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秀》:从文字到光影的嬗变
2018-11-14张亦元
张亦元
(西安外国语大学 艺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文学到电影的转变,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再创作,它渗透着导演在个人思想和艺术趣味上的强烈主观性,以及体现着客观的时代影响。自称是“第五代半”导演的霍建起的《生活秀》,改编自新写实主义作家池莉的同名小说。而无论是霍建起抑或池莉,都是在各自领域中具有独特美学特征、个人风格强烈的创作者。《生活秀》从文字转换为光影的过程中,是否秉承了两位主创的创作理念,又体现了霍建起对小说怎样的艺术化处理方式,都是值得探讨的。
一、性别凝视机制下的《生活秀》
正如让-纳波尼等人在《电影手册》中指出的,所有电影都是被意识形态加工后的产物。尽管这种加工有时是不自觉的。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解读《生活秀》的改编,不难发现从文字到光影的嬗变过程其实也是一个从女性视角(池莉)到男性视角(霍建起)的嬗变过程。
学者劳拉·穆尔维认为:“在一个由性的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看的快感分裂为主动的/男性和被动的/女性。起决定作用的男性的眼光把他的幻想投射到照此风格化的女性的形体上。”霍建起本人尽管并非一个男性秩序的拥护者,也无意于将来双扬的外貌编码为某种具有强烈色情感染力的被展示对象。但他依然是以一个男性导演的身份来对来双扬这个角色进行观看和重塑的。在霍建起的男性视角下,来双扬成为另一个和池莉女性视角下略有不同的角色。
在原著小说的开头、中间和结尾,都是来双扬对男性的观看,并且有着自己的贬抑态度:开头嘲笑前来占便宜的兄长来双元,中间则是发现了卓雄洲西装革履后不堪的一面,最终则是嘲笑给自己画像的画家。而在电影中,男性观看来双扬的视角则无处不在。以来金多尔为例,电影始于来金多尔独自投奔来双扬,以多尔默默注视大姑给爸爸打电话开始了对来双扬的观看。随后电影又加入了两个情节:一是多尔看到了来双扬被自己的母亲砸店以后的委屈哭泣;二是因为给多尔的炒面做得不好,来双扬准备去骂厨师,结果发现老周在看自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这种改编我们不难看出,来双扬这个角色相对于原著而言显得更为无助,更为困境重重,更顾忌男性对她的眼光,她这种困境一方面来自电影叙事矛盾冲突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源于她被霍建起寄予了更多的同情,当池莉几乎是以一种零度叙事的态度陈述故事时,霍建起却从男性的角度为来双扬编织起了一个更为恶劣的生存环境,让来双扬显得更加弱势和无奈。相对于原著中女性主体强烈的情感表达而言,电影在主观(导演本人的男性视角)和客观(影像叙事的特征)因素的限制下,淡化了来双扬的心理表现,弱化了来双扬的形象,来双扬成为一个杂糅了男性情欲、同情等心态的“景观”。
二、主题的弱化
池莉小说擅长在简单中体现丰富,在卑下中体现崇高。在《生活秀》中,池莉想表达的内涵是极为丰富的,除了在来双扬、来双瑗和九妹等人身上体现的作者的女性主义思考之外,还有来崇德夫妇、来双元夫妇等家庭体现出来的爱情婚姻问题,社会精英和平民之间的矛盾,乃至武汉的“汉味”书写等。而电影的篇幅是有限的,且在改编之际,还要考虑到影像的表达方式以及电影的受众和小说读者之间的差异问题。因此,霍建起选择了集中表现女性的坚强以及围绕女性的亲情爱情主题,而对于池莉糅入字里行间的种种烦恼和无奈则选择了舍弃和淡化。
这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来双瑗这个角色在电影中被完全删去了,而随着来双瑗的缺席,导致来双瑗主导的“整顿吉庆街”以及来双瑗和来双扬的争吵这一重要内容在电影中缺位。而姐妹俩的矛盾对立其实代表了池莉安排的一个重要主题,即社会精英和底层小市民这两个阶层之间,乃至这两种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来双扬靠着成为在吉庆街上第一个“无证占道经营”者而抚养长大了来双瑗和来双久,在弟妹成年以后,来双扬还依靠自己在吉庆街的鸭颈生意照顾着他们的人生:为来双瑗交单位的管理费,为吸毒的来双久开了一家“九九饭店”。而吉庆街也正是在来双扬的带头下成为现在的小吃一条街。但是知识分子来双瑗却在跻身进精英阶层后对养育她的底层市民文化进行了反噬:她以电视台记者的身份曝光了吉庆街的各种隐患、噪声问题,推动政府取缔吉庆街,也不切实际地希望来双扬改变自己这种昼伏夜出做生意的生活状态。
无论是在外表,抑或是思想上,姐妹二人是以一种互相映衬的方式出现的。最终来双瑗取缔吉庆街失败的结局代表了池莉对市民文化的肯定和对精英文化的嘲弄。而电影则将这种此消彼长的文化对立弱化为来双扬女性奋斗史中的一部分,让老周(卓雄洲)代表了精英文化,赋予了老周一个欲拆掉吉庆街的开发商的身份。这样一来,来双扬和老周之间的关系比小说中更富戏剧性,但是二人的矛盾更多的只代表了来双扬个人奋斗史上的一次挫败,而与文化冲突并无关系。相对于原著中,来双瑗也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不应该被完全否定的对象,并且和妹妹关系的恶劣也给来双扬带来痛苦,电影中的老周则无法得到观众的移情,他和来双扬最终没能携手对来双扬的伤害也是短暂的、偶然的,电影的结尾暗示了来双扬终将在她的小酒馆继续等待属于她的真情。
三、人物形象的美化
如果对霍建起的其他电影,如《赢家》《那山那人那狗》等稍作了解就不难发现,霍建起是一位热衷在电影中讲述平淡故事,并在平淡故事里藏入一颗仁爱之心的导演。因此霍建起的影片叙事往往最终落脚于平凡、朴实而又不失美好的生活这一点。相对于池莉在《生活秀》乃至《不谈爱情》等小说中对爱情、人生的悲观看法,霍建起则尽可能地展现给观众生活中具有亮色的一面。在整部《生活秀》中,观众看到的是来双扬的多情、美丽和在烦恼人生前的坚强,来双扬作为一道“风景线”般的闪亮,让观众有可能将其作为个例而忽视她遭遇的普遍性。
在描画这道“风景线”时,对人物形象的美化也就成为必然。除了保留了原著中来双扬的风姿绰约等女性魅力外,原著中来双扬的错误也在电影中被削弱。例如,来双扬为在戒毒所的来双久偷偷运送毒品的犯罪行为,在电影中被削减。又如在原著中,来双扬“出卖”九妹给房管所张所长做儿媳换取了房产转移到自己名下,九妹的命运在她拍婚纱照,来双扬挂断了她的电话后就结束了,池莉并不戳破九妹婚后的痛苦,反而留给读者极大的想象空间。而在电影中,来双扬还在阿妹(九妹)结婚以后去看望阿妹,在发现阿妹手腕上的伤痕以后,来双扬对自己的决定表现出了后悔。这种后悔是不可能存在于原著中早已放弃精神层面上的爱情,自私且冷血的来双扬身上的,但又是电影中这个不失人情味的,依然对老周有着“喜欢谁就拼命要把自己嫁给谁”的桃花源幻想的来双扬身上必然存在的。
从《生活秀》的改编中我们不难发现,霍建起从男性视角出发,对原著进行了主观创造,在歌颂女性强劲生命力的同时,也出于对女性的情感而淡化了其生活中的矛盾冲突,并美化了人物形象,叙事主题也更为集中、紧凑。可以说,《生活秀》从文字到光影的嬗变尽管有得有失,但它代表了一种更独立、自由和开放的电影创作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