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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歌月徘徊

2018-11-14

山东文学 2018年7期

王 琰

常娥拿到签证那天,戏校同事跟她开玩笑说:常娥啊,去美国办个China Opera班,叫他们美国人也领略一下我们中国戏曲的美轮美奂。也许是同事的话起了某种作用,她在临上飞机前一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她来到一家金碧辉煌的剧院:到处是雕塑和壁画,高大拱形的天花板上吊着水晶吊灯,分枝上的菱形水晶闪闪烁烁,恍惚天上人间。以前剧团里的同事们相继登场,做出各自标志性造型。常娥望着这些来来回回的身影,诧异地想,他们怎么也来了?接着心底回荡起一个急切的询问声,丈夫呢?他怎么没来?

剧场内人声嘈杂,乐师手里拎着乐器,一个接一个就位。丈夫在拉二胡。他对她仰起脸,二胡声如泣如诉。常娥还未来得及细想他怎么会去乐队,便听到《泪洒相思地》第四场“相思泪”那熟悉的前奏。

“寒冬过去春又来,

桃红柳绿百花爱,

楼台一别四月整,

我日日夜夜望郎归。

一日三餐无滋味,

流了多少相思泪!

郎君啊!”

台下金发碧眼的观众对她狂叫China Opera,China Opera。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她在这片陌生的喝彩中,颤声叫出第二个“郎君啊”,脑子一片空白,忘词了。她求救般将目光投向丈夫,哪有他的影子?她心一沉。这时,幕布在身后徐徐拉开,她最得意的弟子小菲,一袭白裙,身上吊着威亚,嘴里唱着邓丽君情歌,从空中飘然而降:

“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愛,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我在等着你回來,千万不要把我来忘怀……”

观众继续对她们狂叫:China Opera,China Opera。乐队被观众的热情点燃,个个似打了鸡血,脸颊喷红,两眼放光,发疯般弹奏。常娥惊慌失措,叫乐队停止,她沙哑着嗓音叫:这不是China Opera,你们搞错了。

没一个人听她指挥。小菲的靡靡之音仍在继续。

小菲,你知道你在唱什么吗?她一把抓了个空。小菲缓缓从地面上升起,作出腾飞状。整个剧场陷入狂欢,大家从座位起身,对空中扔鲜花,扔礼帽,扔手帕。小菲以飞吻和抛媚眼答谢观众盛情。

常娥,认命吧。有个声音穿越时空而来。

不,小菲唱的不是China Opera。常娥意气难平:我来唱,你听我唱。这次她唱《嫦娥奔月》。四周喧闹的一切隐去了。只要有一个观众,也值得她全身心投入去唱。

“想嫦娥独坐寒宫里,这清清冷落有谁知?”常娥轻舞水袖。月宫里,桂花树散发出一阵阵浓郁香气,吴刚捧出桂花酒——

她端着酒杯,转身寻找丈夫。她想先敬他一杯。可就在那时,她发现自己那根残废的食指,像春天里发芽的嫩枝,从树干上长出来了。有人惊喜地叫:常娥,你的手!

很快,眼里惊喜被恐怖吞噬,那手指竟越来越长,永无休止。

常娥从梦中惊醒,浑身已被汗湿透。她忙起身,残指处也仿佛经历一次生死轮回,坏死的皮肤滚烫,微微弹跳着,似乎惊魂未定。刚出工伤头三年,天天戴假指和手套,生怕别人异样的目光落到手上。时间一长,心底那道坎过了,不再遮遮掩掩,面对异样目光会主动解释:是工伤。她平静直视着对方说。

如果不是毕业班汇演遭受前所未有的的冷遇;如果不是小女儿雨辰夫妇双双下岗,竭力鼓动她去美国,常娥这辈子恐怕不会踏上美国国土。

毕业班汇演,为给学生争取就业机会,她求爷爷拜奶奶,一个个剧团跑,请领导过来看汇演。领导们好不容易答应出席,学生又出状况:这个要去电视剧组试镜,那个一门心思复习准备报考中戏上戏。几乎没谁对传统剧团感兴趣。汇演最终被迫取消。她独自站在空空荡荡的舞台,甩动两下水袖。师娘杨红玉的声音穿越时空而来:常娥,一定要争口气,把戏唱好。

把戏唱好。

可是,时代变了。

现代人不再感兴趣才子佳人王侯将相那几出古装戏。戏校也正经历建国以来最大的阵痛。常娥带的专科班和剧团委培生合并,依然人数寥寥。上届毕业十几人,半数以上直接改行,从事和艺术无关的职业。学校招不满学生,只得把一些空出的场地出租给承包商。承包商爱干什么干什么。教职员工和学生们为挣外块纷纷做兼职。常常,精心准备的一堂课只来两三个哈欠连天的学生。尽管如此,她仍一厢情愿,渴望在不景气的戏曲中闯出一条新路子。

为拓宽题材和丰富表演手法,她自费去北京上海等地观摩。丈夫曾抱着学习其他剧种的态度,坐进旧上海京剧的主要据点黄金大戏院,观看《玉堂春》。常娥站在熙熙攘攘的剧院门口,依稀恍惚,似见丈夫晃动的身影,他是否早预见了他们日后尴尬的处境呢?

散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常娥,你还等什么?醒醒吧,戏剧的春天不会来了。都走了,不要唱戏了。你最心爱的那个学生小菲,听说也已离开剧团。被人金屋藏娇了。

有位教师整天抱一只酒瓶,在人群中说些醉话。妻子两年前闹离婚,之后,快速嫁给一新加坡富商,自此,他烟酒无度,终日醉眼朦胧,昏昏沉沉。几杯酒下肚,像喝醉的老鼠敢找猫打架,看谁不顺眼就骂谁。他只在常娥面前说几句人话,但也都是些灰心丧气的抱怨和牢骚。毕业班汇演那天,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剧场,边喝酒边往嘴里扔油爆花生米,额头耷拉两缕花白头发,一张脸红得跟关公似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也许属于她的时代真的已经结束,不退下来又如何?常娥再次想起师娘杨红玉。杨红玉当年退居幕后时的寂寞和凄凉,她现在感同身受。

走吧,眼不见心不烦,还是走吧。雨辰夫妇前两年下岗了。她这样走是否也算一种下岗?

雨辰和阮晓树年纪轻轻失业在家,靠两边父母贴补过活。今天幻想开一家饮食店,明天计划办个吉他培训班。雄心勃勃大干数日,一遇困难又偃旗息鼓。如此折腾,时间一晃而过。跟他们一起下岗的工人,勤快点的大都陆陆续续找到事做。他们成了不折不扣的啃老族。还不能说,一说雨辰就哭:人家能找到工作,那是有个能干的爸罩着。谁让我生下来就没爸?妈,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你应该让爸把我一起带走。那样的话,我们都不用吃那么多苦。你说我对生活要求高吗?我和晓树只想靠自己劳动生活,安安静静过一份平凡的日子。可是,命运对我们太刻薄了:前几年还宣传工人最光荣,一夜之间,我们成了负担,成了绊脚石。妈,连你也开始嫌弃我,你说我活着还有个什么劲?

常娥最经不起雨辰哭。只要女儿一哭,再多的不满和抱怨全部化作柔情。女儿在她眼里还是那个乖乖的小雨辰。是啊,她有什么错?她做工人的时候,也是安分守己,尽心尽责做好分内工作的。

但适者生存。常娥想再次告诫雨辰:脚踏实地的行动,远比抱怨和不切实际的空想强百倍。

第一次坐飞机,常娥身子逐渐轻盈,似已脱离安全带的羁绊,直入云霄。第一次离天这么近,第一次看清楚云的形状,听到了她们的窃窃私语。那是嫦娥身边的仙女在说话、在翩翩起舞吗?唱了一辈子《嫦娥》,嫦娥的魂魄似乎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走进躯体,把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尘世的东西赶了出去。

她痴痴地凝视窗外,堆积的白云不断变化形状,开始幻成一轮月亮,又圆又大,仿佛触手可及。她和月亮对视,似又回到和两个女儿相依为命的岁月。

妈妈,你能教我唱《嫦娥奔月》吗?大女儿美辰用清脆的稚音问。她在女儿期待的目光中,从床底下捧出一只标有上海朱古力夹心饼干字样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轻声问:想不想看嫦娥是什么样的?

嫦——娥?饼干盒子打开了,展现在美辰面前的不是她渴望的夹心饼干,而是一张又一张陈旧的照片。她一噘嘴,刚想跑开,视线落在一张照片上,眼里的失望顿时被惊愕替代。那是常娥出演《奔月》时的剧照,剧中的她比美辰想象的仙女还要美。

妈妈?美辰用手轻轻碰触“嫦娥”的眉毛、眼睛、鼻子,似乎想试一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常娥被她逗笑,再找出一张,指着上面一个古装打扮的小女孩,问:不认识她了?

照片上的女孩头戴美丽珠花,面对镜头翘起兰花指,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全是向往和憧憬。美辰那年五岁,被临时抱上舞台充当群众演员。只记得舞台上的灯光灼热难当,她一动不敢动。好不容易熬到下场,已经尿湿裤子。

是我吗?美辰屏息问。

不是你难道是雨辰?常娥将她搂进怀里,讲述当时演出时的种种细节,讲她在舞台上可爱的模样。美辰听得出神,听得忘了时间。这以后,看照片听妈妈讲照片里的人和故事,成为美辰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它们远比学校的任何文体活动都有趣。从看照片,自然过渡到学唱戏。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认真。

妈妈,你说我能成角儿吗?美辰在母亲描述的鲜花和掌声中,把“角儿”两字咬得字正腔圆。常娥忍不住亲她一口:角儿嘛,只要你想,当然能。不过,妈妈可不希望你是因为掌声和鲜花才想当角儿的。

角儿。常娥思绪到此,忍不住从口袋掏出外甥女羽晞的照片。小羽晞六岁了,和美辰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会说一口糯糯的东城话,眼梢眉角全是表情。“天生一个花旦坯子”。羽晞的照片被常娥带东带西,不管熟悉不熟悉的人,都会发出这声由衷赞叹。

外婆,什么是花旦坯子?

常娥出神地盯着那张酷似美辰的小脸,记忆再次闯入心头。美辰的唱腔清柔婉转,她将兰花指翘在空中,比划着,太阳似在她的指尖跳跃旋转。

花旦坯子,她们祖孙三代都是天生的花旦坯子。她们似乎生来注定要做花旦。她和美辰做成了吗?为在舞台上多停留一分钟,她躲过红卫兵的真枪实弹,却没能逃脱命运的捉弄。文革时剧团解散,她被迫离开舞台,下放到机械厂做了一名工人。美辰呢,痴迷唱戏时正处初中关键时刻,心思却不在学习上。常娥支持她唱戏,但有一个前提:不能影响读书。考上戏校之前,决不能因为唱戏荒废学业。

戏校?急于求成的美辰,觉得进戏校纯属浪费时间。她恨不得立刻登台成角,哪有耐心等戏校招生?十三岁那年,她不辞而别,直接考剧团去了。常娥见她决心如此之大,天真地以为自己没能过足的舞台瘾,会在女儿身上得以弥补。可美辰她到底没能经受住时代的诱惑。

当时社会上悄然刮起一股“走穴”潮,大批年轻歌手相继加入走穴行列。有些戏曲演员凭借一副好嗓子转唱流行歌曲。美辰就此成了这批弄潮儿中的一员:她对唱戏不像以前那么专注,把省吃俭用下来的钱买录音机、盒带,一遍遍模仿港台歌星跟唱。等常娥接到美辰被剧团开除的通知,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从走穴唱歌到出国开时装店,美辰一路挣扎一路沉浮。如今钱有了,她真的开心吗?常娥对即将到来的久别重逢,除激动和期待外,还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隐隐担忧。

黎美辰一早起床,安排好店内杂务,驱车前往波士顿国际机场。自从“火凤凰” 时装店开张,她来回奔波纽约和波士顿两地:看货、讲价、签单、进货,这些应该男人去做的枯燥累人的活,她乐此不彼,亲力亲为。她的脑子被各种价格充塞得满满的,忘了在家应尽的责任,甚至忘记她是谁了。

她是谁?她摇下车窗玻璃,空气里的风,卷过新翻土的花坛,仍袭来一丝寒意,不过,并不影响各路报春使者的争奇斗艳。象征“好运将至”的桃花已率先吐艳。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记忆复苏了:十年前的她,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站在花树下,想象着即将展现眼前的异国生活。

那是1992年春天。出国留学政策在经历过几个不同阶段后,终于形成“支持留学、鼓励回国、来去自由”的工作方针,之前要求的“侨眷证明”等留学限制均被取消,只需有海外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即可办理出国。

这政策进一步打开国门,让很多望洋兴叹的莘莘学子加入出国大潮。如果说二三十年代的留学人,大都抱着“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中国”的振兴救国梦而去;到黎美辰这一代,留学心态已发生变化:他们开始被欧美的“机会和财富”吸引,漂洋过海,各自寻求适合他们生存或发展的梦想之境。

黎美辰是在丈夫江枫出国一年后,以陪读身份赴美的。

临行前一个月,常娥请原来住在北沿河街的裁缝夫妇到公寓,专门为女儿定做出国服装。美辰偏爱红、黄、蓝等视觉冲击强烈的颜色。她积极配合母亲,来回穿梭在商场和时装店,选布料,挑款式,或者干脆自己动手,画设计图案。 裁缝夫妇是老邻居,对这批定做的出国时装格外用心卖力。那段时间,家里成了新开张的时装专卖店:一件件由美辰亲自设计的裙子和衬衣,色彩绚丽,从客厅挂到卧房,令人目不暇接。

雨辰吃醋了:都说老妈偏心,偏哪了?她结婚就给做件大红呢大衣,被套枕套和缝纫机套子上的花样,全部自己熬夜,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手指现在淤血未退。凭什么美辰结婚要兴师动众专门请裁缝量身打造?同样是女儿,她去美国就有特权?

当然有特权。美辰调侃道:到时可以把你和妈都接去美国,享受资本主义的腐朽生活啊。

美辰从小在外打拼,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偶尔有余钱买时装,也必等清仓价才敢问津。好在年轻就是资本,再加天生一个衣服架子,不管什么衣服上身,都有模有样惹人注目。如今,借出国之机,一下拥有这么多梦寐以求的时装,感觉也像做梦。

自和研究生江枫认识,她的人生轨迹就朝一个始料未及的方向迅速飞驰。她呼吸着布料上散发的清香,任由水一般光滑的丝绸滑过脸颊,视网膜内到处是强光,有点触摸不到自己了:结婚?和一个自己并不深爱的男人?为那张能去美国的签证?美国……到底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她不想深挖内心。江枫一走,积极准备办护照等材料,原来“混”的状态不治而愈。至于去美国后干什么?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适应怎么办?还有文化差异等因素她统统不管,先出去了再说。她美辰不羡慕天上掉馅饼,但渴望公平竞争。

竞争,拿什么竞争?她将一条丝绸围巾松松垮垮披肩上,做出甩水袖的手势,嘴里情不自禁轻声哼唱《嫦娥奔月》。

China Opera。“歌剧”两字,在美辰心里仿佛一下拔高了戏曲的地位,与世界接轨:妈妈,我要让你去美国演戏,我要让你在美国焕发你的第二次艺术生命。美辰被誓言激励,好像也由此找到出国目标,热情地策划起母亲在美国的未来。

都说记忆像个筛子,会把一切有感知的信息留存下来。 黎美辰在美国过的头三年,除去隔三差五和江枫怄气外,每天吃饭、睡觉、散步、去语言学校,单调重复,周而复始。

很长一段时间,她口袋揣着出国时带的六百美元,在市中心大街小巷瞎逛。一个温暖的午后,她经过著名的梅西百货商店,见橱窗内挂一块“换季清仓”的招牌。店里进进出出的人流,每个人手上大包小包,脸上洋溢着拣到便宜货难以抑制的狂喜。

时装,她除唱戏演戏的天赋,还有对美和时尚与生俱来的一种敏感和鉴赏力。模特儿身上的印花长裙,风格充分突出西方女性的腰、胸、背部的自然特点,又兼并雍容含蓄、细腻精致的东方情调。如果这条裙子穿她身上……幻想中,她正迈动优雅、感性的舞步,回旋于时尚T台。

WATCH OUT (小心)!

一声冰冷刺耳的警告把美辰迅速拉回现实,原来她不经意间撞了一位中年妇女。女人衣着时髦张扬,躲避与她碰撞时,身体摇晃一下,脸上露出克制的愠怒。美辰目送女人远去。WATCH OUT 。她重复警告,又轻声翻译成中文:小心。

她把目光从女人背影上挪开,再次转身。橱窗里反射出来一道阳光,极其炫目,直刺眼皮。那道亮光开启她灵感之门的同时,也让她看到自己臃肿懒散的身影。她吓一跳,难以置信地用手罩在额前:橱窗里那个“她”,站在优雅的模特儿旁边,正大睁一对茫然的眼瞪着她。

那个“她”是她吗?她用手指梳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内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疾步离开大楼。她几乎奔跑着返回公寓,打开行李箱,一件件试穿出国前定做的时装,却没一件能穿上身。

接下来数月,她一改以往的消沉,被一个朦胧不成形的、有关时装的渴望刺激得坐立不安。时装设计?没有绘画基础,光对造型、材料和色彩有感觉似乎远远不够。她从图书馆借回很多杂志,看得津津有味。学习研究的同时,体重降下来了。她再次去梅西百货商店,买回几件削价时装。

公寓楼对面是片树林。她在两棵树中间系了根尼龙绳,准备晒衣服。第一次买这么漂亮的衣服,她怕洗衣机和烘干机让布料缩水变形。

两套时装:一条是尽显女人清晰温婉气质的婴儿蓝吊带长裙;另一条则是玩转民族风的格子套装。风轻轻吹拂衣裙,发出轻微的声音,送进耳膜,如丝如缕,仿佛是从巴黎塞纳河上飘来的音乐。她来回穿梭在两棵树之间,呼吸着梦幻中来自时尚之都的魅惑气息。

开一家时装店。这个梦想就此不经意地闯入脑海。

开店需要资金,美辰人生地不熟,谁愿冒险借钱给她?她决定采用笨办法,先从倒卖时装着手,积累原始资金。两套时装原价标牌两百美元,清仓价只花二十五美元,如能以五十美元脱手,可净赚一半。美辰被如此算盘激励,隔三差五跑梅西百货挑选衣服,同时顺带买进一些鞋帽、包袋、太阳眼镜等服饰用品。很快,六百元钱全部花光,打出去的Sale广告却无人问津。偶尔有个别上门看货的,一再削价,到最后无奈成交,一件衣服只赚三块,还不包括车旅及劳务费。

这样守株待兔可不行。她开始效仿美国人“Yard Sale”庭院或车库销售形式,利用后院那块空地,来个时装特价大甩卖。 Sale当天阳光灿烂,挂两棵树之间的一件件时装,款式各异,或高雅或灵动或新潮,把后院树林点缀成色彩交织的迷宫。美辰,作为这片梦幻王国的公主,一袭优雅飘柔的白色长裙,举止从容得体。她面对来者侃侃而谈,从服装品牌、流行趋势,到穿衣理念,讲得头头是道。一时看热闹者络绎不绝,一只只不同肤色的手,汗渍渍地在衣服上摸来捏去,嘴里问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如此泡蘑菇,一个下午过去,一件衣服没卖出,淡颜色布料上反倒沾上污迹。美辰看了心痛又心烦,但她相信事在人为,总有一天,人们会为美丽买单的。

为美丽买单!

没出国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来“大舞台”的梦想,会缩小到后园的两棵树之间。只要一想起那段创业初期,心里的压抑和委屈便如潮水而来,让她呼吸艰难。衣服卖不出去,她这道留学生公寓里的风景线成了陪读夫人圈里的大笑话。有人说她想钱想疯了,这种事好玩归好玩,真想靠它挣钱就没意思了。还有人干脆觉得她脑子有问题,甚至给公寓管理处打匿名报告。她和江枫第一次惊天动地的争吵就因此而起:

我来这几年,你一天到晚忙在实验室,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我告诉你江枫,我不是动物,不是那只圈养的仓鼠,你施舍我几口食物,就能让我闭嘴。我是人,我有我的兴趣和爱好。我黎美辰十三岁就挣钱贴补家庭,我多吃两天白饭我心神不宁。 我想赚钱,想独立。可是……可是……这个鬼地方,我……来了都后悔。江枫,要我没跟你结婚,我会跑这种地方来看你脸色吃饭?

事隔这么多年,黎美辰仍清晰地记得争吵的每一句话,还有她的哭泣和眼泪。十年了,一直争强好胜,想不到妈妈的到来,竟勾起如此多心酸的回忆。她这是怎么啦?她答应要给妈妈一个幸福愉快的晚年,可不能再让妈妈操心了。

她重新振作精神,补妆时,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的面影。

“美辰,你有多久没化妆了?我记得你原来的皮肤属中性,不干不油,现在完全成干性了。”他手指熟练地在她脸上来回动作,示范道:“你看,干性皮肤最好用刷子蘸上干粉扫在脸上,鼻子边缘、嘴角部位则用粉扑——”

黎美辰盯着镜子出神,眼里的阴霾渐渐消失。

常娥抵达美国一个星期,时差刚倒好,雨辰就来电话要求说:妈,让我们也去美国吧,同样做工人,听说美国工人的时薪是五点五美金。你算得过来吗?我在美国,只要劳动半天就顶我原来两个月工资。常娥听着雨辰激动的声音,相信那一刻女儿眼里看到的是闪闪发光、俯拾皆是的金子。

雨辰渴望做一个普通人,然命运并没因为她要求低而格外开恩。9·11恐怖袭击使美国经济遭受到严重打击。江枫所在的计算机公司开始裁人了,每天上班如履薄冰岌岌可危。美辰的时装店也是生意萧条。这种时候,怎可能开口提雨辰的事?

妈,你如果不帮我和晓树出国,我们这辈子不可能要孩子了。你想,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有何能力培养下一代?

每打一次电话,雨辰在那头哭诉。美辰倒是愉快的,内心的某种满足和甜蜜,怎么也压抑不住要往外流淌。即使9·11影响生意,短暂的沮丧和恐惧后,又容光焕发了。她每天神采奕奕而去,心满意足回家。再看江枫,话不多,下班后不是去菜地育苗种菜,就是和朋友外出钓鱼。两人只交换有关孩子的话题,除此河水不犯井水,各自为阵。

唐代有位女诗人在一首六言绝句里,一语道破夫妻关系:至亲至疏夫妻。美辰和江枫相敬如宾却又形同陌路。他们争相把热情献给女儿。羽晞的喜怒哀乐控制着整个家庭气氛。

外婆,爸爸和妈妈睡两个被窝。

外婆,妈妈有天问我是喜欢她多一点,还是喜欢爸爸多一点,她说我只能选一个。

羽晞的小报告,让常娥坐立不安。问美辰,她绝口否认:哪有的事?我和他?老夫老妻了还谈什么爱情,凑合过吧。谁让我们有羽晞呢?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从小没有父亲。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得不到父爱。所以,你把心放肚子里,为了羽晞,我也不会离婚。

为了羽晞。常娥沉思道:羽晞是一部分,但更要为你自己。美辰,千万别做傻事啊。

傻事?美辰笑出两声,眼里流光溢彩,将一张化妆精致的脸,凑近常娥,问:妈,你看我美吗?

常娥被女儿亲昵的举动逗乐,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道:美。只是——

放心吧,我不会再让你烦心。美辰打断她,声音里饱含着感激和喜悦道:我已经找到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心满意足。

满足就好……

常娥依然顾虑重重。某种她不愿面对不愿深挖的思绪,常在不经意间,浮现脑海。白天,偌大一座房子就她一个人,生活舒适了,心却更加空荡。以前听美辰抱怨说和江枫吵架。吵架,虽然当时恨不能拿最刻薄的话诅咒对方,至少说明对方在心里还有位置。常娥记得非常清楚,美辰开时装店最初就为向江枫证明她有能力。如今,用她的话说,她成了自身生命和情感的主宰。这么说,在情感上她也彻底摆脱了对江枫的依赖?那个能让她如此自信和快乐的人是谁?女人,如果缺乏爱情的滋润,是很难单纯靠工作焕发美丽的。

美辰在母亲追问下,调笑道:有机会我倒真希望重新谈一回恋爱呢。可这鬼地方你也看到了,人没几个,我找谁滋润?喏——她可爱地用嘴朝窗外一努:外面除了树林就是天空,再就是江枫的菜园子,和它们偷情去?

那次谈话后,美辰生怕母亲太清闲了胡思乱想,推荐她去中文学校开设一门戏曲培训班,一星期一次,挣钱不多,她说,主要让你散散心的,省得呆在家发闷。

黎美辰的时装梦,如果没有余火鼎力相助,恐怕至今只停留在公寓的一道风景线上。

年轻的余火因执导通俗言情剧《秦女离魂》而名扬一时。这个曾满怀雄心壮志进军好莱坞演艺界的青年导演,刚出国为了生存差点丢掉性命。他去美墨边境倒腾日用品生意,每天身上背着样品,在四十五度高温的街上推销。他说那嗓子干得直冒烟,一不小心就卷入街头抢生意的恶斗中。子弹,真的子弹,不是演电影啊,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那是他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岁月。有过这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他开始活得坦然、无所畏惧,并习惯接受命运,学会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

原先他的快乐来自导演梦,现在则变得非常简单:分享。这是他和美辰一见如故后说的第一句话。他正在推销化妆品生意,眼神温和地凝视她说:钱是赚不完的,我希望能与人分享财富和经验。他给时装店出谋划策,鼓励她先在互联网开设网上时装店。知道吗?去年美国的网上服饰售额超过十亿美元。余火竖起两个手指头,在美辰惊愕的瞪视中强调十亿这个数字。

余火提出的网店模式,九十年代末,随互联网的大众普及,正悄然兴起。美辰对电脑一窍不通。余火以非凡的耐心教她使用电脑,帮忙设计网页,并自愿拎起相机给她当摄影师。取名“火凤凰”的网络时装店,很快从网络走向实体。美辰用挣到的第一桶金,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租了家店面。

黎美辰就这样成了这座城市里的时装店女老板。虽然她努力准备着,渴望开一家名符其实的时装店。可当命运眷顾到她时,反倒有点受宠若惊了。

她想余火真是她生命中的贵人,遇见他,生活中的困难迎刃而解。她终于有了事业,有了经济基础。“因缘具则成,因缘灭则败。”她和余火的因缘到底能维持多久呢?为感谢相助之恩,美辰在“火凤凰”开张首日,请客吃晚餐。

她一袭红裙,一头微卷长发。红裙齐及膝盖,不算太短;裙子下一双肉色丝袜,一对小巧精致的红色皮凉鞋。这身红裙让余火联想起小说中“卡门”首次出场时的描写:“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她的不止有一个破洞的白丝袜,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红摩洛哥皮鞋,鞋子用火红的绸带系住……”

美辰取出一小瓶法国香槟,两只高脚酒杯。她用涂着艳红唇膏的嘴巴咬开酒瓶盖,朝余火魅惑地眨一下眼。红色,一种浓烈得令人心悸的色彩,正缓缓地从酒杯滑入美辰口中,她的脸颊上蓦地布上红晕。余火的心一阵狂跳。 耳边开始回旋舞曲,他眼神热烈地盯着那张沾满香槟的樱桃小口,感觉自己和《卡门》中的军长唐豪塞合二为一,一头坠入卡门用美艳和欲望所编制的陷阱之中。

余导,你喝一口。美辰叫他“余导”。

一声“余导” 勾起了刚出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心里悠悠一荡。不知是为这个遥不可及的梦,还是为了过去流逝在镜头前的岁月。余火头慢慢朝美辰低下,托住她下巴说:我想为你拍一部电影。

中文学校主要以教授汉语为主,辅以琴棋书画等课程。孩子在学校三个小时,家长等候大厅无所事事。有家长提议,给他们也开设几门舞蹈、乐器类兴趣班,这样大人小孩都有事做,一举两得。常娥的戏曲班里就聚集了这么几个为消遣而来的中年妈妈。头堂课,她们坚持听常娥唱戏。

常娥收腹运气,凝一凝神,熟悉的曲调、熟悉的人和场景回来了。她越唱越投入,双手舞出万千旖旎,万般柔情,赋予残疾的手指以新的生命。学生们被她的唱腔和表演深深吸引了。她的演唱还迷住了另外一个人,清洁工克莱顿。他六十岁左右,乐观、勤快,一对海洋般蓝色的眼睛总是笑意盎然,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发生在周围的一切。他除做好本职工作,会去校长处申请义务劳动。时间一长,他成了大家的朋友,无论家长、老师还是孩子,都和他熟。因为他的姓“克莱顿”和美国总统“克林顿”相似,大家亲切地叫他克林顿。

常娥演唱时,克莱顿手里拎着塑料袋,佯装捡垃圾,在教室门口长时间逗留,久久不愿离去。后来干脆丢开清洁车,默默伫立门口。有家长过去问他:你听懂什么了?他眼神闪烁着点头说:好听。时间一长,他主动提议给她们的排演录像并刻制光盘。他和常娥语言不通,互相用手势比划,有时手势还没出来,克莱顿已默契地翘起大拇指说OK。

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是中文学校的重要活动,常娥就此忙于排练,整天早出晚归。美辰抱怨,常娥便充满歉意地笑道:那些学员现在热情有了,但基础差,需要手把手教,不然是上不了台的。我从来不做准备不充分的演出。不过,勤能补拙,他们进步都很快。难得啊,在这里能发现这份热情。要我戏校的学生有他们一半热情,还怕戏曲振兴不了?

她举起那只残疾的右手,放灯光下仔细端详:这里没人在乎她少根手指,只要观众不在乎,她便不会在乎;只要让她上台,哪怕十个手指都断了,也能把水袖舞出万种风情。舞台,多久没上舞台了?对一位真心热爱表演的演员来说,舞台没有大小之分,演出没有大小之别。只要台下有观众,那观众就是她的上帝,舞台就是她尽情挥洒的天地。

常娥的这番感慨,在美辰眼里无疑是一个发热病患者的痴言梦语。振兴戏曲?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不是他们几个老朽能阻挡得了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听说红花剧团早散了。如果她像母亲那样一根筋,恐怕跟雨辰一个下场。雨辰的一根筋方面倒有点像母亲,不懂变通,一条道走到黑。感情如此,工作也是如此。

羽晞某天带回老师邀请,请常娥去唱China Opera。常娥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宣传机会。她精心化好妆,穿上嫦娥戏服。她的出现顿时在小学引起轰动:

China Opera,China Opera。

她看上去真美,像个天使。

她唱得太好听了,虽然我没听懂她唱什么,但我不得不承认,我被她声音里的某种东西感动了。

那天的学校,到处是有关China Opera的议论声。文化不同有什么关系?真正的艺术魅力难挡,是没有国界之分的。

羽晞因成功邀请到常娥,被班级评选为“最杰出外交大使”。她兴奋地把这一殊荣告诉母亲,美辰如临大敌,吃惊地问:什么?你疯了?竟然让外婆去你们班唱越剧?

常娥开玩笑说:你当初出国,不信誓旦旦要帮我实现舞台梦吗?你忘了?不过,羽晞记着呢。今后,我们一对老小还要同台演出。

妈,你醒醒吧。当初出国时那些胡言乱语还当真了?美辰气不打一处来,见母亲情绪高涨,不满道:她小孩子不懂,你也跟着一块乱来?去学校唱什么戏?还穿成那样……美国是个竞争特别激烈的国家,大家凭本事吃饭。你送上门给人取乐人家当然高兴。可你能靠这挣钱吗?羽晞能吗?不是我一天到晚钱钱钱,美国它就是这么一个现实又残酷的地方。

美辰开始干涉羽晞的课余活动,自作主张安排各类兴趣班:芭蕾、钢琴、画画、游泳和长曲棍球。羽晞下午两点放学,她准时两点回家,带女儿从文艺到体育一个班接着一个班上,把孩子折磨得筋疲力尽、怨声载道。美辰不为所动,她已下决心要把母亲对羽晞的影响连根拔除。

女儿是美国人,她今后要在美国生存,和美国人一块竞争、发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误入歧途。歧途两字使美辰急火攻心,这份焦虑又因女儿的抵触愈发变本加厉,将怨气一股脑儿撒向母亲:妈,都是受你影响,看看,现在除了唱戏,什么都不愿学,你满意了?

唱戏有什么不好?常娥佯装没听懂美辰话里的责备和抱怨,托起羽晞尖尖的小下巴,问:告诉外婆,想不想唱戏?羽晞毫不犹豫地回答:想。

一个“想”字出口,美辰伸手一巴掌,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吓一跳。她在羽晞委屈的哭声中,愕然地瞪着双手:她竟然为唱戏打了女儿。

常娥把羽晞搂进怀里,不满地呵斥:没想到你这么粗暴。她还是一个孩子,需要好好引导。再说,唱戏有什么错?

不行!美辰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这条路如今在国内都走不通,更别说这里。羽晞是美国人,她的生活轨迹跟你我不同。我不希望她今后生活在挣扎中。

那次打过羽晞后,母女两天没讲话。第三天,美辰拦住正准备出门的母亲说:

妈,我已经帮你取消了中文学校的戏曲班。从现在起,我求你安心在家。只有你心定了,羽晞才能定心。希望你理解我。为了孩子,我们大人都应该做出牺牲,给孩子营造一个适合学习的环境。

常娥冷笑着反问:美国不是最讲人道、最崇尚个人自由的国度吗?你口口声声为孩子,有没有考虑孩子的感受?还有,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行动?黎美辰,你让开,我不能言而无信。我答应过那帮学生,一定圆她们一个舞台梦。

妈,算我求你,行吗?美辰眼里迸出两行泪,哭泣道:你让羽晞收收心,别再痴迷唱戏。这里是美国啊。

常娥在美辰的哭泣中望了望四周,强忍住内心的无奈和气愤,点头道:美国,原来这里是美国。黎美辰,你放心,不用你赶,我走,我这就回去。

常娥一把推开美辰,刚出门,眼里的泪流了满面。和美辰的矛盾竟会来自唱戏。China Opera。想起出国前做的梦,想起美辰要帮她登上美国舞台的许诺。春梦,早知道春梦一场,偏不死心。

那个夜晚,她不知道在外面走了多久。深邃浩瀚的夜向远方伸展,无穷无尽,恍惚走进另一股时光隧道:她正在教美辰唱戏,那晚月光很好,街两旁低矮的房屋笼罩在月色里,散发着一层灰白的光。年轻的美辰微蹙双眉,眼里浮动泪花,用足劲学妈妈的唱腔和表情。她略带凄凉的音,像一缕轻烟,颤颤悠悠飘出窗外,浮动在北沿河街的上空,也浮荡进居民的梦境深处。

妈妈,我要成角儿。

熟悉的曲调响起了。接着,熟悉的舞台、熟悉的橘黄色的灯光,在空中呈现。常娥感觉自己再次登上了舞台:布景上一轮皎洁的中秋圆月,月移花影,舞台左侧的荷花池尽显幽静之美。常娥在丫鬟的一声喊中,颤声答:来……了……

还没开嗓已泪水涟涟。一束追光罩着她,轻轻一甩水袖,身子空灵了,声音空灵了,以前那个余音袅袅的妙境又回来了。

十一

和美辰争吵后不久,雨辰来电话哭诉,说晓树爸爸生病住院,需要一大笔开销。晓树急火攻心,跟朋友摆摊卖花瓶,结果摔坏一个最贵的,据说是什么青花瓷。你说妈,晓树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又怕警察抓,完全像逃犯。现在好了,那个青什么瓷摔了,把我们俩命搭上都赔不起啊。妈,你先跟姐说说,让她借我点钱,缓缓急可以吗?

跟美辰要钱?常娥犹豫再三开不了这口,决定瞒着美辰出去找工做。离家半个多小时有家杂货店,店主是广东人,可以先去那边问问。老板娘却用手朝外一指说:我们不需要人手,那边倒是新开了家餐馆,你去试试。

《月徘徊》 餐厅光听名字,以为店主是位言情小说爱好者。走进店内,迎面一幅巨大壁画,画上一位手抱月琴的古典美女。这幅由月琴、美女和明月组成的壁画色彩柔丽。画中美人“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衣裳裙裾呈半透明状,给人以飘飘欲仙的生动感。

常娥忘了自身烦恼,仔细研究构图:画中人似是嫦娥,眉眼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这个发现让她更加好奇了。曾经在舞台上饰演过的女性,从脑海浮现:有手抱琵琶、回眸一笑的杨贵妃;有手执红色拂尘的“夜奔红拂”,唯独没有手捧月琴的。不过,这位店主应该是喜爱国粹的艺术之人,要么崇尚古典画要么偏爱戏曲。常娥心上掠过一层喜悦,假如能在这种环境工作,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她在店内员工的指引下,找到老板办公室。室内一位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一袭黑衣黑裤,胸前缀挂银色亮片,正独自陶醉在“猫王”艾维斯的经典歌曲《温柔地爱我》里。他忘我地用英文歌唱,声音颤抖,边唱边模仿猫王扭动胯部。身上那些亮片便随他肢体的弯曲抖动,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他是老板?和想象中的“国粹”大相径庭。常娥以为自己看走眼,或者走错门。音乐声戛然而止。“猫王”颇有些不悦地问:有什么事吗?常娥嘴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猫王”盯她片刻,突然对她做了个别走的手势,说:我看你面熟,说吧,找我干什么?

一听打工要求,“猫王”再次上下打量她一眼,似有顾虑道:厨房倒是还需要一个洗碗的,你……能做得动?

能,当然能。我做过工人。常娥成功说服“猫王”,进入“洋插队”行列。来这里打黑工的大部分是学生,个别像她这般年纪的移民父母,为方便记忆,分别在姓后加个“姨”或“伯”。常娥被叫作“常姨”。

她走进厨房挽起衣袖,拧开自来水的刹那,心思又不受控制地纷乱起来,她的美辰从小耳濡目染,五岁就上舞台。她们母女都是人们眼中的花旦坯子。美辰,本应是她梦想的延续和希望的寄托啊。她动作机械地清洗碗碟,心想美辰是迷失太久了,从草率嫁给江枫起,不,再远一点,从私自离团走穴,她是一步错,步步错。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她这个做母亲的,能在女儿人生关键的时刻多一点耐心,多一些指导,美辰是否会少走许多弯路?

从美辰身上,不可避免地要想起雨辰,心情陡然沉重,洗碗节奏随之放慢,身体上各种疲劳顿时来袭。如果不是那天劳累过度摔了一跤——

缘分哪,说明我们之间的因缘没断。这应该是我每天祈祷的结果吧?曾毅不知多少次满怀感激地说。

十二

曾毅是“猫王”的父亲,也即《月徘徊》真正掌门人。他八十年代中期出国,为谋生,这位月琴界的高手,先后试过理发、洗衣、装修等多项苦力,最后沿袭了大部分创业者的老路:开餐馆。最早《月徘徊》餐厅开在闷热的音乐城孟菲斯,也即猫王的故乡。儿子十岁那年,举家迁往纽约,在中国城占了一席之地。波士顿这家店是他准备扩张的第一家分店。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当初看这店面并不满意,是来这里读研究生的儿子先看上的。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这个从小调皮捣蛋、没让他一天省心的儿子,会在他人生的晚年,送上这样一份惊喜和感动。

常娥当年凭借《嫦娥》一举成名,许多慕名者纷纷而来。一天,东城剧院来了一位特殊观众,月琴演奏家曾毅。曾毅二十四岁左右,演奏功底深厚,曾为许多名家担任月琴伴奏,并数次随团出访苏联等国家进行文化交流。他的演出还灌制了唱片,在月琴演奏界属于被仰慕的青年才俊。

曾毅来东城本为寻找一张前辈的旧唱片,唱片没找到,又错过回上海游轮,这才百无聊赖地走进人民剧院。他坐前排,用说明书遮住脸准备睡觉。常娥出场了。剧场响起掌声,有人按捺不住高呼常娥的名字。他睁开一只眼瞧,这一瞧,似被爱神的金箭穿心而过。

他回上海前给常娥写了封信,信中首先肯定她细腻传神的表演,接着又针对唱腔提出十分详细的建议和看法,最后要求和她成为朋友。常娥有许多追求者,这位曾毅却比较特殊:他给她写信,只字不提“爱”和“倾慕”等词。以在事业上“共勉”为前题,积极介绍昆曲、话剧和电影等知识,希望她兼容并蓄,吸取特长,把其它剧种的一些精髓移植到表演中。

两人频繁通信一段时间,常娥突然被叫去团长办公室。桌上摊一封曾毅来信,团长脸色铁青,一见她,劈头盖脸责问:你竟然瞒着大家和外团人谈恋爱,你想干什么?翅膀硬了想飞?跳槽?别忘了你是我们一手培养出来的青年主演,想去上海?除非等我死了。

常娥被骂得莫名其妙,一看桌上那封信,冲过去,团长比她动作更快,抢走信用力一抖,问:还不死心?他是外团的人,你不能跟他谈恋爱。

恋爱两字使常娥又羞又急,她涨红脸道:我们没谈恋爱,我们连面都没见,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常娥你呀,脑子太简单。团长展开信纸,里面滑出一张黑白照片。他指着照片说:都已经开始送照片了,还只是普通朋友?常娥一见照片,胸口怦怦乱跳,张口结舌:我……

你是不是也送他照片了?

我没有。常娥矢口否认。

小常啊,团长做出一副既往不咎的大度,开导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是纯洁的友谊,他不这么想。他是男人。他看见漂亮的女人,不可能只想做普通朋友,他还想得到更多。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就像是我们的孩子一样,我们不希望你和外团人搞对象,更不希望你上当受骗。

团长话音刚落,又有人拿一封信冲进来报告:团长,又来一封。对方话未完,信被常娥抢了过去。她看也不看,一赌气撕了,边撕边叫:我没有谈恋爱。我也没有送他照片。这下你们满意了?这下你们满意了?

十三

常娥和曾毅之间纯洁的友谊就此被迫中断。一晃快四十年了,没想到竟能在异国他乡重聚,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他们在笑声中回忆往事,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知己,毫无一点违和感。曾毅激情难抑,突然起身,拎起一把二胡准备调弦。常娥惊愕地瞪着他问:二胡?你什么时候学的二胡?

这是我出国多年的收获,无师自通,自学的。你听听,调对不对?说罢拉起常娥熟悉的《奔月》。时光在音乐中倒流,常娥宛转蛾眉,轻声吟唱。她轻盈地做出甩水袖的动作,甩完水袖,兰花指要从水袖里露出来了。常娥那双手如冰雕玉琢般精致,她轻轻一点兰花指,台下男人的骨头全酥了。曾毅是男人,而且是痴迷她舞台形象的男人。每次看她的兰花指似嗔似喜地那么一戳,心头便悄然泛起一阵涟漪。

如今,突然有什么东西残暴地打断了这一切美的联想。他日思夜想的兰花指呢?曾毅手里的琴弦“啪“地绷断,发出尖锐的、似要割裂人神经的噪音。常娥不知所措地停住,神情像在舞台上突发故障时的迷惑,思维却停留戏里,直到,曾毅苍白着脸站起来,浑身哆嗦着将她的手一把抓住,才猛然回到现实。

曾毅捧住她残缺的手,像个小孩似地嚎啕大哭:常娥,常娥。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啊?

那天,他们边哭边喝酒,哭过后又笑。常娥把那只手高高举在摇晃的电灯光下,问:你说,我还是嫦娥吗?是吗?曾毅捂着脸再次流泪。常娥苦笑着说,文革后百花齐放,剧团纷纷重建,百废待兴需要大批演员。可剧团再没人,也不会要一个残疾去做主演。

残疾两字使她的心一阵抽搐。她听着曾毅的哽咽声,平静地说:一切都过去了,我这辈子和舞台的缘分就那么几年。这是我的命,我认了。曾毅再次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说:不,你还有机会。

曾毅除开餐馆,还有一个身份:纽约华人戏曲协会会长。纽约、波士顿是美国东部华人最集中的两大都市。他创办的协会汇聚了各剧种的专业演员和乐手。他们定期聚会排戏,前几年在纽约华人社区搞得非常红火。

《月徘徊》餐厅分店开到波士顿,曾毅有心也在这边设立戏曲分会,却因人生地疏,显得力不从心。常娥的出现非常及时。

我想让你来做这个波士顿地区的分会会长。常会长,怎么样?曾毅十分期待地凝视着她,接着满怀信心说:戏曲不会消亡。这种现象是暂时的。像新加坡、中国台湾等地,在经济发展过程中,传统艺术都无一例外地受到冷落。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相信人们又会回过头,兴起文化寻根热的。

我——?从“常姨”到“常会长”,短短数月,连换两个身份。常娥怎么会不愿意?只要和戏曲有关的事她都愿意。

十四

余火做化妆品生意迟滞,再加美辰时装店不景气,两人决定改走中低档百货生意,联合投资开超市。美辰卖掉“火凤凰”时装店,把全部资金捧给余火,提议说超市就叫“梦百合”怎么样?余火开玩笑道:这么相信我?不怕我携款潜逃?

潜逃?美辰古怪一笑:天涯海角,你能逃哪去?她拍了拍他胸脯说:我黎美辰生平最痛恨欺骗。

经过半年多筹备,两人在一家由“大砍价”和“沃马特”等超市组成的购物中心租了商铺。“梦百合”百货超市如期开张,并由雨辰夫妇在国内帮忙进一部分中国手工艺的货。这样一举两得,既招徕生意,又解决了雨辰夫妇的工作问题。

改变经营理念的“梦百合”,生意渐入正轨,美辰和余火两位老板分工明确:喜欢奔波的美辰,全权负责纽约和波士顿两地的生意进货等外围事宜;余火,一个大老爷们,用他自己的话说:出国十几年一直在打拼,累了,想借“梦百合”这块宝地,培养一下自己的领导才干。店里人事杂事他全包。的确,他幽默风趣的谈吐,不急不躁甚至有点厚颜无耻的脾气,很适合管理人事。

美辰准备招收雇员。余火假装不同意,说店里多出几个“电灯泡”,多不方便?到时我想你怎么办?黎美辰正忙得焦头烂额,对余火的调情装聋作哑。她身上某种执拗坚韧的强势风格,随两人交往的深入,与余火心目中“情人”的风情万种已有差距。其实,他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情人,是像茶花女玛格丽特式的那种女人,既放荡又童真未泯。能在寻欢作乐时陪他一块喝酒抽烟,“每饮一口香槟,脸上就飘过一片红晕”。当然,他不希望她是一个忧郁的会吐血的女人。美辰,总以为她婀娜的体态里隐藏着玛格丽特式的风情。

就在余火饥饿难耐之时,秦窕进入了他的视野。这位还差两个月才毕业的研究生,来美国三年,西方文化已深入骨髓。她谈过无数男友。因为一开始找对象就带有目的性,且屡遭挫折,把天下男子诋毁得分文不值。男人嘛。没一个好东西。和女朋友聚会,最常听到的就是这句愤懑。它似牢骚,似遗憾,却带着隐隐的难言之痛。一晃三年过去,她几次更换专业,最后因为一场蓄意而为的师生恋,差点被“师母”告上法庭。档案里多了这不光彩的一笔,申请实习时没有哪家公司敢聘用。在做了近三年的美国学生,临近毕业她突然发现:真要长留美国,恐怕还得靠同胞帮忙。

她把简历递给新开张的梦百合时,心里带着点委屈,仍在遗憾地想:假如那个对她有意思的亨利,身上没狐臭该多好啊。当然,这些内心活动两个老板是不可能知道的。

面试由余火全面负责。秦窕比预定时间晚来十分钟。她风姿绰约,手里拎一双皮鞋,那是前来探亲的妈妈非要她送给总经理的礼物。余火情不自禁把手放在嘴唇下反复抚摸,对秦窕的自我介绍,只听进去这两句:我叫秦窕,秦,秦始皇的秦;窕,窈窕淑女的窕。

知道有部国产片《秦女离魂》吗?余火突然问了句和面试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秦窕想说不知道,头已剧烈点动,投其所好地连蒙带猜道:知道,我太喜欢那部电影了。

所以,你还是秦女离魂的秦。余火一拍大腿,从总经理座位上腾地起身,随手挥出一个导演的经典动作:Action。那声Action洪亮,带着满腔的热情和渴望,听上去有点陌生。随这声喊,勾起了刚出国渴望闯荡好莱坞的梦想,心里涌动一股酸楚。不知是为这个遥不可及的梦,还是为过去流逝在镜头前的岁月。

您——真是导演?秦窕凑近他,眼神崇拜地问。余火咳嗽一声,掩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秦窕听出他话里伤感,忙说:在这里做导演很简单。只要有一架摄像机,我们自导自演,想拍什么样的片子都可以。我告诉你,我跟几个朋友拍过短片。当然,那些都是大家为了好玩。

说到好玩两字,秦窕又用眼神朝余火一勾,不等余火表态,忙递上皮鞋说,我妈刚从国内带来的,纯手工制作。你试试,合脚的话,说明我们有缘。

十五

秦窕之后,接下来的应聘者竟然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自古才子皆风流。情欲是他灵感的源泉,缺了它,手中的笔再妙也无法生花。难怪来美国这么多年,一直无缘创作,因为身边没有一个能赐他灵感的好女人。秦窕有关拍片的提议,和他想法不谋而合。自此,他面试女人,每次都会提醒对方他曾经的导演身份。

秦窕自从走进商场任客服部助理,就觉得和余火已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她频频利用午餐时间,去余火办公室谈天说地。她穿戴性感,端着饭盒随意往办公桌上一坐,两条裸露在裙子下的大腿,在对方眼皮下晃来荡去。两人都爱讲段子,有时讲着讲着,仿佛从对方声音中抓住某种肉感的、兽欲的成分,一时欲火中烧。那段时间的余火,感情上春风得意,似乎天下的女人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得不到的。

一天早上,秦窕比以往提早上班。商场空寂无人,她在客服部刚坐下,忽又想起早上离家时,妈妈提醒她说长筒丝袜上有个破洞。她抬腿,将脚踩椅子上,撩开裙子检查。检查完左腿看右腿,丝袜完好无损。奇怪,那个破洞呢,藏哪去了?她干脆将脚搁桌面上检查。

余火就在这关键时刻,一身西装革履走进商场。见客服部灯光四溢,便不假思索大步而去。

率先闯入视野的是那条白花花大腿,以及颤悠悠悬荡半空的高跟鞋。皮鞋为深红色,足尖部缀一朵同色小花。花瓣生动别致,一片片舒展开放,好像活的一样。一阵电扇风吹过,裙子在他眼皮底下,如一把伞,优雅地张开了。

他像被雷电击中,浑身一抽搐,猛然止步。

十六

由常娥任会长的波士顿戏曲分会,聚集地暂时设在《月徘徊》餐厅会客室,会员大都是业余戏曲爱好者。常娥一字一句地教唱,一招一式地教表演,打算年底排一出小戏,参加华人春节联欢会。克莱顿千方百计打听到她行踪后,又从中文学校赶来捧场。他主动承担起常娥经纪人的角色,替他们在社会上联系演出事宜,说要让更多的美国人听到这优美的演唱。常娥就此开启演出生涯最为特殊的一页:从老人院,到儿童福利院,再到学校和社区等,她带领着她的业余团队,在偏远的异国他乡东奔西走乐此不彼。

妈,那个曾毅给你多少钱?美辰问。

钱?常娥愕然,从没想过把兴趣和钱联系起来。

你傻呀,这里是美国,时间就是金钱。他一忽悠,给个虚职,你当圣旨?

这就是美辰,什么都讲究回报,对没报酬的付出从来不感兴趣。常娥本来打算鼓励她一块加入协会,年底母女同台演出,那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刻啊。黎美辰却没这个心思,新开张的超市生意好了,烦恼也随之出现。首先是余火先斩后奏雇佣秦窕,并且自说自话要给她办工作签证。

工作签证?办一个工作签证得出钱请律师,过程复杂漫长不说,能不能办成还是个未知数。不成功的话人财两空。成了呢,碰上讲点信誉和良心的会继续留下工作,最怕遇人不淑——

她做老板这几年被坑过两次,所以一听工作签证随即提高警惕:那些专找中国老板做跳板的人,等你好不容易帮他把身份搞定,却一声不吭另择高枝而栖,跳槽了。哪怕事先告诉一声,我也不会拦着,对吧?这算什么?把人利用完,拍拍屁股走人?这些都是前车之鉴。

可是……余火故作沉吟道:人总是要雇的呀。黎美辰毫不含糊地拒绝说:

先把申请压一压,观察一阵再说。

美辰不知道,她这边一压,秦窕对余火的态度陡转冷淡。余火再反过来施加压力。如此循环往复,两个合伙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大有一触即发的趋势。

十七

有关余火和秦窕的风言风语开始传进耳边,美辰选择听而不闻。她实在是太忙太累了。某天深夜,当她从母亲手里接过晚夜点心,眼眶莫名一酸,泪水哗地流了出来。常娥以为她和江枫怄气:这次休假,江枫又把时间全花在钓鱼上,而且越走越远,吃睡全在外面。

常娥一时不知如何劝导,便轻轻哼唱《盘夫》片段。这个经典剧目讲一位贤惠的妻子严兰贞,察觉丈夫感情异常后,巧妙地通过盘问得知底细,并寄予同情。常娥专挑这出戏,希望借古喻今,提醒美辰如何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果然,听到久违的曲调,美辰黯淡的眼神流动起一丝光彩。

歌唱能舒缓情绪。一直生怕唱戏会耽误羽晞前程的美辰,终于卸下强硬的伪装,情不自禁地跟随常娥哼唱:从《盘夫》唱到《奔月》,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唱得忘词了,羽晞过来不经意地发出两声哼。由羽晞想到美辰小时候,常娥说,记得你第一次上舞台,只拿两只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舞台上的灯光。那时真担心再多演出几次,把你眼睛照坏了。

还记得有次在靖江演出,接连三场现代小戏全由她挑大梁:先演《小保管上任》里年轻能干、一脸正气的赵承红;演完承红,演另一部小戏《媒婆》中的媒婆。媒婆完全颠覆前一部戏在观众心目中的形象。当常娥脸上画着“媒婆痣”,一步三扭出现在舞台,坐第一排的美辰开心地指着“媒婆”叫:妈妈。观众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媒婆”就是《小保管上任》里的赵承红。

还记得吗?观众都没认出我来,你怎么就知道是妈妈呢?常娥笑着问。

美辰在月光中合拢眼皮,回忆把她带进过去。从六岁前的无忧无虑,到六岁父亲去世后的少年老成,再到青春骚动期的走穴唱歌、拍电影,国外开时装店,她一直独立是自身命运的主宰。而今呢?搭进全部投资的梦百合因为对余火的轻信,因为秦窕的出现被搞得乌烟瘴气。美辰落寞地叹口气,快乐转瞬即逝。似乎一夜之间又回到从前,所有的自信、希望、幻想,再次被美国东部的冰雪冻住。

十八

美辰的担心很快变成现实,并且比预想得更惨。一个月后,收到法院通知,有人状告她的合伙人余火强行与店内员工发生不正当肉体行为。如果证据确凿,余火将面临数百万罚款。

状告者是秦窕的母亲。这位曾让女儿成功送出男士皮鞋的中年妇女,跟普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总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天底下最纯洁的白莲花,把贞操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发现那双有破洞的丝袜上似乎凝结着男人的精液时,她惊骇万分,第一个直觉是女儿被欺负了,劈头就问:你是不是被欺负了?快说呀,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她对女儿出国后的变化一无所知,又天真地相信着一面之词。她的问话顺理成章地给秦窕找了个台阶。她连夜找到中国城一家华人律师事务所,开始只想惩恶,把欺负女儿的衣冠禽兽绳之以法,谁知律师一看这case,好家伙,门庭冷落多年,终于来了笔大单,有利可图啊。他从手提包取出一份报纸,指着一条新闻说:你女儿这case跟它很像,听好啊,某公司老板数次在办公室强行与员工发生性关系,法院判其罚款一百万,十八年付清。

一百万。

余火拿到法院传票时以为那天是愚人节,试图问清缘由,秦窕已避而不见。他这才感觉事态严重,心急火燎找黎美辰寻求万全之策:美辰,你这次一定要帮我。你听我说,这件事也不是没有挽回余地。我知道问题就出在那张该死的工作签证上,如果你答应办,我一定能说服秦窕撤销起诉。她这是在玩小孩把戏呢?他气咻咻地说,我强奸?我他妈的用得着强奸?

余火暴跳如雷喋喋不休,那一刻的形象陌生丑陋。美辰想她在这里真是寂寞太久了,连这种人的话都会听得如饮甘饴。他说什么?时装店开张时他手持玫瑰对她说,美辰,我爱你,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被你的美俘虏了。让我们彼此相爱,让我们的肉体和灵魂彼此交融,让我们一起携手,共同致富的同时,也完成我们的电影梦想。

电影梦想。原来,他的电影梦想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主角。她真傻,竟然会相信他的花言巧语。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他想女人想疯了。

见黎美辰默默地冷笑着,并不发表态度。余火着急了,额头冒出虚汗。如果任由秦窕告发,他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现在只有美辰能够救他。美辰,我一定给你一个解释。并且保证跟她一刀两断。请你,请你同意给她办工作签证。如果她……他的声音低弱下去,如果真被她告成,受损的不仅仅是我,一百万哪,你想想,梦百合——

听他提梦百合,美辰用手一挥,毅然决然道:余火,我警告过你,我最恨欺骗。我不会给她办工作签证的。还有你,也请你立刻离开梦百合。我决不姑息养奸。

说完这些,她似已经耗尽所有力气,苦笑一声,像对自己说又像对余火说:是,每个人都要为他的错付出代价。我也一样。

十九

美辰跌跌撞撞返回家里,耳边回荡着余火的咆哮:真没想到,你如此无情无义。你忘了当初我是怎样帮你吗?要不是我,你哪来的钱开时装店?哪有梦百合的今天?你和秦窕一样,蛇蝎心肠。想不到我余火玩了一辈子女人,最后栽在女人手里。黎美辰,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家里空空荡荡,江枫整天把希望寄托在一支鱼竿上。门口一只铁皮桶里面装着他自制的鱼钩和鱼饵。美辰发了片刻呆,弯腰拎起一只鱼钩和一条红色的虾状塑料鱼饵。她将鱼钩穿过虾子腹部,轻轻晃了晃。

前几天刚签下一笔单子,在回家的路上,甚至梦想着把“梦百合”分店开到纽约、旧金山、洛杉矶等美国各大城市。那一刻,她开心极了。她站在梅西门口,笑得脸都变形了。她再也不会因为一声冰冷的“watch out”胆战心惊。现在口袋里全是钱,想买什么衣服就买什么衣服。她在美国不仅有了自己的生意和收入,还让妹妹一家有了活路。出国十几年,第一次拥有当家做主的感觉。

当家做主。她在室内走动,眼泪缓缓滑出眼眶。想不到这感觉如此脆弱,仅一夜功夫,一切又将归于零,“梦百合”会因为余火的撤资而受损,甚至倒闭。

妈妈。随这声喊,心里结着的硬块松动了,泪水成串往下掉。她哭着去母亲房间。推开房门,像回到小时候遭受别人欺负后的无助,那一刻,她急切地渴望见到母亲。房间却空无一人。

她呆怔片刻,转身去《月徘徊》餐厅。

天幕上一轮皎洁的圆月,月移花影,使周围的树林房屋尽显幽美。她回头凝望,似乎过去就在身后。身后是一幢幢欧美风格的民居,它们和树林一起,安详地依着夜的帷幕。偶尔,有车库自动开合的响声,片刻,一切归于沉寂。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车子、房子和树林,到处是空旷的天和地。美辰打了个寒颤,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单袭来。

《月徘徊》餐厅已改建成戏曲会所,首先迎接她的是那幅怀抱月琴的美人壁画;除此,墙上挂满演出照片,以“常娥归来”为主题,展现了一幅幅精彩生动的演出盛况:老人院、儿童福利院、学校、社区等等,由常娥组建的一支中国戏曲队伍,在偏远的异国他乡,掀起一股令人目眩神迷的China opera旋风。照片中那些寂寞孤独的老人,激动地拉着常娥的手紧紧不放。

美辰看着这些照片,感觉十分混杂,不知是嗔怪还是惊讶。想象着母亲手中的水袖在舞台上自由舞动的美妙,以及观众如痴如醉的眼神,她的心被照片上散发的气息打动。

美辰?“猫王”手里拿着吉他,急匆匆出来,经过美辰身边又退回,问:真的是你?好久没见啊。他瞟一眼墙上常娥的照片问:没去看你妈演出?

演出?什么时候?

就今晚。“猫王”愕然地一扬眉:中秋联欢,你不知道?

中秋,又是一年的中秋,难怪今晚的月亮这么圆这么亮。月宫里,桂花树散发出浓郁香气。吴刚捧出桂花酒,嫦娥伸手去接——

二十

美辰在剧场门口久久徘徊,耳边响起出国前对母亲的许诺,眼里的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月亮像极了舞台上那束追光,罩着她。她从敞开的门扉中呼吸到了久违的艺术氛围:那里,母亲正在舞台上深情演唱,她扮演的嫦娥,事隔多年,依然迷倒无数观众。

美辰独自站在月下,身体跟随隐隐传来的戏曲声舞动。开始,脚尖带一丝生疏的僵硬,迟疑地踩了下节奏,嘴巴情不自禁张开。一旦开嗓,曾经属于她的舞台和掌声又回来了。她越唱越投入,轻盈地做出甩水袖的动作。月光下的影子,也随她一起蹁跹起舞,如痴如醉。

如此酣畅淋漓、物我两忘的体验,真是久违了,是她挣再多的钱都无法得到的。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剧场报幕员清脆的报幕声:下面欢迎江羽晞小朋友为我们演唱《奔月》片段。

“秋风起,

落叶飘秋月挂天上 ,

剪不断缕缕忧思绕愁肠 ,

不料想一池静水生波浪 ,

我夫君射死九日……”

美辰被女儿略显稚嫩的唱腔吸引,走进剧场。

她有多久没进剧场了?这里有她熟悉的一切:灯光、舞台、幕布、道具、乐队、观众……在她推开门,进去的刹那,如一股洪流,很快将她淹没。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登台的紧张和胆怯。想起在北沿河街母亲教她唱的第一首曲子。羽晞在舞台上似乎比她当年老练多了。这个孩子,到底还是跟外婆一起骗了她。

美辰痴痴地盯着舞台上甜美轻盈的女儿,仿佛在寻找那个失去的自己。她一步步走近,生怕是幻影,生怕眼前的景象又是无数梦里的一个,转瞬即逝。

站在侧幕的常娥看到美辰,接着,羽晞也看到了她,猛然住口,呆呆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母亲,不知所措。

乐队仍在继续。台下的美辰和站在侧幕的常娥,几乎在同一时间登上舞台,站到羽晞身边。母女俩通过眼神,似已心意相通。

妈妈。

你出国时答应过我,要圆我一个母女同台演出梦。

我……美辰迟疑着。

可不等她再说什么,常娥已把她的手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