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电影《第三度嫌疑人》的反类型研究
2018-11-14喜君
喜 君
(大连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600)
凭借着《无人知晓》(2004)而在日本影坛声名鹊起,被认为是继日本“大师时代”落幕后新时代代表人物的是枝裕和,一直不断通过家庭题材影片确立自己的影像风格,早已被视为侯孝贤的台湾写实主义和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的家庭伦理片的继承者。而是枝裕和的新作《第三度嫌疑人》(2017)则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被称为日本导演“必修课”的悬疑题材,让人看到了是枝裕和似乎对转型有所期待。但不难发现,《第三度嫌疑人》绝非典型的悬疑类型片,在电影中,是枝裕和甚至有意进行了反类型的尝试。
一、悬疑电影的类型化
电影作为物质和精神双重生产的产物,由于受多重因素的制约,在制作过程中仰赖多方面的支持,其本身就有着类型化,以批量化生产的需要。而到了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电影的商品化属性更加浓厚,电影制作的产业基础、电影人的市场意识和类型观念也越来越完善,在好莱坞的影响下,各国电影都开始了程度不一的类型化。
悬疑电影也在长期对观众审美需求的细化研究,以及电影本身各元素的不断沉淀和定型中,形成了一定之规。如必须有悬念的设置,在叙事上必须有服务于诡计的结构,以及在视听语言上,给予观众惊悚、怪诞乃至智性愉悦等感受等。
在《第三度嫌疑人》中,其实也有着遵循类型片叙事策略的一面。首先是将悬疑与聚焦相挂钩。所谓聚焦即叙事视角。叙事视角是叙事学中被讨论得最多的问题,正如马克·柯里所指出,叙事学在20世纪的前50年,其研究重点都在叙事视角上。电影用摄影机捕捉到的画面来代表叙事视角,但是和文学性叙事一样,聚焦体现了叙事者对某件事的具体思想态度。在《第三度嫌疑人》中,重盛朋章作为律师,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和观众一样是聆听者,而电影也表现了重盛内心的想法。当重盛得知委托人,即犯罪嫌疑人三隅高司在日记中描述了自己年轻时和女儿在蛋糕一样的雪地上玩耍,女儿没戴手套,于是三隅将自己的一只手套分给女儿,看到女儿的手被冻得通红。这是三隅铭心刻骨的记忆。而观众在银幕上看到的却是三隅和咲江一起在雪地上打雪仗,咲江戴着一对粉红色的手套。显然,这是重盛因三隅给出的信息而在脑中浮现出的想象,三隅的亲生女儿在电影中并未露面,年纪也要远较咲江为大,咲江的手套也在印证这并非真实景象。但此时电影已经暗示观众,咲江与三隅的谋杀案存在着某种关系,至少重盛在潜意识之中已经将她与三隅建立起了类似父女的关系。而在后来,在这幕温馨的雪地景象中,重盛本人也参与到雪仗之中,最后三个人一起躺在雪地上。这再一次告诉观众这是重盛的想象。电影是从重盛的视角来反思着三个人的关系。此时的重盛感觉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咲江、三隅的同伙。
其次则是不可靠叙事。“当叙述者为作品的思想规范(亦即隐含的作者的思想规范)辩护或接近这一准则行动时,我把这样的叙述称为可信的,反之,我称为不可信的。”不可靠叙事是悬疑类型片用以欺骗观众的重要手法。例如,在希区柯克的《精神病患者》(1960)、西德尼·吕美特的《东方快车谋杀案》(1974)等电影中,叙述者的供述都因为主客观因素而值得怀疑,让观众无从分辨这些叙事究竟是有用的信息还是烟幕弹。《第三度嫌疑人》中重盛的上司曾经和律师们分享过中国的“盲人摸象”故事,重盛马上意识到上司的意思,即律师们得到的只可能是真相的一部分,重盛也感觉到,自己只能从三隅的口中获知信息,这是十分被动的,因此一再强调要三隅跟他说真话。而三隅则一再翻供,让重盛备感失望气愤,但职业操守以及个人的好奇心促使他一定要迫近真相。
但严格来说,《第三度嫌疑人》依然采取了一种反类型的叙事策略,不仅观众在观影之后,几乎没有惯常欣赏悬疑电影的享受,对于电影人而言,是枝裕和的这部电影也难以被竞相模仿创作。
二、对悬念设置的背离
戴维·洛奇曾经在《小说的艺术》中指出,小说(包括利用电影作为媒介展示的小说)应该以悬念来激起读者心中的疑问,并且延迟揭示悬念的时间,让读者陷入一种纠缠的状态之中。这一理论也是适用于悬疑电影的。然而在《第三度嫌疑人》中,电影却违背了这一要求,不仅几乎没有在情节之中设置谜团,也拒绝在叙事之中制造一种引人注意的事态,观众难以产生急切知道答案的期盼心理。首先,电影在一开始就交代了真凶就是三隅高司,并且直接给出了三隅杀人焚尸,在用石头砸死死者时半边脸被溅上鲜血的镜头,常规悬疑电影之中“凶手是谁”和“杀人手法是什么”在《第三度嫌疑人》中已经不复存在。
在电影一开始就将凶手交代给观众的悬疑片并不鲜见。以西谷弘的《嫌疑人X的献身》(2008)为例,这部根据东野圭吾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是典型的本格推理悬疑片。在电影开头时,观众就已得知,杀死富樫慎二的正是她的前妻花冈靖子,慎二死于两人的口角,而靖子的邻居石神哲哉则帮靖子隐匿了杀人的事实。警方也确实注意到了靖子和石神二人。然而电影的悬疑在于,石神是如何为靖子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的,石神改变“慎二”死亡时间的手法正是整部电影的诡计所在。而《第三度嫌疑人》则并未设置任何诡计,三隅在被捕之后,一开始极为配合调查,对于自己杀人的行为供认不讳,没有设计过任何干扰警方调查的诡计,他成为本案唯一的嫌疑人。重盛等辩护人在寻求为三隅减刑的理由时,想到的方式也是动机是仇杀,或是为钱财而被雇用杀人,并没有想过三隅不是杀人者这一可能。
这样一来,整部电影的悬念就只剩下了三隅杀人的真正动机是什么。然而即使在这唯一能够吸引观众注意力的问题上,电影中的人,除了主人公重盛以外,也并不关心。重盛等律师的目的是将量刑变为无期,这就是对检方的胜利,因此重盛等人一开始与三隅合谋制造了一个动机,即在死者夫人的雇用下杀人,证据就是死者夫人的一条利诱短信。而这种说法又很快被推翻,短信只是死者夫人为恳求三隅不要说出自家的食品厂伪造食物标签,以次充好的欺诈行为所发。而审判长则背负着在规定时间内判决一定数量案件的压力,检方的目的则是推动死刑,而其他人如咲江、死者夫人以及三隅的女儿,内心深处则也多数有着希望三隅被判死刑的愿望。在这样的情况下,重盛对于杀人动机的调查是极为有限的。另外,电影又将大量的篇幅用于讲述三隅与金丝雀的故事,三隅与金丝雀的故事深究起来是与三隅的作案动机有关的,三隅杀死了自己养的五只金丝雀,而放生了一只,尽管知道这只笼中鸟在被放飞后也难以生存。三隅自己就是一只金丝雀,对他而言,监狱之外的“生路”正是死路,他认定自己是一个该死之人,因此杀人主动求死。但是这与案件本身并无直接关联,观众很难在短时间内领悟到故事中的隐喻,缓慢的叙事节奏无法给观众以惊异、诡秘的氛围。
三、开放性叙事
传统的悬疑类型片往往越接近叙事的尾声,随着观众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多,案件的真相也就越来越清晰。甚至观众可以先于答案揭晓时破解出案件真相,从而获得一种在竞赛中获胜的快感。例如,在佐藤祐市的《如月疑云》(2007)中,随着在场的五位如月男粉丝交谈的展开,观众逐渐掌握了“如月不是自杀的”,以及五位男士和如月的关系等因素,最终可以从他们谈话中交代的“橄榄油”“蜡烛”和“打蟑螂”等碎片信息中拼凑出事实的真相:如月误将橄榄油当成清洁剂想杀死蟑螂却毫无效果,在给经纪人留下了“看起来还是不行,我已经累了,谢谢,再见”的话后点燃床头的香草蜡烛睡觉。不料小型地震震倒了蜡烛,满屋的橄榄油和如月保留的粉丝的信成为导致悲剧的助燃物。而在场的每一个本来毫无瓜葛的人都阴差阳错地参与进了这次意外之中。一言以蔽之,悬疑类型片尽可能地避免一种悬而未决的结果,即使是留有谜团,也要符合观众的心理期待,让观众能有解开谜团的满足感。
然而《第三度嫌疑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在三隅突然翻供,当庭表示自己没有杀人以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手忙脚乱的境地之中,观众也为之感到困惑,电影的叙事在这里达到了高潮。最后,由于证据都指向确实是三隅杀了人,三隅依旧被判死刑。重盛在最后一次探访三隅时,说出了他自己的推断,这也是从观众的角度,结合各种信息来看最为合理的推断。即三隅由于与自己的亲生女儿长达36年没有见面,对咲江产生了复杂的感情,因此在得知咲江被自己的父亲长期性侵以后,三隅萌生了为咲江杀死这个禽兽父亲的念头。而咲江作为被害人的女儿,则要出庭,在重盛的恳求下,咲江将讲出上述对于给三隅减刑有利的内容,然而三隅不愿意心爱的咲江当众说出自己内心的隐痛,故而直接翻供,避免了咲江的尴尬。然而重盛的这一推断也被三隅所否认。而咲江是否参与弑父,电影也没有交代,尽管电影给出了咲江脸上也被溅到鲜血等镜头,但观众无从分辨这究竟是重盛的想象抑或是事实,因为根本不可能在场的重盛脸上也溅上了鲜血,甚至咲江是否真的遭受过父亲的性侵,咲江腿残疾的真相等,都十分可疑。《第三度嫌疑人》采取了一种高度开放的叙事,电影并非像部分悬疑电影设计一个如同定时炸弹的开放式悬念,而是在大量信息上都含糊其辞,让叙事成为一潭死水,使观众完全失去了推理的可能和兴趣。
唯一能让观众有抽丝剥茧乐趣的,在于对电影中人际关系的解读。电影中重盛与自己的女儿,死者与咲江,三隅和三隅女儿,形成了三对畸形的、互文的父女关系,正是由于忙于工作,忽视了对女儿的关爱和教育,重盛才能比他人更接近三隅的心理;又如片名的“第三度嫌疑人”实际上指的是三隅的三次杀人,第一次是三十余年前被重盛父亲审判的那次杀人,第二次是杀死咲江的父亲,第三次则是在自己的设计下,三隅杀死了只会给身边人带来痛苦的自己。而在第三次谋杀中,公权力也成为凶手。法官、检方和辩方通过一个小会就决定了三隅的命运,这正是程序被牺牲,公正无法实现的体现。三隅在明知公正无法实现的情况下,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自己制裁了自己。这些内容和《无人知晓》中对社会症结的批判是一致的,只有在避免观众被悬疑电影的类型特征吸引的前提下,观众才有可能往这些方向进行思考。
《第三度嫌疑人》在上映之后,人们或是遗憾是枝裕和无法抓住悬疑电影的节奏,认为这是一部大师走下神坛的影片,也有人认为该片仅仅是借用了一个犯罪故事,而本质上依然是是枝裕和在电影中探讨人际关系风格的延续。应该说,在《第三度嫌疑人》中,是枝裕和依然没有对市场妥协,相对于悬疑类型片不断寻求与观众审美期待的契合,尽可能提高对观众的吸引,是枝裕和在《第三度嫌疑人》中进行的依然是个性化的表达。在悬疑电影已普遍模式化,尤其是在日本电影中早已有章可循的今天,是枝裕和依然能努力“破格”,这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