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视域下的欧格斯·兰斯莫斯电影
2018-11-14卢燕
卢 燕
(上海师范大学 谢晋影视艺术学院,上海 200234)
作为希腊新生代青年导演的重要代表,欧格斯·兰斯莫斯的影片拥有荒诞不经的叙事以及残酷冷静的镜头语言,具有非常鲜明的个人风格。兰斯莫斯在2005年交出了第一部叙事长片《吉尼塔》,并获得了希腊电影节最佳影片提名。而《狗牙》(2009)的问世,真正地让兰斯莫斯走出希腊、走进大众的视野,《狗牙》收获了一系列电影节的青睐,包括获得了戛纳“一种关注”大奖以及打败众多佳作成为角逐第83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一匹黑马。其后,欧格斯·兰斯莫斯继续保持自身的创作风格,每隔两三年制作一部影片。《阿尔卑斯》(2011)提名第6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并收获最佳编剧,《龙虾》(2015)则在第68届戛纳电影节上提名金棕榈奖并收获评委会大奖。希腊电影向来在国际影坛上较为低调,而兰斯莫斯在电影节上的屡获好评使希腊电影继安哲罗普洛斯后再次吸引了大众的注意。近些年来,希腊的金融危机使得国民失业率居高不下,民众的悲观悲愤情绪逐渐攀升。在这种矛盾的社会背景下,兰斯莫斯的作品折射出了整个希腊青年群体背后的精神状态和思想意识。而存在主义作为影响非常深远的现代西方哲学流派之一,最早出现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战争使国家满目苍夷、民众伤痕累累,经济的倒退不得不让人们关注生存的问题。在当代语境背景下,存在主义更像是一种非理性思考的思潮,它让人们直面自己的存在,直面生死、恐惧、孤独、困苦等人生体验。
一、异化荒谬的生存处境
海德格尔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为,人们孤独无依,面对的是一个无法理解的世界,即一个荒诞的世界,人永远只能忧虑和恐惧。在兰斯莫斯的作品中,导演和编剧常常亲手建立一个异化的世界体系,这个体系封闭狭隘、令人窒息,人们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中看似正常实则扭曲麻木。在《狗牙》中,导演呈现了一个病态的五口之家以及一系列在他们身上匪夷所思的思想和行为。父亲帕萨里斯是整个家庭权力的中央,他同妻子一起利用围墙将自己的三个孩子与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三个子女的生活只局限于围墙内的方寸之地,没有电视广播,没有通讯网络。影片的开始是一卷磁带被放入收音机中,随着开始键的按下,收音机里传出了女声:“这天的新单词是:Sea、Highway……Sea的意思是木扶手皮椅,就像客厅里的那张……Highway的意思是强风……”儿子站着听着收音机的内容,大女儿身穿白色吊带坐在一面镜子前眼神四处游离。影片中的父母推翻了正常世界中“词语”的意思表达,词语被重新赋予了新的含义。其实“词语”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是人类为了方便教育、表达含义而给了它们定义。在存在主义中,“存在”是指人的存在,而不是某种物的存在,因为物体只能是处于“在”的一种状态,只有等人发现才能定义它的存在。父母控制着三个子女的思想并灌输他们指定的教育方式,三兄妹无条件地听从父亲的指示,并按照父母的教育建立着自己的思想意识。
而影片《阿尔卑斯》虽然没有和《狗牙》拥有明显的封闭空间,但人物同样处于一个异化荒谬的处境中。主角四人都有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分别是救护车司机、护士、体操教练以及体操运动员。同时他们也是一个叫“阿尔卑斯”团队的成员,这个团队其实是一个私人的地下组织,专门为特殊的人群服务。特殊的人群是指刚刚失去自己的至爱、亲人、朋友等以至于无法走出悲痛的人们。四人的工作就是负责扮演已故之人,帮助顾客缓解痛苦。团队成员游离于各个家庭中扮演着拟定好的角色,为了成为一名好的“演员”想尽办法贴合死者生前的一切,包括服装、喜好、说话的语气等。尽管他们努力地扮演着他人,影片却呈现出了生硬的对话以及木讷的表情。整个团队通过表演来获取利益,顾客寄希望于他们来弥补缺憾,两方各取所需。
在存在主义中,将“荒诞”一词表述得最深刻的莫过于哲学家阿尔贝·加缪,他的作品中充满了荒诞与反抗。他认为这个世界是不合理的且充满了荒诞,与人内心的理想状态形成对立。他深刻地揭示了人在世界上的孤独感,世界日益异化而人类日益孤独化。在影片《龙虾》中,剧情和人物同样充满了荒诞与反抗。这部获得了戛纳“一种关注”评委会奖以及金棕榈提名的影片延续了之前几部影片诡异怪诞的风格,它跳脱出了一个封闭的家庭、一个封闭的团体,展现了一个封闭的社会,这是一个建构在极端婚姻制度下的反乌托邦社会。影片的前半部分发生在一家高档的度假酒店,男主人公大卫被强行带入这家酒店。影片中的社会不允许单身者的存在,无论是离婚的还是丧偶的,落单的人都会被强制带入这家酒店。酒店有着严格、荒谬的规定——单身的人只有45天的时间来寻找另外一半,否则将会变成一种动物,而变成什么动物将由你自己选择。而如果想延长更多的时间来寻求另一半或者逃避变成一种动物,只有通过去丛林里抓捕其他逃亡中的单身者。而影片后半段的故事则发生在单身者的丛林中,男主人公大卫在经历了反抗后逃亡到了丛林,原以为逃离了魔爪,却发现进入了另一个险地。酒店和丛林的存在是两个极端体系的代表,势不两立的对立之分,一个必须有伴侣,一个必须单身,进入了他们各自的领地,就必须服从他们的规则。
二、人与他人与自我的生存关系
人活在这世界上,无法避免的就是与他人进行交往。存在主义以人为中心,关注个体的存在,因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存在主义重点关心的问题。萨特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即“他人就是地狱”。他认为别人作为个体的存在对自己构成了威胁,只有心甘情愿地受别人操控,或者反过来去操控别人。海德格尔和萨特都认为人与人的关系是对立的,由此一来,在存在主义的观点下,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呈现一种疏离、冷漠的状态。
(一)人与他人:冷漠的交易关系以及暴力
在欧格斯·兰斯莫斯的影片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总是充满冷漠,互相的交往也仅仅是为了交易。影片《阿尔卑斯》就是一场交易之下的表演,人物失去了自我,因为利益也可以变成任何一位他者。护士Rosa周旋于不同的家庭,在痛失爱女的家庭中,她戴上已故之人最爱的运动腕带,叫着父亲母亲;在灯具店老板的面前,她扮演着一位顺从的妻子。交易关系同样出现在影片《狗牙》中,克里斯蒂娜被雇佣来满足大儿子的性欲,她还将交易的法则教给了男主人的大女儿。
暴力往往展现了施暴者的强势一面,以压倒性不容反抗的力量掌握着全局,这种强悍的力量往往压迫着试图挑战的弱小者。影片《龙虾》中,无论是高级酒店还是条件恶劣的丛林,都体现了居高临下的粗暴统治。如酒店中自慰的男人受到了惩罚,他的手被放进灼热的烤面包机中;丛林里偷偷接吻的人被割掉了嘴巴,成员被警告如若发生性关系则会被割掉生殖器官,残忍且容不得一丝丝反抗。无论是社会暴力还是家庭暴力,暴力是现代社会强烈反对的。按照萨特“他人就是地狱”的说法,人要么受别人控制,要么控制别人。
(二)人与自我:存在先于本质以及自我的异化
萨特提出了“存在先于本质”的观念,“首先是人存在、露面、出场,后来才说明自身……人,不外是由自己造成的东西,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一原理”。即人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都是通过自己的行为而创造出来的。欧格斯·兰斯莫斯影片中的人物往往互相充满疏离感,在面对自我的时候,人物也往往表现出一种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带给人焦虑感,同时也证明了人物对于自我身份模糊的焦虑感。《狗牙》中三兄妹生活的一切状态皆是在父母封闭式教育下逐渐形成的,当姐姐受到外界新鲜事物的挑动后,她对于自我的存在形成了疑问,她开始好奇围墙外的世界。她深受父亲的理念影响,认为只有自己右边的牙齿松动掉落,才能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从而离开家。于是她兴奋地举起哑铃敲碎了自己的牙齿,以此加速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存在主义认为,人有选择的权利,选择自己成为怎样的人,人的本质是通过自己的选择而创造的,三兄妹中的姐姐率先尝试开始另一个自我的人生。
在存在主义理论中的世界是荒诞的,社会现代化的到来改变了人们生存的方式。个体的人无法拥有归宿感,从而形成了人的异化。萨特认为:“异化既不是一种自然的宿命,也不是人性固有的特征。它是通过被加工的物质所中介的其他人的时间,在确定的物质环境的基础上,实践所遭受的否定命运。”“异化”并不是固有存在的,也非必然会存在的,是外界物质社会的异化推动产生了人的异化。在兰斯莫斯的影片中,所有人物都具有异化的表现形态。在影片《阿尔卑斯》的最后,护士Rosa一系列疯狂的举动证实着她内心的焦虑不安和躁动。她冲进舞厅,肢体争执最后绊倒父亲的舞伴;她用椅子用力砸破玻璃窗,在一片碎玻璃中闯入她所服务的逝者的家里,嘴里重复念叨着背过的台词,疯癫地喊着别人“爸爸妈妈”。她沉迷在亲手创建的世界中,正是现实的残酷让她留恋虚假的善意。《狗牙》中的家庭呈现了极端的教育,人物刻板幼稚又单纯。《龙虾》中的人们情感冷漠且疏离,这都被视为异化的结果。
三、自由与悲剧论的生存方式
存在主义认为人的自由是绝对的。“萨特通过人的存在、人的自由来否定上帝的存在,既然上帝是不存在的,没有什么既定的规范原则,那么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人作为独立的个体,拥有绝对的自由来做出选择。“存在先于本质”也说明人是先存在了之后,再通过个人的选择和行为来决定自己的本质是什么。但是在兰斯莫斯的电影中,人物大都在充满压抑、集权的封闭空间内没有自由,包括受到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禁锢。在这种情况下,人物为了完成自我身份的认同以及寻求自由进行了反抗。逃离禁锢之地是正确的且迫不得已的选择,当《龙虾》中的男女主角选择穿越丛林、走在无尽的公路上,以一对“非法”伴侣的身份试图再次回归城市时,此时的他们既不属于酒店,也不属于丛林,更加不可能属于城市,他们以一种渺小的姿态迎来了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在存在主义看来,人类虽然有选择的自由,可以做出选择却无法选择未来。唯一能够知道的未来便是死亡,每个人最终都会走向死亡。影片中的人物以一种疯狂的方式拼命打破原有的规则而寻求自由,却发现此后也失去了归属感,自由之后面对的是更加看不清道不明的道路。《龙虾》的男主人公大卫如此、《阿尔卑斯》中的女护士如此,《狗牙》中的大女儿更是如此。这样的生存方式恰恰证明,在整体荒谬异化的大背景下,人物关系疏离冷漠,最终置于对立的、矛盾的处境将是必然的。兰斯莫斯的电影结尾从来不会给予人物确切的命运结果,《狗牙》里的大女儿是否逃离了那个家,如果逃离成功,她该如何适应围墙外的生活?如果逃离失败,她又该如何面对专制集权的父亲?《阿尔卑斯》中的护士在影片的结尾处于一种疯癫的状态,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龙虾》中大卫和爱人逃亡到城市的一间餐厅,镜头在大卫用刀准备刺向眼睛时戛然而止,大卫有没有刺瞎自己的双眼,他和心爱之人能够以“非法身份”生存下去吗?许多问题在影片中被提出却没有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