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与韩国电影的流散主题
2018-11-14王妍
王 妍
(大连民族大学,辽宁 大连 116600)
在《追击者》之后,罗泓轸、河正宇和金允石又联手打造了同样获得如潮好评的《黄海》,相对于《追击者》,《黄海》拥有着一个充斥着更多暴力、癫狂和阴谋的语境,在分镜和剪辑上,《黄海》也显得更为成熟。而更令人感到惊喜的是,不同于《追击者》还停留在传统的,立足于本土的韩国罪案片的范畴中,《黄海》已经超越了国家界限,以一种冷峻的叙事口吻让观众看到了一幕黄海两岸的悲剧。在《黄海》中,韩国电影一贯热衷于表现的流散主题,也在谍战片之外的类型片中与观众见面。
一、“流散”释说与韩国电影的“流散”类型
流散(diaspora)一词来源于古希腊语,原用以指因为两次犹太战争,部分犹太人不得不离开巴勒斯坦地区而流落到世界各地。除了犹太人以外,非洲裔、华裔等各民族也有着流散历史,流散已经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普遍性的现象。尤其是在后殖民主义的思想高涨和全球化时代到来之际,人们更是关注,并承认流散这一广泛存在的社会现象,并注目与之有关的艺术创作。
而韩国因为其特殊的历史和地理原因,其电影中的流散现象又与犹太人的流离散居或少数族裔的移民历程有所区别。一般而言,韩国电影中表现的流散主要有以下三类:
第一,二战背景下的流散。20世纪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于东亚诸国的影响是巨大的,韩国电影也高度重视二战题材,用以迎合观众的爱国情愫和民族情怀。二战在带来伤亡的同时也造就了朝韩不甘投降的流亡政府和受尽苦难,难以把握自身命运的半岛人民。例如,在崔东勋的以1933年为背景的《暗杀》(2015)中,历史上在中国建立条件简陋的临时政府的金九,以及为抗日而不断开展暗杀活动的韩人爱国团等各独立运动团体进入观众的视野,电影中安沃允、皮斯托等韩国人身在中国却心系祖国,历史上的烈士李奉昌、尹奉吉就是其原型。而柳承莞的《军舰岛》(2017)则将目光对准了被日本人强行掳到军舰岛上进行采矿作业,被残酷剥削的朝鲜人,电影也表现了独立运动人士并非都是高尚、磊落者。在这一类电影中,流散者的痛苦体验以及对祖国、故乡的眷恋之情,以及愿意为同胞而牺牲赴死的悲壮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二,朝鲜战争与冷战背景下的流散。1950年—1953年的朝鲜战争被认为是冷战的开端。而朝鲜半岛中的南北政权此后也一再用各种方式强化自身国家身份的合法与正当,这种分裂状态也影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尽管1991年冷战宣告结束,然而对于半岛人民而言,冷战的阴影依然挥之不去。在朝韩的对抗中,互派间谍进行渗透潜伏也成为斗争方式之一。韩国电影中不乏表现这类“南派间谍”的作品,而出于意识形态等原因,韩国电影往往将其塑造为朝鲜的弃子。他们既是韩国社会的观察者、异邦人,也是自己祖国的流散者。例如,在张勋的《义兄弟》(2010)中,在一次行动后,朝鲜间谍宋志元被上级抛弃,而韩国一方的行动队长李仁奎也被革职,两个落魄的人巧遇后从都想抓住对方洗清自己,到最后感情越来越深,两人的“义兄弟”身份其实也是电影对于血浓于水的朝韩实现关系缓和的渴盼。在禹民镐的《间谍》(2012)中,南派间谍的众生相则被展现得更为残酷。如金科长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在长达22年的潜伏生涯中非法贩卖伟哥等。在这类电影中,作为流散者的朝鲜间谍们往往要维持自身的生存已经相当吃力,难以发挥谍报力量,而韩国社会自身的如物价飞涨等问题,也在他们奇特的经历中被暴露出来。
第三,当代全球化背景下的流散。朝韩之间因种种原因而被筑起了高墙,对于改革开放、中韩建交后的中国朝鲜族人而言,进入韩国则并无这样显著的阻碍。由于韩国一度在经济上的优势地位,加上语言、生活习惯等方面限制较少,大量生活在延边等地的朝鲜族人通过合法或非法的方式进入韩国务工,甚至成立帮派,给韩国社会的稳定带来影响。“他们生活在被隔离的少数异文化集团的居住地……丧失了自己的文化,坠落为社会底层。”这群作为流动的劳动力的人也为韩国电影所刻画。如在沈成宝的《海雾》(2014)中,韩国自身因金融危机而陷入经济下滑中,船长哲洙就为保住自己的渔船而每日忧心忡忡。而即使如此,依然有中国朝鲜族人冒着生命危险和忍受恶劣的船上空间偷渡韩国,最终一船人在漫天海雾中几乎全部死去。又如在金周焕的《青年警察》(2017)、朴勋政的《新世界》(2013)、郑炳吉的《恶女》(2017)等电影中,中国朝鲜族人甚至成为一系列凶险非常罪案的罪魁祸首,以至于电影引发了在韩中国人的不满。而诞生于《海雾》之前的《黄海》也是一部涉及了中国朝鲜族人偷渡韩国的电影,可以说,《黄海》的一大价值,就是以一种不乏温度的、人文关怀高于猎奇的方式将这一类流散者带到了观众的面前。
二、《黄海》的流散主题书写
《黄海》以两拨人对金教授金承贤的谋杀展开。金承贤的妻子因与银行科长金正焕勾搭成奸而雇凶杀人,通过中介找到了中国朝鲜族的绵正鹤,绵正鹤则以六万块的佣金找到了在延边做出租车司机的金九南。而另一边,黑帮老大金泰元的情人则与金承贤有染,金泰元找到崔理事欲杀死金承贤泄愤,崔理事买通了金承贤的司机,司机却又雇佣了两个极为业余的杀手。在金承贤被两个杀手杀害后,金九南急匆匆地割下金承贤的手指,不料自己却已经被绵正鹤抛弃,面临着黑白两道的寻找。绵正鹤和金泰元联手追杀金九南,二者又在追杀过程中自相残杀。在《黄海》中,电影在前半部分表现出了悬疑电影的特质,而后半部分则更加接近于动作片,但在抛开激烈、紧张的追逐、杀戮情节后,电影让人深思的却是中国朝鲜族作为流散者的悲哀境遇。
(一)身份与生存窘境
电影的第一章“出租车司机”几乎全部在中国延边取景,罗泓轸有意使用手持摄影让观众看到了一个原生态的朝鲜族生存境遇。金九南家凑了六万块钱给妻子花子去韩国打工,而作为留守者的丈夫则或是如九南一样,尚且有一个开出租的工作,或是打牌喝酒度日,等候妻子寄钱回家。电影有意在麻将馆展开叙事,就是选择了一个较具代表性,且较易爆发冲突的切入点。由于妻子已经六个月杳无音信,九南将女儿托付给母亲,自己也沉迷赌博,并欠下债务。在债主追上门后,九南接受了当地黑老大绵正鹤的雇佣,踏上了偷渡去韩国杀人以赚钱还债的路,九南也希望能借这个机会,去首尔找回自己的妻子花子。电影中的延边破败、混乱,而首尔则极为寒冷。为了在偷渡船只到来之前完成杀人任务,九南不得不每天冒着严寒踩点,而金承贤在看到九南后,却认出他是中国朝鲜族人,给他一点钱让他去洗浴中心过夜。金承贤的态度无疑表明了对同胞的同情。九南也迅速在首尔感受到了朝鲜族在这里生存的艰难,电视新闻中常常报道与非法居留的朝鲜族有关的犯罪事件,而最令九南感到焦虑的是,在一则海鲜铺老板杀死同居的朝鲜族女人的新闻中,九南敏感地感觉到女死者就是花子。
毫无疑问,在韩国,中国朝鲜族是外来者,尤其是非法打工者,更是居于社会的边缘。“随着中韩互动与交往接触越来越频繁,朝鲜族向韩国的劳务输出规模不断增大……但是,朝鲜族越是与韩国人的联系密切,他们越感到自身与韩国人的差异性,影响着互相之间的认同意识。”但在自己的祖国,朝鲜族又非主体民族,电影中有意以麻将馆的人骂九南来体现朝鲜族在自己国家的受歧视状态。这样一来,朝鲜族处于一种难以找到归属感的窘境中,与汉族人有着语言、审美等方面的鸿沟,而自己虽然与韩国人能流畅沟通,但韩国显然并非自己的国家。在精神层面陷于漂泊状态的同时,朝鲜族又并不在物质层面占优。从表面上看,九南原本可以不必陷入这种流散他乡的困境,但从他妻子在改善经济条件的诱惑下离开家园,与其他朝鲜族一起加入去异国打工的大潮中去时,九南就已经接近了被放逐的命运,最终失去尊严和生命。
(二)流散中的追寻
《黄海》并没有将叙事重点置于身在陌生异国空间中,朝鲜族人是如何徘徊于母国文化,同时努力建立开放心态,以融入当地人的生活之中。在电影中,九南和花子都有着明确的回国目标。九南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找到妻子,完成杀人任务就回国重新开始生活,而花子之所以招来杀身之祸,也是因为她跟同居的海鲜铺老板表示自己要回去找丈夫。在电影的最后,九南和花子的骨灰一起葬身于茫茫黄海。而罗泓轸有意安排了一个富有争议的镜头:在阗静的延边火车站,花子微笑走下车回到故乡。这实际上是九南临死前的幻想,却让许多观众误以为花子成为电影中唯一一个实现“回家”梦想的人。在电影中,花子等人远赴韩国,是对一种更好生活状态的追寻,但他们对自己的国族属性依然持本质主义立场,即自己是中国人,根在中国。而电影也正因为强调了这种在流散状态中对家的追寻,使主人公获得了一种不可克服的悲剧冲突,让观众在看到九南一次次接近故乡而不可得,在每次无处容身时就躲在妻子曾经住过的小屋时,感到其被命运捉弄,不得不走向毁灭结局的悲哀,电影的感人之处也正在于此。
(三)意象的运用
在以流散主题来打动观众时,《黄海》并没有只是肤浅地呈现不幸、死亡,在电影中有着极能体现罗泓轸用心的意象。首先是片名黄海。黄海在电影中象征的就是部分朝鲜族的尴尬境遇,在中国作为少数民族与主体民族常常格格不入,而韩国人也对自己充满歧视。九南在偷渡前往韩国时曾目睹偷渡客被扔下海,这里呼应了最后九南自己也被抛下黄海,葬身于汪洋之上,中韩之间,至死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散者。其次是带有显著隐喻意味的“狗咬狗”象征。狗肉本身是朝鲜族人喜爱的食物,“狗东西”也是朝鲜语中语气强烈的骂人话,在绵正鹤找到九南时,环境就是延边嘈杂的、狗咬狗的狗市。电影的开头也借九南的旁白讲述了一个人们因为吃了有狂犬病的狗肉而致死的故事。而其后的故事,则反复印证着“狗咬狗”。电影中人的彼此杀害,正如一幕狗咬狗的闹剧。而电影在表现朝鲜族时,有意体现其土气、粗鲁的一面,花子、绵正鹤等人也生活在灰色地带,似乎是韩国社会治安混乱的因素之一。而反观韩国首尔人则普遍衣着光鲜,有豪车别墅,带有被“文明教化”过的优越。然而罗泓轸所想讽刺的正是后者。金氏兄弟无耻而残酷,是典型的衣冠禽兽,银行科长、司机等人贪婪无情,金氏兄弟的伴侣则红杏出墙,代表正义的警察也庸懦无能,海鲜铺老板甚至喝酒之后就虐杀了花子。正是这些韩国的“文明人”导致了罪恶,然而他们却视朝鲜族为危险、野蛮的化身,这是十分可笑的。在电影中,几乎所有人都暴露出了和狗一样的原始欲望。
韩国电影中的流散主题是一个值得开掘的对象,种种原因造就了韩国社会各类身份、遭际不同的流离失所者,其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存斗争,成为韩国电影热衷表现的内容。尽管罗泓轸对于中国朝鲜族的境遇存在一定的偏见,但这不影响《黄海》依然是一部进行流散书写的佳作。在其表面的谋杀、追杀情节后,电影最大的价值来自于具有社会意义和审美意义的对朝鲜族个体悲剧的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