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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记

2018-11-14

山东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大舅小姨姥爷

黛 安

住院后,姥娘很快轻成了一捆干草,她要翻身,任是谁,只需伸出一根手指拨一下。

快到中秋了,病房的窗外挂了大月亮,熄灯后,半个屋子盛满了月光。姥娘没睡,静静地睁着眼,凌乱的白发,像浸在月光里的一团蚕丝,比月光都白。不知过了多久,姥娘开始哼唱: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姥娘嘴拙,一辈子只会唱这首《绣荷包》,那是跟姥爷学的,那时尚不满十七岁,刚刚嫁过门去。

只几句,姥娘就不哼唱了,却还睁着眼,她又在想大舅和大妗子了吧。

姥娘十年没见大舅和大妗子了。十年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我婆婆家,只在天暖和时才在小姨家住些日子。小姨家是平房,门口有一小块地种菜。菜一长出来,姥娘就忙活开了,间苗、捉虫、撒草木灰肥、扎架子。她是小脚,踉踉跄跄地一趟趟用小瓢从屋里舀水浇地。有时候,她也哼几句:一绣一只船,船上撑着帆。里面的意思郎呀你去猜,哎郎呀你去猜,哎郎呀你去猜……

不鼓捣菜地的时候,她就拎只小马扎坐在地头发呆。三里地以外是擒马岭,有她住了几十年的家。可现在,大舅和大妗子不让进门。有一次,姥娘恍惚听见大舅喊她:“娘——娘——”她慌了,呼哧站起来,抄小路往家赶。两旁都是玉米地,青碧的大玉米叶子伸到小路中间唰啦唰啦扫着她。有一会,她以为是新婚不久和姥爷去赶集,她俯在他背上,摸着他的胡茬,咯咯地笑。他二十岁了,而她连十七岁不到,孩子气还没褪尽。他任由她调皮。闹够了,她轻声唱:郎是年轻汉,妹是花初开……他也唱。横竖小路上没人,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她突然跳下来,是对面来人了。她羞怯地冲他一笑……出去了一里多地,听不见大舅喊了,突然想到大妗子,心里打怵,发了一回呆,踅回去了。路坑坑洼洼,石头蛋子,砖头块子,还突然钻出来一只野兔子,她的小脚绊倒了,额头蹭破一层皮。也不敢给小姨说,只说坐偏了马扎子歪了。

姥娘害怕大妗子,怕她的两片嘴唇,刀片一样,又薄又快,说话如噌噌噌削萝卜皮,几句话就把人的脸面削没了。姥娘不敢回去,只有在心里一遍遍地想:两棵槐树、一丛月季、一只水缸、一堆柴火、一张桌子、一爿土炕,鸡仔个个胖得和鹅一样大,毛通红,鸡冠子也通红,一只鸡跑起来,像地上滚着一团火……

初冬,大白菜搬下来排在八仙桌子底下,没事可干了。平房里没暖气,小姨怕姥娘闲着更冷,就把姥娘送到千里之外的我婆婆家。婆婆在矿区,冬天,暖气热得要大敞着窗户。可是姥娘不愿意走。一走,她就瞭不见擒马岭了。然而,不情愿归不情愿,她还是噤了声,打好小包袱,顺从了小姨。当娘的,在自己闺女面前,倒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了。

几年里,姥娘常给我讲她的擒马岭,她的家,渐渐地,我对那里有了些了解,竟像亲身经历过。

曾经,一家人一个天井里过日子,姥娘姥爷住南屋棚子,大舅大妗子住北面堂屋。

姥爷教书,兴接班的时候,大妗子动了心。接班最大不能超过二十八岁,可是大舅已经三十四了,老婆孩子一大堆。小姨刚刚十九,接班正好。可是小姨迟早要出嫁。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都说,还是儿子,实实在在是自己的骨肉。姥爷就也同意了,他一桌子一桌子地请客,一个门一个门地送礼,把自己的年龄改大,把大舅的年龄改小,千难万难,总算如了愿,大妗子喜得什么似的。小姨倚着槐树噘着嘴绞辫梢,到底没怎么样,扑打净落在身上的槐米花,依旧下坡干活去了。

可是不久,大妗子横在胡同里撇着嘴对人嚷:“哎呀呀!真是眼瘸了稀次接这班!赶后儿莫如耪地!”类似的话大妗子逢人就说,每次都一副吃亏上当的样子。她的话疯狗一样在胡同里乱窜,慢慢地,姥娘姥爷也知道了。姥爷一袋接一袋抽旱烟,吧嗒,吧嗒,闷声不响。姥娘让满屋的烟呛出了泪,只是揉眼,也不说什么。

自大舅接了班,按月把钱拿回家,还种着地,几年下来,家里的日子到底好起来了。每到做饭,从他家飘出来的香味,总是比别人家的浓,连屋瓦上的太阳光好像都比别人家的亮堂。红皮萝卜紫皮蒜,抬头女人低头汉,从那时起,大妗子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走路说话都自觉不自觉地扬着下巴颏子。姥娘姥爷也高兴,究竟是自己的儿子,不管怎么样,日子过好总是好的,没事的时候,姥娘端只簸萁,边拣豆子边哼几句小曲: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

姥爷在一旁抽着烟,眯眼看着她。

几年后,分家了。

一些事情,就是从分家开始的。

刚退休那会,一家人还是伙着过的。姥爷说是退休,才五十岁多点,在乡间,也算是正当年的劳力,他包了块地种西瓜。那是块沙地,姥爷又会弄,结的瓜又大又甜,赶集卖个好价钱不说,有的直接跟着他去地里摘了装车拉走。那时兴养貂、养兔子,姥爷又养了十几笼。他有见识,又肯卖力,做什么什么兴盛。几年下来,攒了些钱,姥爷就张罗着翻盖了四间大堂屋,堂堂皇皇的,很是场面。大舅拖儿带女的,只出了两根檩钱,四间,姥爷姥娘给最东间单独留了门,老两口住,那三间,大舅一家住。

姥爷仍是脚不点地地忙。大舅的三个儿女竹竿子似的一个个蹿起来,晃啊晃的,最小的喜根都到了吃饭如狼的年龄了。姥爷打心眼里一心帮着儿子发家致富,除了种瓜、养貂、养兔子,他还跟人合伙出去贩买卖,夏桃、冬枣、白菜、煤炭……合着什么赚钱贩什么,挣的钱也都帮大舅贴补了家用。

家就是这时候分的。姥爷出大力、流大汗,每到吃饭,大妗子却总把菜推到喜根兄妹眼前,倒好像,姥爷是给他们扛活的下人。分了家,在东屋老两口单独开了锅灶,但庄稼地里的一应活计,姥爷照样给大舅拾掇着,不惜力气。

日子也是从这时候开始起了磕绊。

分家后,大妗子让姥爷把退休金月月交给她一半。姥爷犹豫不决,就与自己的三个弟兄商量,都说,那俩钱多倒是不多,可老两口年纪越来越大,有个头疼脑热的,钱不够,覥着脸给儿媳妇伸出一张蒲扇大的手,怎么着也是不好看。再说,肉烂在锅里,省下了,早晚也是他们的。姥爷想想也是,话虽说得不硬气,到底没答应。

大舅自小是被宠惯着的,掉下片树叶子,姥娘姥爷都怕砸了他的头,多半辈子过下来,万事依顺着,就这一件没答应,大妗子动了大火气。正是冬天,她把几桶凉水倒在姥娘屋门前,眨眼结了冰。姥娘的半大小脚出不得门。姥爷洒一层炉灰给姥娘铺条路,大妗子咕咚一桶水就冲跑了。寒冰返着光,比镜子都亮,刺得眼疼,姥娘看得直淌泪。她怵了,说,要不,就依了他们吧,不就几张纸?姥爷叹口气,说,小葵——他叫着姥娘的小名,孩子让咱惯坏了,这呛人脾气,给了怕是也没个好。眼下,你喝西北风也得出得去门吧,姥娘也就不言语了,只是发怔。

天越来越冷,西北风打着呼哨,槐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树枝撞着树枝。几根萝卜吃完了。日子好歹要过下去。有天姥爷好容易出门赶集买几棵白菜,姥娘许是杵在门口灌了凉风,闹开了肚子,着急忙慌地上厕所,一步迈出来,像是被人狠劲掴了巴掌,吧唧撂地上折了腰。大妗子听得那脆生生的一声响,眉毛一挑,冷笑了一声。大舅要看个究竟,大妗子腿一伸,杠子似的拦在门口,大舅颓然地窝回到沙发里。

大舅大妗子和姥娘姥爷当真记了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舅大妗子不再叫“大大”、叫“娘”。非叫不可的时候,就说:“哎,那个,你……”

老两口觉得,大妗子打小就没了娘,少管教,偶尔胡闹撒撒泼,也说得过去。退一万步,怎么着也是自己的儿媳妇。姥爷照旧给大舅卖命地干活,姥娘也满心满意地给他们照应着家, 哪有捂不热的冰疙瘩,老两口想。

几天后中秋节,我去医院看姥娘,夕阳又大又红,缓缓沉落。

终究是万家团圆的大节日,怕姥娘伤感,我们努力说笑。然而姥娘倒像洞察了命运,把一张安详的面具牢牢罩在脸上,自始至终静静地望着我们,声色不动,乖顺异常。好像,我们在演一出闹剧,她是唯一清醒的观众。我不时看她一眼,有几次,她迎合了我一下,目光里依稀有一点点讨好,待我走近,她却又恢复了一贯的安详,似乎,那一点点讨好是一只受惊的小野兔,近不得人,转瞬逃走了。

后来,大舅又与小姨结了深仇。

兄妹俩原本手足情深,姥娘孩子稀,小姨两三岁时大舅十七八,名副其实的大哥哥。只要有闲,大舅到哪里都带着小姨,抱着、背着、领着,困了,大舅的背就成了小姨的床。 二十几岁上,大舅娶了媳妇,很快,一连串地,好像串糖葫芦,大妗子相继生下了春春、秋秋、喜根。挨肩的兄妹仨,梯子蹬台似的,大的不大,小的不小,三条黏黏胶,一天到晚黏着七八岁的小姨,甩都甩不掉。

三个人长大了,春春秋秋上的师范,喜根调皮,只混了个初中毕业。该谈婚论嫁时,谁知,媒人提一个,人家一打听,散了,再提,再一打听,又散了,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大妗子就有些恼:“娘的腚格片子!嘴笨得莫如棉裤腰!”她站在自家天井里骂。喜根后来在省城珍珠大酒店做厨师,与一个配菜的四川姑娘看顺了眼,人家不知底细,领回来成了家。春春秋秋最终一个嫁了军人,一个嫁了教师。那时大舅已是校长,自觉有几分威风和颜面,心有不甘,觉得原本或许可以更好。他怪罪小姨,嫌恶小姨曾对人说起过他的不是,坏了他的大好名声,影响了三个儿女的锦绣前程。大妗子更是恨透了小姨,她抄起菜刀照着天井里一只正在啄食的鸡扔过去,正砍中脖子,血滴滴答答,她咬着牙笑了。小姨曾试着与哥嫂交好,自行车把上一边挂了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一边挂了全是瘦肉的山羊腿去看他们。进门,闸车子喘口气的工夫,就听得大妗子在屋里扯着嗓子指桑骂槐地嚼上了。话糙得不堪听。侄子侄女也都昂着头不肯正眼瞧她,好像她是一坨屎,脏了他们的眼。小姨到底烦了,从此,兄妹俩不再说话。

而接下来,大舅又与婆婆反了目。

分家不几年,能干的姥爷在六十岁上竟然得了肝癌。术后,靠化疗又维持了七年。这期间,大舅吃了秤砣,铁了心,一直没管过,直到姥爷死。

大妗子的小九九打得叮当响。姥爷死后有一笔七千元钱的安葬费,每一分都是一把巨大的鼓锤,日日夜夜敲在大妗子心里那面双层羊皮鼓上,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訇鸣,时疾时缓,聒得大妗子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她为此一度神经衰弱,好像那笔钱咬了她的神经了。她差大舅去镇教工站讨。大舅做校长多年,却料想不到,人家都知道他的为人,不给他,而是亲自送到了姥娘手里。大妗子傻了眼。这笔钱,小姨以姥娘的名存进了银行。大舅以为姥娘偏心,把钱给了俩闺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把姥娘赶出了家门,赶出了擒马岭。大妗子与小姨早就生分了,打这时起,也不再与婆婆来往。大舅从心里,把自己的亲娘和两个妹妹赶了出去了。

姥娘只好带着她七千块钱的存折,像一只老候鸟,开始了两个闺女家的迁徙。临走,她把盆里一棵泛不开根的月季挪到了地上。

这一走,就是十年,直到死。

十年间,姥娘一次也没等到过大舅的电话,除夕夜,她把自己关在里屋,反反复复哼唱那首《绣荷包》: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

而窗外的鞭炮,噼里啪啦,很热闹了。

姥娘在医院灌肠一段时间,没什么效果,拍CT,是肠粘连。 主治医生建议姥娘转院,虽闪烁其词,但意思听得明白:大医院有望治愈。可是公婆与大舅和小姨通过电话后,当即决定,直接把姥娘送回老家擒马岭。公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自己是女婿,比大舅那个当儿子的远着一层,儿子都不管,他一个外姓女婿,养了姥娘十年,也算尽心了。他亦是艰辛的,十八岁上接班当了煤矿工人,一直下井,两头不见太阳,拿回家的每一分钱,都是在黑暗中汗珠子摔八瓣换的,婆婆落户出来,没工作,大小事都得觑着公公的脸色。

小姨是指望不上了。她当真邪了门,两年前,意外查出了再生障碍性贫血,也就是白血病,在那之前她并无不适。一瞬间,她的天塌了,死亡的巨石,提前滚落在了她生命的必经之路上。三天两头,她不是在医院里,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而小姨自然也没想到,自己走后一年,姨夫就查出了直肠癌。

大舅就不说了。

于是收拾出院,姥娘婴孩样乖乖地顺从着。

上次她可不这样,上次,大约八个月前,她多天解不下大便,疼得死去活来。儿女也是不同意给她动手术。意思无非是年纪大了,若治不好还不是白踢腾钱。一向懦得糠窝窝似的姥娘却意外地执拗硬气起来:动!就是死在手术台上,也强过让粪憋死!动!果真就动了。那时候,她知道自己有七千块钱,这回,她半文钱也没有了。她听天由命,她沉默了。

可车子开动时,姥娘突然脸贴窗户上,看着我,落了泪。

她想活着。

那滴泪婆婆怕是看见了,到底不忍心,暂且让老娘住进了老家当地的医院。医生说,小肠进入盆腔是上次做直肠手术时故意往下拉了拉,能治。上次就是在这家医院做的。

小姨春香也在那里,正常人的血小板在100到300之间,小姨的一度只有9,低到再凝不住一滴血。后天再生障碍性贫血,像一把剔骨刀,把小姨曾经的健美一点点剥蚀干净,只剩了一双空洞茫然的大眼。姥娘一见她泪就涌出来了:“快让我死了吧!好让春香好起来!”小姨虚弱地笑着,抓着姥娘的手不松开。娘俩,一个在二楼,一个在四楼。

中秋过了十来天,晚熟的玉米正在收,大舅家地少,只有二分大妗子的,早就拾掇利落了。可是大舅说,得出姜、得捞小麦、得掰玉米、得看孙子……绵软的婆婆意外地发了通脾气,大舅才蔫蔫地去了医院。

十年未见。

十年,大舅形容已见苍老,当年接班三十四岁,如今年过六旬,已退休赋闲在家,孙女齐着他的肩,外孙也已搭到了腋下,他早就是当了爷爷姥爷安享天伦的人了。

姥娘欢喜地抓着大舅的手,大舅小名叫小宝,姥娘一口一个小宝地叫着,絮絮地说着旧日的鸡毛蒜皮、鸡零狗碎。大舅强打起的精神,慢慢消耗殆尽,露出了不耐烦。他张着空洞的大嘴,不停地打哈欠。他抽出被姥娘紧攥的手,去窗边吸烟,不知抽到第几根时,月亮出来了,抽完重新坐回到床边,哈欠打得更大了,泪也流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出来,大舅的手机不停地炸响,是大妗子在催大舅回去,姥娘不让,说,别让外人戳脊梁骨。大舅蹲在走廊里垂着头一根接一根抽烟,烟雾在走廊里缭绕,凝结,一忽像鸟,一忽像兽。两个月后,大舅胆管癌住院。眼下,他还没感觉到,他依旧只是一味地恨着。

没遂了心,大妗子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啊呀呀你个犟眼子!啊呀呀你个脑碴漏电的!啊呀呀你个少页肝的……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倒仿佛,戏曲里的念白了。

听说大舅在,小姨想见见他,兄妹俩也已经多年没照面,可是小姨下不来床,大舅又不肯上去。

又不做手术,住着无非是拖延时间,几天后,婆婆让姥娘出了院。出租车到了,姥娘居然挣扎着要自己上去,却没能够。她轻飘飘的,是个风吹吹就要散了架的纸片人了。

姥娘终于回到了十年前的家。一切如旧,简素的几件家具,蒙着厚厚的尘。擦拭间,扬起的土,在黯淡的光线里飞舞,当年栽下的月季,已长成了很大一株树,比房檐还高了。灼灼一树花朵,点亮了整个天井。打开门,往事扑面,姥娘恍惚以为昨天还住在这里,姥爷还在,她躺下去的那一刻,心里突然踏实了。她的嘴唇嚅动,发出细微的断断续续的调子:……二绣鸳鸯鸟,栖息在河边,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

一个天井,大妗子不偎边,还把去探望的街坊邻里统统骂了出去,可是姥娘惦记着大妗子。她问婆婆:“你嫂子还那么胖不?”“依旧,也不显老。”婆婆说。姥娘咧了咧嘴,无声地笑了,满脸的皱褶,摘了假牙的嘴瘪成一个洞,婴儿一样。

姥娘睡觉已不分昼夜。醒了就大睁着眼,睁乏了就再睡,后来出现昏迷。都以为她昏过去了,她却又醒了过来。知道姥娘将不久于人世,重阳节那天我回老家去看她。

我第一次来大舅家。进天井先看见了姥娘被赶出家门那年,挪栽到地上的月季,十年了,长成了树,花都开疯了。三间大堂屋,进门就是一爿大炕,到处散落着未洗的衣服鞋袜。大舅一副老实巴交的憨厚相,大妗子粗胖,总是仰着头。当年嫁给军人的表姐秋秋离婚了,住在娘家,瘦成一把搓衣板。喜根两口子在外打工,一双儿女小麦和大豆留在家里,八九岁一个,四五岁一个,眨眼间就因抢夺糖果打了起来。小麦撅着羊角辫咯咯地笑,大豆拖着鼻涕呜呜地哭。

东屋里,姥娘蜷在炕的一角,窄小的一溜,半大婴孩一样,我俯身捧起她冰疙瘩一样的手。姥娘奋力睁大眼,慢镜头般一一扫过我们。她的眼珠竟然是褐蓝色的,纯净、透明,仿佛晴空。

不大会便觉出了阴冷,潮湿贴着皮肤小虫般往骨缝里钻。被子虽厚,却硬邦邦的,褪了色,一看就是多年前的,不暖和。婆婆说,姥娘不让换,搭上新的就掀了,就要这床旧的。“这是你姥爷活着时最中意的。”

这被子我是知道的。姥爷二十岁,姥娘不到十七岁,两人结成了小夫妻,姥爷教书,离家远,住校。就是那时候,姥娘央着姥爷教她学会了《绣荷包》,夜晚,煤油灯下,一针针纳着鞋垫,姥娘一个人轻声哼唱:……郎是年轻汉,妹是花初开,收到这荷包袋你要早回来,哎,早呀么早回来……

而姥爷难得地跟人学会了编织。在那些寂寞漫长的夜晚,年轻的姥爷就着油灯,给他美艳的小新娘织了一件红毛衣。小新娘不舍得,只在他回来时羞怯地穿给他一个人看,小新娘身段妖娆,一改平日的简素,一朵红牡丹样。他盯着她,目光热烈,小新娘觉得太阳掉她身上了,周身着了火,他迫不及待地抱着她进了里间。小新娘心疼他住校一个人钻凉被窝,在天井里辟了一小块地,种了上百株棉花,采了,给他做了一床实实在在的新棉被。一到家,他总是“小葵、小葵”地叫着她的小名,小新娘挑被面时就格外留了心。又厚又软的新被子高高地堆在他窄窄的床上,一朵朵鲜艳的向日葵把黯淡的小屋映亮了。那件毛衣,十年前姥爷下葬时埋了,现在,姥娘是想让这床心爱的被子随她去了。

午饭在大舅屋里,整顿饭,大妗子始终扬着下巴,坐在高杌子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我们,也不怎么吃,只是矜持地笑。大舅埋头不语,一个人喝我们带去的好酒。小麦和大豆各自把爱吃的菜拉到自己跟前,塞得满嘴,饮料泼洒一桌子,袖子浸在菜汤里,秋秋倒是活气的,她一会儿训斥俩孩子,一会筷子指点着满桌的盘子让我们吃。刚刚吃罢,大妗子烙饼似的,把笑脸一翻,开始了数落:姥爷的退休金自己攥着,姥娘把安葬费给了闺女,小姨败坏大舅不孝顺……连邻居不肯把房子卖给他们也怪罪在小姨身上。多年过去了,仇恨仍如钻入骨髓的蝗蚁,搅得她日夜不安。这些黑白颠倒的陈谷子烂芝麻,别人都不稀罕听,起身走了。我是外甥媳妇,初来乍到,不好立刻就走,勉强熬着,一直寡言的大舅突然变了个人,与大妗子、秋秋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群口相声一样。秋秋嘴快,簸箕倒豆子,噼里啪啦往外淌。不多会儿,大妗子油光的脸上冒了汗,竟仰着头哭起来。小麦和大豆揪着领子打了起来,大舅去拉仗,秋秋一个人对着我飞唾沫星子。一会儿,大妗子缓过劲来,大舅也拉完仗回来了,新一轮的聒噪开始了。我想说句话,可是插不上嘴。我像掉进了蜂巢,烦躁不已,豁的站起来也走了。到东屋才知道,大妗子根本没动锅灶,那桌子菜,是姥娘吩咐婆婆花钱从饭店定的。

我攥着姥娘冰坨似的手,她乖顺地任我握着、暖着。看见她嘴唇嚅动,我耳朵贴过去。姥娘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又、不、是、扎、不、进、针、去、怎、么、不、给、我、输、水、了?”我摸着姥娘的脸,极力忍着,笑着哄她:“姥娘,不用输了,咱快好了。”

一丝笑影,从姥娘脸上一飘而过。

我们要走了,姥娘睁大了褐蓝的眼睛凝视着我们。她抹着眼角对我说:“没,泪,了。”我捧着姥娘的脸,笑着说:“姥娘不哭,不哭。”可我一转身,泪流满面。

一场秋雨后,两棵大槐树,叶子一天井一天井地落,月季花喝饱了水,萎了,也整朵整朵地落,天是分外地凉了。死亡黄鼠狼一样溜进了天井,姥娘闻到了气味。午后,她让婆婆给她穿寿衣,婆婆不肯。

第二天是大妗子的生日。黄昏时分,阴天了,喜根和媳妇花提溜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地回来了,花是喜根二婚娶来的。喜根的前妻,那个四川姑娘,听说那时总往姥娘屋里跑,大妗子看不惯,挑唆着喜根和她离了婚。花一进门就成了大妗子手心里的一团泥巴,揉捏成了她想要的任何样子。正是农历的十五,月亮却不怎么好,有云,层层叠叠铺了一天空,月光一忽亮一忽黑。晚饭,大妗子麻利地做了几道稀罕菜。小麦和大豆咕咚咕咚灌着大桶的橙汁饮料。喜根砰砰砰接二连三地启开一瓶又一瓶罐装啤酒,大舅一向馋白酒,高度的,大妗子是淡黄的米酒,花是酽红的葡萄酒,秋秋滴酒沾不得,沏了浓浓的绿茶。饮料、酒、茶,都用晶莹剔透的半大高脚玻璃杯盛了。灯火通明的屋子里,一家人推杯换盏,笑语喧哗。一时间,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白的白,明亮、辉煌,好像夏日的一小片花园开在了餐桌上。

隔壁,十几瓦的灯泡,发着惨淡的光,姥娘长时间地盯着墙不动。那面墙上,斜挂着一副老旧算盘,浑圆的珠子,漆色磨蚀、斑斑驳驳,那是姥爷用过的。姥爷戴着花镜,算盘珠拨得哗啦哗啦脆响。旁边垂着一支毛笔,也是姥爷用过的,姥爷写得一手漂亮的欧体。每到春节,全村的人都来找他。他铺开鲜红的对联纸,研磨、蘸墨、悬腕……挨着毛笔是一只箅子,蒸饽饽用的。姥爷爱吃豆沙包,姥娘糗了红小豆,一只一只捏得花朵一样,姥爷咬一口,稀甜浓香的红豆馅流出来,烫得直伸舌头,却忍不住又咬一口……那些岁月深处的日子,每一桩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姥娘看着这些,竟有些陶醉了,她嘴唇嚅动,却没有声音,想必是在唱《绣荷包》了……二绣鸳鸯鸟,栖息在河边,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

夜半,天阴厚了,起了烈风。出人意料地,姥娘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大声喊:春香——春香——春香啊——大而凄厉的声音,裂帛一般,把寂静撕开了一道口子。手机恰在这时响了,婆婆抖抖索索地接通,是姨夫。果然是小姨没了。姨夫说,小姨咽气前只喊娘。姥娘喊完直挺挺地躺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了。慌了神的婆婆乒乒乓乓去天井里拍大舅的窗子,回来,手忙脚乱地给姥娘穿寿衣。足足半盏茶的工夫,大舅那边几个人才打着哈欠醉意朦胧地杵在姥娘炕前。姥娘大睁着眼,挣扎着扭头向门口找寻,还是不见大妗子,大妗子睡得正香,不肯起。

终于,姥娘闭上了眼,走了。

从住院到死,姥娘滴水不进,捱过了三十三天。

婆婆给大舅说小姨春香没了,大舅只是怔了怔,就回屋睡觉去了。

天还未亮,风越发大了,月季花瓣和槐树叶子,又落了一天井。

十一

一大早,大妗子脸色乌青,嫌姥娘死得不是时候,偏选在和她生日一天。上午去火化,表姐春春满面春风地回来给大妗子过生日,正赶上灵车出门。有人给她说:“春,你奶奶老了。”她只是茫然地看那人一眼,侧身让了让,就直奔堂屋去了。

依着风俗,自家人不能挖坟埋棺,大舅求遍了整个村子,却没人肯帮忙,无奈,只好与喜根亲自去刨。祖坟在自家麦地里,正值寒露,青青的麦苗没了脚踝。天黑透顶了,明晃晃的大月亮出来了,爷俩才勉强弄好。临走,一个趔趄,大舅跌了进去,待喜根拽上他来,先前出的汗早吓回去了。

婆婆去了小姨家。流净了血的小姨,虚浮的脸泛着黄澄澄的光,金子做的一样。婆婆结结实实哭了一场,彼时,谁都想不到,仅仅姥娘和小姨去世一个月后,公公就因腺样囊性癌住了院,癌细胞仿佛无数条毒蛇,沿着面部神经向颅底游走。几个月后的除夕夜,婆婆站在异乡高高的病房窗前,看着天上不时绽放的绚烂烟花,想起姥娘、小姨,恍如隔世,想想大舅,他那时已查出了胆囊癌,心里兵慌马乱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三天出殡,多少人铆足了劲一心要看大妗子的洋相,别说庄乡,亲戚也来得了了,只有几个至亲穿着孝衣戴着孝帽,勉勉强强支撑着局面。多亏寥寥几杆花圈,在晚秋的风中,让这场丧礼多少有了点像样的气氛。小麦和大豆追逐着、嬉闹着,孝帽跑丢了,覆了白布的鞋子溅满了泥点,花圈上的花也撸下来几朵,层层叠叠的花瓣撕得一条一绺的,花花绿绿掷得满地都是,仿佛婚礼上撒落的彩屑,又给这场丧礼莫名地平添了几分喜庆。

午后,稀稀落落的送葬队伍里,大舅抱着骨灰盒走在前面,蜡人一样。大妗子用花手绢捂着眼,仰着脸对着天空干巴巴地嚎:“我的娘啊——娘——娘——啊娘——”渐渐地,大妗子像是在唱民歌。队伍行进在墨绿的田垄间,秋风把大妗子的歌声传得很远,听到的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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