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赖特与英式幽默

贾鸿丽

(内蒙古民族大学 大学外语教学部，内蒙古 通辽 028000)

英式幽默被认为是对某种语言和行动的概括，这种语言和行动往往具有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效果，且诞生于英国或深受其文化影响的前殖民地。在好莱坞在喜剧领域具有强大的统治力的当下，英式幽默往往被人们用以对标好莱坞的美式幽默，同出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的二者被认为代表了西方幽默文化中的两种风格。

英国新锐导演埃德加·赖特一贯以幽默著称，其最初以《屋事生非》等连续剧在英国赢得了家喻户晓的地位，在踏入影坛后，他在《荒野大指客》(1995)等电影中继续用英式幽默来俘获世界万千影迷。即使是在其进入好莱坞发展，与漫威影业合作后，赖特也没有放弃个人独特的幽默思路与实践，并没有如人们所担心的，在美式审美趣味或美式幽默之前失去自我。尤其是其“鲜血与冰淇淋三部曲”，更是成为在“憨豆先生”和盖·里奇之外，人们讨论英式幽默时必然提及的范例。一言以蔽之，英式幽默几乎成为赖特的重要标签之一。

一、情景与语言的错位

英式幽默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制造情景或语言的错位，如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或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越是严肃、重要的东西，越是以不严肃的态度来谈论它，也被称之为“板着脸说笑话”，或是事与愿违、歪打正着等。

以赖特的《极盗车神》(2017)为例，在赖特的电影中，《极盗车神》是为数不多的一部非喜剧电影，赖特在其中张扬的是自己运用刺激劲爆的配乐，以及营造令人热血沸腾的抢劫飙车枪战场面的一面。但赖特的英式幽默依然在其中俯拾皆是，也正是种种英式幽默，让电影显得剑走偏锋，不至于被混淆于美国海量的狂野炫酷动作片之中。在电影中，男主人公宝宝为亚特兰大黑帮老大道格开车，道格每次找到不同的人来进行抢劫，事成之后所有人坐宝宝的车撤离。宝宝以此来还他欠道格的债。在债务还清之后，本来以为可以浪子回头的宝宝又被道格以打断腿和家人性命威胁，不得不继续跟着道格做抢劫的勾当。这一次道格选择了邮局为打劫的目标，让宝宝以排队买邮票为由先去察看摄像头数目，柜台数目，员工与顾客的数目，以及有没有守卫，守卫有没有枪等。为了减轻嫌疑，道格还让宝宝带上自己只有几岁的儿子一起进邮局。然而邮局十分冷清，这让进去以后默默抬头看环境的宝宝显得十分突兀。此时道格一直在打游戏机的儿子悄悄告诉宝宝：没有防弹玻璃，一个武装守卫，十个摄像头，八个柜台，两个柜台有操作，十一位客人和四位员工，说完继续低头打游戏。已经有过多次犯罪经历的宝宝此时还不如一个看起来纯真可爱的男童，侦察话语从孩童口中轻描淡写、轻车熟路地说出，这就是一种情景和语言的错位，幽默效果也自然显现出来。

而值得一提的是，通常情况下，英式幽默中演员的肢体语言并不夸张，甚至一板一眼，具有绅士风度，却在一板一眼中又意外频出、跌跌撞撞，这反而能让观众会心一笑，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温文尔雅的“憨豆先生”。但赖特则在这方面进行着突破。最为典型的例子便是根据漫画《斯科特》改编而成的，极具游戏意味的《歪小子斯科特对抗全世界》(2010)。在电影中，斯科特为了追求到小花，需要击败小花之前的七个邪恶前男友。于是斯科特就如同打闯关格斗游戏一般莫名其妙地陷入各种打斗之中，并且击败每个人后还可以拾取金币。人物的打斗动作几乎全部来自红白机任天堂小霸王中的游戏，具有强烈的超现实感，而人物行为和画面则极为夸张，如马修突如其来的印度宝莱坞舞蹈，斯科特和洛克希打斗时的火焰掌和烟雾弹等，让整部电影轻松欢快，让人眼花缭乱。赖特在继承了英式幽默不以低俗、恶心作为笑料的传统时，又陷入借鉴了昆汀·塔伦蒂诺等美国导演的互文、解构等后现代主义手法来直击观众的笑穴。

二、“傻子干傻事”的小人物

“英国式幽默似乎就是自我贬低，以自负为大敌，其最终目的就是自嘲，嘲笑自己的缺点、失败、窘境乃至自己的理想。用英国喜剧演员查理·西格森的话来说，英式幽默与美式幽默的区别之处在于：‘英国人喜欢看傻子干傻事，而美国人则喜欢看聪明人干聪明事。’”可以确定的是，幽默的形成与具体的国情、特定时代下人们的审美心理等息息相关。人们基于英美的种种差异来命名和区分两类幽默并非是毫无道理的，英美人不同的制造笑料的方式，其实反映了两国人在潜在心理、愿望和关注点，以及对本民族自我定位等方面的区别。早期来到北美的移民面临九死一生的艰苦的开拓生活，夸张、直白、外放型的美式幽默代表了美国人在这种恶劣条件中生存下来，并迅速崛起的乐观心理。而英式幽默则不然。英国的历史和地理因素造就了其国民给他人的古老、刻板、保守内敛、沉默寡言的刻板印象。这也使得其幽默是内敛的、点到为止的，相对于给予受众单纯的喜悦，英式幽默更五味杂陈，甚至被认为有哭笑不得式的意味。

在英式幽默中，“傻子干傻事”的往往便是小人物，人微言轻，或有着种种无伤大雅缺陷的小人物的自嘲，实际上也是为观众代言的一种自嘲。观众极能体会到小人物所面对的缺点、失败、窘境以及理想遥不可及时的复杂心态，人对自己备感无奈而又无法全盘否定，于是索性承认(或导演代其承认)其“傻”，呆板或怪异、与他人格格不入以赢得观众的共情。例如，在《热血警探》(2007)中，主人公尼古拉斯·安琪原本是伦敦的巡警，结果因为自己工作太过出色和认真而遭到了同僚的排挤，被调动到一个偏僻的小镇当警察。小镇与世隔绝，据说已经几十年没有犯罪记录。然而就在尼古拉斯去到小镇的第一天，就发现有未成年人饮酒，有人酒后驾驶，还有人当街撒尿等。尼古拉斯于是“小题大做”地将他们都抓了起来。结果尼古拉斯带去警察局关押的那位酒后驾驶之人正是小镇警察局局长的儿子——同为警察的丹尼·巴特曼。在尼古拉斯和丹尼不打不相识之后，一件件看似意外，却让尼古拉斯怀疑是谋杀的死亡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然而小镇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地表示这些就是意外，除了丹尼没一个人搭理要查案的尼古拉斯，让尼古拉斯陷入被动中。然而敬业的他越挫越勇，索性一个人去直面罪恶。

尼古拉斯作为一个平凡而较真的警察，在伦敦和小镇都不断碰壁和吃亏，被别人恶搞，被女友嫌弃，这是赖特对他的一种贬抑，也是赖特对观众有可能遇到的困境的夸大。但这些困难不影响尼古拉斯一根筋地将案查到底，为了不孤军奋战，他甚至在超市买了许多喷雾分给青少年让他们帮忙，而他之前一直帮镇民抓的走失的天鹅也加入阻止罪犯的队伍中来，这些“战友”达到了意想不到的幽默效果。尼古拉斯的遭遇，正是一种英式幽默中的自嘲，是对自我和世界的不完美进行承认和真诚面对的体现。

三、英式幽默与黑色幽默的调和

如前所述，自嘲是英式幽默的关键。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英国在当代的衰落也使得这种不旨在让人开怀大笑，而是让人摇头苦笑的英式幽默继续风行。《金融时报》曾经就英式幽默进行研究，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大量英式幽默剧都为作者纳入研究的范围内，最终得出了英式幽默见证英国衰落的结论。文章认为英式幽默很大程度上是国家走向衰落的产物，面对曾经日不落帝国的没落，英国人选择了自嘲。

而也正是这种与社会现实的关联，让英式幽默与本来诞生于美国本土的黑色幽默有了结合的可能。黑色幽默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文坛，约瑟夫·海勒等作家用黑色幽默实现了用喜剧表达悲剧内容的目的。现实生活的荒谬、畸形和变态，被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凸显出来，受众在笑声过后，收获的是恐惧和绝望。这也是黑色幽默又被戏称为“绞刑架下的幽默”的原因。而在当代，荒诞的、与个体不相协调的现实生活显然并不仅仅存在于美国。英国同样有着环境与自我之间的矛盾，于是如盖·里奇等英国电影人就曾试图塑造乖僻的人物，如《两杆大烟枪》(1998)中的艾德和他的朋友们等，在这些人物的经历中，社会的残酷、无序、压抑的一面被折射出来。

而自称为盖·离奇影迷的赖特也是一位将英式幽默与黑色幽默进行嫁接的高手，在“鲜血与冰淇淋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世界尽头》(2013)中，一事无成、酒精成瘾甚至还罹患了精神病的盖瑞·金约上20年前的旧友奥利弗等一干人，回到家乡纽顿哈芬完成一个颇为荒唐的“啤酒马拉松”，就在观众误以为这是一个“老男孩”寻找青春和友情的故事时，赖特让情节急转直下，观众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外星人和机器人的出现。原来大量的人都已经被外星人进行了置换，他们拥有更完美的外壳，但失去了个体的自由而被外星人以秩序的名义统治，原来的肉身变成了肥料。盖瑞这才意识到为何一路上的酒吧都跟星巴克似的变得几乎一模一样。在被机器人包围的情况下，只有始终追随自己内心，没心没肺挥霍人生的盖瑞坚决拒绝被统治，用自己胆大妄为的胡言乱语气跑了外星人，而人类也重返农耕社会，为拥抱自由付出了代价。盖瑞的态度实质上也是赖特对于社会压抑个性、扼杀个体自由的反抗情绪的体现。

而我们可以注意到的是，由于时代环境的变化以及个人艺术取向等的区别，在这种嫁接中，赖特大大地淡化了“黑色”，而保留了“幽默”的底色，尽管观众可以明确地感觉到赖特对现实世界的挖苦，但是观众并不因此而感到绝望痛苦，主人公的命运虽然有一定的波折，但并不陷于无望的绝境，这与海勒时代黑色幽默中无处不渗透着令人揪心的苦涩大不相同。例如，在《僵尸肖恩》(2004)中，赖特的幽默体现在行尸走肉一样麻木生活的活人实际上和僵尸没有什么区别，肖恩等人日复一日生活得浑浑噩噩，以至于一开始都没发现身边爆发了僵尸之灾。这是赖特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异化人的讽刺和嘲弄。但赖特无意于让观众感到压抑和不安。在电影的结尾，僵尸和人类实现了和平相处，僵尸可以去做某些重复的工作而毫不厌烦，可以上娱乐节目，而肖恩变成了僵尸的挚友艾德则还和肖恩住在一起，还是每天宅在房间里打游戏。麻木的生活本身是值得批判的，但既然突如其来的灾难也无力改变这一切，不如就继续这样生活。电影中固然有荒诞和警醒的一面，但观众自始至终都得以保持休闲、欢快的心态。

当我们探讨埃德加·赖特时，无法回避英式幽默，而反过来，当我们总结英国电影中的英式幽默时，赖特也成为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可以说，英式幽默在赖特的电影中无处不在，成为赖特作品，甚至是赖特对世界进行重新阐释的一部分，而非赖特用以单纯吸引观众的噱头，而赖特在盖·里奇之后也丰富了英式幽默，使英式幽默不曾因浅显易懂、受众更广的美式幽默大行其道而远离人们的视野。二者是一种互相成就的关系。人们已经承认，幽默是人类对抗世间疾苦的重要武器，在处处存在对立的后现代时代，人们更是需要幽默的眼光来审视社会问题。赖特在英式幽默上的艺术尝试无疑是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