便走一圈,总能碰上几个小脚女人。青黑色的大襟衣裳,搭配同色系的宽腰裤子,松松垮垮的,到脚踝处,裤管陡然瘦了下来,露出两只黑粽子般的小脚,走路的时候,身子左右摇摆,极像一只鸭子。
听姥姥说,过去的女孩一般在五六岁时开始裹脚,其方法是,将拇趾以外的四个脚趾连同脚掌折断,弯向脚心,然后用长布条缠绕固定。裹脚前,女孩坐在矮凳子上,先盛一盆热水,将双脚洗干净,在脚趾缝间撒上明矾粉(一是可以防止霉菌感染,再就是可以让皮肤充分收敛)然后,趁脚温热,将大拇趾外的其它四趾尽量朝脚心拗扭,最后用布层层包裹,缠好以后用针线缝合固定。有经验的女人在裹脚的时候,一开始并不下狠劲,而是用布条把脚轻轻拢起来,让两只脚逐渐习惯这种束缚。日复一日,两个月后,脚慢慢变成了笋形的“三寸金莲”。
这种硬生生折断骨头的伤痛,非常人所能承受,况且是几岁的小孩子,所以,裹脚大都是在长辈的一次次打骂下,逼迫完成的。母亲或祖母不顾孩子的哭喊和哀求,并视其为天职,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为孩子奠定未来的婚姻生活。
这种残忍的行为之所以能薪火相传,是因为它以一种纯手工的方式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女性美”。不仅满足了一些男人的畸形的恋足癖,还因为小脚不便于行走,为女人的“红杏出墙”设置了屏障。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听老年妇女和儿女吵闹,“我这一辈,是生到锅台前,埋到锅台后了。你还不孝顺!你还不孝顺?”话没说完,拐棍就抡了过来,被斥责的往往无言以对。想想也是,踩着一双小脚,你就是打她、骂她,硬赶她走,只怕她连村子都出不了!
三寸为金莲,四寸为银莲,五寸就是铁莲了,真是越大越不值钱。这种畸形的审美观,不但造成了女性肢体上的伤残,而且也殃及到了她们的心理健康。听姥姥说,后来政府号召大家放脚,但早习以为常的长辈们,还是不能放心,所以脚白天放开来,晚上还是要被家人偷偷给裹上的。
事实上除了富贵人家的女子,大多数的小脚女人,一辈子不得不为生计奔波。她们几十年所付出的艰辛,远远超过一个天足女人。
《黎城八年抗战纪实》里有这样一个小故事。一年秋天,日军突然袭击一个叫潞堡的村子,腿脚利索的都早早跑掉了,只有一个小脚老女人跑不快,被一伙日本兵拦截住了。见她跑的时候,左一倒右一倒,模样滑稽,日军觉得好玩,便有意戏耍她。于是,对着她的脚后跟频频开枪,一蓬蓬的黄土飞溅起来,又似礼花一般轰然落下。老女人受到惊吓,两只小脚越发刨得欢实。最后,她筋疲力尽,栽倒在路边的一块山石上,把头磕破了,顿时血流满面。老女人索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死。鬼子见状,哈哈大笑一阵之后,相继离开了。一直等四围再没一丝动静了,她才悄悄爬起来,弓着腰,沿着地堰根仓惶逃命去了。
日本鬼子固然可恶,但“三寸金莲”带给妇女们的屈辱和伤害,又怎能一言以蔽之?
对于一些正在消亡的传统文化、民间习俗,我们应予以保护和传承,但那些饱含着血泪和屈辱的陋习,还是让它永远尘封于历史深处吧!
乡村婚俗
物质匮乏的年月,娶亲嫁女一样是乡村里的盛事。只是受条件所限,好多事只能删繁就简,由此一来,新娘子的装束,便也格外素淡清丽。脸,头一天已找村里的婶子或者大娘给“开”过了(也叫薅脸),上轿前再用香胰子好好洗一遍,把头发梳得乌黑油亮盘到脑后,换上大红的碎花小袄,深色的棉布裤子,头上顶一块蒙头红就可以上路了。
所谓的花轿,其实是一头瘦驴或一驾牛车,在山路上摇摇晃晃,伴着一路唢呐声,顶着蒙头红的新媳妇,就稀里糊涂进了男方家的门。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好多女人在圆房前,根本就没有见过男方的面。媒人来说过了,只要对方家境不是太差,两人八字也合,爹娘一点头,这桩亲事也就成了。
不过我说的这是早年间的事。我记事的时候,乡村里这些陋习,已经鲜见踪影了。
我的记忆深处封存着二嫂过门 (一个堂嫂),六姨出嫁的一些情景。但由于年幼贪玩,又没有过目不忘的天分,所以,现在只能把一些零星片段,连缀成文,搪塞诸位看客了。
二嫂嫁过来时,我也就是刚记事的年龄。依稀记得二嫂是坐着牛车来的,头上顶着一块蒙头红,被村里几个年轻人拖拽着,扭扭捏捏下了车。再后来的事就模糊不清了,只记得,之后的几日,二嫂每天都被村人叫去吃饭。我不懂,扯着妈妈的衣服耍赖:“不许她们叫二嫂走,二嫂怎么不在咱家吃饭?”妈妈告诉我,别人叫二嫂吃饭,是让二嫂认门、认路的,二嫂是咱家的人,自家人还怕不认识?以后一直要在一个锅里吃饭的。
记得,六姨过门的头一天,姥姥找了村里一个女人来给六姨开脸。开脸是个技术活,先把一根红线在膝盖上搓得上了“劲”,然后将线双起来,用嘴咬住单线的一个头,一手抓住单线的另一个头,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双线撑开来,然后把形成剪刀状的线,贴在脸上有汗毛的地方,随着两根线的一开一合,汗毛就让这把“线剪刀”给绞了下来。我亲眼看着六姨的一张脸从额头、鬓角,再到脸颊,一点一点变得光洁白皙,感觉真的好神奇。
新媳妇开了脸,以后去娘家、回婆家,都要薅一下脸,然后清清爽爽、头脸光鲜地出门。因为女孩子是不允许薅脸的,薅脸也成了乡村里,识别闺女和媳妇的一个很细微的标志。
新媳妇刚过门的两年是不能在婆家久住的。圆房后住满九天,就由娘家的兄弟接回家去住,年根婆家人去接回来,过了正月就又会被叫回娘家。一直在娘家住完一个夏天,才可以零零星星两厢里走动,要不,会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说谁谁谁家闺女,刚过门就一直在婆家住,缠着男人不放,又说男人沾女人多了会晦气。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姥姥曾给我讲过的故事。说是,早年村里有个闺女嫁到了邻村,过门两三年了,也是常住娘家。一次她家男人来送东西,人走之后,邻家一个大娘扯着她的袖子问:“闺女呀!我咋见你家汉子脸上有麻点,过门那天咋就没看见啊?”那女人红了脸,半天说:“大娘呀!三年了,我就没敢抬眼看过他的脸。”
榆钱树
三月里,柳线轻软、桃李明艳,春风如溪水般四处涌流,就给山庄、村寨带来了几分活泼,欢快的气息。但春光最养眼时,却也是肚皮最不好过的时候。粮食吃过一冬,家家米面就都见了缸底。青黄不接,女人和小孩子只得提了荆条小篮,山梁、沟壑地四处觅食。
野地里,几棵榆树上又添了新绿,一串串鲜嫩的榆钱儿缀满枝头。榆钱是榆树的果实,由于状如铜钱,所以获此美名。
男孩子胆大,搂着树干噌噌噌噌就爬上了树,手脚麻利地一把一把捋榆钱,边捋边往嘴里塞,还不忘把长得繁茂的枝条折下来,丢给等在树下的小伙伴们。树枝随着孩童的身体左摇右摆,榆钱就簌簌飘落如雨,被风儿一吹,丝丝甜润便四散开来。
榆钱捋回家去,要用清水淘洗干净,然后把湿漉漉的榆钱和玉米面搅拌一下,铺上笼布,摊在篦子上,添水用文火蒸煮。约莫十多分钟后,笼盖上开始有白雾腾起,热气卷着香气一起四溢开来。这时,就可以熄火了,然后把榆钱饭盛到小盆里,浇上两勺蒜汁,撒上些葱花,一顿美味的榆钱饭就做好了。也有人用榆钱和玉米面掺合了做焖饭的,也特别好吃,现在想来,在饥荒年里,盛进碗里的饭,没有不香甜的。
县城不远处,有条山梁,名叫茶安岭,地势略高于四围,隆起的山脊状如巨蟒,把县城分为东西两部分。岭上有棵老榆树,据说树龄长达数百年。树下有一小水洼,紧邻的山坡上有天然形成的数级石阶。于是此地被方五八村的人视为风水宝地,并衍生出一个传奇故事。说是某朝某代,黎城的地方官心术不正,曾上书皇上,说黎城县郡地,有摇钱树、澄金池、上天梯三宝,本想把天子骗了来,谋反篡位,谁知圣上并不为其心动,这官员的计划也就此泡汤,但摇钱树、澄金池、上天梯的美名却世代相传,流传至今。
从小到大,我见过的榆钱都是一个模样,形圆、质薄、中间有一绿豆大的鼓泡。据说茶安岭上“摇钱树”结出的榆钱,中间却有一孔,与真的铜钱毫无二致。
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常听闻“摇钱树”的故事,但一直无缘亲眼目睹,所以多年来一直心存疑虑。直到前年春天下乡,驱车路过茶安岭,远远看见一棵大榆树,树高丈余,粗盈数尺。我兴奋得冲司机直喊:停车、快停车。车一停下来,车上两个老师已先我一步,跳了下去。我穿着高跟鞋,撵不上他们,只得高声喊道:“两位老师,帮我看看,树上的榆钱,是不是当真中间有一孔。”一位老师忙着拍照,另一位老师抬胳膊在下垂的枝条上摘了一枚榆钱,举着冲我喊过话来:“真的!中间真的有一孔。”我便加快了脚步,刚跑了两步,又听得老师补充说:“是虫子咬的。”我猛地住了脚,笑容却凝住了,僵在脸上,一时化不开。放眼远眺,时值半晌,衬着和煦的春阳,榆树上垂下一条条亮晶晶的细丝,每一条细丝末端都会吊一只蜷息着身子的灰白色虫子,与树干、枝条上乡民所系的红布条一样,除了扎眼,与这美好的春天一点不搭调。我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膈应,独自返身回到车上。
我们继续前行,窗外依旧是春光明媚,车内的气氛却怎么也活泼不起来,尤其是我,有着强烈的完美强迫症,此时,心里满满的全是郁闷。只听一老师说:“榆钱又名余钱,连年有余的余。”我笑了一下,没有接话,但慢慢的也就释然了。月亮上没有嫦娥,没有吴刚,没有桂花树,那又怎样?毕竟那些美丽的传说填补过我们精神生活上的空白,给一棵普通的榆树戴上“摇钱树”的桂冠,确实让它失去了原本的纯朴和洁净,但榆钱和榆皮饸饹曾经作为救命饭,在我们的粗瓷碗里真实的存在过。于是我懂了,有些东西,只有时代做陪衬,才能呈现出一种高贵、神秘的美来,抽去时代背景,好多东西不过是普通风物。
针线笸箩
“女人家哪能没有一个针线笸箩?”母亲的这句话,透着一种温润的古典。的确,在缺衣少食的年月里,日子有一半是靠女人的双手,缝缝补补连缀起来的。红尘烟火里,能有一个盛放针头线脑的笸箩,日子才过得安稳,不潦倒。
青葱岁月里的一个针线笸箩,被母亲放在箱子里珍藏了四十年之久。只因我最近迷上了收藏旧物,所以,最终被我软磨硬泡地据为己有。起初,我以为它的材质是春天的嫩柳条,后来才知道,母亲的针线笸箩是用山桃树的枝条编织而成的。就是那种长在土崖上,春天开粉色花儿的山桃树,它的韧性要比柳条好,而且桃枝还有避邪的功效。
母亲说,大约是外公的一个旧知,有一年云游到了村里,因为他有一个编筐子的好手艺,外公便让他给几个女儿一人编了一个针线笸箩。母亲说那时拥有一个针线笸箩,不知道会招来多少羡慕的目光,所以每年一过端午节,梳着大辫子或盘着发髻的大闺女、小媳妇,就会拿着镰刀到野地里,专拣那种只有“香”粗细的枝条割。割回来了去皮也简单,两根筷子样的木棍夹着枝条,从左往右一捋就光溜白净了。找巧手的匠人,不消半天工夫,一个里外两层的翻花笸箩,就编成了,里层紧致细密,外层像浮雕了一圈木花。
编笸箩是件精细活,所以一般的匠人,不愿意承揽。乡下女人日夜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早已练就了一双巧手。她们把旧报纸、书籍泡在盆里,等它们化成纸浆后,先拿一个面盆倒扣在桌子上,然后用手将稀泥一样的纸浆,一把一把地捞起来,均匀地拍抹在盆的外围,最后把盆晾到院子里,等纸浆干透了,再把盆脱出来。然后在纸盆外边,裱上一层碎花布,就成了一个精致的纸笸箩。
针线笸箩,不过是旧光阴里一个用来盛放线团、剪刀和碎花布的物什,却把乡村女子清贫、平淡的时光,撑得饱满而芳馨。日子纺车一般转动,昼夜轮回,什么都在变,亘古不变的唯有风和月。能拥有一件旧物,就像逆生长一样遥不可及。针线笸箩,这被时光恩泽过又抛弃了的旧物,只因沾染了世间太多的尘埃,已无法分离岁月的沧桑与厚重,由里至外散发着一丝古旧的气息。
正在老去的风华少年
老式的门楼,在乡村随处可见,中间嵌有砖雕或者是油漆过的一块木板,上书“耕读传家”四个大字。事实上,乡人把“读”和“耕”分得很开,读书只是走了一下形式,很少会有人把读书和生存联系到一块。大部分的孩子,走的是先“读”后“耕”的路,所以,总是在读到初中或者高中以后,家人就不让读了,背了铺盖卷,返回了村里。
他们不用发愁自己会吃不开饭,村庄里多的是匠人和手艺人,且多是世袭的。跟了父辈走村串乡地学木匠、银匠、石匠、泥瓦匠,最不济还能回家做豆腐、放羊,跌到底家里不是还有几亩地嘛,大不了“修地球”。他们这样调侃时,脸上带有几分不屑,知道不会饿着肚子,也不会娶不到媳妇。
辍学回到家里的男孩子也就十四五岁吧?却逐渐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一边为生计操劳,一边却对知识保持着原有的兴趣和热情。
小小的我,记得舅舅的小木板床上,长年放着《三侠五义》《岳飞传》《呼延庆打擂》《杨家将》等章回体小说。如今想来,这些书算不得经典,只能作为闲暇的消遣品罢了。但就是这一本本砖头一样厚的小说,被舅舅和他的同伴们相互传来传去,到最后,书籍都磨毛了,封面也破破烂烂的了,但舅舅每次捧起它们的时候,仍是爱不释手。谁能知道,那些文字里隐藏着他们多少梦牵魂绕的英雄情结!心情好的时候,舅舅会给我们读一段。我那时不过是看连环画的年龄,却也记住了一些词语和话句,“目若铜铃”、“悬胆鼻”、“身高丈二”、“身子像一座黑塔”、“被打得鼻青眼肿”,而且在和小表弟小表妹一起做游戏的时候,我会把这些词语现学现用。
那时候乡村里没有电脑、手机,甚至连电视机都很少见,看一场电影算是很奢侈的事了。闲暇时,他们会在树荫下象棋,会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吹笛子。看上哪家女子了,只会在心里偷偷地想。虽然会写情书,会三角函数公式,还会几句蹩脚的英语,但他们大多羞于表达,更不喜欢卖弄,从没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他们干过的怂事,不过是偷了邻家的杏子,或者是上树掏鸟窝时被蛇咬了……
岁月过于残忍,那些当年风华正茂的少年们,被无情地淹没在了时间的荒洪里。有的仍在家务农,有的顶替父辈进了工厂,有的随着打工的人流涌进了城镇。当年不显山不露水,如今不露水不显山,除了岁月馈赠给的皱纹和白发,他们改变得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