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夫·乔布斯》的“反英雄”策略
2018-11-14任志祎
赵 楠 任志祎
(北华航天工业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相对于将《社交网络》(2010)视为导演大卫·芬奇的一部电影,好莱坞金牌编剧,被认为创建了“索尔金主义(Sorkinism)”编剧风格的阿伦·索尔金更像是这部一举赢得23项奥斯卡和金球奖等提名的电影的“作者”。在其数年后的《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
,2015)中,编剧索尔金同样为其打上了自己鲜明的烙印。而正如以大学肄业生、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为传主的《社交网络》将扎克伯格塑造成了一个不通事理、背叛朋友的极客,在《史蒂夫·乔布斯》中,乔布斯身家过亿却拒绝承认和抚养生女,羞辱下属,报复曾经开除他的苹果公司董事会成员等“劣迹”也被搬上大银幕,甚至乔布斯与他人的矛盾,取代了乔布斯在苹果产品研发上的内容,成为电影的叙事主干,这也是《史蒂夫·乔布斯》区别于另一部中规中矩描述乔布斯创业过程的传记电影《乔布斯》(Jobs
,2013)之处。这也使得电影在上映之后获得了褒贬不一的评价。与乔布斯关系密切的苹果创始人之一的史蒂夫·沃兹尼亚克表示:“感觉就像是在看着他本人。”而苹果现任CEO蒂姆·库克则对索尔金丑化了乔布斯的形象感到遗憾,认为其哗众取宠。而这也就涉及了当代传记电影中的“反英雄”策略。正如索尔金所回应的:“客观真实是新闻记者的责任,主观感受是我的权利。”主创出于艺术的考量,有意识地将乔布斯塑造为一个反英雄。一、反英雄释说
“反英雄”的策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频繁出现,是人们对荒诞的世界、人类异化而孤独的心态的一种表达。“反英雄”被定义为:“反英雄否定行为的准则或先前被视为文明社会基础的社交行为。有些人故意反抗那些行为规范,把现代社会看作是非人的世界;有些人则根本无视那些行为准则。”人们开始意识到,人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小人物作为社会中的绝大多数,在各种社会环境中往往都遭遇不公,即使有过抗争也难以取得命运较好的改善。于是20世纪中后期的反英雄形象大多为遭受了排挤、压迫,痛苦挣扎的小人物,最终人性发生扭曲走向毁灭,如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等。在电影中,反英雄的形象也屡见不鲜,如《X战警》(2000)中的万磁王等,传记电影也不例外。
《史蒂夫·乔布斯》根据乔布斯生前唯一授权的传记,沃尔特·艾萨克森撰写的《史蒂夫·乔布斯传》改编而成。但是电影没有试图再现传记,而是采取了一个三段式的叙事,截取了乔布斯一生中的三个时间段,即1984年苹果的第一台个人电脑麦克金塔什电脑问世,1988年乔布斯在奈克斯特的产品“黑立方”问世以及1998年iMac问世的三次发布会之前的一小段时间,通过他和其他工作伙伴以及女儿丽萨之间在争分夺秒的关键时刻的几次争吵,还原一个个性复杂的苹果奠基人的形象。这三个时间点选取得极为巧妙,乔布斯和苹果的关系、乔布斯与他人的关系,也在此形成了一个U型叙事的结构。在这几次争吵中,乔布斯都位于常理之中的“错误”一端,但最终,和他爆发过争执的人,都以不同的方式与他实现了和解。
相对于前述文学作品中的反英雄而言,《史蒂夫·乔布斯》中乔布斯的“反英雄”又略有区别。电影中的乔布斯并不是一个放弃了追求美好生活的人,甚至其精益求精、崇尚完美的性格使得他始终向着为人类创造更美好的生活而努力,如无法忍受一切丑陋的机器,因为看到自己的女儿丽萨从9岁到19岁都背着一部笨重的索尼随身听而发誓要发明一种新的东西,能够让丽萨将500首到1000首歌放入她的口袋等。乔布斯也没有否定人生具有价值。只是电影将其置于“坏蛋”和“英雄”之间。在人们已经熟悉乔布斯崇高、富有激情的一面之后,为人们展现其灵魂不堪、阴暗的一面,相对于继续传达真善美,电影选择了揭露假恶丑,但并不做激烈的抨击,而是将判断的权利交给了观众。
二、反英雄的乔布斯
(一)正面刻画
三场发布会之前的紧张时刻成为电影刻画乔布斯偏执专断特征的恰当时机。乔布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人陷入窘境,如挑战消防规定“发布会现场不能有任何指示灯”,要电脑说“Hello”却要求发布会不可以延迟,声称“我们的产品不能为了去兼容其他的产品而做调整”“这不是我想要的大鲨鱼”等。而更为过分的是,他不在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感受,一再地将自己的逻辑强加给他人。当前女友克里斯蒂安带着女儿丽萨前来讨要生活费时,乔布斯却声称根据计算,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很多男人可能是丽萨的父亲,并直接对女儿否认电脑“丽萨”是为她命名的,编出了一个“本地集成软件架构(Local Integrated Software Architecture)”的首字母缩写来让女儿死心。在其拥有亿万身家时却只愿意每月给丽萨母女300余美金的生活费。而在和工作伙伴的关系方面,乔布斯一再表示对沃兹尼亚克的鄙夷,拒绝向为乔布斯提供了巨大帮助的沃兹的Apple Ⅱ团队表示谢意,声称“Apple Ⅱ是垃圾”,如同暴君一般语气傲慢地表示给予沃兹“豁免权”;对于他亲自从百事可乐挖来的CEO约翰·斯卡利,乔布斯在与之闹翻后却讥讽他只是一个卖糖水的,因为曾经被约翰等投票开除出苹果,乔布斯在回归苹果后毫不犹豫地开除了约翰。
(二)侧面烘托
电影中的乔安娜·霍夫曼是一位极其重要的角色,作为市场总监的她一直与乔布斯保持着密切合作,是当仁不让的乔布斯“背后的女人”。乔布斯能开玩笑地问乔安娜:“我们怎么还没睡过?”而乔安娜则用“工作老婆”来形容自己对于乔布斯的意义。而在电影的三段叙事中,前两段中,尽管就具体的宣传策略乔安娜与乔布斯有过争执,但两人都在同一立场,且乔安娜很快就会向乔布斯妥协。然而在1998年的这段叙事中,乔安娜第一次对乔布斯发出了最后通牒,表示如果乔布斯不再去缓和与女儿丽萨的关系,她就将永远离开苹果。乔安娜表示:“史蒂夫,我这20年来,时刻感觉自己是个共犯。我有多爱你你也知道,你跟丽萨,是你身上所有的完美里最失败的。”对于善良的乔安娜而言,乔布斯拒绝支付丽萨上哈佛的学费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乔布斯显然无法接受失去这样一个结交20余年,心意相通、共同进退的伙伴,这也是两人矛盾集中爆发的一次。
这一段情节的设置,一则是为了又一次地制造戏剧冲突,与前两次一样,都使得乔布斯在重要的发布会之前遭遇人际关系危机,但更重要的是,电影在约翰·斯卡利、沃兹尼亚克等之后,拈出乔安娜这个角色,让她从背景中走上前台,为乔布斯的反英雄形象做出映衬。正如乔安娜所言,乔布斯对她来说是完美的,两人都是完美主义者,也确实萌生了柏拉图式的感情,彼此牵挂和陪伴,有着克里斯蒂安等人难以取代的,属于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然而两人的完美主义又有所不同,乔布斯只追求产品的完美,乔安娜却希望乔布斯能在人品上也走向完善,她不愿意接受一个作为不合格父亲的,在亲子关系上有着重大污点的乔布斯。而乔布斯本人却对“我还没有准备好做父亲,所以我不做”这一点并没有道德压力。尽管也会做违背职业道德的事情,尽管已经是整部电影中与乔布斯最为贴心的人,但乔安娜依然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而乔布斯则并不愿意被束缚在这种“好人”的标准中。两人的冲突使得乔布斯反英雄的形象更为鲜明。
三、反英雄与观众接受需求
如前所述,除了《社交网络》之外,当代的传记电影往往会用反英雄的策略来塑造传主,避免电影成为教科书或带有某种官方话语的纪录片。导演们或是将某种本来就不属于“英雄”,争议不断的人物搬上大银幕,如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胡佛》(2011),或是将传主不为人知的负面部分展示出来,或将公众已知的传主缺点加以放大,如乔·赖特让人看见丘吉尔诸多缺点和弱点的《至暗时刻》(2017)等,这是与当代观众在日趋多元的社会中的接受需求有关的。
传记电影的传主本来就富有一定的知名度,其在自己领域中的成就使得其与观众之间是拥有一定距离的。这也就使得,如果电影再根据人们的普遍认知,尤其是正面认知来保守地塑造一个人物,那么电影将毫无新意。而如果传主被揭示具有重大缺陷,那么其将被拉下“神坛”,与观众之间的距离得到缩短。因此传记电影的创作者也就不能在塑造人物时套用历史思维或官方语言体系,也不能在铺陈人物经历时追求面面俱到,而《史蒂夫·乔布斯》都较好地避免了这两点。电影中的乔布斯有棱有角,既有着区别于常人的魅力,也有着和常人一样任性、暴躁、乖戾等脾性习惯。只要与《乔布斯》相比较就不难发现,同样是在处理乔布斯与约翰·斯卡利的恩怨时,《乔布斯》中带有较为明显的对乔布斯的偏向,让乔布斯的离职显得颇具悲情,也将二人之后的和解表现得较为温馨;而《史蒂夫·乔布斯》中则不对乔布斯有任何偏袒,两人在不同时间的两次争执,以及乔布斯当初亲自邀请约翰加盟时的场景被冷峻而巧妙地剪辑在一起,这正是导演丹尼·博伊尔在《贫民窟的百万富翁》(2008)等电影中惯用的手法,观众在今是而昨非的剪辑中只感受到人世无常以及乔布斯翻脸不认人的冷酷无情。观众也因为认识了另一个鲜活、立体的乔布斯而得到了一种宝贵的观影体验。
另外,“反英雄”的策略与“反文化”有关,艺术作品中的反英雄的存在,通常是作者对传统文化或传统价值观的一种否定或颠覆。当代的反英雄是与社会中科技迅猛发展,甚至动摇了传统的社会习俗、人类的生存习惯、生活方式有关的,而《史蒂夫·乔布斯》中的主人公乔布斯恰恰就是一个站在科技发展潮流之上,立志要改变人类未来的人。换言之,乔布斯催动人们怀疑传统,他比普通人更接近被“异化”。而电影很大一部分观众是乔布斯建立的科技帝国的受益人,《史蒂夫·乔布斯》的目标受众就囊括了大量支持苹果、支持乔布斯的“果粉”,甚至不乏在观影之前就已经熟读传记者。这也就使得观众能够对于乔布斯在电影中表现出来的种种异于常人的缺陷宽容和理解。尤其是电影适时地加入了乔布斯对自己身世的交代和最后乔布斯找回父亲身份的温情处理,观众更能理解到作为一个被父母放弃了,曾经去到生父面前却不愿相认的孩子,又是一个具有偏执性格的人,为何长期辜负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在电影的结尾,乔布斯与丽萨之间的心结解开,在万众期待之际第一次不遵守时间而是笨拙地表达着对女儿迟到的爱,甚至保留着第一幕时,丽萨用苹果电脑画的画,这足以让观众与丽萨一起原谅之前乔布斯的所有缺点,也体现了电影对乔布斯的潜在肯定态度。
可以说,《史蒂夫·乔布斯》以一种“反英雄”的策略,为观众打开的不是一本乔布斯的传记,而是三张剪影,或一张乔布斯的“病历”,在发布会前后的耀眼与阴暗之间,让人们得到一个独一无二,而又能引发观众共鸣的乔布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