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2018-11-14木界
木 界
1
这个初冬的午后明亮得像一块酥黄的蜜糕,填饱寒冬枯瘦的肠胃。这如痴似醉的饱足感持续下去,不必从时间里醒来,走向门外的苦风寒雨,走进光怪陆离、变幻莫测的生活。时间这匹巨兽拖着我们疾奔,我眼看有人从它狂奔的脊背上跌落,一路被拖行得血肉模糊,只剩骸骨。我竭力承受它疯狂的冲击,调整骑驭的姿势。我渴望智慧和勇气增强,与时间的疾驰完美配合,制造惊艳的表演,像赛车手在危岩上炫技,使生命为驯服时间而所向披靡,光耀自身的无上荣誉,虽死犹生。易朽的肉体挡不住不朽的灵魂,圣人们留下永恒的伟迹,名典勋著庄严地躺在圣殿。也许有一天人类会找到代替肉体的载体,招魂一般把生命从消亡的时间里召回,把过去带回未来。蚂蚁举起沉重的叶片,半生光阴压迫我的身躯,带来迟迟不竭的悲伤。幸福是波光粼粼、风平浪静的海面。撞击过我的往昔,隔着岁月回望,不过是惊涛骇浪回落后窸窸窣窣的泡沫。时间把碎裂的我粘合得完好如初,自我从毁灭中重塑成型。
阳光渐弱,灰色晕染了天空。怅惘迫近心头,有什么值得愁郁?我始终节制,小心翼翼地沿着生存能力的边缘开拓欲望。欲望的实现以消耗生命为代价,我不想过多损耗自己。命运已迫使我承受重压,童年经历生离死别,被迫穷尽精力应对残缺的情感与生活的苦难。为了对付痛苦,我学会遗忘,把身体里的雨倒进大海,返回时,又是条结实的鱼,扎进汹涌的生活。我懂得生命再生的奥秘,如同摆脱断尾的壁虎,带着新生的身体,活在灾祸边缘。痛苦的记忆随时间荒芜成雪,像被海浪冲刷干净的海滩,洗去杂乱交错的人生辙痕。零星的快乐记忆似珍贵的照片偶尔从幽冥中浮现,是我惟一愿意记住的。尼采在他的临终岁月里疾速燃尽自己,将物质能量转化为精神能量,如坐化成虹的圣僧留下神启。我以精神力量豢养物质能量,期待慢一点老去,仔细感受生命里的每一道光影,渐渐地从动物活成植物,活成静物;从斗士活成隐士,活成修士。如果可能,我愿舍弃外物以专注于内心,也许殊途同归,最终能在自身的挖掘中遇见自己。
2
我突然想在这个午后写下心里的话。我凝视自己,听自己细述。我不了解自己,从未尝试了解自己,我俩共度时间,却从未共同活过。我想对自己说的话一年年拖延着,泥沙俱下,沉落心底,形成可怖的沼泽。人们怯怯地走近、张望,隐约感到来自这个灵魂深处的令人不安的倏忽的阴冷。表象浮凸出另一个人,明亮地活在人间。脸上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精致得无可挑剔,合乎礼仪规范的标配。人前是不能卸妆的,露出千疮百孔的真面容多么唐突无礼。对真实的脸来说,面具再虚假、面目全非,也完整、无可非议。卸妆只能在人后,离开人间喧哗的舞台,离开灯光下的表演,神色怆然地拉上窗帘,袒露内心的脆弱、面具下的泪痕。一张素颜的脸尽自晦暗、丑陋,也不必为可能存在的挑剔和指责负责,不必心怀歉意。卸妆后的灵魂不再掩藏粉饰下的瑕疵——怨怼的斑、愤怒的痘印、委屈的疤痕,这张脸只能给自己看。
每天晚餐后,把自己关进书房,跟书架上的古人说话;爱人留在客厅,跟手机里、网络电脑上的人说话。我们乐于跟远方的人交谈,而相安于伴侣之间靠气息确立的安宁氛围。“爱人”如同“亲人”“朋友”,是我们对另一个人的身份的称谓,无论多“亲密”,永远相隔彼此的自我而“疏远”。“自我”是什么?我从书房朝客厅张望了一眼。爱人的“自我”如同他陷落其间的宽大沙发,品质精良、舒适耐用,若换成一把高腿圆凳,吧台前的那种,黑皮座面,虽时髦好看,却会让我感到不安——小心翼翼地坐上去,战战兢兢地怕踩空跌落。那种“自我”更惹那些苗条活泼、热力四射、坐在吧台前闲聊的年轻女孩喜爱。生活的蝴蝶效应不动声色地不断修改一个人的“自我”。一个人会逐渐培养起“自我”的特质,独具某种气味、触感或色彩。“自我”透过灵魂漫溢,透过释放灵魂的目光。这个灵魂里藏有教堂和墓地,那双眼睛里旋转着欢乐木马。公司舞队里的女孩子们鲜嫩,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像一把撒开的水果糖。我更喜欢不加糖的苦味,来自清茶一样清雅的“自我”:办公室里那位年过四旬的女子,遥遥地立在窗下,把一朵肥胖的小绿叶子轻轻揉进白瓷花盆。天光迸溅在她的紫罗兰水钻发卡上,如同她瑰丽却消亡的爱情,冰冷地闪耀。她瓷白的脸是一朵寂寥的百合花,美丽着,快凋了。隔着如火如荼的人间,她冰冷的手指缓缓端起变凉的茶,默然转身,低进人生背光的暗影里。
门铃响,一展眼听见孩子们的吵嚷笑闹声。三个孩子飞奔到沙发上抢电视遥控器,小姑子倚着门,立起一只脚来换拖鞋,一边说:“刚上完跆拳道课。”三个孩子、家庭主妇、关心房价涨跌、关心食品健康及社会安全、对艺术不感兴趣……这是她的“自我”的设定项。这些设定项里我喜欢的条目不多,像她不喜欢我的,我的在她看来多是“不切实际”,但这不影响我们和睦相处,总有几项我们会重叠,比如“坦诚直率”“家庭血缘团体”。人们根据被选者“自我”的条目将其归进自己情感的“恨”“厌恶”“喜欢”“爱”等区域。
3
我备好水、切好水果,放在孩子面前。小姑子一如既往地谈起她感兴趣的现实话题。定居这座沿海小城的十几年里,小姑子家先后换了四处住址,从没生孩子时远离市中心的边郊,到生第一个孩子时的老城区的海边,到后来本市最好学区的小面积住房,几个月前又换了同学区面积大些的房子。夫妻一路跟随孩子的成长布设生活轨迹。孩子们也紧随父母匆忙赶路,如同挤在一趟吵闹的列车上,中途不停换站,叮叮哐哐遗落下许多来不及带走的旧物。我曾从他们家遗弃物里捡回一个木偶和两盆埋在杂物堆下的仙人球——拳头大小,干瘪的球茎上粘满灰尘和油泥。我告诉孩子们:“不要扔长眼睛的东西,它们会伤心。”孩子们歪着头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又一溜烟跑去争夺一只皮球,没捡回那个肮脏不堪的旧布娃娃。
三个孩子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电视,小儿子不时扭过头来叫唤 :“妈妈,小点声,我听不清了。” 十二岁的大女儿贴沙发沿儿坐着,身体前倾,不言不语地看电视,耳朵里捎带着长辈的谈话。她对舅母与其说亲近,不如说是好奇。舅母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无法拖进他们熙攘嘈杂的生活。对这女孩而言,母亲属于现实,舅母属于梦想;母亲是脚踏实地的大地,舅母是缥缈虚远的星空。自己的舅母无法像别人的舅母,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盘令人垂涎欲滴的刚烤好的蛋糕,但舅母目光里流露的沉静的力量和爱的温暖,以某种神奇的吸引力影响自己。这在她的童年已显露端倪,整个小学期间她特立独行,不以完成学校作业为要务,将冗长的写作业时间用来玩,爬山、踢球、看课外书、随心所欲地让自己快乐。她叫得出山上昆虫的名字,熟知《三国》的内容。她喜欢舅母家的整洁,这促使自己在拥挤凌乱的家里争取一块秩序之地,归拢自己的物品。舅母成了她小小心灵的隐秘的榜样。
每个孩子纯洁而好奇的心都是榜样生长的沃土,辉映在历史苍穹上的璀璨星辰为孩子们幼小的心指明远方。身边的榜样更让人感到亲切、易于抵达。是在比侄女还小的年纪吧,我心中的榜样是一位堂姐。母亲过世后,有段时间大姨把我接到她家住。那是我成长时期难得的一段安宁日子,留下许多平静美好的回忆。一天傍晚,天气清冷、天色昏暗,我到堂姐的房里找被我追赶得东躲西藏的猫。猫钻进床底,黑暗里向我投来两道光柱。堂姐临窗而坐,若有所思。她在想什么?以我当时幼小的年纪,不懂她的心事,只默默地随她一起忧虑。堂姐比我大七八岁,那一年考入XX音乐学院,从此离家在外求学。此后我们很少有机会独处,但那个黄昏定格的画面沉入我幼小的心,使我在成长中追随模仿,从此懂得思考。冬日的晨光里,她教我念英文,窗外很远的大楼沉缓的钟声穿过晨雾飘进屋里。再听时,不见了大楼,不见了晨钟,只有沉缓的钟声,一声声,如时断时续的思绪,从二十年前的远方送到白茫茫的眼前。
有一次去大姨家,正赶上从南方回来探亲的堂姐整理旧衣物。她挑出一件棕色拉链毛衣,卡在我肩膀上比量一番,见合适就把它送给我。这件毛衣至今被我珍藏着,天冷时总要翻出来穿上。过时的款式如今只能当家居服了。它从堂姐身上到我身上,连接起堂姐和我的生命。
工作后,业余时间成为一家健身俱乐部的会员。老板是位退役女健美运动员,四十多岁,娇小苗条的身材又结实又健美。授课时穿着电视节目里才能看到的艳丽紧身弹力健身服,墙上挂了一张她和当红女影星的合影。对于美的迷恋,使我将自己朝她的方向塑造,制定健身计划,每天三百个仰卧起坐。半年后我参加了健美比赛。她隔着一排健身器材微笑地望向我,明白自己成了我的“榜样”。
每个人成长中都追随过榜样,长大后又成为后来者的榜样。每个小女孩都天真地说:“长大后要嫁给像爸爸那样的男人。”每个小男孩都暗自起誓:“将来要超过父亲。”
4
晚饭后小姑子催促孩子们回家。几个孩子垂头丧气地从电视里拔出恋恋不舍的目光,不情愿地换鞋。
爱人又埋进沙发,享受他难得的休息时光。我独自去附近的广场散步。这座可容纳6000人的海边广场,依不同的运动项目划分出跑道、健身器材区、舞池、乒乓球区、网球区、轮滑区、封闭足球区、鹅卵石路区。散布各处的雕花灯饰亮起来,中央一块可用来升降直升机的圆形场地,这几年一入盛夏就改作处理浒苔的临时作业区。从海里捞出的浒苔经简单处理后,从这里运往别处。灰蓝的海面上,拴着白色浮球的长缆绳圈起浒苔的分布区,几艘作业船大清早就突突突地忙碌起来,打捞不断滋长的海草状生物。前来赏海的内地游客眺望着海景,心中难免纠结,略感失望。海的气息飘进沿海楼房的窗户,夹杂着浒苔的腐腥味。浒苔的出现令中山路上一家叫“绿大海”的店铺遭殃,深更半夜不知被谁给撬去“绿”字的草字偏旁,变成“录大海”。说来也怪,从此浒苔的繁衍趋势逐年递减,这当然是政府勤政、环境治理收到的良效,但那家店铺到底换了个不再招惹是非、蒙受嫌疑的名字。
我喜欢老城区的安静悠闲,细细弯弯、高低起伏的小路,藏进路旁枝叶婆娑的古木深处,静寂的城堡洋房透过掩蔽的树丛露出一角。交错的路丛中散布着大学、医院、教堂、博物馆、风景园林。每条路都岁月悠久,邀你沉思着走下去。阳光充沛的日子,漫步在“大学路”,路旁的咖啡馆里种满雏菊和玫瑰,仿佛回到花香四溢的学生时代。
若非必要,我极少去东部经贸中心的新城区。通天马路的宽度和危耸楼厦的高度双重压迫人的神经,鳞次栉比的欲望翻滚在灯红酒绿中。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把泪封进雨里,把爱恨情仇埋进水泥。每个人都坚不可摧又脆弱无比,像神态庄严的雕像,把生死荣辱砌进棱角分明的石头。渺小的个体穿梭于庞然大物间,如同跋涉于人生的江河山川,极易湮没于滔滔江水、迷失于层峦叠嶂。从田野移来的灌木,被同一种形状修剪得整齐划一;惊慌失措的花朵明码标价堆放在临街橱窗。一批批注入者新鲜的血替换流失无踪的血,城市的机体始终生机勃勃。摩登都市,花枝招展得冷酷无情。塑钢玻璃镜面的恢宏大厦,夜晚亮起一层层白炽灯光,那不正是梦想的星空吗?引来前赴后继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团团飞蛾一般的各地移民。站在高楼的玻璃窗前俯瞰脚下的城市全貌,征服感油然而生,双脚屹立之处不正是山巅吗?一不小心失足落下也像从山崖上坠亡。
逆行于东迁的人流,我缓行于返回之途。我一直以为自己倾向于做精神上的隐者,直到一次远郊拜访。十一月的一个周末,我前往一位挚友家做客。朋友家毗邻森林公园,周围地广人稀、风光秀美。上午十点钟天色转晴,朋友夫妻俩提议一起去周围的小山上散步。秋光里五颜六色的树干净闪亮,沿途有百米深的水井。朋友指着一处高杈上的蜂窝说:“几天时间又变大了。”蜿蜒的石阶两旁有山楂树、杏子树,只剩半树枯叶,几颗山楂果半埋进树下的土层。一片枯黄的草地上,稀稀疏疏一小堆灰白色鸟毛,朋友蹲下细看,惋惜道:“这应该是小鹞,不知被猫还是鹰捉到了。”
我们沿着高低起伏的山坡前行,朋友兴致勃勃地讲述山林中的见闻,珍贵的鸟禽、甘甜的山泉。“前年我们还救了一只山鸡。最开心的是放飞它的时候。”朋友太太开心地回忆。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转完小山一圈后,我们返回。途中遇到一位穿青色薄羽绒服的中年男子悠闲地遛狗。四周不多的楼房基本住满,但在这周末的中午,街上鲜见人影,也无淙淙车流驰过的低频声,冷清得让人发慌。我突然想逃离这僻远之地,回到闹市里的家。
原来我做不了隐士。我明白了自己在人间对自己位置的设定: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身边的人。隐也要隐在人间。我曾想过死后骨灰的安葬地,要葬在山林,而非抛撤进大海。做鬼也要活在有人迹之地,哪怕立在树下看着生者远去,也不愿囚进大海那没有人气的黑匣子。我要的孤独是相对而非绝对的,是若即若离而非彻底失踪。人间的气息让我安宁,如同婚姻伴侣间温暖平静的相处。原来我曾以为的对人间的疏离,竟如此亲密。
5
面对焦头烂额、疲竭不堪的人生,难免有人踌躇不前。我们无权选择自己的降生,当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在子宫里愉快地相遇,一个新的生命开始了。在它意识神经还未成形时,它身体其他部位已开始生长,它还未来得及拒绝,已呱呱坠地。一张溢满爱的泪水的脸凑到他(她)跟前,一个动听的声音像一道光柱从天而降:“宝贝,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神奇的人生之旅。”她向你张开手臂,你受邀来到人间。不久,沿着母亲向后打开的手势,你将看到人生布景的蒙太奇画面旋转不停、变幻不定。从第一个毛绒玩具开始,你一步步踏进人生的游乐场,游乐场里不仅销售毛绒玩具,还有一系列可爱或可怕的游乐项目。不管你是否厌倦了旋转木马摇篮似的节奏,是否承受得了极速飞车的惊心动魄的瞬间,你已置身其间,无从选择。
暑假时姐姐和表姐带着孩子们来小城。两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坚持要去“梦幻王国”游乐场游玩。恰逢周末,几位年轻同事做导游,我们一行七八人驱车前往游乐场。由于夏季游玩的人多,只能筛选几个经典项目参与。“飞越极限”项目开始了,随着座椅前方巨型屏幕上的风景不断向后撤离,身体开始起飞。山川从脚下移走了,河流、大地移走了,自由女神像从脚下移走了,接着是克里姆林宫……俯冲式低飞穿过凯旋门,缓缓爬升,掠过天安门飞向埃及金字塔,飞越西藏的布达拉宫……姐姐全程紧闭双眼,恐惧于这陌生的以鸟的视觉角度观看的世界。待到“挑战者之旅大摆锤”游乐项目时,两位姐姐已疲弱不堪、脸色苍白,再无气力做任何冒险和探索。载人装置以百米时速向地面俯冲,又往高空荡起,再回落,荡向相反方向,眼看要摘下天际的星月,又如猛禽一般扑向地面的猎物。游戏中不断有人大声惊呼,我却感到兴奋带来的宁静。游戏结束时,我想再来一次。每种游乐都面临这三类人:观者、参与并诅咒的人、参与并想再来一次的人。两位姐姐头疼欲裂,等不到观看结尾的烟火表演就匆忙逃离。
有时无路可逃。有一次被朋友拖去逛某家大型家具零售商场。商场物品丰富,布置得如同迷宫。如同迷宫的还有路径,没有明确提示中途可供离开的方向,投在地上的光源箭头全指向惟一的出口。不管你是否厌倦了购物或有急事,都无法轻易离开,都要焦急万分地在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中从头到尾走完全程。你被邀请进门只为被迫参观完所有商品,据说这种营销模式已开始推广蔓延。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尊严的价位越来越低。若你受邀来到人间,不允许中途退场,同样会感到尊严受辱。新闻里一位年轻女孩因爱情怄气而自杀,留言中一片讨伐声,针对亡命者:“就这么离开了,多自私!”你的生命不仅属于你,还属于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同事、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甚至属于这个讨伐你的键盘侠。你的个体不构成整体,你和别的个体的盘根错节的合体才构成整体,你无权放弃自己,无权清除掉这个合体的一只眼、一条胳膊、一条腿、肝、肺或心脏。所有责难者告诉你:为自己而活可耻,为自己而死同样可耻。某民间团体组织了一次“为何而死”的问卷,文匠大腕们踊跃发表高见。人为什么要死,最自然的莫过于生不如死。患病多年、常年卧床,日常无法自理,靠药物点滴维持生命,生已了无生趣、了无尊严,想要逃离这具毁败的肉体。怯弱者厌倦了游乐场的恐怖癫狂的游乐项目,想要逃离。“你为什么不够坚强?为什么不能坚持一下?我们都在为你撑着,你为什么要放弃?”可是,他(她)只想脱离被你们撑着的自己,脱离撑着自己的你们,他(她)不想再为你们强撑自己。
6
夜晚的广场布满了人。退出劳作的人们,从城市四面八方的“洞穴”里涌出,汇入广场巨大的漩涡。运动鞋边跑边朝身边的皮鞋挤眉弄眼,双肩包紧挨着手提包,褪去广场外的各种身份,人们不分等级地随意陈列。闪灯单车优美的弧线划过依偎的情侣,各式轮滑踏板轻捷地掠过闲适的人群。不同于酒吧的妖魅、咖啡馆的浪漫,夜晚的广场更像一件透气的跑步衫。人们成群结队、三三两两,运动或闲谈。我留意到一位风雨无阻的女子,她沿着广场疾走,目不斜视、昂首挺胸。这样的人不需要纪律,她是纪律本身,她的特立独行是令人瞩目的标志,气场抵得上一个团队,碾过所有人的目光。
我漫无目的地穿过小径,踏上健身器材摇摆两下,又停住聆听广场中央座椅上一位男子吹奏的萨克斯。是的,到目前为止我只在不停地回忆,让岁月缓缓流过思绪,使读者窥视到我人生的某些碎片。我该像一本书中的角色那样,铺开旅程,前往某种命运,与什么人相遇吗?可我不想那样,我安于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清晨6点半起床,7点一刻出门,8点一刻坐在办公桌前开始工作,下午2点到4点半读书,晚上5点半到家,晚饭后写作、读书、上网、运动,11点上床睡觉,循环往复,我的生物钟习惯于每个时间段里它固定的作息。今后的日子将像过去的日子,我不觉得乏味。若要走向什么命运,我希望它走向原来的轨迹,若要遇到什么人,我希望绕过他(她)返回自己的旅途。任何奇迹如今在我看来更像意外,从何时起我不愿再触碰命运和心灵的机括,不再着魔于生活千变万化的万花筒。“前半生用来相遇,后半生用来告别”一位文友这样写到。生命穿过所有人走向最初的孤独。
激情随时光而流逝,命运的尽头是灵魂的独处。我们停下脚步,留下回忆,总有一天,我们将活在过去。手机网络里成百上千人,我们在意的不多,了解的更少。我们避开别人的航线,也轻易地沉没于别人的视野。我们簇拥在一起,却感觉不到温暖,如同在这广场上一同漫步的人。“你在乎情感的深度,而非维持情感的时间长度。”“情欲难道不该像性欲一样得到充分释放才算完整吗?”“释放后的情感容易厌倦,你不怕失去吗?”“完成过更重要。”跟我一起讨论的女同事不解地望着我。我渴望爱的完整,但今后只会出现长久的而非完整的爱。我们相遇,又擦肩而过,今后我选择爱的放弃。
7
西南部一座崭新的古城。依山而建的古城旧貌换新颜,高楼林立,气势逼人,入夜点亮一片璀璨霓虹、火树银花、炫耀灼灼、上接星辉、下连水色。整座城市美得恍恍惚惚,犹如浮荡在江面的光,妖娆虚华。目不暇接的新事物层出不穷,令人头晕目眩。迷离的、轻捷的,以高铁时速飞驰的新时代,沿途遗弃古老的、沉重的、缓慢的旧物。不再有人是夜空埋进心底的石头,顶多是风吹进眼里的沙子,落在手上的尘埃。人群中,变幻的面孔像一座座崭新的城市,美得千篇一律。我厌倦的目光今后将仅停留于个别有点意思的人身上。
其中一位舞蹈女老师有七十多岁,岁月淘尽她脸上的颜色,只剩枯青,她斗志昂扬地又把失去的红红白白重新披挂上阵。粉腻腻的脸上一丝不苟的红唇黛眉,水粉色纱巾裹住白发,表演前让人小心翼翼帮忙固定好,防止松落下来,褪去果绿色薄呢大衣,露出里边红黄橙拼色卫衣。整个人像民俗风的泥偶,一身欢欢喜喜的颜色。
一天六支舞的进度,她以夸张的速度对抗衰老带来的迟滞,她拖着自己朝向青春疾奔。偶尔也会失误,忘了舞步,她脊背挺直地微微含颌,抱歉地笑笑。“现在这个年纪,我每月也有四五天要教十二个小时的课。”她骄傲地说,声音洪亮有力使年轻人自愧弗如。
旧物,或被遗弃,或被珍藏。这时代到处拆毁古建筑,连信念也只剩残垣断壁。年久失修的旧物,难免尘厚垢重,即便拆毁,亦难摆脱惫惰的劣习。这轻薄的习气,不断丢弃身后破损的、弄脏的、刚买不久的旧物,没有一件被爱过。扔得再多,也扔不掉这“不爱”的习性。我所居住的海滨小城,一百多年前,火车站设计者就备好用于修缮建筑的足够更换的零件,交由后代保存。爱能消解时光的凿痕,使旧物得以珍藏,而非遗弃。从衰老手中夺回青春的这位老太太是自爱的。
8
撼动心灵的爱,对我更像是美的诱惑。它纠集神秘的音符,以优美的旋律调动我的激情,否则便丧失魅力,变得寡然无味。这是否真与爱有关?我搜索那些令我失魂落魄或心荡神摇的爱,奇怪的是它们销声匿迹了,融于茫无涯际的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像一条珍稀的鱼,从遥远的过去被打捞上来,更近乎“美”令我爱慕。这目光所连接的它的肉体,它的肉体所连接的大地,我完全不了解。我惟一确定我爱这目光本身,爱它来自的艺术化的情感与意志。
我被它的美灼伤,在我的一生中,之前没有过,之后也没出现过。当目光对望,所含的同样的矿层和云层,使它们如同找到同样遗传基因的亲人。裸露灵魂与裸露肉体一样令人尴尬,我们却通过这裸露把握彼此,印证互相吻合的“自我”。目光之外是我们不了解的各自的处境、来自的方向,目光所传递的信任和坚毅足以给我们安全感和心领神会的默契。
在那之后我遇到各式各样的目光,深沉的、明亮的、犀利的、柔和的……每道目光都像不同的脸庞,具有可供记忆的特征,但再没有出现过它那种撼动过我的灵魂的“美”。
当我一遍遍回想这“目光”,在脑海中描画它的轮廓,如同在素描画中,在二十年前的笔记本上。那时我总把它和海浪、沙滩、躺椅、阳伞画在一起,泼洒青春的酣畅淋漓。一遍遍地细画,画出狭长的眼廓,沉毅的眼瞳。多年后,它所属于的脸庞我已记不清了,这炯炯的目光如同沉醉的落日激起我的无限遐想,把我拖回它所照临的时光深处。那时阳光比如今更充沛闪亮,泼洒在我们面前的书本上。隔着几排,我也能感到来自你的方向的光和热。偶尔当我回头,与你的目光相撞,激起内心的惊涛骇浪。整个苦涩、迷茫又充满憧憬的青春岁月,我们用坚韧有力的目光支撑彼此的孤独和疲惫,支撑彼此的信念。半年后,我因各种原因无法继续学业,我这背弃誓盟的逃兵,无颜对你解释任何,未留只言片语抽身而去。我无法想象你兴冲冲返校时面对盟友的离弃,心中的惊骇、恼怒、伤心与困惑。我折断了自己,拆毁了坚苦岁月里最深的依赖。我们远离的目光飘游在各自风霜雪雨的大地上,越过二十年的时光重逢,依然未改昨日的信念。为了制衡命运的巫术,我们强迫自己成为法师:在生活的水面上行走自如;被车列碾过,又完好无损;将脱落的天空耐心地拼贴完整。我们用目光结成隐秘的誓盟,只有我们懂得它的法术与魔力。这无可替代的“美”,与爱无关,却是爱的一切!
人生由连绵不断、环环相扣的事件编织而成。最终它们不再鲜亮,沉淀下隐秘的情愫以不变的温暖紧裹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