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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坑记

2018-11-14刘亚荣

山东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大坑辛夷簸箕

刘亚荣

南方的水塘,带着一股子诗意,一个“塘”字,就把俗常的水坑升华到有文化内涵的地步。南方水塘那满池的荷花、蒲草,和活蹦乱跳的鱼虾,也让北方的大坑望尘莫及。我的家乡,大部分水坑就叫大坑,土得掉渣,像没人怜惜的野孩子。我也觉得叫它大坑更合适,它有时候没水,裸露着干涸的坑底,那些翘起的泥片颇像屋瓦,踩上去,嘎巴嘎巴的响。远看,鳞片一样,平坦的坑底像一条首尾被埋着裸露着身子的大鱼。唯有孟尝村中间的那个大坑,因为赋予了传说,被称为官坑。这些大坑,是村庄的肺,不仅是肺,小时候,雨水勤,村子里的大坑,有蓄水排涝的功能,不至于让本就贫瘠的村庄再成为泽国。

大坑在我眼里,藏着诸多的秘密,是我神秘的后花园。

奶奶家往南,隔一户人家,一溜三个大坑。路左的坑小,路右的坑最大,底比较平坦,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场所。沿着这条朝向西南的路,直角往西,是四队的场院,南侧也有一个大坑,占据了四队的东南和整个南面,成了天然的“护场河”。这条路是去四队的必经之路,不同的是,拐到西面的路边,也是南面坑的北沿,长着几棵大柳树,与北边大坑沿上的柳树,成围剿之势,把个大水坑围了个严严实实,蓝的天,白的云,绿的水,也有些诗情画意。

每次大雨后,这几个大坑满了,水会溢到路上,偏偏这里的路面是胶泥的,一走一滑,走起来战战兢兢的。如果不是有要紧的事到场里找娘,我万万不敢走这。但这个大坑忒仁义,坑虽大虽深,却从来没淹过人,也从没殇过人。

平时,这个大坑蛮诱人的。且不说大柳树上的鸟,也不说那可以换零钱的知了皮。我喜欢在傍晚带着空罐头瓶,拿着小木棍,去找知了龟,给姥姥喂鸡。这个大坑周围几乎不长草,光溜溜的地上布满了小圆孔,洞口圆乎乎的,是知了龟自己爬出去的,口沿不整齐的,自然是被孩子们用手指头或木棍捅坏的。每次大雨来临之际,大柳树的树身都湿漉漉的,褶皱里的苔藓上都能滴下水。这时候,蛤蟆拼命地叫着,仿佛是在告白它是先知,预示着雨要来临。

坑北沿的柳树还小,一棵挨着一棵,这树得地利,是天然生成的。我喜欢攀着这些小树,看浅水处的“鱼虱子”,它们和大姥爷毛衣上的虱子神似,只是颜色要好看得多,有着靓丽的黄橙色。找到能站稳脚的地方,我还会用手捞起这些黄橙橙的小玩意。捞起来也没用,太小,鸡也不吃。看一会儿,还扔到坑里。

与这些鱼虫相比,我更喜欢“鲎”。这在当时,是我们眼里的神奇之物,稍硬的壳,分为两片,像一个人披着盔甲,垂着胡须,有长长的尾巴,记得它的脚有好几对,捞起来,也数不清楚。不知道,大坑干涸时,这鲎藏在了哪里。如今它更像一个隐者,早隐到逝去的时光里,我只是凭着记忆,还原它的样貌,我们喊它“海马”,至今也不知道它的真实名字。我写“鲎”,是看过生活在浅海里的鲎的图片,它们有着相似的样貌,也许是近亲。

刚下过雨的大坑,相对是安静的,只有蛙鸣,连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淘气的孩子们的兴趣,不会在此时黄兮兮的水中,且水深,哪家大人也不会让孩子冒险,情愿孩子去远一些的潴龙河摸鱼玩耍。麦秋,大人们放心地在场里干活,孩子们泡在大坑里,谁家孩子打架,母亲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东边的坑里长着浮萍,还有一丛一丛的苘麻,很多年头它们都占据着这个坑。苘麻开花很好看,深黄色,它结籽的托很特别,有小孩子做十二晌,蒸百岁用它的托点胭脂,雪白的散发着麦子香味的大馒头上像盛开着一朵花。苘麻有一股子奇怪的味道,籽不难吃。大坑水浅的时候,我们会踏着坑底裸露出来的土堆,结伴去坑里采几个,坐在大坑的水簸箕上啃着吃。

大坑干枯的时候,我们在坑里玩耍,翻开泥片,挖出很多“胶泥石”。它一般都有一拃多长,像一根用泥土捏成的曲曲弯弯的铅笔,表面疙疙瘩瘩,又像巨型蚯蚓吐出来的一串泥巴,折断它,会露出铁锈色的芯,除了泥土味儿,似乎还带着铁腥味儿。胶泥石的名字,不记得是谁先说出来的,也许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很多年后,我常常思索,当年的胶泥石到底是什么,肯定不是龙骨之类的东西。当我得知,家乡正处于战国时期燕赵的边界线附近,也是宋辽拉锯的地方,还有明朱棣的争帝位之战,导致这里空无人烟。这大坑也许是古战场,在这三四米的地下隐藏着战争的遗迹。这包裹在泥土中,吸附着泥土的铁质的内核,也许就是古代兵器的遗骸。从孟尝村西行二十多里,有个大宋台,传说是穆桂英的点将台。孟尝村的名字就来自于孟尝君,这里是他的立足之地。解放前还建有他的庙宇,有神像被人们供奉。而我们刘家人正是明初由山西迁来,村子里的他姓人家,祖上也多是由山西迁来,我家族的迁移史,是有家谱记录的,可惜刘家家谱不慎在文革中遗失。当我看过一些关于家乡历史的书籍,这个迷迷糊糊的结论逐渐清晰。

回忆这些,像捡回自己童年失落的羽毛。

这大坑,不仅是盛放童趣的地方。还泡过编簸箕的柳条、杆子,也泡过红麻。说到底,这坑水浸泡的也是生活,这浑浊的水里,也蕴涵着酸甜苦辣。

泡红麻的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乡亲们先是将长长的红麻打成捆,泡到坑里。这个初秋,孩子们再也没法泡在坑里了,沤麻有一股子臭味儿。生产队长发话,剥麻的麻杆归个人。爹干活本来就利索,又琢磨了个窍门,先只剥下麻根部的皮,攒到一堆,我和妹妹坐在麻根上,爹和娘合力把这几十根麻皮,从麻杆上扯下来。湿漉漉的麻很光溜,麻皮顺溜整齐,麻杆也丝发无伤。这剥麻的活儿赚来的麻杆,在院子里堆了一小堆,娘看着这堆好柴火就露出笑容,我家的土炕着实暖和了一段时间,麻杆好烧,没有烧草时的浓烟,麻杆的灰都发白呢。

这坑里泡的最多的是柳条。坑四周的人趁阴天下雨,出不了工,在家里偷着编几个簸箕,换粮食,或者零花钱。天好的时候,会趁生产队集合等候的功夫,编几道绳。所以,常常会看到坑沿下泡着一捆一捆的柳条,这是干部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粮食不够吃,总不能眼看着饿死人。

爹差点没死去。刚分家,没多少粮食吃,爹的胳膊上长了一个大火疖子,扛着肿疼,在晌午该睡觉的时候编簸箕,午饭吃了两个用簸箕换来的桃子。火疖子总不好,爹实在忍不住了,才去村里的卫生所拿药,没想到吃了长效磺胺,过敏,眼睛肿得睁不开,手指间都窜出了大水泡,差点要命。

娘提起来这事儿,总是耿耿的,说分家时奶奶只分给我家30斤高粱,一件爷爷留下来的皮袄。奶奶给皮袄的时候,又把黑粗布皮袄面拆了,只给了一个光板的皮袄芯。娘也说,你奶奶也不容易,她要有,能难为自己儿子吗?

我家当时借住在北头大娘家,离生产队有点远,爹晌午加班编簸箕的时候,会让我们听着钟声,钟响三遍就要下地了。爹就趁这功夫多编几道绳。

北院的猪圈旁长着一棵毛桃树。桃子不大,也不多,桃毛却很多,但也是妹妹的好吃头,我也喜欢吃,但每次吃完都刺痒得要命,抓得出血痕。那时候小,也不懂是桃毛过敏。每次想吃桃,娘就从树上摘下来,洗洗,给我们吃。那次娘没在家,我也小,摘不到桃。我们俩就趴在地窨子口叫爹给摘,爹说等会儿,差两道绳就好了。这时候,生产队的钟响了两遍了,妹妹小,哭着大声喊着要吃桃,爹不理她,她气得在地窨子口搓搓脚,哭起来没完。钟响三遍,爹拿着根柳条从地窨子爬上来,啪啪打了妹妹两下,下地去干活了。妹妹没受过这委屈,差点背过气去。直到现在还狡赖爹从来没打过人,却抽过她两柳条。她那时候不过三两岁,我奇怪她怎么会记得这件事儿。爹总是一脸歉意,说最后这道绳弄不好,这半张簸箕就白编了,别怪爹,咱们得顾嘴呀。

大坑里的柳条有白条,也有青条。这因为平原人和山里人需求的不同。白条就是剥了皮的柳条,青条是只把柳条的表皮刮掉,留着柳条的内瓤,太阳晒一些时日,会变成棕红色。这样的簸箕远不如白条的好看,但山里人说这样的结实,也许有道理,白条是夏季收割,青条是秋天,或者霜降后再收割,生长期较长。

包产到户后,粮食有盈余,我家也种过一地柳条。那个深秋,我女儿不到两岁。娘带着我女儿,喂鸡喂猪,还要刮青条。晚上,在电灯下,纳鞋底,给我女儿做棉鞋。那时候,大人们都穿上了皮棉鞋,好打理,美观,但是防寒性不如家作的棉鞋。天还不冷,娘就找功夫给我女儿做好了棉衣,为了做棉鞋,娘早在春天就打好了袼褙,花条绒鞋面、白棉布鞋里、底子绳和鞋口的黑棉布也都备好了。

没料到,鞋底还没纳好,娘就病了,仅八个月时间就离开了我们。整个冬天,病中的娘一直念叨,要知道一病不起,该给孩子做好棉鞋呀,那堆青条也没刮完。有几年,我看不得满地舞动的柳条,也尽量不走大坑那边的路。

大坑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下意识里,我觉得大坑掌管着村子里的秘密。人们用悲悯的眼神看它,惋惜它的消失时,说不定大坑早看到了村庄的发展和变迁,以及每个人的命运和结局。

大坑里,有一种被我们称作“卖香油”的黑壳虫。长长的身子,细长的腿,细长的脚,不停地在水面滑行。它们的技艺太高超,如果没有风,看不到水面有一丝波动。

淘气让他爷爷给捉,爷爷用扫帚给他捂蜻蜓,大多是黑眼睛红乎乎身子透明的翅膀,也有那种绿眼睛蓝身子的。淘气爷爷在生产队里喂牲口,农活不忙了,除了铡草,喂牲口饮牲口的,有点小闲功夫。我们在大坑里玩腻了,就跟着淘气来找爷爷。淘气爷爷住的屋子,一股子牲口棚和烟味儿,但是有时候有煮黄豆黑豆,这简直是当时最解馋的东西,虽然豆子里还带着豆梗和豆荚。淘气从锅里抓,爷爷坐在里间屋的炕沿上吸烟,烟袋锅冒着烟,他的鼻子也冒着烟。淘气抓豆子他也不管,我害怕,只捡几颗带花纹的,但这些原本和小兔子脸一样的花纹,煮过就变形了,我舍不得吃,晒干了,却更难看,皱巴巴的,咬不动。

淘气在大坑里呆得时间最长。上树掏喜鹊蛋,下到大坑里捉“海马”,捅马蜂窝,每天在大坑边的柳树上哧溜哧溜数个上下。新鞋子几天就有了洞,淘气娘说他是铁脚,蝎子毒(音,意为蝎子有毒的尾巴部分)都敢摸。

淘气的爷爷当过伪军。如果不是偶然听到,打死我也不相信。这个老人脾气很好,和电影里、书中的伪军一点也不一样。这是我当时的想法。就是他,在我们家欠队里的工分,分不到口粮的时候,站出来说用他的工分抵。我想,爷爷当伪军的事儿淘气肯定不知道。淘气是个乐天派,学习不好。好像因病休学一阵子,我记得他的手指头肚是黑的,还有裂口。淘气上树爬墙是好手,还无师自通,会折筋斗,一连翻好几个。读书不好,总被罚站,完不成作业,被老师用乒乓球拍打手心。我想,水深火热一词,用在课堂里的淘气身上正合适,课间他很活跃,玩得忘乎所以。村里成立的老调剧团救了他。

不爱学习的淘气,在老调剧团如鱼得水,他的嗓子天赋不太好,但是他的武功棒,那些戏曲中的招式他很快就心领神会,熟练的掌握。那时候淘气年纪小,没有扮演过有分量的角色,但是在龙套演员中他却是佼佼者。我五年级,淘气就是剧团的小演员了。村里过年开大戏,我在舞台边想看看平时的小伙伴是什么模样。淘气脸上画着油彩,身上穿着戏装,手里还握着一把木质的涂着银粉的大刀,从化妆间跳出来,吓了我一跳。这不是那个在大坑里泡着的小男孩了,虽然还淘气,但浓重的油彩掩盖不住他对舞台的渴望。

大坑已经牵不住它。此时的大坑,也脱离了我的视线。我读初中,上卫校,差点忘了大坑。包产到户,生产队也没有了。大坑还在为人们服务,更多的人加入到编簸箕的行列中,大坑边上的树,没了。柳树是做簸箕“舌头”(簸箕底部最靠前的木板)的好材料。倒是在不多的水里泡着一捆捆柳条,簸箕舌头、杆子,有青条,也有白条。

总记得那个寒冬,到大坑里捞柳条。湿漉漉的柳条尤其重,大坑的沿结着冰,提着柳条走在路上,冷风吹着,手钻心得疼。紧走慢走到家,放下柳条,手都伸不直了。伸到炉火上,半晌才缓过来。我和淘气都是幸运者,都逃离了种地和下地窨子编簸箕的命运,变成吃商品粮的人。更多一起在大坑里玩耍的小伙伴,还在村子里过活。

淘气的娘,住在淘气花钱盖的三间房子里,一个人打发着岁月,见到我有说不完的话。我因而得知淘气考上戏校后,开始还可以。后来剧团改制,他自己走南闯北地招呼着一帮人,爱人是同行,在西北安了家。他呆的地方古时是苦寒之地,荒凉、缺水。大坑,我估计更没有,这家乡的大坑,是我们这些离乡人共同的胎衣。

那些年,孩子们成群地生,喝着风长。大坑也遵循着自然规律,水大,或者水小,丰盈,或者干涸,固守着它的道。存在和消失,也许并不相悖,只是时间长河里的必然逻辑。

光阴是一个魔术师,消亡和改变是它的拿手好戏。大坑和大坑里玩耍的那些人,都走在老去的路上,说不清谁影响谁,谁陪伴谁。

大坑的周边,土质板结,颜色也较平常的黄土浅淡,有流水冲刷的纹,像毛笔勾勒的墨迹,仔细瞧,又似瓷器上美丽的冰裂。

这些裂痕的发端,串着一户户人家,其中有两个姑娘。我给她们起名叫玉兰和辛夷,她们确实像春季里的玉兰花。

玉兰和辛夷都是玉兰树所生,只是玉兰特指玉兰花,辛夷在中药房是治鼻炎的一味良药,长得毛绒绒的样子,像个微型毛绒玩偶。辛夷是玉兰树干燥的蓓蕾。

带着幽香的玉兰和辛夷是同龄人,都编的一手好簸箕,簸箕舌头上的钻孔疏密有致,簸箕角方圆合适,柳条和绳经纬分明,整个簸箕形状漂亮。那簸箕上雪白的柳条块儿,就像她们笑起来露出的牙,唇红齿白,一对窈窕淑女。

玉兰在北方是稀罕树种,如今是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观赏树,它和迎春一起唤醒北方的春天。走在园林里,盛开的玉兰花,总让我迈不开步子,无论是象牙色的白玉兰还是紫玉兰,不仅姿态美丽,还洋溢着一股子吸引人的香气。玉兰和辛夷因而总是走进我的心里,和盛开的玉兰花相比,辛夷是含蓄的,生活中的辛夷也是,总是一副羞怯怯惹人怜爱的样子。

妙龄的年纪,每天窝在地窨子里,委实不是长久之计,但孟尝村自打编簸箕成为一门糊口的手艺,有哪个姑娘能逃脱地窨子的束缚,除非嫁到外村去。玉兰、辛夷她们给自己定了任务,这也是家长同意的,每天编八个簸箕,其余时间归自己。于是,在紧张的一天之后,姑娘们钻出地窨子,长舒一口气。洗澡洗脸,搓上郁美净,换上好衣裳,溜达到村北的大堤,或者村南的公路上。

这些俊鸟,在等待可栖的梧桐树。

先是辛夷经媒妁之言和外村的一名男子订婚,在那个明媚的春天,桃花开着,梨树也看着就要雪一样白,辛夷结婚了。大红的喜字喜洋洋的,可是,刚要脱离地窨子的她,却去了更深的地下,且不复出来。辛夷和家人赌气喝了农药,听说她临死前在大坑周围转了好几圈。懂事的辛夷肯定是怕惊了大坑里的水。至于辛夷为啥走绝路,谁也不知道,有人说为了嫁妆,有人说因为结婚穿了姐姐结婚时的红嫁衣,被男方耻笑,也有人说她觉得活着没意思……她死在了娘家。婆家人不肯收留她,孤零零一个人葬在了槐树林里。那时候,槐花还没开。

玉兰的婆家是他父亲敲定的,男方家在河北岸,做皮毛生意。玉兰不用在大坑里泡柳条,钻地窨子编簸箕了,并以玉兰花开的速度嫁了过去,眨眼连生了两个儿子。我在大坑边遇到她,她怀里抱着小儿子,脸上涂着粉,身上有股花露水的味道。衣服明显不合身,紧巴巴的。皮毛生意突然沉寂下去,她的日子也许不如她说的好过,但我只是听着,并不反驳。

过年回老家,见到她。头发金黄,衣服颜色艳丽,身材膨胀得像个大面包,说话眉飞色舞,指手画脚的,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我极力把她和村里人风言风语的她剥离,还原那个在大坑里泡柳条还要对着水照一番的清纯的姑娘。枉自叹息。

大坑的西侧,是四队的场院,是普天之下平原上无数个场院中的一个,每天都上演着辛勤劳作的活剧,分粮食是麦秋两季的事儿。麦秋也是它最为繁忙热闹的时候。四队的场院里,曾经有过一个粉坊,所以,在我少年时期的饭碗里,这些短短的粉条,让稀汤寡水的熬菜有点捞头。对于生产队的一切,我在大坑记里不准备过多的笔墨,唯有一事不得不说。四队在西孟尝村的八个生产队中,属于比较“富裕”的,不用总吃返销粮,春耕时,还可以在队里吃一顿大锅饭。曾经有两次,集体桐油中毒,呕吐严重的被送往县医院。因为油大,那油汪汪的白面饼很诱人,一层叠着一层,纸一样薄,一抖就散开。可是,谁也没闻出那是桐油的气息,谁吃得越多,谁中毒越严重,上帝给四队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这也是被其他生产队人耻笑的事儿,一个地方跌倒了两回。

大坑就在我们脚底下,先是被人们慢慢填平了,变成宅基地,又垒上新房子。我的鲎、鱼虱子、胶泥石和大坑一起风干为记忆。如果不是亲历,丝毫看不出这里曾经的痕迹。坑边的大柳树仿佛经历了窑变,摇身变成了大杨树,所有的旧事,都被封入时间的壳,变成一枚枚琥珀。

孟尝村中央的官坑也消失了,这个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神奇的大坑,从一个地标成为孟尝村的一个地名。孟尝村的几座庙,先后毁于解放前后,那座做了课堂的佛殿,也失去了影踪,乾隆下江南住在孟尝村大寺的传说,快没有了传播的途径,没有人对这些老掉牙的没新意的事儿感兴趣。集市也由东西向,改为南北向。传说中,因乾隆旨意不再开口叫唤的蛤蟆们,没有了家。

大坑这个舞台,只是人生岁月的一个背景,我熟悉的人和故事都隐在了时光幕后,我试图用文字修复和还原它们,以抵御时间的荒凉无情,固执地重建曾经的存在。它们在我眼前重现,真实又缥缈。读祝勇先生的《犹在镜中》一文,“这是一种眷恋,是对年华和岁月的不舍”。深以为然,又觉得缺点什么。我深吸了一口,吐出来的却不是叹息。大坑只是我自己的一个秘密,我拼接着它的碎片,织补童年少年温暖的梦。

写着写着,又觉得茫然,就像韩文戈老师诗中所说“突然我变得束手无策/因为我不能把死去与逃离的人再一一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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