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存在”呈现的可能性
——菲利普·K.迪克小说电影改编的启示
2018-11-14王平
王 平
(浙江财经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科幻小说在当今西方文化语境中,已摆脱了亚文类的边缘地位。伴随着加速度的世界更新,对全球的文化想象产生着一波盛于一波的冲击。许多当代的文化考察都意识到科幻元素已经与其密切相关。除了传统的历史、类型等研究理路之外,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研究也加入批评领域。不言而喻,电影,可谓视觉传媒时代最为重要的科幻文化载体。
菲利普·K.迪克(Philip K.Dick),科幻文学重要奖项“菲利普·K.迪克奖”便以其名字来命名。同时,他也是迄今为止,科幻小说作家中,创作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最多,银幕受众的影响最广泛的一个。不久,随着他更多的小说被搬上银幕,如《银翼杀手2049》(2017)、《尤比克》(时间未定)、《流吧,我的眼泪》(时间未定),其影响力必将进一步扩大。
追索其生前寂寥,死后却得到极高赞誉的缘由,那便是他的小说特质,呈现了对存在本质的矛盾性的思考。这种思考,远远超前于他的时代,却在现下得到了越来越多的理解与共鸣。这便是美国文学批评理论家詹姆逊对他的评价:“科幻小说中的莎士比亚”的真意。这种“to be”“not to be”的思考,无关乎科学技术,而是哲学本质的。文学和电影在这终极意义的求索中达成一致。因而考量一部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成功与否,这就成为重要的批判基准。然而这种存在并非不言自明的,在电影改编中需要去呈现,需要引导他人去辨识考量、去加深认知、去深刻反思。
一、设定:对立性的考量
很多电影,包括钟爱原创剧本的好莱坞科幻片制作,往往选用迪克的短篇小说进行改编,首先是因为其设定的别致。在迪克的创作时期,时空穿越、星际旅行之类的科幻设定早已不新鲜。但是他拥有不同于常人的思维与创想,总是能在旧设定中玩出新花样,新点子也层出不穷。比如其获得雨果奖,并被改编成电视剧的长篇小说《高堡奇人》,拉开了一幕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战败国为以美国为首的同盟国诸国为背景的故事,开创了“错列历史”(alternative history)的新规则。被誉为“鬼才”的迪克甚至常常将一个令人惊艳的设定奢侈地用在一篇寥寥数语的短篇小说中。
迪克的小说中的设定,本身其实都埋藏着关于存在本身的深刻对立。当电影改编决定使用该设定的同时,是否决定沿用并深入挖掘这一对立冲突,便显示了主创人员的定位与思路。拿短篇小说来改编,故事篇幅并不足够应对一部电影的正常时长。留白赋予主创人员的发挥余地增大了,是可以显示风格和水平的契机。然而问题在于,主创在敷衍故事的同时,往往将原著小说中的对立性消解弥合,取消了原作的深刻性。
《命运规划局》(2011)保留了原著短篇小说的基本设定:在上位世界中,存在着一个能够看到平行世界中无数个未来,并按自己的意愿为人类选择一个未来的机构。这个未来,并非人类按自己日常生活能够自然达到的。故而,这个机构的执行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强行扭转人类的日常现实。原著小说设定本身的对立冲突,在于上帝视角决定人类的统一性。虽然这个目的本身的指向是善的,但这种行为本身无视个体的自由意志,并且随意抹杀个体的记忆和存在的价值。整部小说使用旁观视角,冷峻写实地记录小人物的命运。改编电影则明显削弱了这一对立。首先将主人公戴维描述为天之骄子,一个被选中要成为影响人类命运格局的美国总统的最优人选。他追逐爱情、反抗命运,甚至连机构中上至“上帝”,下至“天使”都予以援手。从表面上看,似乎还隐约带有原设定中个体自由意志需要得到尊重和极权无视个体选择这一冲突,但仔细辨析,已然被偷换成了个人英雄主义、人定胜天的主旋律。
原设定中的对立蕴含着对人类生存矛盾的深层次思考,对这种深层次的对立不加以刻画表现,电影根本的立意便流于浮表浅俗。《预见未来》(Next
,2007)无视这一规则,导致包括商业票房在内的改编失败。原著小说设定人类为保证自己种族的延续,消灭因为核战发生出现的变异人。最为棘手的是一个金色的变异人。这个变异人不会说话,不与人沟通交流,但是却能躲避追捕与攻击。迪克设定:金色变异人所经历的时间线和人类不同,是逆向的。对于普通人类而言,过去是确定的,未来是不确定的。对他而言,我们所谓的未来,是他的过去。除此之外,便是他对异性有着无法言明的吸引力,如同原初的动物本能。由此可以揭示出原设定的深层对立冲突:作为进化的产物,面向未来前进的人类,却面临着要被保持原始本能的,沿着过去逆向而行的变异种替代的深刻危机。人类文明、情感完败于原始丛林法则。然而电影改编则抽离了设定的这一原初对立。主人公克里斯只是一个拥有预知未来能力的人类,而不是变异的特殊存在,影片中也不再有人类灭种的危机。也取消了主人公外形如金色希腊神祇的设定。与之前的《命运规划局》一样,改编影片亦添加了爱情线,克里斯为了营救心爱的人殚精竭虑地使用预知未来的能力。和原著小说变异人对异性仅仅是工具性的利用截然相反。
电影改编时添加满足迎合观众的商业化内容并非不可行,然而大幅度地消解原著设定的对立深度则不可取。轻而易举地弥合和消解原著设定中的对立,如何与大量复制雷同的快餐电影相区分?太过于贴近现实人物的处境,产生和一般商业片没有区别的情感代入,即便是假定目标观众也不一定会买账。因为即便是“从此以后永远幸福地生活着”的商业类型片制作,“也暗示趋向于伪装或者掩盖与每个角色的妥协相联系的不可避免的失落”。电影和小说一样,真正深刻的对立冲突存在的意义,是呈现出来给人观照并反思的。而不是仅仅放诸在浅表,予以泛泛的想象性的弥合。要在“接近差异的地方把握差异,而不是梦想它的同一性、它的纯粹性”。
二、叙事反转:认知性的推进
在小说和电影中,反转这一叙事策略同样是非常重要的形式手段。电影中的反转,一波三折,为起承转合这一模式平添更多引人入胜的波折。在短篇小说中,制造反转几乎是一个灵魂性的操作。迪克的特别之处在于即便是创作短篇小说,也不仅只有结尾处的反转,他会制造两个、三个,甚至更多。反转使得小说的叙事结构不再呈现为简单的直线形的平铺直叙,而是之字形的层层递进。电影中的反转能在一定程度上营造悬疑效果和紧张气氛,吸引观众注意。如果只是为反转而反转,为了制造单纯的猎奇效果,而没有将故事内容和内涵意义予以推进提升的话,那本质就是故弄玄虚,耗费掉观众的专注、期待和兴趣。
迪克原著中的反转,跟科幻题材本身不可避免的非经验性有关。这种可能世界中的不可能经历的性质,非常适合用大屏幕来进行呈现。对于日常生活经验的背离,不仅仅夺人眼球,能制造娱乐性、趣味性效果,且能激发人创造性的想象与思考,提供了一种认知性的路径。
我们来考察《异形终结》(1995)中的几个反转。该片设定为:人类互相厮杀时研发的机械杀戮武器自行产生了进化,无差别地攻击人类。其中反转一:荒野里抱着泰迪熊的小男孩是杀戮武器的一种进化类型。反转二:欲进入堡垒避难的断腿伤兵亦被击毙,同样是针对人类的移情演化的一种杀戮机器型号。反转三:由于不知道还有多少进化型号,留在堡垒内的人们开始互相猜忌,甚至互相杀戮。反转四、五:因为神神道道遭受怀疑被杀死的人却只是人类,而杀人者本身就是杀戮机器的一种进化型号。反转六:最后,与司令官相爱并相约逃出不毛之地的女性原来是一直未知,已进化出内在的血肉和情感的一种杀戮型号。
反转效果的营造,对于认知的推进,首先需要获得观众的理解。这一前提,使科幻电影在自然科学层面的认知性受限。因为在此层面上的认知,取决于社会平均教育水平。然而,在人本哲学的认知层面,受这样的限制却较少。《异形终结》中,反转建立在人类共情共识的层面。比如反转一、二对于儿童、弱势的同情,反转三、四中负向的人与人的彼此怀疑、猜忌、杀戮,反转五、六关于人造物进化的究极状态。反转推动了观众对这些共情共识的反思,挑战了我们既定的常识和规约。人性中的同情是否有错?被利用的话应该摒弃吗?为了自保而猜忌怀疑错了吗?即便不被利用又如何?到底以怎样定义进化、退化、人性?人造杀戮机器本身的反弑又是谁造成的?
不同于《异形终结》中的反转对认知范畴的分别立论,《全面回忆》(1990)的反转则是对记忆这一特定存在的反复认知。涉及记忆的矛盾存在是迪克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主题,背后隐藏着关于人的存在是什么的核心矛盾。原著小说中,道格拉斯首先因为对火星的渴望但身份又很低微而只能去记忆公司植入去过火星的虚假记忆。但这一操作激发了之前真正去过火星的记忆,揭露了他特殊的身份以及被消除记忆的真相(反转一)。他为了自保选择植入真实的关于火星的记忆是被植入的虚假记忆(反转二)。
电影改编有所调整,反转一之后,道格拉斯就开始了被追逐的火星之旅。事实上,这趟被追逐的火星之旅无论是从改编短篇小说叙事需要,还是从电影的奇观化效果而言,都可谓经典。时至今日,特效可能看来已经略显粗糙,但是这种光怪陆离的气氛特质,却颇为契合地映照了关于记忆这一存在的失之毫厘,却能使得人的存在谬以千里的本质。在影片中,最后精彩的原创性反转是:道格拉斯对于记忆的篡改并非为了自保,而是篡改自己记忆之前的道格拉斯本人,是一个反派人物,他需要对自己植入篡改的记忆来牟取利益。而当下的道格拉斯,即便知道了这一点,还是遵从现下自我的人格选择,做一个好人。虽然和原著小说的具体反转有所出入,但是毫不妨碍推进记忆这一存在并且与其相关的自我、人性的复杂与深刻。同时,还吻合全片充满戏谑的邪典风格。
迪克小说的反转特质,如同梦魇一般急转,步步进逼所有习以为常却不一定理所应当的“存在”。不反转,你就还停留在舒适的经验区感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无法尝试跳出既定的界限来看问题。改编电影如何利用好这一跳出自身所处的常态,搁置经验性认知和价值判断特质,无论是对形式还是内涵的推进,都颇有意义。
三、内涵:复杂性的表现
迪克对于存在的思考,充满着复杂的纠结。不同于逻辑矛盾,在哲学层面,存在本身就是矛盾的,矛盾就是存在本身。迪克只是用自己的表述将真实与虚幻、进化与退化、人类与人造物、人类大局与个体命运等矛盾存在聚焦放大,并呈现出来。这种矛盾相悖的部分,共生在一起。优秀的科幻题材电影与文学一样,最迷人的特质就是展现其可能与复杂性,拒绝简化和固定。它绝对不会无原则地将自己献祭于一种浅白与短暂存在里,而是永远启迪着人的好奇、想象、认知与反思。在理解基础上如何表现,也就是如何展示菲迪克这种纠结缠绕的矛盾,怎样引导观众去发现这些问题呢?事实上基于载体的不同,小说和电影的表现不可能完全一致。如何借用电影独特的综合性艺术的助力,就成为关键。
首先,矛盾不是肤浅直呈的。而《少数派报告》(2002)的电影改编就是对原著小说中矛盾呈现的粗暴简化。将预知未来这一矛盾存在的复杂性,仅仅简化为多数和少数的对峙。三位先知对于罪行的预测,有时候并不是一致的。这就是题名的由来。原著小说中,做出不犯罪预测的少数派先知,是预见到当事人在知道多数派报告的预测之后,决定不犯罪之后的判断。然而又因为其他的意志,当事人最后又决定执行犯罪。这时的预测是时间线最后的那位先知所做的。因而虽然一、三位的预测一致,但是其中纠结缠绕的细节和关节点非常多。这也就对预知能力提出了一个复杂的存在命题,未来会一成不变吗?人有了预知能力之后会如何面对被预知的未来?等等。然而遗憾的是,改编无视这一矛盾的复杂性以及对其抽丝剥茧的展示,仅仅表示少数派也可能是正确的。
矛盾展示同样不是非此即彼的。《双面魔神》(2006)就展现了善恶、自我、真实的一系列存在的复杂性:警察弗雷德被上司派去监控毒贩鲍伯,而鲍伯正是卧底打入毒贩内部却因吸食毒品已人格分裂的弗雷德。善恶集于一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我;幻象、预知、幻觉、超视力和真实所见的区别在哪里?
《银翼杀手》(1982)作为公认的迪克小说中翻拍最成功的作品,同时也是科幻题材电影中毋庸置疑的经典作品。作品在表现矛盾存在的复杂性层面超越了原著小说的高度。仅仅察其视觉元素,便同时呈现了未来与过去、东方与西方、特权阶级与蝼蚁草民、高科技与低生活等矛盾的纠结。它们不是潦草地堆积在那里,也不是剑拔弩张地对立并置在两侧,而是如同万花筒一般,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展示出一种瑰奇却自然的末世图景。而其影像基调抑郁沉闷,雨、夜、烟雾贯穿全片,其笼罩的未来就是看不清楚的秘境,有着无数解不开的矛盾存在。在其之后,几乎任何一部近地题材的科幻电影中都能或隐或显地看到它的视觉元素和影像风格的影响。
而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矛盾呈现,便是贯穿影片的,糅合了科幻、文学、哲学的“问题”与回答。这种终极性的关于人的存在的本质探讨的提出,是迪克被称为赛博朋克(cyberpunk)先驱的原因。耐人寻味的是,前半部的问题是人提问人造人的,以影片开端,辨别人造人的“移情测试”始;后半部则是人造人拷问人类的,最后以提问人造人的“人”的自我反诘终。什么才是人的存在?如果说那些人造人具备的人性成分比人类还要充沛的话,那么他们是否能称之为人?如果我们确信形成我们自我存在的关键记忆只是被植入的时候,那么我们到底又是什么?影片不断地拷问却一再延宕回答,将其复杂矛盾演绎得淋漓尽致。“我思,故我在。”迪克的移情问题设置在这里“以一种极具破坏性的、现代的方式重新激活了笛卡儿式的问题”;也“重新唤醒了笛卡儿式的怀疑”。电影改编用仿生人罗伊坐化前那首自证的诗:“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hauser Gate/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in time/Like tears...in the rain” 呈现了前者“我思,故我是仿生人”,同时还借此呈现了人造人的生与死、其存在的短暂与永恒的价值判断。也以疑似人造人的人造人杀手的梦中的独角兽来表现后者,并对原著小说题名《仿生人能梦见电子羊》点题,向这种复杂的矛盾呈现致敬。
从考察迪克小说的电影改编我们得到启示,他超前于自己的时代,源自拒绝二元对立的简单固化。矛盾存在是一个问题域,一个故事可以把一系列的问题诱发与呈现在一个具体的语境之中。这种呈现是一种可能性的提示,而非必然性的决定。而一部对他本意发掘的电影,则需要感性地执行这个哈姆雷特式的任务,表现这个世界的复杂,兜兜转转地回到这个认知的本源命题,思考存在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