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屈原学习什么?
2018-11-14
三百六十行,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爷。中华农耕是神农,教育界是孔子,瓦、木、石匠是鲁班,屠宰行业是张飞,纺织业是黄道婆,制笔业是蒙恬,相声行业是东方朔,涮羊肉行业是忽必烈……连小偷也有祖师爷时迁……大家千万不要拜错了。
我们写诗的人的祖师爷就是屈原了。
可是我们当代的诗词爱好者,一学习诗词就是先学平仄、四声、平水韵、《词林正韵》、八病十六忌……这些从屈原那里都学不到。
有人诗没写好,不知否定自己,却先否定古人。
有人这样对我说:“楚辞就是自恋的人带着高帽子发牢骚,然后失足落水了。”我对他说:“看来你的自恋倾向比他严重得多,小心失足哦!”他还不服说:“关键是不知道自己有啥值得自恋的,不是不想,这个真的没有。”他读了我的《端午戏题》,留言说:“这个节是该戏戏。提倡不让人快乐,还提倡自杀呢。邪恶!”我只得跟他发狠话了:我觉得你的诗还写得不怎么好,应先学习古人,否定自己,才能进步,你却先否定古人,连屈原也鄙视。这不是自恋吗?而且还不自知,说明自恋很严重哦。我的戏作,并不是你说的“戏戏”。看起来我的诗你也没有读懂。如果你连《离骚》也不愿读,或者读了还反感,还读我的诗干吗呢?
喝酒时常听人说自己酒量不大但有酒胆。好像现在许多写诗的人也是诗艺不精,诗才不大,却有诗胆,甚至是没有诗心光有诗胆。不识字叫文盲,不懂科学叫科盲,不懂诗应该叫诗盲。可是现在有很多诗盲正在写诗,还获大奖,出诗集,成了当代诗词名家。他们学了平仄,说李白也不懂平仄。他们说崔颢的《黄鹤楼》诗不合律,李白还做了崔颢的托。文革破四旧,毁了那么多文物,如今当然不能毁文物了,这些诗盲就诋毁名著名篇,连屈原、李白、杜甫都可以调侃嘲笑恶搞。何其“胆”大!
与此相反,另外有很多当代诗词作者,一味拟古。他们认为,当代诗词写得好不好的标准是看放到唐诗宋词里能否乱真。我认为这只是当代诗词创作经历的一个过程,而不是最终的目的和方向。就像我们创作小说不是为了放到曹雪芹、施耐庵、罗贯中、蒲松龄的作品中去乱真,创作游记散文不是为了放到欧阳修、范仲淹、苏轼的作品中去乱真一样,写诗的目的也绝不是为了放到唐诗宋词中去乱真。如果当代作品放在唐诗宋词中可以混为一体,那也只能放在三四流的唐诗宋词中,如果放在一流的唐诗宋词中我们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当代优秀诗词放在唐诗宋词里应该依然能够闪耀着当代思想的光辉。写诗只求酷似唐诗宋词,就没有了诗词创作的当下发展。传承是必须的,创新更为重要。不肯传承是偷懒和无知,不肯创新是更大的偷懒和无知。当代诗词要成为当代的一种文学样式,就必须要精彩出色地反映当代人的思想情绪和生活场景。唐诗登唐代巅峰,宋词登宋代巅峰,当代诗词登当代巅峰。当代诗词的立意和情感全是古人的,那就是假古董,是唐诗宋词的山寨版。生活在当代,连当代的好诗也写不出,不可能反而写得出优秀的唐诗宋词来。
屈原不造假古董,写他的楚辞;曹子建、陶渊明不造假古董,写他们的魏晋诗;李白、杜甫不造假古董,写他们的盛唐诗;苏东坡、辛弃疾不造假古董,写他们的宋词……当代有人造假古董,还以此为荣,沾沾自喜。
我们应该拜屈原为祖师爷。我们该从祖师爷那里学些什么呢?我们要向屈原至少学习三句话。屈原的《离骚》中有三句诗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
屈原的第一句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无论人生还是学习诗词创作,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应该投机取巧,不可能一蹴而就。
数千年来,农耕社会积累了旧体诗词的丰富的词语库和意象库,我们现在进入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语言习惯有了很大的变化,许多词语并不是拿来就可以使用的,如果我们按照平仄和押韵的要求信手拈来随意使用到诗词中去就会显得有陈旧感。当然并不是完全不能用。有人反对用“挂帆”“剪烛”“宵漏”等词语,说太陈旧,与现代生活不符,我觉得也未必。马路不见马,火车不烧火,轮船不用轮,也还一直在沿用,没人觉得陈旧过时。问题是你怎么用。当代的诗词创作爱好者应该有一种使命感,我们要进行实验,需要积累属于我们时代的诗词创作的新的词语库和意象库。使得我们当代创作的旧体诗词既富于时代感,又有诗意和美感。这个过程可能会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
有位老画家总结自己关于艺术的见解有二:一是创新,一是要有难度。“笔墨当随时代”,中国画需要创新,自无可非议。但衡量创新成功与否的标志,不仅仅在于“新”,更在于“难”,如果没有“难”,就没有了艺术的内涵。只有当你的创作不仅新奇,而且这种新奇的境界是别人难以企及的,你的创新才真正具有艺术史的意义。否则,“创新”不过如昙花一现,无法承受时间的考验。同理,诗词需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不创新就没有生命力。但这种创新也必须有难度,否则就没有艺术的高度。因为有了难度,必然是由小众化的作者,多样化地创作出优秀的诗词作品,供大众化的读者欣赏享用。目前诗词创作现状是小众化作者写诗给小众化读者看,他们的诗有难度却不创新;大众化作者写诗虽然创新却没有难度,所以诗词作品又没有人爱看。这种既创新又有难度的诗词创作实践,也需要漫长而艰辛的探索,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如果没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准备,有的艺术家包括诗人在内,就会浮躁,就会着急。许多荣誉称号如人民艺术家、大家、大师等是后人给前人的,但当代人正在互赠或自封。自我标榜自我吹嘘者,不是过于自恋,就是缺乏自信。当代诗词界,乃至书法绘画等领域,这样的人太多了。古代王者死后穿金缕玉衣,当代人穿了金缕玉衣满大街跑想证明自己是王者。
屈原的第二句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是一种诗人的执着,也体现诗人的风骨。诗人要有才情,更重要的是要有风骨。真正爱中华诗词的人,是把她当作自己的事业、信仰,甚至宗教。
林语堂说中国的诗词就是宗教。宗教解决人的精神和灵魂的问题,不是解决物质问题。中国现在连求神拜佛都是为求实现物质的欲望和满足,所以这些已不是真正的宗教信仰了。
谈到诗的发展,钱钟书说:“司马迁认为是‘死人的防腐剂’,钟嵘把诗当作是活人的止痛药和安神剂,韩愈的不平则鸣,一直到明清时代,文学成了欲望的替代性满足。”如果把写诗当成换得奖金和获取名声的工具,诗词也就变成了做生意的资本。当代许多评奖和大赛,正在将诗词这一精神追求向物质追求转化。
有的人号称自己喜欢诗,实际上是为了图个出名。有人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十几个头衔,有“世界文化名人”,有“桂冠诗人”等等,甚至有“中共九十周年诞辰九十位诗词名家之一”。我对他说,我相信名片上最后一个“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的头衔是真的,其余的头衔如果你以为是真的,那么你就是一个傻子,如果你明知道是假的还到处炫耀,那么你就是个骗子。
这都不是对于诗的真正意义上的喜欢,更不是屈原说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爱好。
凭什么人家要读你的诗?你为诗付出了多少?屈原把命也赔上了,李白吃过官司被流放,杜甫几乎一辈子颠沛流离,苏东坡、黄庭坚被贬谪到蛮荒之地,黄仲则更是穷病而死……唐人选唐诗似乎还不大肯选杜甫的诗,杜甫生前没有出过诗集,死后多年才出第一本诗集。我们很幸运,游山玩水,品茗谈诗。我们写诗,写的时候要认认真真当一回事,写完就不要当一回事,因为没有你的事,都是读者的事了。可是现在有许多的人,颠倒过来了:写诗时不当一回事,一气呵成,一挥而就。写完后当一回事了,又是求发表,又是买奖杯,宣传炒作,忙碌得很。读者是买不来的,他们精明得很,诗人应该老老实实写诗,争取有读者,一有读者就应该感恩。
屈原的第三句诗:“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这是诗人的优良传统。诗人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诗人的“小我”要与人类的“大我”息息相关。上天入地的漫游和求索,最终要回归故土。这才是诗。这才是屈原的漫漫修远之路的归宿。
纪昀评论陆游的《书愤》两首诗时说:“此种诗是放翁不可磨处。集中有此,如屋有柱,如人有骨。如全集皆‘石砚不容留宿墨,瓦瓶随意插新花’句,则放翁不足重矣!”诗人不是不能写风花雪月,但是全写雕栏玉砌,就像只有砖瓦,而无梁柱,总造不成像样的房屋来。陆游说:“位卑未敢忘忧国。”诗人的忧患意识应该比世人稍稍拔高一些,超前一些。如果当今诗人,只忧晓风残月,甚或饱食终日,无忧无虑,则诗人不足重矣!
有些当代诗词,“泪痕”“伤心”“断肠”“青衫湿”等等词语俯拾皆是,情绪很是低沉,却并不感人。屈原是因为“民生之多艰”而“掩涕”,杜甫是因为“国破山河在”而“感时花溅泪”“凭轩涕泗流”,李煜是因为亡国而“垂泪对宫娥”,苏轼是因为梦见“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亡妻而“惟有泪千行”,辛弃疾是因为面对“可怜无数山”的沦陷而“揾英雄泪”,陆游是因为“但悲不见九州同”而“悲歌仰天泪如雨”,又因为“曾是惊鸿(前妻)照影来”而“伤心桥下春波绿”……如果仅仅描摹伤心,却写不出伤心的理由,或者说出的理由一点也不充分,还哼哼唧唧,哀痛欲绝,怨天尤人,读者就会觉得你在无病呻吟。
诗人如果忘记“民生之多艰”,只为自己个人小我患得患失,甚至对于民生民瘼无动于衷,却只为自己的小痒小痛“长太息以掩涕”,那他肯定不会成为一个真正有价值和受人尊敬的诗人。
在此戊戌端午之际,我谨以此文纪念我们诗人的祖师爷——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