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关系视角下的当代国产电影
2018-11-14岳宗胜
岳宗胜
(哈尔滨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0)
亲子关系既是人普遍具有的人际关系之一,又是电影中体现导演对世界进行读解,为电影制造美学内核的一种方式。尤其是在一些个人风格明显的导演的电影中,亲子关系往往被用以表现导演对于本质生活的理解。当代国产电影中的亲子关系是值得我们进行总结和探讨的。
一、亲子关系与“我”的书写
在20世纪80年代,甚至90年代初之前,或曰在“第六代”之前,由于革命、国家等意识形态内容是电影的主要话语,个人的成长与喜怒哀乐往往是消泯在宏大叙事之中,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以及集体主义压抑、掩盖了个人叙事的自主和自在性。在国产电影的亲子关系中,“我”往往居于晚辈,而在导演有意或无意的处理中,“我”时常是缺席的。这方面较具代表性的便是田壮壮的《蓝风筝》(1993)。在电影中,“我”即小孩铁头,他是父辈一系列故事的见证者,而不是参与者。作为一个“拖油瓶”,铁头接触到了自己的三位父亲,这三位父亲分别代表了大陆的历次政治运动——错划为右派后被大树压死的亲生父亲,在大跃进造成的饥荒中因为营养不良而死的继父李国栋以及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批斗致死的第二任继父老吴。而母亲也没有因为一次次地改嫁而改变命运,最终也成为时代的牺牲品。电影表现出来的是讲述父辈苦难历史的渴望,而非子辈对自我伤痕的注视,三任父亲先后离去的历史遮蔽了属于铁头个人的青春。
即使是在抛弃了宏大叙事后,导演们依然会大幅度削减子辈在电影中的地位以凸显怀旧感。如在同属“第五代”的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1999)中,“我”只是引领观众走近父母爱情故事的向导,“我”不仅无法参与到当年父母离合曲折的爱情故事中,在自己成年后,也是远离父母的。只是在父亲死后,“我”回来为父亲料理后事,并在父亲工作了一辈子的学校朗读起父亲当年教的课文,点亮着母亲的回忆。除此之外,“我”在整个故事中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他者。
而随着时代的推移,电影人开始越来越注重“我”的书写,子辈在和父辈交往时的残酷、感伤、热烈,甚至矫揉造作等情感得到展示,如在霍建起的《那山那人那狗》(1999)中,父亲与儿子因长期隔膜,无话可说,但在这次送信之旅中,父子二人达成了彼此理解。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张杨的《洗澡》(1999)。大明长期离家在外,在误以为父亲病逝后才回到北京。在照顾了已到迟暮之年的父亲老刘和智力障碍弟弟二明一段时间,并经营起父亲的澡堂子后,也终于感动于父亲多年为家庭的付出。
包括年轻人钟爱的摇滚乐、暴力、性等足以表现主人公叛逆性和边缘化处境的亚文化,都成为当代导演镜头对准的对象,如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1994)中,马小军等军队大院的少年人一方面享用来自父辈的种种福荫,另一方面又试图逃离父辈的控制,以打架闹事等来填充自己的青春期生活。在娄烨的《周末情人》(1995)中,李欣、阿西背着父母成为情人,欣赏摇滚乐,最终由于拉拉的介入酿成血案。而在拉拉出狱时,他也有了孩子。父母在子女成长期间的缺位造成的悲剧很有可能会延续下去。
另外,当代国产电影中,亲子两代人的矛盾也被放大,成为电影中主要的戏剧冲突。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陈可辛的《新难兄难弟》(1993),以及韩寒受此启发拍摄的《乘风破浪》(2017)。与前述电影中父子关系只是子辈难以理解父亲,父子之间陷入冷淡的交际不同,在这两部电影中,父子之间直接爆发冲突,楚原厌恶父亲楚帆在自顾不暇之际还为朋友拔刀相助,在医院大骂父亲;徐太浪公然嘲笑父亲徐正太,并将母亲的死归咎于父亲。然而在他们经历了一次神奇的穿越之旅后,亲子关系错位为“兄弟”关系,子辈得以卷入父亲当年的种种经历中,于是理解了父亲的所作所为。“穿越”本身的奇幻色彩以及人物伦理关系改变带来的幽默感都成为电影的亮点。
除此之外,在部分儿童剧情片中,亲子关系被以一种励志性的方式呈现。考虑到对观众的教育责任,在这一类电影中,子辈在困境中往往保持了与父辈期待相一致的奋发和自强,最终实现迅速成长。如《背起爸爸上学》(1998)、《一个独生女的故事》(1994)、《漂亮妈妈》(2000)、《真情三人行》(2001)等。与前述电影表现的是亲子之间的对抗外,这一类电影中亲子两代人成为共同对抗命运的一极,主人公的命运被刻意附加以个体性的、与社会大环境无关的苦难,如亲子中其中一个罹患瘫痪、聋哑等残障或重病缠身等,处于子辈的“我”被塑造为坚强的青少年的楷模,并接受来自他人(如老师等)的帮助,电影的说教意味较为明显。
尽管上述当代电影在亚类型和目标观众群等方面并不相同,但在这类电影中,我们不难看到在亲子关系中,“我”的形象越来越鲜明,子辈不再只是一个父辈故事的旁观者和代言者,观众可以清晰地看到“我”的心路历程。
二、亲子关系与社会刻画
早年的国产电影常常并不会以亲子关系中的不和谐来书写生活的痛楚,亲子关系或是为革命话语所笼罩,如《地道战》(1965)中的高老忠、《白毛女》(1950)中的杨白劳等,他们的父亲身份往往是被其牺牲者的身份掩盖的。在革命话语之外的亲子关系中,亲子关系往往也是温情脉脉的。例如,在吴贻弓根据林海音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城南旧事》(1983)中,林英子和父亲的关系是美好的,原著中父亲和兰姨娘的暧昧,父亲抽大烟等让英子的母亲深感不悦的情节被电影悉数删去。父亲是家庭的庇护者,是女儿英子的依靠对象,当父亲去世时,英子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就宣告结束了。
而在当代国产电影中,一种畸形的、不健康的亲子关系开始以或显或隐的方式出现在大银幕上。这类亲子关系直指主人公生活的梦魇,其背后指涉的是某种存在严峻问题的社会状况,而并非电影为吸引观众故意设置的噱头。早在张艺谋的《菊豆》(1990)中,就出现了“弑父”情节。杨金山对侄子杨天青有着“父”的恩威地位,杨天青和菊豆私通后,对半身不遂的杨金山疏于照顾,间接导致了杨金山的死。而杨天青和菊豆生下的孩子杨天白则直接杀死了杨天青。三代人在爱恨纠葛中出现了两次弑父。后来这种弑父叙事又在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2006)中得到复现,两部电影中弑父都是对压抑、扭曲人性的封建制度的批判。
又如在顾长卫的《孔雀》(2005)、王小帅的《青红》(2005)中,畸形亲子关系折射的则是荒唐的年代。《孔雀》中的父母对弟弟说:“你哥哥和姐姐都是废人。”强制给其实并没有精神疾病,而只是偏执于梦想的姐姐打针喂饭。《青红》中父亲是到贵州支援三线建设的上海人,父辈曾经的满腔热血被历史绑架,于是父辈又绑架了儿女的意志。父亲不顾一切地要回到上海,违背了女儿青红的意愿,使得青红被小根强奸,最终这对爱侣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亲子关系成为权力暴力的一种折射。父辈本身就生活在强权之下,其权益处处被剥夺,无法得到尊严,而他们又将这种暴力法则施加给比他们更弱小的子辈,主人公处于这一时代的青春只能是荒谬而虚无的。
还有一部分当代国产电影,其中令人备感压抑的亲子关系则带出的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的阴暗角落。王超的《安阳婴儿》(2001),父辈是下岗工人、妓女乃至黑社会老大这样的边缘人物,极度贫困的生活条件使得他们的亲子关系自然也是不健康的。婴儿在电影中犹如一个物品,处于一种被遗弃,又被争抢,又最终流离失所的境遇中。随着黑社会老大被下岗工人打死,下岗工人入狱,妓女被塞进火车遣送回原籍,无论成人或婴儿在肮脏的现实中都几乎没有生存空间。而张猛的《钢的琴》(2010)则将目光对准了东北工业基地的下岗工人。为了在离婚后争得女儿小元的抚养权,陈桂林从借琴、偷琴,到最终召集哥们儿做了一台钢琴,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改变女儿跟前妻小菊走的现实,自己和女友淑娴的感情生活也一片黯淡。同时,正是在钢琴造好的那一天,卧病在床的老父也撒手人寰,陈桂林遭遇了双重的亲子关系的结束。陈桂林对小元的父爱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就造钢琴而言,与其说是陈桂林父爱的体现,不如说是他在明知婚姻失败、事业无成、养儿无望的情况下,追求的一次自我实现,也是那批身怀绝技,车、钳、铣、铆、电、焊等技能一应俱全但却无处施展,穷困潦倒的下岗工人,为逃离混着度日的生活而进行的一次狂欢。
三、隐性亲子关系与精神幽灵
在讨论当代国产电影中的亲子关系时,还有另一种亲子关系是极其容易被忽略的,那就是隐性亲子关系。这种关系并非真正具有血缘或社会联系的亲子关系,而是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由于真正的父亲的孱弱或空缺,主人公为自己寻找了象征性的“父”,这种父亲对于主人公而言,是一种精神幽灵式的存在。由于这种关系的出现本身就是欠正常的,他们对主人公往往并不意味着哺育、疗救与帮助。
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路学长的《长大成人》(1997)。电影被认为是对革命经典《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后现代式的互文。男孩周青对于自己当剃头匠的亲生父亲有着强烈的叛逆心理。在认识了传奇式的、见义勇为的火车司机朱赫来后,周青在潜意识中已经将朱赫来当作自己的精神之父。而在他和朱赫来交往的过程中,《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分别以小人书或小说的方式反复出现,朱赫来从保尔那里得到的精神力量,又传输到了周青的身上。然而朱赫来作为一个人道主义偶像,在周青的生活中只是个过客,只留给了周青一块腿上的骨头。之后周青怀念的朱赫来很大程度上是他想象的朱赫来,多年后的周青试图寻找朱赫来,可属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时代已经过去,他是注定找不到的。戴锦华认为,它的出现代表了“出生于60年代的一代人所遭遇的后革命的社会与文化现实,断裂且破碎的意识形态,制造着某种特定的文化匮乏和焦虑,因而呈现出了第六代所倾心的‘长大未必成人’的叙述主题”。又如在王小帅的《极度寒冷》(1996)中,齐雷将老曹当成了自己的精神之父,没有了老曹的指导和阐释,齐雷的行为艺术就失去了意义。与之类似的还有《昨天》(2001),电影中的贾宏声也在疯狂爱上摇滚乐以后,拥有了披头士乐队的约翰·列侬这一精神之父。相比起现实生活中被他歇斯底里地抽耳光的父亲,约翰·列侬更能代表他的个体欲望。而这种隐形的,看起来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亲子关系,也带出了一种另类的,体现了个体自我认同的心理秩序。
亲子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决定或体现了人的人生,它意味着血缘、情感与意识的延续或中断,为电影提供着取之不尽的素材。当代国产电影对于亲子关系的处理显示出多元且深刻的特征,原本只是物种繁衍的亲子关系,在电影人的镜头下,演绎着一幕幕社会图景或欲望奇观,诉说着道德政治寓言或人的真实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