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动画电影对传统文化的重构

黄宗彦 帅静泉

(1.广西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7；2.广西师范学院 美术设计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3)

自国产动画起步以来，我国悠远丰富的传统文化就一直为动画电影提供着营养。而从受众口碑与市场反馈来看，与传统文化紧密结合的动画电影往往能取得更好的传播接受效果。甚至可以说，缺乏了传统文化，国产动画电影也就失去了主体性。但接受、吸纳传统文化并不意味着直接搬用甚至抄袭传统文化中的文本与符号。国产动画电影更多的是根据当代观众的趣味和价值观，以及成熟动画电影的演绎规程等，对传统文化进行脱胎换骨式的重构，弥合旧有文化素材的缺陷和空白，张扬其中富有正面意义之处。

一、文学经典的再创作

中国不乏脍炙人口、深入人心的文学经典，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戏曲等，这些都为国产动画电影提供了借鉴的灵感。早在20世纪40年代，我们就可以看到万籁鸣、万古蟾推出了取材于《西游记》的《铁扇公主》(1941)，这也成为亚洲第一部动画长片，直接影响了如日本手冢治虫等动画人后来对职业生涯的选择。《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借来芭蕉扇走过火焰山的过程一波三折，头尾完整，而牛魔王等反面人物也都形象鲜明，在孙悟空相斗铁扇公主的大故事中，又包括铁扇公主、狐狸精和牛魔王之间的小矛盾。整个故事精彩异常，而在当时的抗战背景下，故事又被赋予了激励中国人民和日本法西斯斗争到底的意义，可以说，传统文化为国产动画电影提供了一个较高的起点，这也是国产动画对传统文化进行重构的第一次成功的尝试。

《铁扇公主》的成功激励了中国动画人继续从《西游记》中获取素材。《西游记》本身的神话色彩就适宜用动画的形式来表现，而孙悟空在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两个阶段与各路神仙妖怪的斗争故事也为电影提供了应有的剧情冲突，加上原著的“章回体”也使得动画人在改编时便于截取其中的片段。如特伟的《金猴降妖》(1985)就直接截取了原著中“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而最为经典的莫过于万籁鸣的《大闹天宫》(1961)，电影直接在世界上为国产动画赢来了“中国学派”的辉煌冠冕，其在艺术上的成就迄今都无法被彻底超越。电影也同样没有照搬《西游记》的文本，删去了孙悟空被镇压在五行山下的情节，让孙悟空作为一个具有反封建斗士意味的角色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提供给观众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到新世纪以后，动画人们意识到对于文学经典的重构力度可以更大。如在田晓鹏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中，唐僧和孙悟空之间的关系就被进行了合理的再创作，唐僧以自己前世江流儿的形象出现，而处于孙悟空对立面的也变为《西游记》中并没有出现的，完全是动画人们新创的人物混沌。观众得以看到一个更为丰满，更接近于常人的孙悟空。与之类似的动画电影还有如《火焰山》(1968)、《猪八戒吃西瓜》(1958)、《丁丁战猴王》(1980)、《小八戒》(1983)等。

在《西游记》之外，还有其他的文学经典也进入了中国动画人的视野。如严定宪的《哪吒闹海》(1979)就是一次对《封神榜》中哪吒故事的再创作，庹哲光的《崂山道士》(1981)则来自蒲松龄有“短篇鬼故事集锦”之称的《聊斋志异》，改编自《平妖传》的王树忱、钱运达的《天书奇谭》(1983)等。在这些再创作过程中，原著故事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迁移”现象。

而在重构中，部分动画人已经不甘于在原著的框架下只进行人物和情节的改动，而开始将一个古代语境的故事置于一个相当具有现代色彩的环境中，这无疑是具有革新精神的。如在陈伟文的《小倩》(1997)中：“小倩不再住在阴森荒凉的鬼蜮，原本的鬼城变成了灯红酒绿繁华喧嚣的不夜之城；群鬼晚上吃喝玩乐，鬼轿子化身漫天乱飞载客的出租车，特立独行的红绿灯，热衷追星迷恋自己鬼偶像的小鬼们、大妖怪们为了永驻青春容颜而采集吸炼阳气等，这些古典与现代元素的融合体现都不出意料地合乎现代人的审美和价值取向。”可以说，在人们已经对原典极为熟悉，且原典已经被一系列真人电影进行演绎之后，动画人还能够有新的突破，一是糅入了香港喜剧电影的幽默风格，二是在人物的性格、身处环境上加入大量时尚要素，在不改变故事浪漫主义基调的前提下迎合当代观众的品位，这对于其他动画人来说是极有启发意义的。

二、民间传说的整理与重写

部分传统文化并不是以定型的文学经典方式传承下来的，而是以一种质朴、原始的方式存留在中国人的记忆结构中，它们保留在文化血脉中，在无形中影响着国人的创作思维、信仰体系以及价值判断。这些故事，以及其中的民间情绪也都进入了国产动画电影中，同时，动画人如来自敦煌壁画和传说的钱家骏、戴铁郎的《九色鹿》(1981)等。这种现象是普遍存在于各个拥有可观文化遗产的国家中的，如日本动画人宫崎骏在提及自己的电影《龙猫》《千与千寻》等时，就直承动画来自童年时代对成人话语的一种记忆，而美国则在本身历史较短的情况下，把目光投向了其文化源头欧洲，如迪士尼早年的创作也大量来自于丹麦等国的民间故事。同时，由于民间传说的口耳相传的宣讲方式，这也就使得动画人在对其进行收集整理时，也会对其进行重写，为其填充更具有时代性的精神内涵，由于故事原型并不具备权威性，动画人在创作上有了相当大的自由度。如徐景达、马克宣的《三个和尚》(1981)实际上源于民间的“三个和尚没水喝”的谚语，这就使得动画人必须运用想象为谚语进行一定的丰富和演绎，让观众接受新的故事和形象。

早年的中国动画电影都极为注意将民间传说进行一种带有阶级斗争意味的叙事转换。在靳夕的《神笔马良》(1955)中，出身穷苦的马良用神笔来为穷人画东西，而谋夺神笔的贪婪的大官则无疑是邪恶统治阶级的代表；靳夕还有一部取材于傣族民间传说的木偶动画《孔雀公主》(1963)，电影中召树屯违背父皇的意志结识了孔雀国的喃麻喏娜与其自由恋爱的过程则有王权挑战的意味；在万古蟾的《人参娃娃》(1960)中，财主胡刮皮一直剥削、压迫着小长工小虎子，而人参娃娃则出来帮小虎子干活，帮他应付胡刮皮，最后在胡刮皮得寸进尺，想要把人参娃娃抓住献给皇帝时，人参娃娃则惩罚了胡刮皮。在这些故事中，人与人的对立是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的。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常光希、徐景达的《蝴蝶泉》(1983)、张小安的《马头琴的传说》(1989)等。这样的情况到了常光希的《宝莲灯》(1999)中得到了较大的改善，来自于元杂剧的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被进行了大幅度的改动，如刘彦昌和三圣母之间的爱情故事被删削，嘎妹、小猴子等人物的加入等。相对于宣扬孝道，《宝莲灯》让观众看到的更近乎一个迪士尼《狮子王》式的儿童成长故事。沉香在流浪、学艺的过程和与孙悟空等人的交往中，意识到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最终击败了法力高强的舅舅二郎神。这对于处于世纪之交的儿童观众来说，沉香无疑是较为容易使其有投射意愿的，在沉香身上，小观众能寻觅到一种主体的本质力量。后来的如蔡明钦的《蝴蝶梦：梁山伯与祝英台》(2004)等，也都在保留民间故事核心的同时，用浪漫主义和朴素的社会道德塑造人物，也注重加入现实关怀，淡化了对官方话语的代言意味。

三、古代典籍元素的转译

在一些看似故事性不强或较为深奥的古代典籍中，动画人同样能实现古典与现代两种思维的对话。相对于《西游记》等具有完整的情节、面目鲜明的人物的小说，如《庄子》《淮南子》《诗经》等典籍没有一个较为完整的在世界观上的自足体系，但是它们同样充满了先民和古人的想象力，是一个丰富的意象世界，其中的散见于各个文本中的元素，也同样能进入国产动画电影中，影响其表意策略、造型技巧等。

这种重构在新时期的动画电影中出现得较为明显。动画人们已经注意到，迪士尼等早已脱离了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的藩篱，而将其中的“王子公主”等元素进行各种创新；而如宫崎骏等人的日本动画中，日本的歌舞伎、汤泉等文化元素也是以拼贴的方式出现的。于是中国动画人们也开始妙笔生花，大刀阔斧地对古代典籍中的各种元素实施“拿来”，从古典小说和民间传说的文本限定中抽离出来。例如在《小门神》(2016)中，各种神仙被设定为已经逐渐失去了市场而不得不“再就业”，这让门神神荼和郁垒感到非常失落。在《大护法》(2017)中，电影更是凭空构建了一个花生镇，电影中的王子、大护法、庖卯等人身着古装，大护法对王子的保护关系也有古代大内侍卫保卫皇族的性质，但是大护法在花生镇上的一系列奇遇则已经不附着于任何具体的朝代和地域。

最值得一提的是《大鱼海棠》(2016)，在电影中，大量来自古代典籍中的元素，如“北冥有鱼，其名为鲲”被引入人物鲲的设定中，《滕王阁序》中“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象，以及《资治通鉴》中关于“嫘祖治丝茧以供衣服，后世祀为先蚕”的记载等催生了嫘主洗布，在水中洗出了一片星空的唯美画面，赤松子乘坐着仙鹤飞过，湫和椿泛舟在一片透明的水上，水中是红色、紫色的落霞，则来自于“满船清梦压星河”的诗句。除此之外，电影在诸多细节的设计上，也明显有着让更多传统文化家喻户晓的意愿，如代表了中国人“天圆地方”意识的土楼，如升楼的大门上的锁的意象是“阴阳鱼”，以及给灵婆抬轿子的是四只猫，这灵感来源于《相猫经》中“猫以少子为贵，一贵二笨三贱四抬轿”的认知。这诸多元素原本是互不相干的，但是《大鱼海棠》创建起一个古色古香的兼跨人神两界的世界，将诸元素和谐地融会在了一起，给予观众难忘的美感。

一言以蔽之，文学经典、民间传说，乃至各类零散的古代典籍元素，往往在经过一定的改造之后出现在国产动画电影中，犹如肥沃的土壤孕育出了繁茂的树木，而动画电影也以视像表达方式让包括少年儿童在内的观众对传统文化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而为国产动画电影提供养分的绝不止上述内容。值得一提的是，当前的动画创作出现了一些误区，如对数字特效技术的盲信，颠倒了“术”和“道”之间的关系，或是在经济利益的驱使下，创作中有急功近利、照猫画虎、粗制滥造之嫌。另一方面，在全球化时代中国动画电影与国外动画电影对话和交流日趋频繁，也要求国产动画电影有一个可以依托的，能彰显民族身份的母体。在这样的情况下，重视传统文化，根据当代的消费法则、审美习俗乃至思想意识等对传统文化进行一定的重构，从而恢复国产动画电影曾经的辉煌地位，是极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