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黑暗共舞的热力灵光
2018-11-14金春平
金春平
非虚构写作的能量,在于超越写作者的自我经验,借助于公共叙事和社会调查,重新赋予对某类题材写作以更为逼真的生活真实性,这种真实性不仅仅局限于对题材的立体化揭示,更在于对所聚焦题材的纵深度的开掘,其中不乏对既有认知的强化、颠覆或重构,它包含着对新的实践图景的努力,并在此过程中,重新建立文学介入现实、书写现实乃至叙述现实的关系模式。但是非虚构文学同样不能游离作为文学类型的基本属性,即文学性的彰显,文学所应具备的文类要素,诸如合理适当的想象、细腻丰富的心理、叙事细节的铺衍、情感逻辑的推演、人物性格的发展等,正是支撑其不会陷入僵硬冰冷的社会学调研报告陷阱的写作资源,在这个意义上,非虚构文学并非放弃虚构,而是不只倚重于虚构,它即兼顾了自我经验边界的有效性,又试图打开经验的藩篱而实现局限性的矫正或自救。《卧底医生》(范玉泉、年世琳著)以缉毒英雄印春荣的“生死缉毒”结构全篇,这是一个充满影视渲染印象的想象性存在题材,但更是一种在边陲之地真实上演的人群生活方式,期待性与现实性、猎奇性与英雄性、斗争性与隐蔽性,共同构成这部作品的叙事复调性,复调不仅在于印春荣的现在与记忆的对话,更主要的体现于他的身份复调——毒贩与军人、猎物与猎人、本真与表演、斗士与卧底、职责与家庭等,而这种复调性的不断错位与持续弥合,正是作品叙事演进的内在动力。
“还原真实”成为其非虚构叙事的第一指向。在大众文化的想象当中,吸毒者、贩毒者、缉毒者等人物类型及其活动,总是被构建着诸多的文化标签,道德的、英雄的、传奇的、死亡的、阴暗的、扭曲的等,这种文化标签总体处于社会阶层的“边缘亚文化”阶层当中,不断生发并强化着“生死缉毒”故事的消费性、刺激性和传奇性,这种对“缉毒事件”的陌生化,也无形中造就对缉毒事件的“简化想象”,最显著的特征便是这种想象普遍蕴含着对超越日常生活机械平庸苍白的欲望满足,进而演化为具有传统江湖侠义或政治公案小说的叙事姿态。《卧底医生》一方面汲取了中国古典人物演义小说的模式资源,以主人公印春荣的缉毒回忆及其卧底经历为主线,以缉毒英雄与毒贩大枭的斗智斗勇为情节动力,完成了在正义/邪恶之间并置叙事的线性叙事推进,这是其作为非虚构写作的一种突出“民间正义”“国家忠义”“英雄侠义”的文学审美叙事性呈现;另一方面,作品容纳了由人物关系叙事所引发的社会陈述性内容,让印春荣充当了毒品泛滥和毒品交易的“真实图景”的叙述见证者,还原出一个彼此勾连而又交织错综的隐秘战场,这是一个“立体化”的边缘生活场景——不同国家政体的管控对毒品交易的围剿力度,用新型毒品种类的研发来获得毒品交易市场的垄断份额,裘天贩毒集团架构的森严等级与神秘鬼魅俨然形成一个完备的组织运行体系,且这个体系具有极强的自我修复和反入侵的特征,贩毒组织与吸毒群体具有刚性的界限划分,张强、马彪等由于贩毒活动而注定的迥异于常人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价值伦理等生活形态,境内外贩毒渠道诸如车辆夹层、木板贩毒、玉石贩毒乃至孕妇人体贩毒等的狡猾残忍与触目惊心,贩毒交易过程现场的惊心动魄与生死决斗,以鲁尼为代表的由毒品的受害者到毒品的贩卖者的人生轨迹变迁的悲情深渊,毒枭组织对巨额资本利益的无止境追求以及人性丧失的兽性与不堪,等等,可以说,作品以非虚构的全能叙事人称,勾勒出一个潜伏于大众日常生活身边的黑魔世界,人性被泯灭、身体被控制、欲望被放纵、生活被挤压、心灵被压抑、灵魂被出卖,唯有金钱自诩为至高的主宰者;而缉毒英雄印春荣则是驱除黑暗的光明勇士,他以国家法律、军人血性和男儿柔情为利剑,对吸毒者采取惩罚、规劝与拯救,对贩毒者实施截流、打击与抓捕,以自己的经验智慧、心理战术、勇猛牺牲的职责使命,一次次挫败和击溃着贩毒集团的疯狂猖獗和报复反扑,而他的卧底身份更是以生命为赌注,将战争的前线深入到边界的模糊地带,以个人的“角色表演”换取集团的“真实认可”,这不啻是一场带有贸易逆差的隐形交换,但这却是以个人小我的牺牲赢得战争优势时机的最有效方法,正是在小我牺牲与战争优势的抉择中,印春荣的伟岸人格、忠诚信仰、以身报国和成仁取义的“时代英雄形象”跃然而立。这种对“真实”的“还原”,摆脱了对假大空的革命英雄人物的雕刻,而是在处处充满危机与安全、前进与后退、生存与死亡的关键节点,在不无内心矛盾的思想斗争和生命赌注中,展示出由一名战士到一位英雄的成长史,这种成长既是性格之自发、目标之驱使,更是道义之使然、使命之担当,但这才是最富有人性内涵的时代英雄,作品也由此捍卫了在精神平庸和信仰缺失年代,对英雄人格、人民价值、牺牲精神、无私忘我等高贵品质存在的现实人文确认。
非虚构的文类优势不仅在于能突破既有写作经验的范畴,重新建立写作介入现实的通道,进而获得叙述“真实”面相的言说资源,非虚构还需要在此基础上,营造一种文学性叙述的“真实感”,但这种真实感必须尽可能摒弃作者个人化的观念介入,将生活真实当中的场景、细节和情绪能够深度、准确和敏锐地捕捉把控,从而构造一种无限接近公共性的叙事视阈,但又警惕陷入左拉式自然主义的实证哲学窠臼,因此,这种非虚构的真实感,往往是在努力消弭艺术虚构与生活真实之间的距离之后,更具有生活性的合理和逻辑,而非艺术性的裁剪与重组。《卧底医生》作为非虚构性写作,其文学性的“真实感”,主要体现于具有强烈“现场代入机制”的细节真实,或者说,这部作品所具有的现场感,是由丰富的文学性和生活性“细节”所构筑。作品的叙事主线是印春荣配合缉毒队伍步步为营引蛇出洞抓捕贩毒首脑裘天,但在叙事推进中,却非常注重对生活真实的合理性或逻辑性的“说服”,比如对毒贩进行控制性交易的技术手段,武警部队除了采取政策攻心和心理说服,同样使用震慑性武器“爆震弹”;印春荣与组织联系的方式,是经过千百次练习之后对自己手机按键的准确拨打;在对毒贩的审讯过程中,印春荣既擅长从家庭亲情的角度打开僵局,同时也善于使用将功赎罪的开导迫使毒贩就范;在对毒贩的监视过程当中,并不回避印春荣及其战友的无聊、困乏甚至烦躁的工作情绪;印春荣对卧底角色的投入,是在对贩毒人员的语言、心理、生活、行为习惯极其熟稔的基础上进行的全仿真表演,他的举手投足、语言风格、心理暗示、精神气质等,在作品的叙事当中得到了细腻、生动和鲜活的呈现,最终经受住了贩毒组织的质疑和考验,赢取了接纳、认可和信任。而细节的饱满所构筑的心理真实感,同样体现在作为卧底角色的身份分裂当中,一方面,印春荣不得不以资深毒贩的面具展开“积极行动”,酗酒玩乐、出谋策划、对抗搜查、铤而走险、冒死逃亡,这是一位“疯狂”“阴险”“残忍”的贩毒之徒,并依靠其谨慎精湛的角色表演,升级为具有一定权威性的话语主导者,另一方面,他随时经受着卧底角色的限制,不得不对人民医生、谋略指挥、正义战士、温柔丈夫、侠骨男儿、慈祥父亲等角色进行压抑掩盖,与妻子的擦身而过,面对孕妇人体贩毒的“见死不救”,与毒贩“朋友”交往的虚与委蛇,甚至对贩毒者和吸毒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感,以及在彻底围剿神秘头目裘天的强执行动中,一次次经受着角色分裂的心理煎熬和精神痛苦,作品当中的心理细节、情绪细节和精神细节等内在性的展示,不仅充盈着卧底人物的精神深度,而且将诸多不易处理的生活逻辑罅隙进行了有效的弥合,从而达到了以丰富的细节呈现行动真实、事件真实、心理真实、情感真实和性格真实的“生活真实感”的营造,完成了对“非虚构”文类主体性的叙事实践。
非虚构写作力图在作家叙述与言说对象的对话当中,展示一种自动生成的叙事价值或叙事意义,这种意义尽管也需要借助于作家的想象和读者的再造,但是因为叙事姿态遵循着生活事件的实践逻辑,甚至其叙事行动默认的前提即是摆脱作家固有经验的束缚,从而尽可能的以公共真实或集体真实的表现,构建一种具有历史化语境下的真实存在、意义体系和话语方式,它需要的不纯粹是作家自我价值观念的引导,同样渴望读者能够参与其中,并共同进行意义的再生产,相对更多依赖虚构营造或经验观念的叙事而言,非虚构叙事能够开掘外在事件与生活面相的多维性,在重新发现和言说现实的同时,力图提供更具广度和深度的介入引导或思考契机。《卧底医生》当中,叙事者隐藏于故事结构当中,尽可能只承担人物、事件和事物的陈述者或复现者的叙述功能,一切具有议论性或暗示性的言辞,要么被巧妙地转化为心理独白,要么被策略地转化为情节语言,“让人物在事件与行动的‘关系中’与‘过程中’展示其价值意义的趋向”,是作品践行非虚构文类优势的方法。作品以印春荣的“卧底”行动的顺承或逆境作为叙事主线,在主线的行进当中完成着人物形象的典型塑造,在人物性格的逐步成长与日益饱满的发展中,“英雄主义”的内涵得以夯实。而个人/公共、庸常/超凡、限度/极限、退却/前进、保守/冒险、经验/超验、生存/毁灭等一系列符合人性而又超越人性的现场“岔路”“矛盾”乃至“诱惑”,既充当着印春荣的行动事实,更多扮演的是凸显其人格风范与生命信仰的漫途荆棘,印春荣的敢为人先、人民卫士、国家忠诚、正义斗士、侠骨柔情、智勇兼资、忍辱负重、舍生忘死等超越常人的品质,就在印春荣承担卧底角色时,所面临的行动现场的“抉择”中得以展现,因为职业化的角色分工与运行很难升华人物形象的宏大意义,也会削弱衍生殊异于他人的人格典范的自觉性,于是,印春荣从本职化(医生)的职业分工恪守,到缉毒武警卧底的主动请缨;对鲁尼的人道主义援助,到多年如一日的亲人般的日常经济资助;多次在可能暴露卧底身份的危难之时,仍然义无反顾深入毒巢;与毒枭的斡旋当中,并未以常规思维选择放弃或转移,而是以超常的意志力、超隐忍的耐心和成熟的经验积累,等来了最佳的出击时机,等等。可以说,作品设置着诸多属于印春荣个人掌控的“情节弹性空间”,但他却随时超越着职业角色的边界规范,挑战个人能力、意志、智慧与勇气的极限,并在不断追求极致化的过程中,创造出事件与实践路向的新的可能。而作品中随处可见的这种“战争现场情节的不可预知”,一方面是对缉毒侦破工作的复杂性、艰巨性的“现实化真实”的陈述,正义与邪恶的战争充满了牺牲、智慧甚至偶然性因素的较量,同时,“不可预知性”还是塑造贩毒组织乃至贩毒人物形象“远超现实认知”的重要方式,贩毒组织的神秘性和严密性,贩毒人员的诡计多端和亡命残暴,正是在案件情节一次次的“变化莫测”的布局中得以裸露;另一方面,情节的不可预知,更是考验“英雄”的炼金炉,印春荣作为卧底以及缉毒官兵对案件走势的“主动”掌握,固然符合邪不压正的伦理道义,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侦破现场,印春荣和战友仍然面临着对贩毒组织行为逻辑“断裂”的“被动”,诸如情报的准确与否、控制性人物是否会变节、卧底现场是否会被识破身份、缉毒官兵的追踪是否会被反侦察等,这种侦破实践的偶然性同样带有赌注性以及包括失败在内的不确定性,这是真实的生活情境,也是残酷的现场景观,而缉毒战士印春荣,正是以其卓越的智慧、勇气、信念、坚韧以及牺牲,诠释着和平年代隐蔽战场上“何为英雄”与“英雄何为”的角色纹理和精神质地,一次次寻找着缉毒战争局势下化被动为主动的行动契机,作品也在陈述事件“真实”的过程当中,逐步生发出富有时代历史语境意义的英雄主义主题,并在超越正义/邪恶、胜利/失败的二元格局中,从更深广立体的视阈溯源着制毒、吸毒、贩毒等活动所涉及的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苦难精神生活的无以皈依、贫穷导致的阶层性鸿沟、现代人文教育的缺失、社会化的两性性别歧视、各个国家法律执行力度的差异等更为复杂的世界性、历史性和人类性的现象制约成因,这是《卧底医生》超越个人化写作的虚构经验之后,以非虚构写作的方式所构建的介入现实复杂性的深度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