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林胡(下)
2018-11-14张淑强
张淑强
美的发现
我们在中学学习文言文的阶段,便学过些古文断句的知识,也应该做过一些句读题。但大多数同学都不会专门进行这种专业训练,高考或者别的任何考试,都不会给这类小题太多分数。所以我们一般不大可能养成句读古文这种阅读习惯。而当真读到这种原装的古文,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这真是一种颠覆常识的感觉:与阅读译注版本相比,拼力去“句读”原版的文言作品,这种相当费劲的和不求甚解的阅读,反而更能让文字的内容深深映记心间,甚至更能让心灵感受到来自古人的文思情怀的撞击。尽管有的时候对照译注才知道,对好些内容的理解与本义相去甚远。
读“原装”的古文,还让人想起好多年前印刷厂铅排工人作业的情景。我年轻时在机关做过写手,没少跑过印刷厂。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华光”“方正”之类的激光照排技术,沿用的仍然是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捡字师傅端着字盘,捏着文稿,在铅字排架间来回穿梭,一个一个地捡字码盘。就是用这一盘盘的沉重铅块,最后印出我们手里一页一页的文本。印刷厂在其属性上肯定是“工厂”,其制作过程也是理所当然叫做“生产”。但它的产品却一定是超越物质的。我想,它应该是写作的延续,是思想的固化,是传播的开端。我们现在可以读到的古书,多数是这样“生产”出来的。我读到的书,是民国版的《偏关志》。这是一本上下两册的铅印的老书,竖排版,繁体字,未断句,简拙守朴的装帧,柔弱泛黄的纸张,显出与它讲述的故事一样的那种苍老。其实它并不算很老,1915年印制,至今也就一百个年头。但它最早开始编撰的时间应是1603年,已历四百多年,足够古老。
这本始于明儒卢承业首创,后经明清民国多位名宦乡贤校勘增编的方志,内容所涉时代主要为明清两朝,“其间掌故属明者十之七,属清者十之三”。历史不算久远,记述也不尽其详。在林林总总的大部头方志著作中,它的确是显得那么纤薄、那么简拙。所以,历代的校辑者们,在此书的序跋或例言中一再谦逊地表露,偏壤远地非比通都大邑之光耀人寰,编校当中沿谬袭误知所难免,补遗继往还望于后之君子。但“朴则朴也,不邻于率;略则略也,不至于漏”,它“始疆域、分野、建置,聊备三才之义;终人物、节义、艺文,粗具两朝之观”,这已足可让今人见仁见智、各关所注了。治邑精英可籍此“参稽治化”,研史学者可得为“考据之助”,雅士文友也大可引掌故摘章句以颂乡关了。即便是我等普通乡人闲来读去,透过这些民初铅印本里码出来的字排,与四百年前的古人隔空交流,也会给人以近乎逼真的穿越感。
当然,读到同一本书,每个不同的读者也许会有各自不同的感受和收获。我读这些文字的时候,却是深为先贤们无以伦比的美学修养所折服。不只为它简单直捷的文辞透出的古风之美,还为它所述及的那些乡景风物之美,更为古人能够在寻常山水间发现这些不同寻常奇景异韵的审美判断力。我知道,幼习八股专事经学的古人,是从来没人为他们专设过美学课程的。但是,有的学问并非须有专门的教材,并非须按规定的课纲一章一节地学,譬如美学。美的追求、美的创造,是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就与生俱来的。美的评判、美的探索,几乎所有美学原理中讲到的,都无不贯穿于三坟五典这些传承千古的国学经典当中。我相信,聪慧的古人完全可以在五经四书的诵读中体会、掌握和运用它。而我们捧着讲义、听着师授、做着笔记、惦着考试,可之于美的感知、美的理解乃至美的流露和美的传延,最终都无法企及我们的先人。
“文笔凌霄”,是旧志中提到的“偏头八景”(一说十景)之一,也应当是偏头关最具代表性的景物,“固一方之胜境,阖邑之大观也”。那是一座始建于明天启年间的砖塔,高耸在城东山脊之上。生活在城里的人们,只要能看到每天的日出,就能看到那塔的身影。久而久之,那塔就成为每一个偏头关人的生活记忆的一部分。而且沧海桑田四百余年,别的一切都有可能变化,似乎只有这个不曾更改。因为,从建成的那天起,它就跟四围的天地、山川、草木和生活在这里的人,浑然成为一体了。它的造型线条、它的尺度比例、它的光彩色调,与周围的一切,有如天然般的和谐。
古人对塔这种建筑形式,有着非同一般的理解和崇尚。这种随佛教传入中国的古印度建筑形制,在数千年文化融合演化发展过程中,其结构造型和材料运用已经变得千模百样,其功能也不再限于供奉佛骨舍利。不同时代的造塔艺术都具有不同的时代特征,不同地域的古塔风格也都各有千秋。我们游历各地曾见过的天下名塔,应县释迦塔、杭州六和塔、苏州虎丘塔、大理千寻塔、洪洞飞虹塔、西安大雁塔,等等,它们都有各自独特的造型特点、环境景致和人文背景,都有各具韵味的传说和故事。
偏头关的文笔凌霄塔,也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塔。虽然就像它的宿主一样,偏头关从未有过名都大邑的光环,它也永远不会拥有跻身天下名塔的资格。但是,它同样凝结着古人精谌技艺的霜华,同样浸润着古人唯美精神的风范,同样传扬着脍炙人口的人文故事,也同样埋藏着令人神往的文明密码。
这个密码,终于让今天的偏头关人破译了。它的建造其实与佛教没有任何关系。用当下的话语讲,这仅仅是一座景观塔。换句老话说,它就是一座风水宝塔。古人建造这座塔,也许当年会有许多天玄地妙的说词,但今天我们得到的归因却是出奇的简单:文明启瑞,移风易俗。
偏头关这座千年紫塞,古来便是屯戍武备之所、征战杀伐之地。有明以来,关防武备达到极盛。据偏关乡土文化人秦在珍先生的研究,偏头关历史上战事最为繁烈的年代,主要在明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九朝,即公元1432年至1572年这近一百四十年间。其中从1479年至1570年的九十年里,蒙古各部频繁南寇,偏头关几乎年年战事不断。在这期间,四拓关城、广筑边墙,主客兵将常达数万之众。这座关城及其所属的整个防御体系,就是在如此烦密的狼烟烽讯中不屈地成长壮大的。而这样的长大方式,塑就了它坚韧壮实的武夫体格,同时也注定了他持久坚守的宅男性格。这一时期,随着武备的强化,国家投入的力度和军事活动的强度都应是历史的高点。此时偏头关的社会经济活跃程度,也一定是史上最盛。而其最直接最关键的影响力,只有军事。所以明代偏头关的经济,就是军备经济。其支柱产业,必然是军需物资生产流通和相关服务业。旧志《风土篇》说:“关地开辟较迟,民间犹有淳朴之气。迨有明中叶益兵增将,络绎于道,营帐星罗棋布。饷用既饶,市易繁盛,商贾因此致富者甚多。”还有城中明代留下来的诸如西粮厅、草场、仓院、草市、炭市、盐店、骡店、壮勇巷、弓箭巷等许许多多的历史标签,也都无声地说明了一切。而当万历朝以降,边讯频仍密度渐减,这种“军备经济”的热度也随之降温。日显萧条的人口生存状况和社会经济转型期的巨大压力,逼迫人们思考问题出在哪里,应该做些什么?苦难的战乱历史告诉人们,残酷的战争永远不会是幸福生活的根基,文明昌运才是应当追求的理想。而要实现这个理想,“抑武崇文”便渐次成为关人重新确立其生存与发展理念时的不二之选。此时,城厢里外那些为数寥然的读书人,已经开始在“弘治立学”后的庙堂书院里苦读经史,瞄着科举谋求出身。而为数更多的普罗大众,只能呼愿老天,但求文星明耀,邑运昌泰,天泽民生。
在这种基于祈运祷福与风水气理并存的集体诉求下,文笔凌霄塔便顺天应人地矗立在了邑东山颠。建塔的选址,是城里的人们每天看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希望之塔建在这里,似乎是为了提振一城百姓的信心?我们的祖先将心理美学的基本原理把握到家了,哪怕是托言于风水先生,也隐匿不了他们内心里扎实的智慧流露。塔的造型,是方圆兼备的正八边形平面投影设计,简洁流畅而不失饱满的笔锋状外廓,将塔的修造主题阐释得淋漓尽致。而其底围二十九米、高三十五米的体量,将其坐落的山岗与对面城西山脊略或存在的视觉高差,立时反兑过来,解决了堪舆学上的一个根本性的难题,即“青龙抬头,不让白虎”。但同时它又丝毫不显突兀,整个塔体与山塬景物比例协调、构貌舒服,有如天设地造般熨帖。这座塔的造设思想还鲜明体现在其内部的结构与装饰上。塔内砖砌的穿壁梯洞可达三层,凭借专用的器械,还可以登上更高层级。这样的设计修造,又赋予了它一个观景楼台的功能。其实不需到顶,就在三层的窗洞处,即可鸟瞰全城,城中景致一览无遗。若再四顾周遭,山色河光、烽堠边墙等一应景致,皆如入画,美不胜收。此时美景,也让历代古人为之赏心悦目,留下了“东瞻京国千阍月,北瞰长城万里垓”等好多志趣不凡的诗句。塔内顶板是一幅太极图。这个神圣的图案彩绘在塔的顶板上,当是此塔设计建造中全部思想内容的最终注脚和标识了。实现文治与武略的平衡、人与自然的和谐,不正是古来至今的所有人的终极追求吗?而把这样的祈告以太极图的表现形式置于塔的最高之处,古人所奉行的天人合一理想,便在这里昭然若示了。
文笔塔初建于天启元年(1621年),为七级雁塔。崇祯八年(1635年)加高至十一级。清代也曾有过较大规模修葺,且有碑石铭记。总的看,明清时期的修造和维护,都是以民间力量为主。在有了文笔塔相伴的日子里,偏头关的千年烽火渐渐熄灭,域内风气不再一武独大,科第人才渐兴,书香文气渐旺。清初,更是撤所设县,古老的关城如愿所偿,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文明县邑。这个愿景的最后达成,当然绝非一塔之建的功德,而是此塔所聚的人心指向,更重要的还有历史发展之必然这样的天意通达,成就了古人的梦想和我们的今天。
诚然,我们也不必要如此厚古薄今。今天的文笔凌霄塔,不论其景观还是意涵,早已大大超越了古代。二十一世纪初,偏头关人以文笔塔为核心,规划兴建了焕然一新的公园。与古时不同,这番修葺是政府所为。县委、县政府斥资数千万,依山就势,辟塬为园,建成了由“文星肯登”“文笔凌霄”“同乐园”三大主体景观组成、总占地面积四百六十亩的全开放式城市主题公园。在山脚铺至山顶这条宽展悠长的石砌梯道衬托下,古风依旧的文笔塔更显巍峨。塔周的土地平整硬化后,用大理石铺砌出规整的八卦图形,将古人筑塔时的虚化概念进一步图谱化了出来,与塔顶的太极图完美合璧。塔身后面,原本高低不平的坡梁被整成若干个区块的平坦广场,这在地无三尺平的偏头关城,还真的教人见识了什么叫做平地。广场里演艺健身区、长廊休憩区、花卉绿化区、停车服务区等现代广场设施一应俱全。更令人称奇叫绝的是,曾在老城的文庙里尊享供奉的孔夫子,于大成殿毁圮数十年后,被关人请到了这个文化主题公园里来,一尊身形高大的汉白玉孔子雕像,矗立在广场正中。上个世纪,从著名的“五四运动”,到后来的“文化大革命”,颠覆了中国延续两千多年的尊孔历史。虽然不该遗落的东西,最终还将归复,孔子仍将是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巨人,但那业已被我们弃过多年的庙堂典礼和祭拜仪式,已然一去不返了。那么今后我们该如何尊孔?更要命的是让我们如何导引我们的孩子们也学会尊孔?这是一个问题。尽管我们已经在内心深处,将儒学思想的内容做了苦心的修复和重塑,可是一个伟大思想文化体系的千秋传承,毕竟还得有一种仪程化的形式来承载。可这个话亿万国人谁也不曾说出口来。但是不说出来,并不等于不去思考,也许各个地域的人们,都会有不尽相同的想法与做法。公园的建造者们,将儒学圣人请下神坛、请出殿堂,让他步入到晨练的、观光的、休闲的寻常百姓中间。我想,这是多么契合现代社会世俗化的生活情态、多么契合当今世界多样化的文化潮流!拿出这样的文创作品,策划设计者得有多么高深的学养、得有多么接地气的才思!我觉得,在公园广场漫步时遇到孔子,肯定会让每个读书人都会为这样的创意深感折服。因为尊孔与崇文,于我们中国人而言基本是一回事。有孔圣人塑像与文笔塔一同矗立此间,偏头关人每一天见到的第一缕阳光,总会伴随着异于寻常的祥云霞彩。
“偏河曲流”,与其说它是偏头一景,倒不如认为是这条小河在偏头关古代文人的内心激起的一朵涟漪。大概从人类的远祖开始,人们就学会了傍水而居,与水为邻。这既是生存的法则,更是自然和谐的表征。因此,水之美,是人类美学的源头,美的感受、美的认知,总是从水开始。而像卢承业、王芋这样的古人,他们都饱读经史、胸有丘壑,都有过游宦他省和部院任事的经历,自然是经见过些名山大川。而且古人的游历,与我们今天乘高铁、坐飞机,一日千里万卷诗书式的观光旅游相比,他们对于山水之美的体察和发现,自然要有所不同。偏关河,虽然流长不过百多公里,从它的源头,数到它西入黄河,不过就一座城池、数个堡寨、几十个小村。可是换个视角去看,它汇纳天雨甘泉,遍阅寒暑风沙,从容流淌亿万年,才刻划出今天偏关山川的样貌、盥洗出今天偏头关人的容颜。因此,在古人眼里,这小河的曲流绕城和它的潺湲涛声,就是一幅乡关画卷里不可或缺之笔。古代文士们把它当作偏头一景,也实在是一种乡情启发下的审美自觉。
还有“玉清真境”等诸景,也都无不如此。所谓“玉清真境”,就是古时建在城东山岭上的一座玉虚宫,俗称玉皇庙。我们曾在上世纪中期还可以看到它的废墟,其规模建制也不会太大。在“八景”当中,只有它与文笔塔这两景是人工建筑物,别的都属自然景观。古人如此崇奉它的景致,还留下一些极有意境的诗作。我们也可以遥遥想见,这所祭天宫观,曾经也一定是古木参天、殿宇严整、环境清幽、令人神往。遗憾的是,它未能像文笔塔一样保留至今,再多的赞颂与描述也只能摹其景而不能达其境。这种缺憾之美,或许更能触动今天关城文人们的幽幽怀古之情。
再如“铁驼伏虎”“暖泉冬草”“石沼兴龙”“溪洞流山”“驼洞蝶舞”这些景致,则更是古人的人文情怀反作用于自然天造的一种美的发现。铁驼伏虎的所在是一个叫做铁驼埝的村子。尽管村人也许知晓一些流传甚广的美丽传说,但赶着骡子驮粪或者吆一群羊放牧的乡亲们,未必能够说得清村子的地下会有什么样的“铁驼”,也未必会感知到它到底美在哪里。因为这些都抵不上多打几袋谷子、多养几只肥羊来得更实际。
还有雅称“溪洞流山”的那座溶洞,现在仍比较完好地留存在楼沟乡迤西村附近的山沟里,相信我们亲自看到过或者进去探究过的现代人也不在少数。溶洞的形成机理就在于地下水对石灰岩的长期侵蚀作用,这种地质构造即便在北方黄土高原地区也并不鲜见。如果有当地人告诉你这里的地名其实叫做“石洞窊”,你会不会觉得它原来是那么普通、那么乡土?没错,它不过就是山洼里的一个古石洞,里面是些万年流水雕造出来的钟乳石、澄沙滩而已。而古人为它题名“溪洞流山”四个字,瞬时让它典雅了许多,也神秘了许多。毕竟,这确实是千年溪泉所幻化洞穴,是万古流沙堆叠出的山形。由此可见,只有古人,才有这种超凡的美学素养,才使他们能够发现美、认识美、概括美、传扬美,才会让那些极普通、极乡土的景物,给人以“高大上”的心灵碰触。也恰恰是这种碰触,才能让那种线装竖排不断句的古老文字,给我们后人以美的悦享。
学术大师李泽厚先生告诉我们,社会形态的变异,可直接影响和引发文化及整个意识形态的历史转折。美的传承和美的发现,始终与人类社会的发展相同步,并不是一经形成便永不再变。正像文笔塔,这个偏头关历史文化的见证者,在全新的凌霄公园建成之后,它又被今人赋予了新的文化取向和新的活动内容,因此得以老景新颜再焕生机。我们得相信,当古人无比钟情的“偏头八景”大多被人们掩埋在记忆深处的时候,随着社会的转型以及其他可能出现的影响因素的变化,必然会有更新更美的发现展现在人们眼前。
上世纪九十年代,黄河大北干流建起一座大型水利工程万家寨水利枢纽。大坝蓄水运行后,淹没了数千亩农地,安置了三千多移民。也就在此时,一个水清景明的旅游业界的新星浮现在库区的上游,这就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迅速蹿红全国的老牛湾。
偏头关人所崇敬的卢承业等老前辈们绝然想象不到,曾在他们的史笔下多次出现过的老牛湾堡,四百多年后会成为一个盛名远播、游人如织的旅游热点。民国版《偏关志》载:“老牛湾堡在关西北七十里,东至滑石涧十五里,西临黄河沿岸,崇祯九年兵使卢友竹建。”事实上,在修筑堡城之前,早于明成化年间,就已经有驻军戍守。这本志书的边隘篇,描述二边长城时记载:“成化二年,总兵王玺建东起老营丫角墩,抵内边,西抵黄河老牛湾,南折河涯,抵河曲县石梯隘口,延袤二百四十余里。嘉靖二十三年,巡抚曾铣于各要害处建置望台二百二十又六,每岁防冬,拨派官兵扼守。万历二十五年兵宪赵彦久任本关,兼署宁武、雁门二道,大修边政,广建空心砖楼并各隘口望台,永为金汤保障。”老牛湾那座著名的望河楼,应当正是这一时期所筑,距今五百多年。彼时,边患累至,烽烟遂起。官兵们一定是只恨沟壑不够深、壁垒不够坚。一俟大河流凌,只盼它不要结做冰桥,为寇虏所乘。是时,这大河、这长城、这军堡,被人看重的并不是它的山川之美和建筑之美,而只是它的军事防御功能。即便在入清以来撤防解兵后的漫长岁月里,这大河长城军堡虽不再是关防边禁,但同样没有被太多的审美者给予重视,直至万家寨大坝建成的那天。
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腊月天,我陪上级领导到刚刚由人民公社改做乡的万家寨访贫问寒。按照出发前定好的计划,我们应该去老牛湾,因为那时候老牛湾是个很出名的穷地方。但终竟没去成,虽然村子离乡政府所在地只有七八公里路程,但路太糟糕,县里派出的司机说车去不了。乡党委书记也建议为了确保安全,带我们去了别的村子。当时这一带农村的情况都差不多,都十分贫困。有些人家土炕上连块席子都没有,冰锅冷灶,家徒四壁。领导看了村里人的生存状况,脸上是那种几乎就要落泪的酸楚。他发放完带来的所有慰问金和慰问品,又掏空了衣袋里自己的钱和粮票,三番五次对我们说,带少了,带少了,老百姓太穷了。乡党委书记大概是在安慰懊悔不已的领导,也是在更全面地介绍情况,说近些年好多了。过去这些村子里就没有个粮食够吃的年份,全靠救济活着。有一些倒塌户婆娘汉子就有一床被子、一条裤子,谁出门就穿上裤子,在家的就围着被子待在炕上。书记还补充声明这都真有其事。我相信这位书记没有说瞎话,尽管他描述的情形让人不可思议。
今天偶然忆起这件往事,并不是无端瞎扯,而是对老牛湾的变迁有所感悟:为什么这么漂亮的景色,古人并不曾发现,偏头关不论是“八景”还是“十景”,都从来没有过老牛湾的份?这的确难怪古人,即便是我们今人,在三十多年前也极少有人真正发现它的价值。这让我们不得不相信,美的发现,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得有机缘。这个机缘,除了它自身的资质外,要有审美主体价值取向的契合,要有主流社会生活情态的需求,还要有被发现者入世随俗的冲动,或许还有更多。
老牛湾终于得到了这个机缘。摄影家、画家、长城研究者、影视剧组以及户外运动爱好者们纷至沓来之后,旅游投资商也来了。也就十几年的功夫,有了畅行无阻的道路,有了初具规模的现代旅游服务,有了略见雏形的旅游休闲产品。更可喜的是,它有了很大的名气,还有好多名扬天下的美名,如长城与黄河握手的地方、中国最美的十大峡谷之一、黄河入境第一村、万里长城第一墩、石上人家石头村、边塞文化活化石、原生态民俗文化博物馆……
这些美誉并非徒有其名,而是实至名归。这个开发虽晚但后发优势满满的文化旅游新景点,它的自然风光是独特的,它的文化底蕴是扎实的,因此有理由相信,它是偏头关史上最美的发现。
但是,我似乎觉得还有哪些不够呢?
仅有发现是远远不够的。不庸讳言,在当今时代,历史文化资源也具有了和矿产资源类同的商品属性。如果不能够把它转化为金钱收入,从而让我们彻底忘掉只有一床被子和一条裤子的那种窘困家丑,教我们怎么觉得它是美的呢?
仅有老牛湾也是远远不够的。旅游产业也跟其它商品交易有着通同的市场规律,就是“货卖堆山”,要成体系、成规模、成气候。偏头关是一个历史文化富矿区,有货。偏关县长曲俊安先生发表过一篇题为《数家珍,爱偏关》的文章,宣示了已经初步探明的“矿脉”,想来也应当有了全面开采的规划或者计划,这确实令人期待。
仅有好货不吆喝还是远远不够的。现代旅游业的开发,首先应当是特色文化的发掘和创新。我们曾为先贤的文化创造精神所倾伏,更寄望一大批“今贤”——当下偏头关的文化人群体,以文化创新的果敢担当,为推销家乡的美,齐声地、高调地、持久地大声吆喝,因为这样的吆喝声,也是最美的。
英雄的湮灭
最近有一部全新的古代人物传记即将出版,书名为《万世德传》。在传统文化研究活动异常活跃的当下,这本是件十分平常的事。但奇怪的是,该书传主万世德,这个曾在万历时代勋绩煊赫、荣恩备至的大人物,却在历来的明史研究中从未引起人们应有的重视,对后世的影响也仅限于他的家乡偏头关一地。甚至于在作者联系出书的过程中,好些负责编审的专家也表示对这个人物知之甚少,对其“历史文化名人”的定位尚存质疑。出现这样的问题,总会让人对历史这个东西若有所思。有观点认为,万世德之不名于后世,缘起于万氏后人入清之后的反清复明起义,导致清人修撰《明史》时的有意掩盖抹杀。而明代的历史并不仅见于一部《明史》,还有“实录”“邸钞”等保存完好的皇家档案,有遍布各州府的方志资料,还有大量流布于世的文人著作、外纪野史,都不乏与此相关的清晰记载。但不管究竟都有哪些原因,今天我们面临的这种情况,让万世德很尴尬,也让偏头关人很失望。
历史的问题,终当归咎于历史。理清这桩公案,似乎还得从万世德的前生后世说起。
关于万氏家族,有着明确的文献记载。其先祖出于豫章,即今南昌。元末,豫章郊野的万家屯,穷苦的年轻人万杰被征为军卒。在其后席卷整个中国的元末农民大起义的狂风激浪里,万杰投奔到朱元璋的大将军徐达麾下,成为一个下级军官,并随这支势如破竹、逐蒙元于大漠的大军,驻守于北方边陲,落军籍于大同镇。成为军户的万家从此便世代为军。万杰之子万钟,在永乐大帝的“犁庭扫穴”对蒙作战中,因功升迁为“总旗”。万家第三代,万钟之子万宁从军期间,万家被移调至太原镇保德守御千户所,由小旗、总旗累迁至“百户”之职。第四代,万宁之子万瑛承籍为军,因战功进阶保德守御千户所副千户,钦授“武略将军”,于成化十二年(1476年),奉调改任偏关守御所副千户,举族迁籍偏头关。第五代,万瑛的长子万祯承袭偏头关守御千户所副千户一职,不久便因战功升迁为千户,并被皇上授予“武德将军”。万祯之子万亿是第六代,于弘治十五年(1502年)袭父职,始为偏头关守御千户所千户。又于正德五年(1510年)简任应州守备,却因过被贬,重新返回偏关担任千户。其间因在守边作战中屡获奇功,以正四品之秩任“偏关守御千户所指挥佥事”,封赏“明威将军”,创建著名的军防要塞“万家寨”。到万家第七代的万山、万岩,万山以嫡长子,承袭偏关千户长官位,后晋升偏关守御千户所指挥佥事。次子万岩,“少而沉默,雅,不好戎服骑射,下帷折节读书”,以贡生科名,被吏部铨选为枣强县丞。两年后万岩丁父忧归籍再无出仕。
万家的第八代传人,便是万世德。此时的万家已是偏头关的世代望族。出生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的万岩长子万世德,与其先祖们的出仕之途不同,不再是承袭军职,而是以两榜进士出身。卢银柱《万世德传》开篇,即以非常凝炼的概述,勾划出传主一生的大致轮廓:
初官南阳知县,连任元城、宝坻,所至弊绝风清。以治绩行取兵部主事,迁员外郎。又勇武有膂力,擅骑射,熟悉兵书战策,以知兵闻名朝野。西部战事起,出任陕西按察司佥事、西宁兵备道,平息鞑靼叛乱屡捷获功。晋升山东按察副使,备兵宣府镇怀隆道,累升山东布政使。万历二十五年倭寇朝鲜,首开天津巡抚治,升中央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天津,兼理北起旅顺南至蓬莱、莱州千里海防线备倭。翌年朝鲜战事吃紧,被万历皇帝钦点“朝鲜经理”,率军抗倭援朝,兵分水陆四路围歼倭寇,大获全胜,自此朝鲜平定。晋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留朝戍守、经略防倭二年,局势稳定。回国后转任兵部右侍郎,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政事务。治政以宽大简重、扶助农事、息边宁人为要务,又授计诸将,退虏入侵,擒贼甚众。出奇料敌,智算若神,海内以文武全才推崇,升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以疾卒于任上,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史称“恢弘大略,慷慨雄才,有定国之勋。”生前著作、奏议、诗作丰富,称经国宏猷。
万世德为官一生,忠君辅国,造福地方,戎马征战,功勋卓著。尽管身处官场,难免不受权谋倾轧、毁誉浮沉之害,但凭其一腔忠贞两袖清风和满腹经纶睿智神勇,其拳拳抱负得偿,赫赫功业得遂。身故于总督蓟辽右都御史任上之后,据《明神宗实录》载,“皇帝遣官往奠,予祭三坛,追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荫一子入国史馆立撰”。其哀荣也可谓不同寻常。
可见,万世德的功绩不见于正史,绝非其人其事不足以著之青简,而在于其身后所发生的那些事。
万世德离世四十二年后,也就是公元1644年,风雨飘摇的大明王朝宣告终结,中国历史翻开了大清帝国这一页。然而尖锐的民族矛盾与新旧各种势力的斗争仍然交织在一起,整个国家并没有迎来太平。李自成、张献忠余部仍在战斗,包括弘光政权、鲁王监国、隆武政权、绍武政权、永历政权及明郑时期等南明势力仍在抵抗。“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这些永远不可能忘记的历史事件,就是这一时期的鲜明标签。此时的北方也不时燃起这样一些星火,发生在晋北的“戊子之变”便是其中之一。
顺治五年冬,大同镇总兵姜瓖举起反清大旗。据《朔州志》,姜氏世代皆明将,姜瓖授镇朔将军印,任大同总兵。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克太原,他投降大顺政权。同年四月(1644年5月)清将恭顺侯吴顺华率兵进攻大同,六月初六日,姜瓖杀大顺军守将张天琳,降清英亲王阿济格,后随阿济格进兵征伐山西、陕西,封为统摄宣化、大同诸镇兵马的将军。顺治五年十二月初三日(1649年1月),姜瓖得知多铎病故、多尔衮染病,于大同起义归南明,总督耿焞逃往阳和,家属被姜瓖处死。姜瓖连陷旁近府县,富喀禅遣诸将根特、杜敏赴援,其附近十一城皆叛,以割辫为标志,遵用永历正朔。多尔衮得知消息,派遣阿济格载红衣大炮急赴大同,初四日到达大同城下,进行围剿,一方面又对姜瓖进行劝降,宣布若能悔罪归诚,仍将“照旧恩养”。结果姜瓖拒降。多尔衮见招降无效,加派端重亲王博洛、承泽亲王硕塞、多罗亲王满达海,同阿济格继续作战。顺治六年六月,清军攻克了山西部分州县,阿济格围困大同数月,大同城内已经食尽,“兵民饥饿,死亡殆尽,余兵无几”,守将杨振威等人斩杀姜瓖及其兄弟首级,献城投降。城破之后,阿济格深恨固守不降的守城兵民,遂下令屠城,除杨振威所率官兵家属,其余官吏兵民尽遭杀戮,并且“隳其城睥睨五尺”(将城墙拆降五尺)。邻近府县也都未能幸免,亦遭屠戮,史称“大同之屠”。
“附近十一城皆叛”,其中就有偏头关,为首的便是万世德的长孙万炼。
万炼在明季荫袭为锦衣卫使。明亡后,清廷接管改造这个机构,于顺治二年改为鸾仪卫,恢复了其原初的仪仗护卫职能。供职其间的万炼本是清初大量的前明归顺汉人中的一员,清廷对这类留用察看人员既拉拢使用,又绝不信任。万炼受其家世传教的影响,“世受皇恩”与“忠君报国”的信念一定是牢系于怀。在经受了一个个从全国各地不断传来的反清起义消息的冲击后,他悄然潜回家乡偏关,策动万氏族人与万家旧部,秘密联络大同姜瓖,配合起事。其弟万钺早逝,万钺的遗孀孙氏是老营总兵孙吴的孙女。这个将门出身的女子,更是个不安分的角色,早在顺治初年剃发令下之时,就表现出不与腥膻之辈共戴一天的决绝。万家与姜瓖书信联络之事,也多是此女所为。
清廷在围攻大同城的同时,也组织力量对附近城寨的起义进行了强势的镇压。《宁武府志·事考》载:“顺治六年大同姜瓖反,三关响应,明年大兵讨平之。”《清史揽要》载:“顺治六年,英亲王破姜瓖于大同,山西巡抚祝世昌破万炼于太原。”该记载所云“太原”,即指太原镇三关之偏头关。在清军的攻势之下,偏头关的起义最终失败,起义渠帅万炼吞金自尽,孙氏带领被围困的族人“纵火焚宅,阖门蹈火而死”。乱中逃散的万氏家人近二百口,后聚落于内蒙古大青山避难。
还有更多人死于这一事件。时任保德知州王维垣,与万炼自幼交好,“戊子已丑之变”中与万炼信使往来,相约起事。事败后,父子二人投黄河殉难。王是偏头关人,其兄王维城在天启、崇祯年间历任都督佥事、荣禄大夫、太子太保左军都督、挂印总兵官等职。王家宅第在偏关城内所在的街巷,被后人称为“军门巷”,一直沿用至今。关人万年图、参将张国缨等未详其数的偏关军民,均阵殁于“戊子已丑之变”。奉命讨伐“万叛”的老营参将罗映垣,带兵入城,大肆杀戳无辜平民,被时驻偏关的兵宪楼希昊严厉制止。后来楼希昊竟因此事被上司责难,被罢职辞官。偏头关百姓劫后余生,为感戴此恩,建生祠立碑纪念楼公。
民国版《偏关志·志余》辑录一篇题为《戊子己丑事变考》的文章,对万炼及其弟媳孙氏率关人响应姜瓖起义一事,以及相关一些问题进行了详细辩考。此文作者刘澍,偏头关人,清光绪元年(1875年)出生,清末拔贡出身,曾在直隶一府衙任经历(类似于秘书或办公室主任的职务),民国十五年首任包头县长。《偏关志·节烈》《明末孙节妇殉国事略》,也出自他的手笔。这都是目前少有的关于万氏后人反清复明活动的文字记载。关于这一事件,好似再也搜寻不到多少有价值的文献,更多的便是偏关人世代口口相传的故事。
还有这样一块空地,以它独有的方式,为这些故事充当物证。偏关城里平阳营街,当年万府宅第化为焦土之后,好大一块地皮,三百多年里竟始终空旷无主。小小的偏头关城,虽然称不上寸土寸金,可城中土地从来都是稀缺资源。那块空地一直留存下来,直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盖起官家的办公楼,也算是个异数。它空空如也,或许是这里曾发生的死难太过惨烈以致再没有人能够服受得起,也许是后人为了缅怀忠烈而有意将它保留下来。惟其空,证其实,经历了整个清朝、民国,直到我们新的共和国,那片空地用它的空旷,无声地向后人讲述曾经的血与火。
今天听起来,这应该是一个十分感人的忠烈故事。但在当年,这是反叛,是十恶不赦、罪当灭族的反叛,史书中所见“万叛”一词,便是一个醒目的标记。在满清人的立场上,这种反叛是一定要严厉镇压的,事实上他们也做到了。清初时期,除南明各个小朝廷均被毫不手软地一一掐灭之外,山东谢迁起义、大西军残部李定国、闯军余部李来亨、占据东南的郑成功等反清势力,也都无一例外被逐个肃清。身处北方的姜瓖及其响应者,那自然不会为清人所容忍,必然会遭到血腥的镇压。
一百多年后的乾隆皇帝,对曾经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继而在“扬州十日”的战事中死难的南明督师史可法大加褒扬,并以朝廷名义赠谥“忠正”。这并不是为他平反,而仅仅是对这位昔日敌手的忠君气节的嘉许。入关之初的大清国是有这样的气量的。这一点,李自成也有。他率领农民军砸毁了大明的江山,把崇祯逼死在煤山,但他也给这位较量了十几年的宿敌以最后的尊重,为其发丧,合葬于田妃墓,是为思陵。多尔衮赶跑李自成后,又为已经躺在坟墓里的崇祯帝再发一回丧,并给埋在思陵旁的死忠太监王承恩也树碑刻铭,颂其忠主之德。这是因为满清人明白,要统治好这个国家,就需要告诉他的官吏臣民,须有这样的忠主之德。但这种典型范例,有朱由俭、王承恩和史可法足矣,不可能对所有的对手都给予这样的尊重。
其实大清的这种气量,并不是他们与生俱来,而大多是源自于他们拥有的一大批招降的汉官。与那些愚忠死节的反叛者们不同,也与那些入清不仕且自我边缘化的遗老遗少们不同,这些被称为“贰臣”的官僚们,才是真正具有唯物史观的人群。他们亲历了晚明政治混乱、国家倾覆的惨剧,目睹了清初血腥杀戮、铁腕征服的鼎革,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历史的潮流势不可挡。因此,虽然他们在曲终人静之时,面对自我选择带来的道德自责,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但在履行由他们自己抉择的并且赖以安身立命抑或施展抱负的职责之时,他们又会迸发出超乎既往的智慧和能量。这也大概是在激烈宏大的民族冲突与文化融合中,始终让汉文化占领中华乃至世界历史文化制高点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在这其中,便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修史。
《明史》的修篡,对于刚刚在北京立国的大清而言,并不算是一件紧迫的和太过重要的事,也不是满人所能胜任之事。但是,入关之初的清统治者,急于利用贰臣在政治文化等领域的影响力来稳定民心,巩固政权,所以除了在军事方面任用贰臣外,在文化领域,尤其在史馆这样的部门,也对他们委以要职,急急诏令修史。于是清初的史馆便成为一个贰臣比较集中的机构。换言之,《明史》的修篡,是从贰臣们开始的。即便到了修史的后期,到了贰臣二代、三代,在“满汉大防”和“文字狱”的威势之下,这种业已形成惯性的“贰臣心态”早就成为一种主流的文化生态。因而对于《明史》不为万世德立传,甚至抹去其本应名垂青史的功绩,也就显得自然而然了。“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这固然是天地的正气赋予史家的最高职业道德,但实际上,它也仅仅是一个理论标准而已。所谓“春秋笔法”“太史曲笔”,便是这一标准之下的合理变通。
孔圣人和太史公尚且可以如此,况乎明史馆的贰臣们!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部浩浩三百三十二卷的《明史》,却并非是明史的全部。而未入《明史》的史实,也并不等于它们不存在。万世德的勋绩,虽然被主流史学所忽视、忽略甚至掩盖,但真的永远是真的,因为它本来就是真的。
果然,非主流明史研究者卢银柱先生,运用他长期致力于方志校注和万世德研究所积累的真材实料,四出奔波查阅巨量的历史文献,包括《明神宗实录》《万历邸钞》《万历三大征考》《朝鲜李朝实录》等史籍档案和诸多相关地域的方志史料,进行了艰苦费时的田野调查和案头梳理,终于拿出了足以还原一位历史名人真实形象的新书《万世德传》。我们认为,它的意义已经远不在于一部著作问世的本身,而更在于它会让人们看到被掩饰的真实历史,让蒙尘数百年的民族英雄在新世纪里重现光采。
历史还当记住谁
瑰丽的汉文学宝库中有一种叫做“赋”的文学体裁,因其兼具诗的韵律之美和文的浑厚大气,自古以来倍受文人重视。它出现于诸子时代,成体例于汉,历经魏晋文风的洗染,形成一种“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独立文体。在中华文学史上,自屈原开始,先秦有宋玉、唐勒、景差,汉有司马相如、班固、杨雄、枚乘、张衡,至魏晋唐宋的曹植、王勃、李牧、苏轼、欧阳修等等,赋作名家可谓星光灿烂。古人留下的辞赋名作也同样光耀后人,脍炙人口,《离骚》《七发》《阿房宫赋》《洛神赋》《秋声赋》《前赤壁赋》等等,还有篇名不叫赋但仍属于辞赋体的《滕王阁序》《醉翁亭记》《岳阳楼记》等旷古名篇,无一不是华彩横溢,寓意深长,千古传诵,感人至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等等这些朗朗上口、呼之即出的名句,不仅文辞之美让人读之千遍不厌,其高天流云般的家国情怀也时时激人情智。直到今天,这种文体仍为满腹才情的文人们所追捧,不论哪个地方,都会有人为自己的家乡或者为官之邑所作上一篇赋,来赞颂它的壮美、抒发自己的情怀。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种文学类别不仅古人对它情有独钟,即便在语言文学发展到今天以及后世,仍将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永远不会消失。
名家名篇的魅力自不必多言,有一篇名不见经传的古赋,在我不经意间读到它时,也同样让人久久不能放下。这是收录在民国版《偏关志·艺文志》里的短文,作者王律,明御史大夫,篇名《偏关赋》,全文如下:
岁在丁丑,余自京还,皇皇策蹇,西入偏关。山四起而崒嵂,河东下而潺湲。孤城斗覆,诸寨星环,瓦屋鳞次,石径梯板,礼乐郁郁,甲胄桓桓。要当三晋之冲,敌临二鲁之难,称雄西北,作障东南。
吁嗟乎!沙大而靡勤于耕,桑鲜而弗懈于蚕。边人何楚,主者谁惔。及其草枯木谢,胡骄骑驔,鞭蹄蹴壤,城摧堑坍,腥尘如瘴,杀气如岚。隘不能御,险不克勘。于是乎,鸣金击鼓,悬韔被?。将军肃雷电之令,健士奋貔虎之酣。羯酋胆丧,毳部心寒,流血漂杵,朽骨成峦。横槊咏凯旋之捷,投戈乐巩固之安。
吁嗟乎!地利不如人和,选卒不如择将,真古人之昌言,岂予怀之迂妄! 幸得贤守,贤于长城,奈何摄乎群长,扼腕难行,慨一壶而两挈,废百务而弗成。即弗专于寄托,又或数于代更,藩篱渐敝,党奥戒严。虽茧足而莫给,尚藻饰以云恬。吁嗟乎,予其杞人也,仰天长啸,徒自掀髯。
这位骑一匹驽马踏入偏头关的王大人,首先用一段简洁如洗的文字,给我们展示了一个仿佛航拍全景长镜头般的画面,偏头关的山水形胜,在他四六字句间一一演过,让人清晰逼真地看到数百年前偏头关城的全貌,那是一个山美水美的地方,一个生机盎然却又危机四伏的古老边城。
然后,述及到了边人的生存状况。这段乍读会让人觉得生涩的词句,虽然一时难以尽解其义,但行文过处,又似一截延时摄影的快放,让数千年的边讯烽烟尽收眼底,一霎时又如同过眼烟云。它述说的是边塞的苦寒,是边人的勤劳,是战乱的苦难,是和平的祈祝。
最为发人深省的,应是末段的文字。我的古文底子薄,为了弄清楚王律大人此赋到底想说什么,还专门请教了新版《偏关志》的校注者卢银柱先生。先生告诉我,“地利不如人和,选卒不如择将”一句,便是全文思想焦点。作为一个中央出巡的监察高官,当他对这个地方的地理、文化、经济、社会情况有了一个准确的把握,对这个地方寄望的重心,便毫无疑滞地落到吏治问题之上。他为这一方生灵忧虑,他为此间呼唤贤守,所以会情之所至,掀髯长啸。
读到此文,我也摸摸满是胡茬的下巴,发现没有山羊胡子可掀。但我也算是杞人,也会有“仰天长啸”的冲动。因为这位御史大人的呼喊,穿越数百年的时空,竟会与我们后人的心声共振。
御史大人说得没错,偏头关地虽偏远,却古来就不曾少过“贤守”,这算是偏头有幸,边民有幸。民国版《偏关志·名宦志》记载了明清两代十六位“贤守”,职官志中罗列在偏头关任职的两朝大小文武官员共计五百七十多人,“模范”名额的比例不算大。他们是明宣德间的总兵李谦,正统间的上柱国后军右都督杜忠,成化间的兵备郝志义,弘治间的兵备王浚,嘉靖间老营千户后擢副总兵孙吴,嘉靖间的兵备王遴与王学谟,隆庆间的兵备范大儒,万历间的兵备赵彦、李从心、陈昌祚、清顺治间的兵备楼希昊、徐化成、朱之瑶,康熙间的太原府丞康正吉、卞永康、何锡禄,康熙四十六年训导董象贤等。民国开年的第二任知事林端,虽然未入此榜,也是我们后人众所周知的贤令。这些或文官或武将的驻关领导,他们位列名宦志,皆为“有惠政”,是他们在任之时的积极作为,被后人永世铭记。而他们的政绩,多为拓城建垣、兴学劝农、筑堤治水、执法如山等等。所谓“惠政”,不同朝代、不同时期,也会有不同的内涵或标准。而地方志这种史籍,往往是由被我们称作“乡贤”的当地文化人编篡的。他们的史笔,是一定能够代表当地民众的意志的,他们眼中的“名宦”标准,也一定是有惠政、有品节、有修为,能够为后人所称颂的人。在一些特殊的年代,他们甚至要能够为了地方、民众的利益而付出个人的牺牲。如顺治年间“戊子己丑之变”中,为制止官军屠城而丢官的兵宪楼希昊,他在朝廷眼里未必是个好干部,但在偏头关百姓心里,他一定是神祇般的存在。
共产党的第一任偏关县长梁雷烈士,便是用他的鲜血书写了自己墓志铭的人。他的后任者、偏关籍老干部张秀桂在其回忆录《冰操》中讲述道,1938年春,晋西北地区形成了敌我交错的复杂斗争形势。占据清水河县的伪蒙军李守信部与日寇会合进攻偏关,2月24日占领偏关时,地主郭耀堂(会长)带一帮汉奸手执白旗在南门外迎敌。3月18日,敌人获知我县政府驻地在柏家嘴村的情报,纠集伪蒙军骑兵一百多人,连夜袭击,包围柏家嘴村。时任偏关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的梁雷同志为掩护机关人员和群众突围,在与敌人交战中中弹受伤,敌人将身负重伤的梁雷活活用刀捅死,并将头割下来在偏关城和清水河城悬挂示众。其时,他才年仅二十五岁。梁雷是河南邓县人。牺牲后被葬在偏头关,就在今天偏关县的烈士陵园。每年的清明节,都会有偏头关人为他扫墓,并将他的故事一代又一代传讲下去。
这个故事的讲述者,也是偏头关抗战史上一位值得铭记的英雄。1937年,刚满十五岁的张秀桂就加入了“牺盟会”在偏头关组建的第一支游击队,同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其后几年艰苦抗战中,他参加过配合三五九旅作战的三井伏击战(岢岚)、百团大战期间的云中山游击战(忻州)、水峪镇突围战(静乐)、黄树坪遭遇战(偏关)、滑石口伏击战(偏关、清水河) 等大大小小的战斗。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9月,在偏关县召开的临时参议会上,他当选偏关县长,兼任地方武装部队“武工队”队长。在任期间,他一边组织干部群众开展土地改革、发展生产,一边带领部队巩固老根据地,与盘踞在河西沙圪堵和长城以北清水河的国民党势力展开斗争。1948年,他以县长的身份带头参军,加入挺进大西北的大军,转战关中、兰州、西宁,翻越祁连山,凯歌进新疆。在新疆,先后担任自治区劳动局长、阿克苏地委书记、自治区交通厅长、自治区党委工交部副部长、顾问等职。1988年离休后,仍牵挂着家乡偏关,在夫人田瑞卿的策划和奔波下,用俩人多年的积蓄,先后捐款五十万元,设立了“冰操奖学基金”,用以资助和奖励家乡偏关的优秀学生和贫困学童。2016年3月24日,这位老游击队员、武工队长、偏关县长,后来的解放新疆、建设新疆的老战士、老领导,在乌鲁木齐溘然长逝,享年九十四岁。
像他们这一时期的晋西北革命者和领导者,正如王律赋文所概括的,“幸得贤守,贤于长城”;也正如当今近代史学者、山西大学近代中国研究所所长、偏关籍人士岳谦厚教授的著作《边区的革命》所梳理的,他们带领群众,在极端艰难复杂的战时环境中,建立政权、开展土改、发展生产、支援前线,在开展对敌斗争的同时,全面展开了边区社会、经济、文化的重构,为共和国的建立奠定了牢固的基石。
之于偏头关而言,真正的和平也就是我们的共和国建立以来才有。和平年代的“贤守”又是什么标准?也许在一千个偏头关人眼里,会有一千把衡量标尺。但是,不论何时,一个“贤守”,就要为他的“子民”努力地做事,做那种几年后、几十年后、甚至几百年后仍然为人称道的事,才称得上古人所谓“惠政”。建国将近七十年了,一届一届的县委、政府,可以说都在辛苦地做事。这些事,有的记入了史志资料,也有的印记于人心。我们回顾这近七十年的发展历史,需要厘清的是,之于偏头关这样的古来边陲、今之僻壤,最大的“惠政”应该是什么?我们的历任“贤守”都各自为它做了些什么?还有以后将被委以其责的继任者们,应当做些什么?
民间的传谣俗谚往往跟历史的记述有着异曲同工之效,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称的“口碑”。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好多地方都会流传一些关于地方官或者地方性事件的段子。这些段子往往能够成为一种特殊形式的民意反映。偏头关历史上流传过的这类段子应不在少数,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人们好像只记得这样一句:
“白立志的库,李枝荣的树,张世全的肚。”
这里被比划到的三位,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偏关县的连续三任县委书记,官声都非常好。这段传谚,看起来并不是直接的评价,没有明显的褒贬,很简单、很村俗,韵脚也相同。如此朗朗上口、一字概括的段子,一经传入百姓之中,便得到普遍的认同,历久不能忘却,形成了流传至今的“口碑”。而要真正解读它,似乎还需要对他们执政期间的情况有一个大体的了解。
白立志是五台县人,任偏关县委书记的时间为 1973年5月至 1977年5月。这一时期在我们国家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期,“抓纲治国”“农业学大寨”“粉碎四人帮”等都是其时国家政治的主调,“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又是那时候鼓舞民心的主旋律。而此时的偏头关,最为人们所牢记的,莫过于以高山蓄水为主的水利建设。据1994年版《偏关县志》,1967年至 1976年十年间,县里大抓改河治滩,高山蓄水,全县建成机电灌站246处,排灌机械9298 马力,大口灌溉水井42眼,高山蓄水池97 座,水浇地面积16306 亩。
我们不会忘记,那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也正因为吃不饱饭,追溯其原因,开始向干旱挑战,扛起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大幅标语,大修水库,配建渠系。身为县委书记的白立志,理所当然成了偏关人走上水库建设工地的组织者和带头人,导演了男女老少齐上阵、千军万马筑天池的历史大剧。诞生于此时的“龙江水库”“天峰池”“为民池”等大大小小的高山水库,便与“白立志”这个名字建立了不可分割的关联,“库”字成为描述其政绩特点的概括语。不论这些水库是不是真的让偏关人从此吃上饱饭,偏关人用“库”字送他,相信不会有丝毫贬义。因为据1976年统计,全县水浇地达到了16306 亩。这个数字,在一个县的层级上看,好像不值一提。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在偏头关这样的地方,那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这个指标数字,1949年不过 500 亩,1958年仅为 2747 亩。正是有了这些“库”,才使旱地变水地、低产变高产成为可能,它肯定是一件“惠政”,惠及农业,惠及民生,惠及后世。
1977年5月,白立志被提拔到省里,担任省水利厅副厅长。接任他的是时任县委副书记的李枝荣。李枝荣是位本土成长起来的干部,他曾在他出生的曹家村乡庄子寺村做过农业技术员和村党支部书记。当农业技术员的时候,他曾因为工作辛苦、成绩突出,成为全省独树、全国知名的劳动模范。1965年3月11日的《山西日报》,曾在头版头条整版刊出已由省委红头文件下发的《中共山西省委关于宣传和学习李枝荣模范事迹的通知》和介绍其事迹的长篇通讯。那篇通讯,仅竖排通栏标题就有四层。第一层是套印花边的小标题“学习李枝荣,树雄心壮志,搞科学实验,促生产高潮”。第二层是“农村知识青年的榜样,农业生产战线的闯将”。第三层主标题采用罕见的套红花边圈字印刷,题为《红色技术员李枝荣》。第四层副标题是“他在大队党支部支持下带动群众大搞科学实验在晋西北高原插起高产大旗”,并配发了一幅年少阳光、帅气十足的标准头像。倒头条是社论《学赶李枝荣,大革低产命》。这些内容占满了头版、二版整整两个版面。从新闻学的角度看,这样的报导形式和规格着实超乎寻常,在那个火红的年代,肯定是一团熊熊烈火般的,导向性极其强烈的报导。
然而,其人的影响力还不仅限于他的“红色技术员”时代,更重要的还在以后的岁月。十二年后的1977年5月,他的职务由偏关县委副书记提任偏关县委书记。其时,中国的历史脚步踏进了一个时代更替之际的重要时期。这一年里,“两报一刊”公开推出“两个凡是”,《毛选》五卷发行,邓小平复出,十一大召开,恢复高考……中央高层在思考、争论和尝试中寻找民族与国家的新出路,地方领导们也在为他们治所的明天描绘蓝图。偏关县的这位土生土长的县委书记,凭着他对家乡山山水水一草一木的深悉熟知,凭着他对这片土地繁盛丰茂的期冀,凭着他对父老子弟们生计丰足的渴求,也许还凭着他名字里就被赋予的五行多木的数理属性,把“植树造林”这个既是国政所列、又为邑域所缺的选项,当做他履职施政的重点举措,并在数年间坚持不懈,一抓到底。这一抓,开启了偏头关的“新绿化时代”,他的书记一任,也毫无歧义地被后人加之于“树”的冠名。
事实上,偏头一邑的治理与发展必须从植树开始,这是一个谁都看得见、想得到的治县方略,但问题是并非谁都可以做得到。早在1933年,民国的山西省政府曾编制《偏关县政十年建设计划案》,就对偏关县植树造林做过规划。1942年的偏关抗日政府也提出并实施过“人栽一苗树,户保一片林”的决策。1953年就有了“发动群众、植树造林”的口号。1956年高家梁村李二成被评为全国林业劳动模范。但要真正把这件事情当做一县发展之策,可能还没到时候,也不具备条件。1976年3月山西省委书记王谦视察偏关,当着陪同他的一帮下属这样指点偏头关的山川:“山顶要戴绿帽子,山坡要系绿腰带。”三月的偏关,草枯土黄,山秃梁荒,这样的景象给予宰理这片大地的一省主官以什么样的视觉冲击,我们完全可以感同身受。这位三晋主官给偏关提出如是要求,想来也有其主观的偶感和客观的必然。给山河披上绿装,那自然是一个美好的梦想。但那个时候,官至省委书记的王大人也不敢说出口,敢说的,仅仅是给秃秃的山头戴个帽,给赤裸的腰身系条带。即便就是这样保守的要求,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也并未完全实现,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头们,至今还是秃脑袋者众,戴绿帽者寡。但是,这的确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端。1977年,省、区、县、社四级组织了八百余人的林业调查队伍,踏遍全县山梁沟岔,开过大小无数会议,拿出了一个至今来看都非常有价值的林业发展远景规划,其规划大义竟然做成一首可以媲美唐诗的七言绝句:
高山松柏沟岔杨,
沙梁柠条种成行。
向阳湾里载花果,
缓坡种草养牛羊。
我们不禁要说,这是一幅完全具备林胡气质的山川画卷。将此画幅套印在明清先人留下的县域版图之上,偏头关人的家园那将是何等样的美好!这就是李枝荣时代构建的偏关蓝图,也是继1978年偏关被列为国家“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重点县之后的造林工程施工图。
发动更多的人,整合更多的资源,栽植更多的树木,真正的开始正是这个时候。乡村的农民自不必说,城镇里的所有人都加入了,偏头关的植树造林说它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人民战争一点也不过分。机关的干部、厂矿的工人、医院的大夫、学校的师生,人人都有植树任务,家家都划定了造林地点。每年植树的季节,城里的人扛着铺盖卷,带着栽树工具,成建制地转移到乡村。村子里尽可能地为他们腾挪出更多的窑洞和土炕,迎来乡村里每年最热闹的时节。因为众多的植树大军要起锅立灶,要有趁手的栽树工具,地方国营的铁厂铸造的大铁锅、机械厂和农具厂锻打的铁锨,这些原本销路平平的产品竟一时走俏,陈年库存一扫而空,工人加班加点生产赶造。就连小学生和街道里的老太太们也没闲着,都在用旧报纸和浆糊制做育苗袋,尽管一分钱都不挣,却争着抢着要多糊多交。从那时走过来的偏关人,除一部分经历过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年轻人外,更多城里人的乡村体验,就是驻村栽树。他们在大山里吃从未吃过的苦,受从未受过的罪,却也共同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那是一种完全融入自然、手绘山川、美化家园的集体狂欢,只要经历过了,便让人终生难忘。
这种全民动员的大兵团作战式的植树造林,一直持续了好多年,渐成“一任接着一任干”的传统,直到新世纪以来,才日显式微,只保留了一些仪式化的小段落还时不时在上演。当年李枝荣以及他的同僚们,每到植树季节,确实是放下别的一切来做这件事,大大小小的领导们,也同样拎着被卷儿,揣着干粮,跟植树大军在一起。当时我们不一定知道,别的地方是不是也这样做。后来进入新世纪,山西出了个“右玉精神”,成了全省甚至全国好多地方学习的样板。偏关县也组织不少干部去学习,参观过后大家都才明白,这不就是李枝荣时期偏关的做法嘛!没错,这个“右玉精神”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就是用那样一种做法打磨出来的。右玉县与偏关县相离很近,同处长城塞下,由明代大同镇右卫和玉林卫合并沿革而来。这地方与偏头关古来就算难兄难弟,一样的风沙苦寒,一样的荒边无树,也一样的西口古隘,一样的穷官流民。“右玉精神”当中的初始故事完全类同于李枝荣任上的偏关故事,讲的就是一代一代的“贤守”们带领干部群众坚持不懈植树造林的事。虽然偏关也上演过同样的故事,最后并没有出来什么“精神”,但是现在的南山系的火烧洼大庙山、长城林带的柏杨岭海子楼、老牛湾至寺沟的黄河林带、横贯县域的关河林带,那些成线成片的树木,正是那时候栽植的。它们就像一座座丰碑,记述了代代“贤守”们的“惠政”。尽管那些林子没有开阔的条件可以成为放眼一望就摄人魂魄的景点,并且没有摆在大路旁可以让参观的车队能够方便地看到,但只要还有生生不息的“贤守”们,只要还有被称作“右玉精神”的那股劲,终究我们会看到所有的“秃顶”都戴上绿帽,所有的“裸腰”都系上绿裙。
“李枝荣的树”,也许就是偏关口语所表述的“右玉精神”,愿此树常青不老、繁茂成林。1982年9月,李枝荣被提任忻县地委副书记,其后又任过忻州行署专员、省土地局长等职。现在这位老人已退休多年,但仍然情系故乡,时常回到偏关,看看那些已经成林的树木,看看那些曾经一起种树的伙伴。每每这个时候,他虽不再有说话开口必先挽起袖子的习惯动作,但平和的目光里总会闪烁出曾经的那种坚毅与果敢。一个老干部,他不会再对下属指出什么问题、提出什么要求,做出什么指示,但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仍在向往着远古的林胡,期冀着脚下的这片大地尽皆披上绿装。
与“库”和“树”摆列在一起,“肚”又是什么?用这个词来评判一个官员,总觉得有点怪异。这个事说起来就更有意思了。张世全是五寨县人,做过中学老师,当过公社干部,从1973年起,历任偏关副县长、副书记、县长职务,1982年接替李枝荣代任县委书记,一年后转任保德县委书记。这位既不失威严,又多以诙谐见性的领导在其任上,正值国家计划生育国策大力施行之时,所以有人解释,说他的“肚”字意指管着女人们的肚子不让生孩子。也有人分析,这个时期正值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农村社会发生新的变化,粮食增产、收入增加,老百姓能够吃饱肚子了,所以要用“肚”字概之。这般解读似觉牵强,但当年情况也的确如此。不过,如果说兴修水利、造林绿化都是善政惠政,让百姓吃饱肚子,那更是善莫大焉。连续三任人品一流官声卓著的县官,用此三字一一颂之,也当没有毛病。不论是计划生育的“肚”还是解决温饱的“肚”,都是事关基本国策和天下民生的大事,真的做好了,当然都是“惠政”。还应该说到的是,张世全在白、李之后接任县委书记,虽然时间不长,但在偏关的山川治理上也有其杰出贡献,那就是水土保持综合治理的大规模展开。特别是从1981-1982年肇始的、被誉为晋西北农民首创的、以户承包治理小流域为主要形式的水保治理,将以往单一的治水、植树,发展为以小流域为单元,山水田林路要素统一规划,农林牧副渔用地合理安排,山、坡、沟一体同治,乔、灌、草林种混交,耕作措施、工程措施、生物措施共举,生态效益、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并重的新阶段。在这期间,山西省沿黄河水土流失严重的各个县,竞相争项目、上工程、树典型、出经验。小小偏关县的治理成果相当不错,年年评为全省先进,不止一次被选为现场观摩会的举办县。
把这样一件事情抓到如此境界,当任的地方主官完全称得上“贤守”二字。如果真的像“右玉精神”的内涵所指,“贤守”们一任接着一任干,坚持数十年一百年不动摇,王律御史假如还活在朝中,也许不用再作杞人之忧了。在偏关,似乎没有哪件事,能够比得上山川治理来得更为重要,也没有哪件事,比这个更能够衡量出邑宰们的“贤不肖”。做到了这一点,做好了这件事,他们就值得后人记住他。
在偏头关的历史记忆里,还有两位顶级的大人物,他们曾以万乘之尊临幸其地,也曾留下过一些有意思的传说故事。
一位是明朝的武宗皇帝,曾巡幸偏头关。《偏关志》载:正德十三年(1518年)九月二十日,武帝西幸至关,从南门入,叹曰:“此便是偏头关也,创之不易,守之艰难。”驻跸于太监府,凡十一日。至十月初四日西巡楼子营、唐家会,过黄河幸榆林。
我们知道,这位名唤朱厚照的仁兄在史上也算得上是位名人,是一位评说两端、褒贬不一的奇葩皇帝。在其即位不久的正德五年,他就自封了一个“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的名号,出居庸关来到前敌一线大同镇的阳和(今阳高)。他就以这个名号行文发檄,召调三边军队在此集结,与当时势焰正炽的蒙古小王子打了一场大仗,史称“应州之战”,也称“应州大捷”。此战中,朱厚照体现出了不凡的军事天赋,首先派少量部队引蛇出洞,牵制住敌军主力部队,再不断增加兵力来消耗敌军的锐气。整个战事持续了好几天,最终以小王子败退告终。这场战役使得明帝国北方边境暂时安定了一段时间。这一战事也为朱厚照赢得了刚毅果决、武略名世的评价。然而其人的另一面却让人大跌眼镜。他也正是那个传说中“宠信八虎、沉湎豹房”的荒唐皇帝,荒淫无道的事儿没少干,朱明王朝皇帝长期怠工不理朝政之风也是由他开启。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主儿,在偏头关住了十一天,他会干些什么事?正史好像没有更多的记载,民间倒有这样一个传说。朱厚照驻跸偏头关期间,在距离偏头关城西二十几里远的石城村 (今属河曲县)找到了心仪的相好女子刘氏,便纳为宠姬,随带西巡,后带入京中成为刘娘娘。在关于这位皇帝的正史野史中,“刘娘娘”的故事版本很多,刘姓的娘娘也大概不止一人。此刘娘娘的故事在当地也便传为佳话。及其后世,石城村的刘家仍在当地颇有影响,不知与正德朝的刘家倍受荣恩是否有关。
武宗皇帝驾幸偏头关十一天后,于偏头关渡河幸榆林,曾御笔亲书祭黄河文一篇,后见于《宁武府志》、明《三关志》和校注版《偏关志》等册籍。原文为:
灵钟坎德,功配坤元。土地蒙灌溉之体,物类借润泽之利。故兹渡口,惟尔司寄。朕西巡狩,适经此地。泛泛杨舟,青龙驾翼。招招舟子,元旗导御。往过来续,神功助济。备兹牲醴,阴享朕祭。
这篇御笔祭文并没有留存于偏关。他亲题手书留于偏关的,是另一位大人物,他就是自1981年6月至1982年9月担任中共中央主席,1982年9月至 1987年1月担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
1985年6月14日,这位时任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乘坐的直升机降落在偏关南门外的关河滩上。胡耀邦来到偏关后,与山西省委书记李立功、地县两级党政领导在县招待所会议室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座谈,并欣然提笔题词“喜看偏关人民绘新图”。这幅题词被保存于偏关县博物馆,成为镇馆之宝。
可惜的是,这幅题词中的九个字,只被当时的偏关人看作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对地方和人民的赞扬之辞,而没有深刻地领会其背后的深意。这个“绘新图”,该当是幅什么样的图?今天回想当年胡耀邦走过的足迹,我们才恍然大悟。
从1981年以来,担当党和国家领导重任的胡耀邦,在力主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开启真理大讨论、打开改革开放局面的大政的同时,几年时间里连续不断在西部省区视察调研,提出并汇报中央后实施了一系列西部战略新思路、新构想。其中在甘肃、陕西、内蒙古、山西、河南等黄河流域五省区视察后,审清了这些地区贫困落后的根源,就在于干旱。而干旱的原因,他从历史的深度做了挖掘,曾有一段精辟的分析:“干旱区的形成,大自然中各种的亿万斯年的作用固然是基本原因,但就许多地区来说,就许多具体情况来说,人为因素的破坏肯定也是重要原因。我们看到地球上有许多地方,都是曾经有草有树,并且经人开发出来,后来又破坏了的。比如我们的华北、西北许多地方,多少年前,草地林地非常之多。前年我到山西,我问他们:看过柳宗元的《晋问》那篇文章没有?柳宗元是山西永济人,《晋问》专讲1000多年前山西的风貌,说当时晋北到处都是森林。这次我到甘肃,原属甘肃有个额济纳旗,现归内蒙古阿拉善右旗,这个地方古时叫居延,是汉朝在西北的屯兵重地。当年有大片的草原,放牧牲畜,还种小麦,驻兵上万,而现在周围地区已是一片荒漠了。还有陕甘的畜牧业,过去也都是有相当规模的。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一位大将马援,是陕西人,就曾在西北搞起了很大的畜牧业。他对相马法很有研究,写了一本《铜马相法》。再早一些,西汉武帝时的重要人物卜式,也是靠在北方搞畜牧业起家,向朝廷进贡大批马匹,封了大官。还有新疆那个历史上有名的楼兰国,曾经很繁盛,但后来毁掉了,完全沙化了。什么原因?远的原因不清楚,但频繁的战争和滥伐树木,草原森林被破坏,无疑是个重要原因。还有陕北榆林一带,原是个草原地带,自从清朝康熙时期毁林开垦以后,暗沙变明沙,沙丘南移,榆林城自清初到解放前250年间被迫三迁城址。”
为此,胡耀邦提出了大抓种草种树、根治水土流失,并以此推动农业发展、提高农民收入的战略构想。这一构想,受之于在甘肃观看到的飞天壁画和《丝路花雨》表演的艺术启发,被名之以“反弹琵琶”三部曲。反弹琵琶第一曲便是种草种树,就是要打破“以粮为纲”的局限,种草种树,治理水土流失。第二曲是发展畜牧,走农牧结合的良性发展道路。第三曲就是靠山吃山,发展多种经营,让农民摆脱贫困,走向富裕。“种草种树、治穷致富”正是贯穿于“反弹琵琶”三部曲的旋律主题。
由此可见,当年的胡耀邦胸怀的是如此“丘壑”,而他笔下所言的“绘新图”,难道不正是这个旋律主题吗?虽然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但直到今天,偏头关人想要再绘新图,恐怕还得重温这个三部曲的旋律。
耕末路
天下文章,洋洋大观。假如设问,天下写手哪个最高,天下文章哪篇最强?我们可能会判定,这是一个伪问题。写文章的总有颜筋柳骨环肥燕瘦,读文章的更是乐山乐水见仁见智,何来最高、最强之说?可是,若把这个写手和他的文章列出,或许得到的认同会不在少数。
这个文章高手叫做中共中央,这篇文章就是这些年来每年下发的一号文件。
民以食为天,国以民为本,每年的这个中央一号文件,说的就是农业、农村、农民的事。围绕这样一个宏大主题,1982年至1986年连续五年、2004年至2017年又连续十四年,都以中央一号文件,出台了特定时期“三农”问题的支持政策和工作意见,并在全国农村大力施行。三十六年间,从确立当下中国农村土地经营的基本制度、基本解决农民温饱、不断增加农民收入,到推进城乡统筹、加强农业基础建设、建设新农村,直至发展现代农业、全面实现农村小康、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解决了发展中的政策与改革上的一个又一个世界性难题,把中国农业发展和农村建设,推上了一个导向明确、目标清晰、政策宽松、支持有力的发展轨道,指导中国“三农”事业取得了世所瞩目的发展成就。
我是读着这些一号文件长大变老的。从刚刚入职读到即将退休,从县里小干事混到市里小官吏,从没有远离家乡,也没能跳出“三农”。改革开放近四十年里,从当初的土地承包、乡镇企业(社队经济)、产业化经营、设施农业,到后来的现代农业、观光农业、美丽乡村,不同时期的发展主题和工作中心,我都曾浸淫其中,参与其间。不同地区的那些农村发展典型,一个个成了标杆的乡村名称,我都耳熟能详,看生见长,好些地方还因了会议、考察、参观、休闲等种种名目去亲历亲见过。
中国古代哲学崇奉“天时地利人和”之说。好的制度、好的政策、好的环境,给“三农”发展创造了好的条件。可以说,就是这一篇篇的中央一号文件,造就了这些年来中国农村发展的“天时”。那些农村和农业发展典型,都成了一篇篇一号文件的精彩注脚。中国的农村,早已不再是贫穷与落后的代名词。好多农村已经成为让无数城里人艳羡的梦中家园。多少年过去,直到今天,如果哪一个地方、哪一些县份、哪一些乡村落后了、落伍了、衰落了,那的确怨不着天时。其原因大概只能从“地利”与“人和”里边寻找。也许,每一个顺应天时地利成为明星的乡村或地区,都会有一段成功者的传奇故事。同样,每一个落后的、落伍的和衰落的县区乡村,总会有它一番特殊的原委的陈诉。
我写这些文字,就是因为我特别想做家乡的陈诉人。
我的家乡偏关县,有好多好多可以讲述的故事,也有好多好多的故事讲述者。虽然这里边,最没啥讲头的便是农事,最不好讲的也是农事,我却不得不去讲它。这不是因为它身处一个在省市经济社会综合排名中令人尴尬的位次,也不是因为它头戴一顶金箍咒般摘不掉的贫困帽子,而是缘自一次极为平常但让人难忘的偶见。
那是公元2017年的农历二月初二。“二月二”是偏关人的一个重要节日。万历朝留下来个“御敕龙华盛会”,俗称偏关万人会。当初的首会,应是朝廷表彰抗倭援朝的祝捷会和超度死难将士亡灵的法坛会。这个大会办到二月初二,使原为祭祀文昌帝君的“龙抬头”之日,在偏头关成了以纪念万世德为主题的乡土文化盛会,顺带也成了开春之时的城乡物资交流会,且历时数百年经久不衰。这些年,县里利用这个古会,又是举办“赛羊会”,比赛中胜出的大肥羊和羊主们都披红挂彩上台领奖。又是举办农技推广展示会、良种农资展销会等活动。会场上,农技专家的宣传咨询团队,与高跷社火一同与看热闹的农民们狂欢互动,“二月二”也就成了农民的盛会。每逢会期,远近乡民都要进城赶一赶这个集会,一为看看社火热闹,二为看看与种地养畜相关的一些新鲜事,顺便还可置买一些即将用到的生产资料。
在热闹的街市上,我看到一个赶着辆破牛车的老农,找个僻静角落停下来吃干粮。我突发奇想凑过前去,看这乡村老汉进城赶会,都置了些什么东西。老榆木车板上是一堆干草,那想必是给拉车老牛带的午餐。草堆上有老汉刚刚买到的一件铁器,是一只犁尖,五六寸长,是那种畜力扶犁上的配件。
这里不是古玩市场,这件铁器也不是古董。但它确实是一个古董级的存在。它是那种被用来装在犁柱上,用牲口拉着,人扶着犁杖来耕地的器具。这么小的犁尖,它的耕翻深度肯定比较浅,一般用来耕作小块的薄田。现在大大小小的机动农机具早已在农村广泛应用,这种畜力甚至人力耕作的原始器具,应该早就退出农耕舞台,或者进入民俗博物馆了。然而这时却看到,此地的农贸市场居然有卖,赶集的农民竟有买家。我们得相信,农民买家拿到这个东西,绝然不是用来收藏把玩,毫无疑问是用来耕地的。
我问老汉是哪个村的,回答是白龙殿。
白龙殿并不是个荒辟边远的村子,就在偏关城东不足五华里的地方。晴好的天气,从城里朝东望去,就可以看到这个坐落在山梁上的村庄,烽火台下几处窑洞村舍依稀可见。这村子很有名,是古代“偏头八景”之一“石沼兴龙”所在。村子附近有一个三面悬崖的沟谷,是上古时代一个瀑布底潭的遗存地貌。传说古时候的先人,看到石沼里白雾蒸腾,就知道一定会下雨。久而久之,人们便坚信有条白龙住在里面,于是就在石沼上方的山崖上建寺供奉,每年农历四月八日举办庙会,祭拜祈雨。这小庙叫做白龙殿,村庄也为此得名。如今这石沼早已干涸无水,下不下雨都不会腾起什么白雾,小庙也不再有人设祭求雨。倒是离此不远,打明朝时建起一座云空禅寺,渐渐成了村里四月八庙会的主场,香火繁盛,因沿至今。
可见,这白龙殿从古至今就是一个通达热闹的城郊村落。这样的村子本该信息灵通、观念先进,不应当过于落后。可事实上,就这样一个村庄,却原原本本地保留了农耕社会时代的早期形态,村民的耕作方式依然亘古不变,畜耕的犁杖或许仍是《天工开物》描绘的式样。而这位下城赶会的老农,衣履破旧,身形佝偻,两手粗糙,一脸风霜。他的形貌,有点类似他所耕种的土地。那村子我去过,村里的田地我也见过,所以会产生如此荒诞的联想。那些耕地都是挂在山梁间的小块坡地,土层很薄,没有灌溉,甚至没有像样的路通上去。山田里以种植糜谷、土豆等作物为主,产量甚低。可以讲,是耕作条件限定了它只能是传统的耕种方式,而这古老落后的生产方式又决定了他们的收获水平。最终,收获水平又决定了,他们只能赶着牛车来逛二十一世纪的二月二古会,在繁华热闹、美食云集的街市上,啃几口自带的干粮充饥。
白龙殿村的土地状况,也基本上可以代表偏关县绝大多数农村的标准样貌。偏头关的农民,就是用这种五六寸大小的犁头,在这些七零八碎的贫瘠土地上,犁过铁器时代以来的两三个千年,犁到现代农业蓬勃兴起的今天。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理解,我这个自诩“一懂两爱”的农业工作者此刻的内心?
干部的工作在其平列的诸多单元里成为差生,这叫做落后。一个地方的生产方式与生活水平,也包括思维方式和开放意识,与别的地方形成较大的差距,这该叫做落伍。而一个地方的生态不断恶化、经济增长乏力,社会文化活跃度低迷,就基本上是衰落的表现了。当今时代,特别是最近的十年、二十年,几乎可以说是国家发展史上最牛的时代。而哪一个人又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家乡成为这个时代的明星?可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却是落后的发展水平、落伍的生存状态、衰落的乡村经济。这不能不让人生出无限的遗落感,也不禁让人陷入深思,这到底是为什么?这里是现代化发展的化外之地?是中央的政策到这里春风不度?
当然不是。偏头关固然偏僻闭塞,却并不是“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桃花源,又岂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作为共和国堂堂一县,自然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们国家这个庞大的行政运行体系。就“三农”而言,每年的一号文件发布出来,各级都会有与之相配套的地方政策、目标任务和建设项目下达下来,都有年度考核和官员政绩评定。并且,一级一级地检查督促,一回也不曾缺漏过。早年间也出现过各类典型,包括种养大户、“万元户”,近年里也有现代农业的范例、新农村建设的标兵。举凡一号文件要求过的,似乎都曾努力做过,一样也不会少。说到发展成就,“政策好、天帮忙、人努力”,年年增产,岁岁增收。纵向看,那自然是今非昔比。可是横向一比,农业发展水平的差距越来越大,农民收入的整体落差越走越远,而贫困问题却变得越来越突出。全县近9万农业人口中,年人均可支配收入2800元以下的贫困人口多达2.7万人。
那么,便只需剖析“地利”与“人和”的原因了。
早在1935年,有一位地理学家胡焕庸先生,在中国版图上划了条斜线,即著名的“黑河-腾冲线”,也叫“胡焕庸线”。这条原本用等值线的方法对中国人口密度进行图示的虚拟线条,在不经意间,也成了400 毫米降水的等值线、植物群落的分界线、农耕与游牧的农业文明划分线、工业文明以来的产业开发程度与价值的分割线。还有研究者还将其意义扩展到历史文明的进程里。杨镰的《发现西部》一书写道:“它还是一条文明分界线:它的东部,是农耕的、宗法的、科举的、儒教的……而它的西部,则是或游牧或狩猎,是部族的、血缘的、有着多元信仰和生活方式的非儒教中国。”甚至还有人说,它是汉民族和其他民族之间战争与和平的生命线。
这条线虽然比不上中国地图上的另一条“秦岭—淮河线”知名,但在学界早已得到普遍认同,在国家层面,也早就作为区域战略研究与规划的一个重要参照标尺,因为它揭示了一些重大的客观规律,因而它是正确的和有价值的。
这算不算巧合,胡焕庸前辈的这条标线,从山西西北部的省界切过之处,偏头关不偏不倚,正好被它轻轻划过。难怪史上多少年代里都是胡汉相争的厮杀战场。也难怪,本应该是内地省份的内地县域,其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等各个方面,总是一副“老少边穷”的模样,像个永远交不出完好答卷的千年差生。原来天生就该这样啊!
如果真把这个当作理由,那也太一副差生嘴脸了,差生总会找一些荒唐扯淡的理由为自己的成绩狡辩。不过要说偏头关的“地利”与“人和”,还必须得从这里说起。
骑在“胡焕庸线”上的偏头关,有着怎样的地利呢?
那个梦一般遥远的林茂水清的古林胡地,历经数千年兵燹战火与边兵垦殖,大自然赋予的茂密森林尽皆毁绝。再加上千百年风雨侵蚀,山川沃野早已变得千沟万壑、支离破碎。留给今人的,便毫无悬念是一个赤裸的山川,一个贫瘠的山川。原本不是农田的农田,一块块都变作水土流失的渊薮。传承数千年的农耕文明,在这里却只残存着粗放屯垦与广种薄收的原始古风。还有,年仅400 毫米左右的降水,一百二十天左右的无霜期,十年九旱的铁定的气候规律……
这些,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是一个“农业县”应有的家底。
《偏关志》云:“本关山高地寒,田无重获,迟种而早收,路途崎岖,高上云霄,深坠渊井,务农作苦之艰,殊可哀矜。”研读县志者多数应当是读书人,不是种地者。如果让村子里那些种地的老农读到这段,估计会让他们潸然泪下了。因为这段话正是偏头关农人劳作的真实写照,其哀其怜,正触碰到农人心底最苦楚的痛点。偏关农人的人生命运,数百年前就被写进了志书,而今他们仍然还是如此照旧。数百年前那是天下农工家家如此,而今夕何夕,哪还有人坚守如故?
坚守如故者大有人在,否则我们就不会看到老牛车上的铁犁铧了。我有位表兄家住城南五华里的南沟村,种着十来亩土地。其中仅有不足一亩是沟坝地,其余都在离村不近的七丘八梁。他年轻时干活是把好手,如今六十五六的年纪,落了一身病痛,已经干不动重活了,却仍舍不得放弃这些薄田。那些搭挂在山梁间的、当年分等插花划给村民的地块,连小型拖拉机都开不上去,即便开上去也根本施展不开,耕耙锄耧全靠畜力人工,长苗结籽但凭老天落雨。还好现在都用化肥,要像以往施用农家肥,一亩三五十担,那要把人累垮。他的孩子们都在外地打工,常年里只老俩口作务这些田地。去年秋收时节,老伴在太原帮儿子看小孩,顾不上回来帮他收秋。眼看着地里那些算不上丰饶的收成拿不回家来,只好打电话叫东北工作的女儿回家帮忙。父女俩加一块儿都够不上一个农活劳力的标准,只能少背多跑,才好歹把那些不值几钱的山药糜谷弄回庄院。
这样的故事真实而寡味,以至会让人渐渐失去讲述它的兴趣。在南沟村,不独我表哥是这样的境况,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偏关的农村,像白龙殿和南沟这样的村子比比皆是。正是这样一些贫瘠的土地与无奈的农民,世世代代守护和演绎着偏头关独特的农耕。
这片土地是如此的饱经沧桑。那么这里的人,又是怎样的历经苦难呢?
《偏关志》载:“是偏关,在北宋固多农利矣。元时当亦如之。入明后,北鲁边年寇关,蹂躏抄掠始无宁岁。因是,老弱者死于沟壑,壮强者流亡四方,昔年沃土遂成石田。”
大明王朝建立之初,边关地带这种人口流失土地荒芜的状况,正好契合了朝廷实施军屯制的需要。军屯制,这种为保家卫国的军队提供粮秣、为中央财政节约军费开支而产生的制度,自古以来就备受历代王朝的推崇,至明代更是将其施行到了极致。偏头关曾是明时太原镇驻跸之地,又是御虏关防的要地,主客兵马屯集数万,草料粮食需求量自然不在小数。当时的明朝,北国边防数千里,屯驻大军几十万,如果仅靠朝廷调运粮草,将是中央财政不可承受之重。如果没有从朱洪武那会儿就大施屯政,万里长城能不能坚守二百七十多年,还真难以想象。
彼时的偏关,也自当是戍兵屯垦的所在。明代名宦、曾任山西巡抚何乔新的咏偏头关诗中,有“降胡随畜牧,戍卒事农桑。土屋冬偏暖,松棚夏独凉。桦林藏蛰兽,糜垅起群狼。云暗金笳急,风高铁骑强”等句,应当便是当年偏头关军民的生活写照。还有位明代朝臣杨澄,也在诗作中道出彼时偏头关农业的真相:“北出长城小径斜,崇墉数仞渺平沙。萧萧麦陇边氓业,寂寂柴扉戍卒家。”
明代官员们这些文采飞扬的诗作告诉我们,当年在这里种田的,原来都是当兵的人。而彼时这些当兵的人,除了祖祖辈辈列籍军户者,大概还有为数不少是流放刑徒。《偏关志·艺文志》里还看到一篇《孝孙行》的韵文,作者是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履任偏关知县的洪洞人马振文。行歌的自序交待了所歌之事的大略:
孝孙张天庆,安徽灵璧县人。祖佩时,乾隆五十八年以罪戍偏关。嘉庆十一年死于戍所。天庆父早故,家贫年幼,欲远寻祖榇,力不能。道光二十六年,始至偏关,负骨归葬,年已五十余矣。时余摄邑篆,嘉其孝,为歌以纪之。
这首诗歌叙及张天庆千里寻归祖父张佩骨骸的艰辛过程,赞颂了其人“寸心耿耿念本源,手足重茧走风尘”的人性光点。一阕歌罢,令人扼腕、催人泪下。感叹之余深悟之:我们好些偏头关人,不正是张佩们这样的以罪戍边的配军,或者世为军户的低等人户的后代吗?在数百年的艰辛岁月里,为政权执掌者所驱使,来到这条民族之间战争与和平的生命线上,来到荒边古隘的偏头关,世世代代苦苦挣扎,屯荒守边、繁衍生息。
自清代中期以后,边备既废,兵士就地转为民籍,偏头关这才有了更多的职业农民,也才有了真正意义的偏关农业。然而,在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与人文环境下,这一时期的偏关农业,仍然与我们普遍印象中的中原农耕文化传统相去甚远。据《偏关志·风土》载:“清鼎革后,蒙古内隶,华夷相安。明时戍兵大都解甲归农,编为民籍。而游惰相沿,因陋就简,但顾眼前之温饱,而弃莫大之利源,致可惜也。今关民虽十室九空,而犹不致流亡成墟者,大抵一夫犹有百垧可耕,尚足支持终岁耳。”
这是一种令人唏嘘的颓荒景象。脱去铠甲的兵士们,回不了家乡的流刑罪徒们,在干旱缺水的气候下,在厚不过盈尺的山梁薄地上,凭着那张五六寸长短的生铁犁头,一辈又一辈的活命下来,成为今天的我们。是的,是我们,他们就是我们的昨天。就连志乘编篡者所描述的性惰技陋、浅见近利、广种薄收、勉力为耕的民风特征,也竟代代相习,固化为一种边塞农业与塞下农人的基本属性。这种民风特点在今天的偏头关依然古风犹存,主导着关人的生存方式。与中原或者江南乡村的那种耕读传家、诗酒桑麻的气质相比,我们的确有着与生俱来的差生秉赋。也许,我们在进取意识、发展理念、路径方法、执行能力等诸多方面与中原、江南形成的巨大差异,一定程度正是来自这种近乎于“基因”的人文根脉。
如此的自然地理环境,如此的“人和”构成形态,使得产生于小农经济时代、建立在军屯基础之上、立足于塞下荒丘的偏关农业,充其量就是一种让人得以安身立命、勉求温饱的垦殖农业。历史学者岳谦厚著作《边区的革命》中讲到,土改时的偏关,根本没有靠土地经营发家的大地主,地主与中农的边界也并不清晰,成份的划分往往会被人际关系里的好恶恩仇所左右。一些为数不多的真正的大财主,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黄河水运、商业经营上的成就突出者。这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偏关农业历来就是一个勉强吃饭的活路,与发家致富无关。
这种状况在土改之后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集体化以后也是同样。农村改革开放以后,土地承包确实激发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土地产出有了明显提高。但是当时空跨越三、四十年,中央一号文件的关键词也从当初的“实现温饱”“治穷致富”,变作了“美丽乡村”“全面小康”。这其间的差异,早已不再是量的堆砌,而是质的飞跃了。在这样一个“三农”发展的历史新阶段,偏关的农业似乎又陷入了无以复加的尴尬境地。因为现有的土地资源,现有的农业基础,现有的农村产业构成,真的承载不起不断提升的农民增收需求,也确实难以肩挑“乡村振兴”的时代重任。偏头关坚守如故的老农们,有什么样的良种良方,能在勉力“实现温饱”的薄田里种出“美丽乡村”?又有什么样的特效肥料,能在曾望“治穷致富”的瘠土上培育出“全面小康”?
这种“发展焦虑”,不仅困扰着老农们,更是一任任“邑宰”们的心头之患。论工作,他们往往会付出比别县同僚成倍的心智和气力。论成绩,却不能收获别人的一半。偏关书记县长的坐榻,天生就是全市乃至全省“差生”的冷板凳。日子久了,干部的内心,也许会生发出与治下农民相似的挫败感和失落感。如此结局,绝不是偏关的干部不勤政、偏关的农民不努力,而是有因有果地应验了一句老话,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偏关小流域治理典型材料中常用的一句经典话语,“地越种越薄,人越种越穷”。
今天看来,这句看似简单直白的结语,其实饱含着深厚的生态学思想内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河曲、保德、偏关沿黄河三县实施世行贷款水保项目,世行官员前来实地考察,老外的评价是这里“根本不具备人类生存的条件”。当年,我们好像极其不愿苟同,却也实在难以反驳老外们的这种评估。不具备条件,怎么会生存了一辈又一辈?但是如果说具备条件,我们却为何生存得如此艰难?而今天的现实越来越昭示出,这种由边塞垦殖农业演变而来的农村经济,真的不可以子子孙孙以至无穷。它的不可持续的特质,已经明显地呈现出来。仅仅是眼下农村人口的流向,就直白地引证了这一点。许许多多的乡村,已经再也没有足够的引力能够拴住年轻人的心,年轻人口大量外流。从事种植业的劳力已经全面步入老龄化,已届城里人退休年龄的庄户人,不管你尚能饭否,仍旧得下田劳作。劳动力外流、“空壳化”、弃荒、“386199 留守部队”等等乡村衰落的颓象,在偏关着实不是传说,不是个别。据2014年的统计资料,全县总人口11.5万人,城镇化率44.92%。而实际上整个县域内的实有人口,民间相传的估算数量,大概仅有七万多。我们没有更好的方法去探讨数据的准确性和科学性,只凭感性去走走看看,就会强烈感知到,乡村里人气不旺,是不争的事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当这一方水土不足以养活这一方人,有的人便会离它而去,远走他乡。清中期以来盛行于晋西北的“走西口”就是最好例证。当下偏关乡村的人口外流,固然与当年的走西口有着本质的区别,但这种现象也完全符合“生态位法则”。在一定的资源承载量之下,亲缘关系接近的、具有同样生活习性的生物物种,不会在同一地方竞争同一生存空间。有着高度生存智慧的人类,当然更会无师自通地认知和运用这一法则。
更让人担忧的是,在现有的乡村产业结构下,这种年复一年粗放原始的垦种,升斗之收,片荒之害,连同与垦殖农业天生为伴的养殖放牧一道,始终在合力破坏本就孱弱的植被,延续和加剧水土流失。荒漠化、石漠化的脚步远不能被进展有限的绿化治理所逼停。环境的恶化仍在上演,理想中的生态效益与经济效益同步,现实中却往往难以达成。如果继续无视生态与生存的内在联系,未能真正把生态治理置于“三农”发展的首要地位和先行之举,那么这种生态环境与农业发展间的矛盾,极有可能将渐成死结,脆弱的偏关农业将不知道何以为继。
曾几何时,并不蒙昧的偏头关人就早已认识到了这一点。早在改革开放初年,偏关人就意识到,生态治理才是治穷致富的根本出路。从那时候开始,山间路旁,星火般出现了“种草种树、治穷治富”一类的标语口号,山川治理在县域发展中的份量也越来越重了起来。我们不得不说,在三四十年前,这样的觉醒是多么可贵!但是,官员们这种朴素的生态理念,远远比不上刚刚得到土地承包使用权的农民们种地、养羊的持续热度。而且,在一个县的层面上,也不大可能在其发展决策上有太大的突破。即便在多年后的今天,不论在政府的工作报告,还是数据统计的报表上,水土治理、植树造林的工作指标,永远是排列在播种面积、粮食产量之后。甚至于在扶贫脱贫的攻坚阶段,种、养生产方面的措施,仍旧别无选择地作为主要的帮扶手段。
“种草种树、治穷致富”,这个三十多年前的话语标签,在三十多年之后,理应成为树立在茂盛的山林之旁、秀丽的河景侧畔的成就展示牌。现在看,这个愿景肯定没有实现。
但是,偏关人一直在努力,一直在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准备。水保治理,晋西北农民首创了“户包治理小流域”的模式,政府也曾做过“大规模连续连片综合治理”的尝试。尽管受时代理念、投入能力、体制机制等诸方面的条件限制,这些作为在多年的运行实践中,也存在方方面面的问题,比如包而不治、占山圈地的问题,比如不愿投入、不求其效的问题,等等。以至这些治理形式与作为渐见式微。但当年那个轰轰烈烈的开端,毕竟唤醒了全县人的山川治理意识。
为化解人地矛盾、林粮矛盾、林牧矛盾等不可回避的反推作用,偏关多年来宝贵的国家投入的造林工程,大多摆放在地广人稀的边远山区。那些因干旱显得不太壮盛的幼林,虽然难得为更多的路人看到,但它给人的绿色希望,还是坚定地铺展开来。
退耕还林之于偏头关,我们可以认为这是自古迄今最大的善政惠政。其善,在于绿化山川;其惠,在于得利于民。让人赞极生叹的是,这项含金量极高的政策,国家、省、市都会考虑均衡摆布,且要受到18 亿亩耕地红线的圈限,争取不易。而且由于任务指标所限,县域之内,不太可能以山系水系整体连片地实施,只能作为一种普惠之策,几乎乡乡都有、村村都有,甚至户户都得有。毕竟,还有个稳定问题,那是更重要的。没有了稳定,发展只能是奢谈。这样的结果,利益的雨露得以均沾,绿化的整体效应必然要打折扣。但是无论如何,这种只有走向盛世的国家和时代里才会出现的生态治理形式,给偏关生态治理不仅仅是战略方向上的自信,路径方法上的好多难题也似乎迷雾散去、柳暗花明。
在生态治理的组织形式上,当年的偏关人依靠的是水保治理专业队和造林专业队。这是一种近乎于赛罕坝人工林建设模式的创设。不同的是,赛罕坝机械林场好似国家组建的正规军,偏关的专业队更像是一支支游击队。赛罕坝的种树兵团三代人坚守,营造了世界最大的人工林。而偏关的专业队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罢回家,继续种地。游击队式的战斗建制,不可能创造出战役级的成果。但这种组织形式,在偏关县水保工程、造林工程中专打硬仗,专啃硬骨头,堪称主力军。其突击能力和作业标准,也自然远非千家万户的分散治理所能比肩,更反衬出“大户牵头”“能人带动”等模式的理想化与不确定性。因而可以更有实验价值地证明,生态治理需要更高形态的组织形式,更为集中的资本投入,就像赛罕坝。九十年代末农村取消“两工一税”之后,转战偏关山河的专业队,主要依靠骨干工程中有限的资金投入来维系,具有临时性、松散性、低酬劳、高强度的特点,因此难以长期坚持。而生态建设却是一场持久战。这其中的解决方案,可能仍是需要探讨的课题。
我们应当决然地肯定,偏头关人的这些尝试,思路是正确的,方法也是正确的。而问题在于,它好像始终都在“尝试”,而且尝试的时日也太久了点。它没有成为全体偏头关人的集体话语、集体行为,似乎是因为在等待一个更为适宜的“天时”?
最新出炉的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将“生态宜居”列为乡村振兴战略五大总体要求之一,并对生态农业发展和生态补偿制度建设提出新要求。另一篇更为宏大的“天下文章”,十九大的政治报告,也在一个极为关键的段落里,以《加快生态文明体制改革,建设美丽中国》为小标题,昭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言简意赅的真理本质,论述了推动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现代化建设的新格局。
这不正是偏头关期待已久的极佳“天时”!就偏头关的特殊历史与现实状况,今后的路子怎么走,发展怎么抓,应当完全可以从这段值得载入史册的论述里,找到最基本、最管用的治县神器。能不能说,这是拯救偏头关、复苏古林胡的最后一针强心剂呢?但至少可以启迪我们,农村并不是非得种地养羊才叫农村,农民也并不是非得扶着犁杖才叫农民,农业也并不是非得报上粮食产量才是农业。偏关的土地上产出粮食多点少点,对市场粮价不会有任何影响,甚至对本地人餐桌的影响也已无足轻重。而生态状况如果得不到根本改善,不仅在美丽乡村建设、乡村振兴战略等功课上不会有什么实在的长进,就是脱贫攻坚也很难做得扎实,弄不好到头来还得挂科。偏头关的功课,最根本的一门,莫过于生态恢复。如果真的能把传统的“农业立县”思路,独树一帜地转型到“生态立县”上来,转型重塑一个生机焕然的“生态产业”,到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之日,偏头关将成为“胡焕庸线”上一颗耀眼明珠。
归来兮林胡
公元2016年出台的《偏关县十三五总体发展思路》,在概括和描绘下一个五年的发展规划布局时,出现了“生态建设奠基立县”这样的表述。这在偏头关的发展历史上当属首次,因而我们或可将此看作是一个重要历史事件。我们知道,地方性五年发展规划的编制,从规划立项、初稿草拟,到征求意见、反复修改,直至专家评审、报批备案和下达实施,往往会是一个十分严肃、繁复和正式的流程。而与规划文本基本上同步发表的“规划思路”,则是这个规划的总述和纲要,一般以地方政府的正式文件下发。其行政法理属性和实际指导作用,自然不同于一份说过便忘的座谈发言,或者一篇议论说理的调研文章。
对于此类官场公文,我相信好多人都会觉得它们是枯燥而无感的。可当我看到规划思路中的这段表述,顿时让它激发出好多遐想。在这样一个严肃正规的文件里,并不是只把生态建设作为一个工作重点,而是将其置放在奠基立县的地位,这已经超越了文章写手高明与否的评价层级。它不能被简单地认为出自秀才们的手笔,而定然是立足于决策者对偏关生态问题的理解,发端于领导层对生态治理的觉醒。我甚至觉得,这么几个字样,它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不仅是对古老的林胡生态这个不朽灵魂的召唤,而且极有可能成为偏头关地域文化历史发展中的一座丰碑。
又是春来二月天。大江南北早已春色一派,长城内外却还乍暖还寒。这里是个“有心拜年,过了二月二不迟”的慢节奏生活的所在。“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古老的谚语也就一说。在偏关这地方,田地里的事情,怎么性急也得在阳历四月才开始张罗,天气寒凉,地气未开,急也没用。每年春节过后,除了念书的孩子们,这城圈里外的人,都会长时间地处在一种庸懒的状态当中。就是机关里上班的人们,也要待“二月二”古会过后,才能真正收起心来做事。而散居于山间沟里的农村人,闹完了大年,唱罢了秧歌,年轻人大都整好了行包,又要逃离荒凉的山村,到他方谋生。这情景,会让年老的人们又想起《走西口》。早春二月,好像历来就是一个走西口的季节。
二月二古会里,文化广场上照例是晋剧、道情、二人台轮番上演。二人台演出,《走西口》又必定是保留节目。“家住在太原,我的爹爹名叫孙朋安。所生奴家一枝花,起名就叫孙玉莲……”《走西口》已经传唱了一二百年,晋西北人几乎哪一个都会开口就来上两句。它之所以如此地脍炙人口,就是因为它唱出了晋西北人多少年来逃荒度灾、外出谋生的艰辛与穷家难舍、离愁别恨的哀怨,其背后饱藏着深刻的社会、历史、自然、文化沉淀,直至今天还在感染着晋西北人的公众情感,影响着这一方百姓的社会生活理念。
偏关人为何要走西口,好像已经不需要探讨,因为穷。可为什么《走西口》戏中的孙玉莲会唱道,她“家住在太原”,这的确是个问题。太原晋中一带那是山西的富庶之地,至少在明清两代里,少有百姓流离失所的逃亡史,有的倒是巨商大贾四出经营的晋商辉煌史。而走口外谋生计,确曾就是晋西北人的一种生存方式。原来,明代的偏头关曾是九边重镇之一的太原镇驻地,设过太原同知府衙门,所以老辈人曾将此地称作太原。再者,创作者和传唱者们,在百十年间文艺作品打磨过程中,对其中的人名、地名往往会作一些虚泛化的处理,也或有追求古意的原旨。所以在这出二人台里,孙玉莲的家既不说是偏关,也不说在河曲,而是太原。再深入玩味《走西口》,不论其剧情、语言、音乐,都强烈体现出晋西北特有的色彩和调韵,所以戏中所言“家住在太原”,说的不是山西省城太原,而就是指的偏头关这一带。偏关文人黄新录在其大作《细说偏关》里也对此做过详尽的论证,讲得颇有几分道理。
我是在一个名叫“长城文化交流中心”的地方了解到这些的。这个所在,就在偏头关城外西北角白衣殿旁边,马路边一溜儿门面房里其中一间。这其实只是一个取名择日等民俗文化咨询行业的工作室,却因其主人的博学雅趣和豪放旷达,使这所并不轩敞的小屋,变成了偏头关乡土文化人谈诗品赋、叨古论今的文艺沙龙。屋子里四壁上张挂的大小字画,都是这些往来常客所作,虽然在简陋仄憋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拥挤和随意,但掩不住字里画间透出的乡关雅韵与人文情调。
这爿小店或称之为书斋的主人名叫韩贵仲。其人年近七旬,颇有道骨仙风,可来来去去却是骑一辆声若雷霆的摩托车,看起来倒像是个跑工地的工头。他的文友秦在珍曾写文章深挖他的身世,原来这是个没上过几天学却藏书过万笔耕不辍、没拿过啥文凭却满腹学问博古通今、没什么官衔名头却人望如潮雅友四众、没多大家产却好善乐施重义轻财的奇人。他的小小铺子时而访求者摩肩接踵,时而又有文友雅士们聚来品茶闲话,一天到晚煞是热闹。时常过从的雅客里,除了秦在珍、黄新录、卢银柱等乡贤名士,还有网名海韵小草的美女诗人李翠英、文章辞赋古风焕然的机关写手李爱明、人称“油条墨客”的草根书法家刘东升、深研晋绥文史执掌偏关文刊的总编郝文俊、一把相机著说春秋的秦永进、不为良相便做良医的张治等,偶尔还有经学致用、文章治邑的党政官员白石小、陈安乐等人,也常在公务余暇至此以文会友。
我有幸在此间会过这些朋友,也在网上或者书堆里读过他们的一些作品。他们的作品多以偏头关的人文历史为题材,以深深植根于偏头关这片土地的、质朴得可以掉渣的平实思维,示人以古色古香的掌故挖掘和安宁静谧的故事讲述。那些曾经发生在这个地方的喊杀震天的征战、地动山摇的变迁,在他们的文字里、镜头下、丹青间,却似一曲曲唢呐二胡的悠然合奏,或似一幅幅简笔素描的舒缓演绎。这并不能表明他们对于历史的轻忽,而正体现一种苦难历史所塑造出来的、超脱于功利与凡俗的安适和宁静。
其实,这些朋友以及他们的作品、他们的思考,能够真正打动人的,还不仅是他们对偏头关的过往的追叙与顾念,更多还是他们对家乡未来的种种期许与高见。在他们的内心里,这个古老的偏头关,这个荒寒的偏头关,这个落伍的偏头关,却永远的年轻、美丽和充满希望。他们不止一个人,也不止一次,不止一篇文章、一本书,帮助正在颓颓老去的偏头关回想起它上古时代的林胡古貌,回想起它幼年时荫翳蔽日的密林,回想起它青春岁月的太罗水的曲流清境,还有古林胡人的毡帐茅篷、牛羊骏马……
如此执着地怀古,必然是情有所寄、志有所托。
现在的偏头关,早已没有了这些。当他徘徊在现代文明的大路口,当他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叩响下一座历史殿堂的大门之际,是这群人用他们的文化自觉,用他们笔下的画卷,用他们内心深处唱响的诗歌,唤醒它,让它记起它应有的模样。
这就是我们要感谢乡贤文人们的原因。是他们的幽幽思古之情,编织起了偏头关人重见林胡的梦想。是他们的吟歌与欢唱,让偏头关的片片荒山泛起对绿色古貌的向往。而他们的诗,他们的画,却又不仅仅是诗人的吟诵与画家的冥想,更是在山间石田里劳作不止的农人们流淌心底的歌声,是艳阳烈日下倚锄小憩的村妇们渴望拥有的一片浓荫。
毫无疑问,偏头关没有哪个人不在期冀林胡的归来。特别是有这样一个人群,也同样怀揣着这个梦想,并为了这个梦想在操持、谋划、奔走。他们就是任职于县、乡两级的干部们。乡贤文人用文艺的视角来检视偏头关,说到历史,说到文化,完全可以神思飞扬、情感用事。而他们不是,这是因为,一旦说到经济、社会,说到教育、卫生,说到百姓民生的开门七事,任何宏篇阔论、华藻丽章,都将于事无济。他们承担着一县地方的社会管理、经济建设、文化发展之大政,对于这个地方的文化的感受、发展现状的认知、未来前景的思量,自然会居于一个更为客观和务实的层面。至少是,他们不可能仅仅用文艺的情怀去梦想林胡,去追想传说中的茂林清流,去凭吊逝去已久的毡帐草庐的游牧时代。他们想的更多的,是如何拿出“更好的教育、更稳定的工作、更满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会保障、更高水平的医疗卫生服务、更舒适的居住条件、更优美的环境、更丰富的精神文化生活”,来向一县百姓交待,向上级领导交账。
做好这一切,无一例外,须得建立在产业发展之上。没有产业的支撑,一切都是空谈。这些产业当中,最具优势和贡献最大的那些产业,便是一般所认为的主导产业。之于一个县,主要由某些主导产业来支撑经济民生与社会文化,我们在习惯上便称之为立县之本。而偏关县的干部们,用他们的集体智慧打磨出来的“生态建设奠基立县”这一提法,又告诉了我们些什么呢?
产业这个概念包括多种含义、多层属性、多个解读和多方关联,我们不做学术研讨,自不必详究。就我们平常所言“产业”,无非是指一地政府和一方百姓的生存所赖,于百姓,就是“营生”“行当”或“饭碗”;于官府,即是“税源”“财赋”或“立县之本”。
一地产业的形成,有着包括自然地理秉赋、历史文化传统以及市场、人才、资本、创新制度等等诸多方面的关联与影响,即便也会有偶发因素的作用,但并不具备普遍性。所以,在多数地域,其主导产业一般会是具有延续性和持久性的。偏头关也不例外,古往今来就是一个农业县,尽管它的农业始终是那么衰弱。在当下的经济构成中,农业占比越来越低了,而且还将低落下去。这虽然是现代经济发展中的一个普遍规律,但在偏关还有更显见的根由,毕竟明朝人屯垦守边时留下来的那些石田薄土,与现代农业发展的要求相差甚远。如果仍然拿农业去跟别人拼经济,那将类似于手执长矛大刀步入现代战场,没有悲壮感,有的只是滑稽感。
其他产业好像也乏善可陈,历史上,偏关也曾在明、清时期出现过阶段性的、甚至是昙花一现式的商业繁荣,但那早已成为历史。共和国建立后,出现过像模像样的地方国营工业,但却好景不长,几乎没有一家企业能够走到市场经济的今天。至于曾也兴盛一时的煤炭工业,那更是不说也罢,除了残破的环境,也没留些什么下来。
前些时在一个偏关县产业转型升级与创新发展规划方面的资料看到,县里在近年内推进的产业升级与创新重点,包括建材、农副产品加工、煤炭加工运销等传统产业转型升级;推动大数据、高端装备制造、新能源、新材料、节能环保、生物、煤层气、新一代信息技术等产业的创新发展;大力发展特色现代农业、特色文化旅游等产业;大力发展现代服务业。重点发展现代金融、现代物流、商业服务、健康养老等产业;促进交通运输网络、信息基础设施和科技协同创新等方面的融合发展。
看了这个材料,让人感慨良多。从中不难窥见,县里的决策层的确是挖空了心思,费尽了心力。可以数得出的产业,都数上了。能够想得到的政策措施,也都在规划里罗列出来了,甚至也不缺减费免税等一些“干货”。但那些业已衰败的老产业还能不能升起级来,那些高大上的新产业是不是能够真正落了地,仍然是让人充满忧虑的。这里所忧虑的,不是怀疑领导的智慧,也不是无视干部的能力,更不是不懂百姓的勤劳,而是对其产业发展基础的无奈与对其自然生态环境的感伤。即便是几大产业中最让人充满期待的、事实上也正铆足发展动能的文旅产业,也正是因为环顾到偏关的整体环境,让人为它到底能走多远而担忧。这样的一个基础,这样的一个环境,吸引不了资本,挽留不住人才,县域经济的发展总是无法获得足够的动力。到头来,虽然总在不断地前行,可在队列里却总是一如既往地落后。这样的结局,岂不是枉费了领导的心思,白耗了干部的气力,空负了百姓的期待?
如果美国人罗斯托的经济学说还不算太过时,那我们仍可以认为,主导产业,就是能够依靠科技进步或创新获得新的生产函数,能够通过快于其他产业的“不合比例增长”的作用有效地带动其他相关产业快速发展的产业或产业群。按照这个定义,偏关县的经济构成中,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明显的主导产业。而主导产业的缺失,恰恰是区域经济发展乏力的致命关键。
造成这种发展困局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不论是上级领导、本县干部乃至普通百姓,都清楚地知道,最主要的发展制约因素就在于恶劣的自然生态环境。这是勒在偏头关脖颈上的一根致命绳索。过去多少年来,一代一代的偏头关人,都曾无不尝试着想要松开它。但结果仍然是我们所看到的,甚至越扯越紧,把一县万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绿水青山的向往都悬于山崖。
我们可不可以改换一个思路,把这根要命的绳索变做救命的绳梯,借助于它,让我们走出绝境呢?更直白地说,就是可不可以将生态建设作为偏关县域经济的支柱产业?
偏关十三五规划思路提出的生态建设奠基立县,在本质上就是这样的一个理论与实践的探讨。
生态立县这一提法算不上新鲜,但也确不多见。国内一些提出或正在实施生态立县之策的地方,其基础条件与发展状况也各相差异,因而其战略思想与操作路径便各有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既然将生态建设作为立县之本,必将是把生态建设当作突出于其它产业的发展选项。如果仅仅将此当作一句口号也就罢了,要真把生态建设确立为主导产业,这不啻是一次绝境中的逆袭之搏。我们得承认,这对于县一级的地方官们而言,无疑是一场严峻的历史性的考验。我们也得承认,惯于做太平官的人,或许不会做出这样的选项。而义无反顾地勾选了它,不仅需要认识的视界、研判的才智,更需要决断的果敢,因为,这真的是件严肃的事。
这样讲的原因大概有:
首先,生态建设到底是不是一项产业?这个问题是存有不同看法的。对此,我们同样不需要过多去作学术层面的讨论,而只需关注它有哪些具备产业功能的要素。其次,生态建设能不能成为一县的主导产业?因为既称主导产业,其体现的标准,除了罗斯托定义的经济学理论要素外,更要紧的也就是更实际的,还必须是支撑财政和养活万民。件件要实的,不带开玩笑。再次,如何才能将生态建设确立为一县的主导产业?这里将会有更多理论的、实践的问题需要破解,而且这一过程,我们的干部和百姓,必将付出很多,包括心血和汗水,也包括既有的安逸和利益。
所以,这是件沉重到让人感到痛苦的事情。但是似乎又别无选择,必须面对。因为我们的干部们任职到这里,我们的百姓们投生在这里,而且正好是这个时期。
要说,这正是一个前所未有、千载难逢的好时期。在我们用了好多年的实践证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之后,柏拉图“理念决定一切,是世界的基础”这一命题,也随之进入实证阶段。过去几千年里人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这个时期,说不定完全可以梦想成真。换个理念看,我们尚存疑虑的问题也许会迎刃而解。
关于生态建设是不是产业的问题,只要跳出学术概念的圈圈,立即就有非常肯定的答案,“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国家层面,生态治理已经被提升到民族复兴的长久战略高度,生态文明建设作为“五位一体”其中之一,在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人大的全体会议上,庄重地写进了党章、写进了宪法。在微观层面,生态建设业已成为各项产业取得发展的前置条件,其意义已经超越了它究竟是不是一项产业的问题本身。这样看来,就把它当做一项产业,也没有什么毛病。
关于生态建设能不能成为主导产业的问题,这要看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好多靠旅游业吃饭的地方,本质上其主导产业就是生态建设。而如偏关这样生态资源极贫之地,恰恰需要“获得不合比例的快速发展”的生态建设,来突破发展的终极瓶颈,为其他相关产业的发展创造基础。“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正因为大片的荒域裸露着黄土,正因为大量的零碎坡地水土流失不再适宜耕作,所以完全可以使它们成为营造森林的基址,农耕产业时代的劣势,此刻转变为生态建设时代的优势。而且,“生态立县”一旦真正确立为基本的治县之策,随之而来的政策流、资金流的态势也会与往昔大不相同。2016年以来,国务院出台新政,县级政府已经拥有了整合使用大部分专项资金的权力。在全面展开的生态建设中,将会获得巨量的、不同来源的政策投入、资本投入与人力投入。到那时,不惟生态建设自身的推进,或将不再是“进三退二”式的漫长无期,其对整体经济增长、特别是农民收入增长的拉动作用,也完全可能超越既有农业发展模式下的增长动能。由此可见,构成“主导产业”的理论要素毫无疑问是具备的,在一定时期内的县域产业布局中,生态建设完全可以置之于主导地位,并完全能够有效带动和促进相关产业的健康发展。
最后是关于怎样将生态建设确立为一县主导产业的问题。这显然是个需要用行动来回答的问题,任何纸上谈兵,都显得毫无意义。现在看,偏关县提出的“生态立县”,还刚刚显具于五年发展规划当中,是个粗线条的、概念化的大略思路,好多问题才开始破题,包括“路线图”“时间表”在内的成熟、具体的实施意见,或许还在酝酿之中。如此重大的产业转型计划,当然要有一个充分论证与准备的过程。假如考虑得更严肃点,拿出来的方案还应通过县人大的代表大会审议,取得地方立法地位方可实施。其中一些重大决策,比如涉及到国土利用规划的变更与调整问题、退耕还林项目、河道整治项目、草原保护项目等,还须上报市、省乃至部委审批核准。这脚步真的很沉重,确非短时间里可以迈得开。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态建设奠基立县”这一思想的确立。只要它能够成为偏关干部和民众的共识,我们站在关城外高高的文笔凌霄塔上,就可以隐约望到林胡归来的模糊身影。并且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朝我们走来的身影,将会越来越清晰起来。
荀子《天论》有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这种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告诉后人,顺应大自然的规律,用正确方法施治,事情就办得好。而采用错误的治理措施、违背自然规律行事,事情就会办糟。科学的发展让人类对客观自然的认知,已经达到了一个十分了不得的程度,有史数千年的经验与教训,也应当教会了人们该怎样尊重自然。在生态文明建设这个话题上,理当更是如此,更要体现“天人合一”的人文精神。而在不同地域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路径上,也将会有不止一种模式或者一条道路可供人们选择。即便在一地一域,也会有很多之前未曾有过的全新课题,亟待人们深入地探讨和破解,正是“相接云峰传八阵,筹边人至把兵谈”。我曾在一篇主题为发展有机旱作农业的业务性调研材料里,就忻州市沿黄河的河曲、保德、偏关三个县提出这样的建议:生态脆弱、水土流失严重、农业生产条件极差的沿黄山区,一定要擎起“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大旗,在小流域综合治理三十年探索的基础上,大胆思考和尝试“农转林”、“牧转养”的转型模式,逐步走出“整县域退耕绿化、全流域封禁治理”的路子,以求从根本上解决“土地越垦越贫(沙漠化石漠化)、农民越种越穷(深度贫困)”的历史性难题。
这里的“擎起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大旗”,丝毫没有张贴政治口号之意,而是基于对这句言词平实浅白、但其奥义真切至理的论断的深刻理解。如果没有亲历过“荒边无树鸟无窝,眼前无处不吹沙”与“绿水青山眼界新,满城桃李万家春”这两重天地般的对比,哪里就能到得“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如此境界?这里不厌其烦地再三引述它,还是要说清转换理念这个关键性的问题。晋西北地区流传过这样一则笑话:保德县有一位在山窝子里耕种一辈子的老农,头一回离村出山,来到一马平川的五寨(同为忻州市辖县)盆地,看到平展展的千顷良田,大开眼界,惊叹道,这地,挂到俺村的梁上,那真是块好坡地……笑话终归是笑话,但却折射出了山区农民的辛酸,也反观见了长期形成的习惯性理念,并不是轻易就可以得到改变。他们祖辈以来就是这样一种生存方式,在他们的话语体系里,下地上工就叫做“出坡”,种惯了坡地,地平了反而会觉得没法耕种。而真到了传统农耕向生态立县的转折关头,能不能首先实现传统理念的彻底转变,仍将是一个不可不去面对的问题。不光是一生一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们,难以抛舍辈辈相伴的老黄牛与破犁铧,即便是整天把观念更新挂在嘴上的干部们,又有多少人能够深解这句大白话的含义、能够坦然面对这场迟早要到来的农耕文化与生态文明的鼎革?
“农转林”“牧转养”,是实施“生态立县”战略背景下,实现农村及农民生产生活方式转化的总体概述。比如在偏关县,目前即有的五十万亩耕地,除一部分(至多约三分之一)耕作条件较好、水土流失较轻的平地、沟坝地、优质梯田外,其余均列入计划,逐年退耕还林还草。彻底禁绝开放式牧业,转变为规模园场式的现代养殖业生产形式。从此,广种薄收的粗放耕作、原始形态的养畜放牧,都应逐步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农村劳力一部分通过各种有效的组织形式,成为有固定+绩效工资收入和相应社保的林业产业工人。这种组织形式,可以是过去多年施行的专业队建制,也可以是各种形式的企业化造林营林机构,还可以是围绕林业生产开展相关专业服务的社会组织。全县应有不少于三分之一的农村劳力加入其中,在生态工程建设中充当主力军,并在治理工程全部建成后,专任营林管理、幼林抚育、森防管控、专业扑火等长久之职;一部分劳力从事保留耕地、养殖园场的生产经营。这支队伍,将是未来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农业从业者。而未来的偏关农业,将彻底从往昔的原始农耕中脱胎换骨出来,从地域特色杂粮、蔬果、苗木、牛羊肉的品牌化生产经营,向观光农业、林下经济等领域不断拓展,打造出具有扎实优势的新型农业品牌;剩余的一部分劳力,转向外出务工与第三产业。这类产业,将有可能成为未来偏关独一无二的产业品牌和经济支柱。就在这些年里,文化旅游产业已经开始呈现强势崛起的意志,长城主题、黄河主题、边塞风情、儋林文化等新兴旅游品牌,已经开始尝试叩击旅游市场的大门。可惜的是,这个大戏台尚缺一块绿水青山的底幕,使跃跃欲试的旅游产业无法进行内涵提质与外延拓展。随着生态文明建设成果的显现,文旅产业必将如鱼得水,域内线路产品将不断丰富,并将强力拉动休闲、养老以及相关服务业的发展。因此,离开耕地的农村人口,会有更多、更好的就业、创业门路,这是毫无悬念的。
这种新型农村就业结构的搭建,应与全域规划的绿化工程的展开、扶贫移民与城镇化建设同步推进。
“整县域退耕绿化、全流域封禁治理”,是实施“生态立县”战略的核心内容所在。在当下的经济社会发展大局下,新时代的生态文明建设,应当是科学完整的统一规划、集中巨量的资金投入、专业化系统化的治理形态、山川治理与社会治理统筹并举的,多方面要素高度契合的现代治理模式,而不是类同于以往的阵风式运动、零敲碎打模式。这种战役级的治理行动,较之过去的做法,看起来会支付更大的社会、经济成本,但真正地算起账来,这才是最经济的选择。过去多少年来,我们在山川治理上所花费的人力财力物力,累计起来也当是天文数字了,但实际的收效,实在是难以如人所愿。在生态与生存相互纠缠的艰涩年代,游击战般的治理行动所取得的有限的生态战果,往往抵不上垦殖、放牧等生产活动带来的遏制与破坏作用。在被这块顽石绊倒无数次之后,今天的生态文明建设务求取得全战全效,这就必然在治理方式上,实现由“游击战”到“歼灭战”的战术升级。整县域退耕绿化,目前看在操作层面上似乎存在一些问题,特别是耕地红线限制可能是较大的障碍。但是,耕地保护与生态文明建设都同属国家大政,有些看起来是表象上的矛盾,却一定是内在有机的统一。这就在于县府的争取了,要把地方如此治理的必要性与科学性上达反映,只要与国有利、与民有利、理由充分、方案合理,三四十万亩劣等耕地的退耕绝不会成为太大的问题,一定能够得到中央的政策支持。全流域封禁治理,就是要汲取过去教训,利用移民、城镇化、农林产业转型等措施,把原本“不适合人类居住”的村落交还给大自然,把封禁治理区域与生产生活区域隔离开来,用人工施治与自然修复相结合的良法,来有效提高生态建设的水平与实效。用微水滴灌、水肥一体等新型集成技术,解决林木成活低、生长慢等问题。用建立常设管护队伍与生态补偿机制的办法,解决人与自然、发展与生态之间存在的冲突和矛盾,确保生态建设水平的持续提升。
与生态建设全面推进的同时,在一个规划框架体系内,大力发展生态旅游、文化观光和休闲度假产业,并在生态环境明显改善的基础上,努力提升其它各类产业的健康发展。如此坚持十年、二十年,偏关县的生态恶化将得到根本遏制,一个绿水青山的新偏关将渐渐展现于世人眼前。到本世纪中期,在国家实现民族复兴伟大梦想之际,偏头关人的林胡梦也必将渐入佳境。
当然,一场战役的方案制定,与一次小分队的袭扰行动相较,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也就绝非几个写手秀才纸上谈兵即可成事。而在具体的战役行动中,生态建设的硬仗虽然不像人类战争一样血流成河,但也一定会遇到大大小小这样那样的矛盾和问题。毕竟,千百年的历史欠账要一时偿还,困难必然是相当巨大的。但是生态文明建设这一仗是势必要打的。既然如此,那就勇者无惧、使命必达吧。发展中的问题,只能用发展来解决。既然偏关县的领导敢于把生态立县的果决,书写进五年发展规划的思路,那就肯定怀有打好这场战役的信心与准备。未必每一任官员,都会有组织进行这种战役的机遇。从这一点来讲,或许这一代、下一代的县乡领导者们,将是幸运的。能为辖地和属众办一些功德昭著的事,当然是为官一任的最大幸事了。一众官员带领数万民众,经过数十年艰苦奋斗,寻找回失落千年的四野绿荫,创造出期冀已久的富民强县,我想,今天的决心,必定成为未来丰碑的基石。
事实上,山西省黄河沿岸好多县区都是这样的情况。母亲河孕育了伟大的华夏文明,却给自身的肌肤留下了累累伤痕。每每触及此类话题,都不由得让人痛彻心扉。新时代五位一体的治国方略,给这些地方的生态文明建设带来了全新的历史性机遇,各地也相信会有各具千秋的好想法、好做法。最近网传,国家将把山西沿黄十八县都划入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没见到官媒的宣传,一时间无法断其真伪。如果消息确切,那真是黄河幸甚、山西幸甚、偏关幸甚。
明代山西巡抚杨魏于偏头关赋诗云:
落日关门外,荒凉自怆神。
河声兼鼓角,山色带风尘。
耕牧春仍废,台隍鲁作邻。
受降城不远,恢复是何人?
数百年寒暑倏然晃过,古城墙的残碟上、荒草间,仍仿佛不时会飘散出古人的吟咏之声,这是时光刻蚀其间的喟叹,是岁月尘聚其上的翘望。沙龙里闲聚的文友们,每每聆听到浸润在春风秋雨中的轻吟,便了然这是远古的林胡在呼唤;城间乡下奔忙的官员们,是不是也明白,这是昨日先贤们发自另一个时空维度的关切和问询。苍冥之中,他们一直在殷殷候望,林胡何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