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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的尖叫

2018-11-14

山东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幽谷野猪

赫 高

1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幽谷村沉浸在巨大的寂静中,除了零星几户人家的灯火,就剩下天上的几颗星星。

从我的祖上开始,整个家族世世代代在这幽谷里生活。到我出生那会儿,据说世界已经大变样了,山外是繁华新世界,而山内的幽谷,依然郁郁葱葱,天然而原始。幽谷的四面都是山,山高崖陡,丛林茂密,植被与湿地让整个山下常年空气湿润清凉宜人,这是山水和植被的好处,像摇篮和屏障将那块土地包围起来,空气很好,冬暖夏凉,我们几十户人家住在幽谷中,风调雨顺自给自足,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

“天快黑了,门窗都关好了啊,不要再出岔子了。”

我祖父曾这样说,那还是好几年前了,现在他去世了,他曾是幽谷中唯一的村长,一个热爱自然万物敬畏天地生灵的人。我现在还记得他和乡亲们祭拜山神的样子,他养过野生动物,常去山上采药,戴着斗笠,像个世外高人。我与他性格有些相似,因为我敬佩他,从小便希望自己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几十年前幽谷中是危险的,据说那时山中还有老虎,我的一个堂亲就在年幼时被老虎叼走了。一路的血啊,那残忍,老辈们讲起来还感到心悸。

如今清净多了,虎狼早已消失,但危险还在,岔子从没有停过。

比如丢了牛,丢了鸡,收拾东西,少了东西,坐下歇息,没法安心歇息,数羊,少了羊,数人,丢了魂,赶紧去喊,点上香喊魂,然后沐浴,星星上来了赶紧去做饭。饭吃好了,去捉野味,点上杉树啊松树啊松油啊,装进小火笼子点上火,这点小火远看像星星,草丛中难免蛇虫鼠蚁,小伤难免,大伤也有过,务必都得注意。人仿佛可以有源源不断的麻烦,只要他还活着就得面对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

幽谷中常有尖叫,因为地方小,尖叫也就显得刺耳、清晰,那声音在幽谷间撞来撞去,真是有意思。

我们吃了饭,在门前坐着说话,隔壁三叔家放着收音机,那里面飘出悠扬的邓丽君的甜歌儿。我母亲收拾好碗筷,给父亲补好衣服,腌了几棵菜,准备关门了。

除了黑,山里人没有怕过什么,因为黑中他们看不见生灵,在山里,与人同居的不止是人,还有无数的生灵,苍蒙山连绵起伏,自然少不了各种花草虫兽。白昼里山人眼明手快,遇事不怕事,天一黑就不同了,人在暗,它们在明。

除了蛇,在这个时候,野猪也开始频繁地出没,像我这样耳根子灵的人,几乎能听见风中草叶在野猪路过时扇动的沙沙声,那声音带点儿粗粝,危险,暴乱,就像战争片中深夜进村的敌人,两只眼睛在月光下露着冷冷的想要隐蔽起来的凶光。

有一次我甚至听见屋后的丛林里飞过一阵仓促的蹄声,根据那蹄声我又分辨出蹄子的形状,当然是野猪无疑,从上次的事情看来,野猪已经下山,开始试探着占领到了民宅的附近,本以为只有一只,再也不会遇到,没想到居然又来了一只。它们也许开始了对食物进行跟它粗糙毛发一样野蛮粗粝的野心与进攻。

至于被它们糟蹋过的粮食和土地,从习以为常到无法忍受,越来越考验着人们忍耐与对抗的极限。

乡亲们又在扎稻草人,我不晓得这能派上多大用场,因为我还没告诉他们,我真的听见了野猪在房屋附近走动的声音,或许他们知道,但不能拿它们怎样。就在去年,庆叔在与野猪的搏斗中被咬伤了腿,从此瘸了。

2

我坐在树杈上看天,看一会儿又闭上眼,闻风中的气味。九十年代的黄昏,风中的炊烟真如巨大的晚宴,那里面滋味繁多,却很醇厚,闻一闻都陶醉。

我闻到了风里有要下雨的气息,并在那湿润的气味中分辨出猪粪和猪鬃。这并不奇怪,经过一整天太阳的炙烤,傍晚平息下来的空气逐渐层次分明,灰尘次第沉淀,空气干净了些,各种气味得到挥发,我分明闻到了雨要来和野猪已经来过的气息。

大奥,看啥呢?

我没作声,跟我说话的是猫子,这是直觉。

他见我没作声,转到我面前来,看见我闭着眼。

你干嘛,闭眼睡觉啊还是养神啊?

闻。我耸耸鼻说。

闻啥?

风。

风里能有啥味儿,谁家做饭呢吧。

就会吃,我闻着明儿下雨。

你知道?这大晴天,你看今天那好日头。

不信打赌。

赌就赌,几毛?

一块。

好。

有胆儿明天你别带伞,淋你个落汤鸡。

好啊,看看你有多神气。

结果当然我神气了,还没到吃午饭,外面就噼里啪啦下起来暴雨,一直下到傍晚,从梅庄下来他还得跟我共用一把伞,我的伞又不大,淋了半边袖子。他给了我一块钱,还说佩服我,问我怎么闻出来第二天下雨的,我说我不知道,他又不信,我说我真不知道,就是感觉,他说怎么又成了感觉了,不是鼻子闻出来的吗?难道你的鼻子天生这么灵?我说这大概跟鼻子关系不是特别大,他说你不用鼻子都能闻嘛。

天气的变化在我意料之内,尤其变化较大的气候前兆,都能在风与云气中体现出来,我所说的这个“闻”,与其说是闻,不如说是“听嗅看”加上所有感知的“察觉”。就是爷爷在我更小的时候教我的“一切的气味”,这气味包含了全部大自然散发出来的气息,包括云、雾、田野、土壤、水、虫兽的声音、树林、冷暖,它们之间绝对是相互影响并具有一定自然规律的,人长久生活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自然而然潜移默化耳濡目染到一些常识,这种能力也许你自己也没发现或无从解释。如果“气”有所变,就是天要变了,比如你感觉到了春天的光与温度,你就会觉得桃花要开了,这种几日之内的精准度在于年复一年了解的经验,而一日之内闻出天气也是从日复一日的经验中得出的直觉,我从“气”中闻到了一种变化,第二天不仅下雨,还下大雨。这与其说是直觉不如说是经验,每个季节都有他的特别,每天的每个时辰也有它的特点,无论风雨云雪雾霜雷星月虫蚁鸟兽哪怕太阳的气味,都能体现出天气的变化。教科书上这叫“物候学”,在我们这儿没那么高深难懂,说明白点就是感觉。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猫子,他无比痛快地把赌输了的那一块钱给了我。他说话算数,我很是服他,也喜欢跟他玩,作为一个男人,哪怕还是男孩子,哪怕是光屁股小男孩,也应该说话算话,这样才算男人,配得上做男子汉大丈夫 。

我拿着从李猫子那儿打赌赢来的一块钱去买了一包酸梅粉和“唐僧肉”,一毛钱一包,“唐僧肉”其实就是一包沾着酸甜粉末的果肉,还有一些小零食,一二三毛钱一包,比如“果丹皮”“老鼠屎”“无花果”,“老鼠屎”也是一些小粒的酸甜的东西,样子当然就像老鼠屎。名字五花八门,想象力夸张又老土,但那时有钱孩子才吃得起,我们常常只有在小卖部门口远远看着咽口水的份儿。唐僧肉跟我手掌一般大,里头的小玩意儿有滋有味很招人稀罕,我拿回去给我堂妹吃。剩下的二毛钱也给她了。

后来他就给了我一个“天气预报”的绰号,还让我给他讲解是怎么“闻”出来天气的,有时候傍晚我坐在门前发呆,他就学我,也煞有介事盘腿坐着,像个胖和尚。

又闻着啥了?他问。

没啥。

明儿啥天气?

晴天。

好嘞,这次不敢跟你赌了。

你闻,猪粪味儿。

闻到了,过会儿他说。

真闻到了?

真的,你家猪圈飘出来的。

不对,我说的是野猪。

不可能,都是猪粪,都一样,你闻见的一定是你家猪圈的猪粪味儿。

不是,绝对是野猪,因为我在目盲山闻见过野猪粪的味道,我绝对不会闻错。我们甚至在深夜听到过狗的尖叫,绝不是见到鬼的尖叫,也许是猪狗交锋时的尖叫。

敢不敢赌?猫子说。

又赌,怎么不敢,我说。要是野猪真来了,你就输。

行啊,赌五块,要是真上门来了可好了,我就给你们宰了它,大家分吃了,一头野猪可值两头家猪呢。

我可不敢,我不敢杀生,也不指望吃上你的猪肉。

嘁,胆小鬼,不信打赌。

又打赌,你真是欠打啊,把你那点赌的本事都拿来对付野猪吧,人们会感谢你的,大猫英雄。我嘲笑他。

3

十来天之后,又是深夜,在那黑暗中再次炸出了尖叫声。

“野猪啊!野猪!”

野猪都已经开始游荡到门前了。大柳子半夜上茅房,居然撞上了野猪,起初还以为是鬼呢,将他吓出一身冷汗。想起一年前与野猪的一场大战,一帮人也没斗过一头猪,还弄废了我叔一条腿。

大家迅速起床,比那次马三半夜被蛇咬之后更迅速,我想我的速度是最快的,因为这应验了我的推测,我站在门前,看到了更壮观的一幕,几乎近处所有的屋灯都瞬间亮起,然后是开门声,吱呀,吱呀,这次是柳子家,柳子那粗狂的声音像一种炸开的闷雷。在这声闷雷中,我再次闻见了野猪的味道。

快带上家伙什!

众人赶到柳家,只见门前一片混乱,犁耙粪箕玉米棒子青菜南瓜拱了乱七八糟的一地,野猪早不见了踪影,循着野猪蹄印找了一阵,在沟渠那边找不着脚印了,只好回来,还是等白日商量对策吧。

第二天又听说王屠夫在过洞卢坡的时候被一群野猪撞翻了,一根野猪毛没捞到,还被踩了一脚,几天下不来地。

往年闹旱灾洪灾,今年风调雨顺,却要闹猪灾了。半个月不到,十几亩的花生水稻菜地都被祸害得不成样子。我的姑婆瘫坐在田野里破口大骂,我真是痛心,她都一大把年纪了,走路说话都省着力气,却因为野猪而愤怒得浑身无力,本来种点小菜指望卖几个钱,结果全被那帮畜生糟蹋完了。

村民对野猪皆是愤愤然,在三爷家召开了会议,男女老少悉数到齐,这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次因为野猪而开的会议。我的三爷就野猪惨无猪道丧心病狂野蛮粗鲁人神共愤的恶劣行径,和这些年因为野猪而遭受的惨重损失,以及被丑陋野猪伤及的无辜人群,进行了愤慨激扬的发言。像猫子这样的最为激动,一方面热血沸腾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方面嫉恶如仇敢于尝试新鲜与富有挑战的事儿。

铁定要想个法子,捉个几只,大家有什么建议提出来,一起对付。

不能胡来,野猪惹恼了会咬人的,你忘了庆叔的腿?

当然想到了这个。

野猪精着呢,我妈一直没作声,突然来这么句。

谁能把野猪捉着谁是英雄,大伙儿说。我们这群孩子里一定有不少想做英雄。

去买杆猎枪。

贵着呢,而且枪这玩意儿能不用就不用,你忘了老祖父的教训了?也就野猪使得上猎枪,你又不是打猎为生,还能专为几头野猪去买杆猎枪?

找镇政府。

去过了,人家没钱呢,不管你们这档子事。他们说,发挥你们的智慧,我相信你们能战胜野猪的。

这话谁说的?猫子问。

乡长。

他啊,听说官肚子比野猪还肥,胆儿比针线还细。

如今只能来硬的。

但也不知道野猪们在哪啊,有时碰到,也不知道拿它怎样,大晚上去地里守着吗?能找着窝就好了。

哪有那么容易,可以做个陷阱。猫子说。

其实陷阱他们早就做过,只是没想到野猪如此聪明,只要掉下去一只就别想再下去一只,好像它们真会相互传授经验教训,哪怕死的那只有去无回,剩下的也会从此绕道而行。因此那个陷阱就废掉了,白挖了,弄不好还得掉个人下去,后来这方法就废了。当然自那之后村里人和野猪也没有正面冲突过,猫子估计是想见识见识野猪如今进化聪明到了何种地步。就当实验吧,他说,实在不行,咱再把土填上。

猫子为这个行动兴奋着呢,过去他想过这么做,但有那个贼心也不能有那个贼胆,因为凡是“野”的东西都不好招惹,谁也摸不准它们心里想些什么,惹恼了可不跟你讲道理。大家都见过野猪发狂的样子,有一次村里十几个大老爷们围住两头各一百多斤的野猪,非但没捉住一只,还累得七零八落,撞坏了不少庄稼和手脚。大家是能避则避,用最庸俗的老话说就是,人何必与畜生过不去呢?

但现在大家同仇敌忾,要众志成城对付那畜生了,竟将它作为人类的对手,商量着策划着认真对待,仿佛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待遇从一个一无是处不值一提的野猪,成为了可以与人类抗衡的难以对付的事物。猫子有时两眼放光,仿佛无趣的生活突然有了颜色,这种颜色是从那枯燥无味的课堂与试卷中看不到的,那眼中的光亮也是我从来没在他生活中看到过的,他上课时总是两眼呆滞充满厌烦,毫无疑问,他不会是个学问家,他是个地道的厌学者,大人眼中的歪门邪道爱好者。从他的神情中我分析出一切了,他一定不时在心里想象着一群野猪在野地里狂奔,它们滚圆的肚子就像安装在四个撑竿上的大皮球,当它们吃饱喝足路过陷阱的时候,“噗通”一声巨响掉下去三两头,然后它们开始在黑洞坑里头四处乱撞,就是爬不上来,不停挣扎,哀嚎,终于累了,在里头歇着,而他将带着乡亲们拿着绳索扁担木棍叉子等等所有用得上的家伙什,将野猪们从深坑里“捞”上来。

或者他想象他英勇无比,身手敏捷麻溜厉害,跟几个兄弟上山捉猪,别说一出手马上成功,至少英勇厮杀之后收获累累,想象他从未有过的眼明手快明察秋毫,一打一个准,一猎枪啪啪的,几乎百步穿杨,那些野猪们只要出现便难逃他的魔掌,他那强壮的小腿肚子和大手肘子力大无穷,摁下野猪就是一顿爆揍,然后是降服和捆绑,然后七七八八抬下山,迎接乡亲们热烈无比的赞叹和掌声。那个时候他那跟野猪一样红光满面的圆胖脸蛋上露出这辈子从未露出过的得意忘形,几乎类似于功德圆满的满足与欣慰,也许有那么一刻他还体会到了做英雄的感觉,并了解了像他的祖父那样被人爱戴和夸奖的荣誉感。接下来他还会幻想乡亲们抬着野猪欢呼着下山去,烧水褪毛,杀猪庆祝,在火烧云红艳的黄昏中老少中年皆是一脸喜庆欢乐,空气中都是猪油猪肉的香气。很久没吃过肉的穷孩子们搓着他们脏兮兮的小手挥动着邋遢的小袖子在空地里玩,然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亦快哉。

猫子想到这些一定会傻笑。从他语气里我就能想象出他做梦都会跟野猪相关。我虽然没报什么希望,但我抱着侥幸,只是这个侥幸不够强烈的,而且每当侥幸的心理一出现,我母亲那句“野猪们精着呢”就在我脑子里晃啊晃,令我很不爽。

花了几天时间做了个很好的深坑陷阱,不过野猪都精着呢,能不能逮着它要看运气,用别的手段又怕伤到村民,铁夹子就曾害了砍柴放牛的人。我们的陷阱就设在离山窝不远、靠近农田和菜地的地方,那个时候没有一块地是荒废的,都种满了粮食庄稼,花生地瓜毛豆果子,只要曾被野猪糟蹋过的地儿,我们都实地考察过,最后选择了这里。

天快黑我们才回到家里,从树林中穿过格外凉爽,我们都挺兴奋的,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尝试着去捕野兽,而且根据自己的想象,总觉得会有所收获。那天晚上没有星星,屋后林中的风仿佛也格外阴郁,比起往常的沙沙声,仿佛因为枝叶的湿润,让摩擦更显得沉闷。

一场暴雨后,我们在陷阱里发现,果然有所收获,是只猪崽子。虽然离制造陷阱过去都快半个月了,但野猪的聪明狡猾也是众人皆知。

要不要抬回家?

这么小,不好吧,吃也不好吃,卖也不好卖,这么小,多惨。

放了它,跟着它去找它的母窝。

我们将它放了,跟着它到了野猪林。半个太阳还在山顶上,一个小时以后整个山谷就要黑透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四五个人盯着那只小猪,总算没有白走一趟,找着它们老巢了,然后听到了动静,它们出洞了。天哪,大大小小十几只野猪,大大小小,小的居多,大的约有一百多斤,幸好没有很大的,若是碰上几百斤的,要下手就会比较难了,那家伙皮糙肉厚,铁扎子都扎不进去,一棍子打上去都没啥反应,人多还得有巧谋妙计呢。

我们开始紧张起来。

动手吗?难得遇上啊,万一逮着了呢。猫子很兴奋。

你不要命了吗?我说。

我喜欢这些小猪崽啊,捉它们总是容易的吧,捉回去养着,将来吃肉啊,免得它们长大了猖狂。

你以为那么容易吗?它老娘老爹都在旁边呢,当心跟你拼命。我说。

因为无论从任何一方面讲,我们都不是野猪的对手,山大地大,这一带它们比我们混得更熟,就算在我们熟悉的地方,它们也强过我们,因为它们四条腿。而夜晚就更别说了,我们是睁眼瞎,它们却白天一样地撒欢四处奔跑,一会儿工夫已经跑出去七八只,不知道又有多少庄稼要被祸害了。

越来越看不清了,只能凭听觉,但又不能暴露,因为猪可不夜盲,它们开始四处乱跑,整个山都沸腾了,那欢腾劲儿仿佛几十亩大地高粱都能被一次啃个精光。

回头再商量吧,得借猎枪。

只能用猎枪了,朝乡镇派出所打电话吧。

接下来要准备的东西可多了,枪还未必一打一个准,别的就更别说了。

过两天就要去山上捉野猪了,我坐在树上,风吹着我的脸,很舒服。那句“野猪精着呢”还在空气里不断晃荡,在树叶间转着圈儿晃荡,尤其那个“精”字,仿佛“成了精”般一遍遍在我脑子和眼前晃荡。这么多年来村里多少人想过多少办法,庄稼还是没少被野猪糟蹋,望着一地碎苗和渣渣真是心疼。

野猪究竟能有多精呢?比人更精吗?比人精更精?我们村的人精也不少啊,怎么没一个能把猪精给治了呢?风柔柔地清凉地吹在我身上,很舒服,我想这个时候很精的野猪们也许兴高采烈成群结队地下山来,准备舒舒服服地吃我们的庄稼呢。

4

一伙子人在山脚下上香,拜了山神,然后上山了。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上山杀生,惊动山神,是要先表敬意的。

人猪大战就这样开始了,十几个人匍匐在据点附近,猫子的呼吸都兴奋着。

它们出现了,山上开始有了动静。严肃的对峙即将开始,一群人对着一群猪,空气仿佛要凝固了。

三爷说了,斗不赢就上树,要见机行事随机应变。上树对我来说是容易,但见机行事不容易。

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正式地大规模地跟野猪正面交锋过,几年前那次不同,那次太凌乱了,没经验,几个人人心涣散,这次看上去好一些,但仿佛也没啥底气。因为只要想起被那畜生咬伤踩坏的我叔那条腿,我心就凉透了。我们熟悉人,熟悉家猪,却对野猪不甚了解。一开始我们只是躲着,静观其变。野猪们很乐呵,猪步悠闲自由自在,并没有发现在它们周围有一大群人正埋伏着,不怀好意要逮它们。

说实话,野猪长得真是丑,长嘴脏毛眼睛贼。但有一刻我觉得它们也很可爱,尤其是小猪崽儿,在它们身上,我居然看到了世上任何生灵那天真无邪的憨劲儿,我甚至有些同情起它们来。

但马上猎枪声就响起来了。响声很大,吓我一跳,幽谷中回荡起各种尖叫,人的,猪的,大小不一,带着不一样的情绪。从猎枪响起第一声开始,场面彻底乱了,人与猪都开始躁动起来。因为猪跑了起来,而人要盯着猪。绳网,铁棍,套索,铲子,猎狗,不管粗鲁暴力,只要是武器全部上,我简直无法形容那场面的混乱与极端,甚至带点儿好笑,因为实在太不专业,也毫无章法。

没打中,有一处冒起了尘土,几只野猪也受到了惊吓,一定有击中的碎石弹到了它们的尾巴或屁股,突然迅速蹦起来。

慌乱中又响了几声,几声枪响后我听见了猪的嚎叫。那一枪让丛林躁动起来,再打,就打不中了,彻底乱了。

盯着中枪的!摁住它!往死里打!

当心它的嘴和蹄子!

阿七,瞄准它的喉咙。

我瞄不准啊,它一直在动。

大家不知道该如何帮忙,都跟在后面,试图给它一棒子,朝着那龇咧的丑陋的猪嘴下去一棒,没效果。别的地方更皮糙肉厚,一棒子下去像打在草皮上,它朝着每个有人的方向露出凶狠的眼神。野猪跑了,我跟在它后面没命地跑,长荆棘绊了我一下,等我爬起来朝前看,它已经不见了。

但猎狗追上去了,它跑得很快,也立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几分钟之后我们听到了一声惨叫,等跑过去的时候,猎狗已经倒在血泊里了,它的脖子都快被咬断了。

阿七的猎狗就这么牺牲了,一嘴的猪毛和泥巴,躺在地上很凄凉,而那头据说被打中臀部的野猪,早不知道去哪了。

“不要跟大猪斗!很危险!人不能死在猪面前。大家捉猪仔吧,一百斤左右的可以应付,大家小心!阿七,你的猎枪务必要瞄准!”

我去找我的大伯,我听见了他的嚎叫。但当我赶到的时候,被看见的一幕惊呆了,我那个看上去木讷的汉子,抱着野猪腿死活不放,样子英勇,却让我想起“马大哈”,猪被打中了,哼哧乱叫,被粗绳网网住,死命挣扎,一边跑想甩开我大伯,网也被拖出去好远,好在它越挣扎越困住四蹄,我的大伯用尽全力要阻止野猪往前跑,将野猪卡在了一个大石头和木桩间,然后爬到猪身上,想要将它按在地上,他似乎还想用自己的胸膛发力替代其中一只手,用另一只去掏绳索绑住猪腿。谁知我大伯一坐上去网绳便松了,那家伙觉得身子宽松了不少,居然挣脱了绳子跑了起来。

快下来,放它走!七叔喊起来。但大伯没有下来。

我的大伯被那只野猪驮着在丛林中风驰电掣地飞跑起来,他或许有些胆怯,因为有个成语叫“骑虎难下”,在这个情况下,野猪与虎狼差不了多少,万一他滚落下来被猪蹄乱踩,那会死得很惨。

但我的大伯骑着那头其丑无比的猪跑出去了,几个人跟在他身后,却帮不上忙。野猪皮糙肉厚,不怕摔不怕疼,荆棘树桩对它来说不过是挠痒痒。它闯向任何地方,开始往陡的地方跑去,因为被围攻得急,迅疾的四蹄在一种突然的陡峭中乱了频率,只能滚了下去。

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猪也在不远的地方哼哧呢。

快!快抓住它。

快快快,大奥,快来帮帮我。

趁着它摔得两眼发晕的瞬间,我们迅速凑上去将四只猪蹄绑上死结并连在一块,这下它没法跑了。为了不让它挣扎,强叔给了它一闷棍,那家伙安分了。

5

我盯住了一只,不大,也不是崽子,在它纵身一跃逃进灌木丛的时候我没有胆量同样跳进去,哪怕后来我看见它一只猪腿被手腕大的粗藤绊住我都没有鼓起勇气冲进去将它打倒或揪它尾巴。

我显得有点孬,我不仅怕麻烦,我还怕疼,怕摔,怕被猪咬,我怕的事儿可多了。要是碰上打仗和要血性的大事,我准是派不上用场的,还得靠那些真正的汉子,比如猫子和我的大伯,他们才是不怕死的爷们儿。

棒子棍子是打不死它们的,猎枪不够,只有用刀了,但太残忍。当你看见血从一个活生生的动物身上流下来,你就知道什么叫心狠手辣了。

但仁慈在这儿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我听着从山中不同地方传来的声音,猎枪声,喊叫,摔跤,草丛里的沙沙、奔跑、树枝折断的声音。声响们有些令人激动,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做缩头乌龟?细细想来,这算是一件好玩的事,人一辈子能做多少下得了手的事,我打过鸟,打过野鸡,打过兔子,一帮人在山谷中追野猪,这本来就是年轻的、热血沸腾的战斗,看上去残忍,何尝不是种潇洒。

我尾随它,像个阴森森的人,我觉得有些兴奋,也有些害怕,兴奋来自年轻,来自某种无法形容的荷尔蒙,暴力的,张扬的,一种要在野蛮世界大干一场的勃勃朝气。而害怕来自未知,因为那不是人也不是你可以完全预料的野物,你不知道它会做出什么野蛮举动,说不定它一个尖牙就能让你死。

我跟着它走了几十米,终于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一个不怎么高的断崖的下面,但它上不去,它的腿太短了,身材却太胖,它也许有些累了,脚步慢了起来,眼睛也开始不再贼溜儿四处乱看,它躺在断崖的下面,那儿阴凉,寂静,泥土松软,还有小花小草,它果真消停了。我亦步亦趋,找了个最好的位置,绕到它看不见的断崖的左边,我趴在断崖下端,离它大概两米,我寻思直接跳上去先用大棍子迎头给它痛击,因为它一动不动,闷头一棍可以让它晕乎几秒。

我是这么认为的,一切生灵的脑子都是重要的,一旦脑子受到重创,那就是致命的重创,我意识到这点,给它的猪头来了一击,感觉没有打中,因为棒子弹起来了,它的头可真硬真经打啊。我这么想着,又挥了一棒子,它仿佛有了点痛觉。

我真是心狠手辣,我出生以来从没做过这么狠的事,不,应该是连这样的念头也没有过。

效果被我猜中了,我给了它迎头痛击,打在它的头颅上靠近眼睛的部位,我看见它痛苦的样子,它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了,它似乎不辨方向,在原地迟疑了几秒,我寻思要不要继续给它一击,这是“妇人之仁”。几秒之后它站起来,准备走,我后悔了,再一棒子下去,只挨着它的屁股。

它跑得更快了,我为我几秒钟的仁慈而后悔,跟一头与人不讲感情的猪,付出仁慈意味着抓瞎。

我开始准备心狠手辣了,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存法则。高级动物和低级动物之间的较量,在这野蛮器械的连接上,将用一方的死亡达到目的。如果它不死,等它暴怒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咬我,置我于死地。

我继续跟着,想着它四条腿要真是飞奔起来,像我这种整个幽谷的跑步第一名也不是它的对手。到了比较空旷的地方,再一惊,一个哧溜它就不见了,我在一秒内分析出这样的处境,因而真正豁出去了。我觉得不能打草惊蛇了,看它逐渐平静下来,才开始跟着放松,否则到嘴的猪肉就飞了。

它没动,我靠近着,我打算不再耽误时间了,我的木棍两米多。我寻思再给它一棒的时候得用上之前的三倍力,这样至少能让它晕乎五秒,有五秒,我能再给它两次击打。

我忘了说了,在我手上还有一把斧子,那是伯伯拿来开路的,遇着挡路的,一斧子下去枝叶尽断,斧刃锋利得很。我一直没想着使用斧子,这玩意儿显得太暴力,一斧子下去血肉之躯会怎样?血涌出来会不会显得太残忍。

问题是也得有那个眼力啊,虽然我劈柴很准,但猪可不会站在那儿让你瞄准。

在我准备偷袭它的时候,发生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没有料到它突然急转头朝我冲来,那张猪嘴朝我咬过来,我被它拱倒在地上,翻在地上滚了三圈,吓得差点屁滚尿流。

我站起来,发现它开始有些烦躁了,这是最危险的,虽然它还是个刚长开的崽子,但我也是个刚长开的崽子啊,像我这么俊朗的后生,在幽谷里不多呢。我虽然在山里长大,但论粗鲁,是远远比不上野猪的。

当它再朝我跑来的时候,我还刚站稳,一只受伤的手肘子还麻着呢,等我回过神来它都快到跟前了,初生猪崽子胆也肥,我根本来不及抬起手挥动我的棒子了,更别说用三倍的力气了。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我记起了我那把斧子,为了不让那野蛮而邋遢的丑野猪靠近我,我顺手由下而上挥动我的斧子,那力道也是没谁了,就跟我小时候朝天扔石子儿似的,比谁扔得高,扔得远,所以这抛物的力道是没的说的,比劈柴和砍柴更得心应手。

我只记得自己一挥手,那斧子好像砍着了,因为我感到了一种来自粗糙肉体的阻碍,也许是肚皮那儿,猪一个激灵,从我身边蹿过去。它彻底怒了,转过身再次朝我冲来。

我打过架,但没跟四条腿的打过,我跑不过它,也不能让它咬了再踩。我期待哪怕一秒的静止,然后在那空隙中下手,对准它的猪头砍下去。

是的,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了刽子手做的动作,我对准一只猪头,砍了下去,我没有去想后果,因为我不想死。那一斧子并不准,但又有些作用,很令我满意,因为它感觉到了痛,嚎叫了一声,而且我只要它倒下,不想场面太惨。

但它没有倒下,它还在挣扎,继续朝我发起进攻,我看着它耳朵旁边在流血,那好像是天门的位置。它的挣扎让血流得更快。

我又朝它砍了几次,我数不清,但三分之一是没有打中的,那挥舞浪费了我的力气,我不知道它究竟还有多少力气,反正我有些累了。

它来咬我,猪嘴拱来拱去,而我只能爬着走,最后我的衬衣给荆棘扒拉得破烂了。我滚到一旁的一个坑里面,腿摔惨了,正流血,衣服也破了,被猪嘴扯得稀烂,只好脱了。

猪也累了,因为它流血太多,我看着它也停下来了,躺在那儿,喘着粗气。

我为这一战感到心惊。这是我第一次对生灵如此下手,我想起我坐在门前柴垛上看天,美丽的夕阳红照着我的脸,世界祥和如一种至高的境界,仿佛宽阔的仁慈的爱,那时我还觉得我是个特别仁慈的内心柔软的人,我爱人类,爱家乡,爱动物,爱鸟类,爱牲畜,甚至爱虫子。但现在不是的,人一旦举起刀,一旦有了一念冷漠,便对一切下得了手吗?

我的心狠手辣在一头猪身上获得了效果,而我不怎么开心,我开始理解电视上那些被逼着开枪打死敌人的人,虽然打死的是想要打死的人,但第一次开枪的人,就像任何第一次让手沾上血的人一样,他的内心一定很复杂。

像我现在这样。

对不起,我说,我不得不这样对你。

下辈子投胎做个人吧,我说。我像我父亲和祖父一样不爱见血,血让人想起死亡与残忍,想起生命。

我爬到野猪不远处坐下来,它的血还在往外流,流进旁边干净的丛林的泥土和花草中,它还在哼哼,但是已经跑不动了,它的体内除了哼哼还有一些类似于英雄末路的悲凉的无力的喘息,但没有我的喘息那么匀称和平稳。我对它的伤害危及到了它的生命,我似乎感到它的五脏六腑和静脉穴位都在相继难受衰弱,我甚至听出那缓慢微弱的走向灭亡的过程。我把我耳边别的声音摒弃掉,去认真听一头野猪垂死的“哼哼”,它到底是强壮的,一个野生的、霸道着活过的自由的动物。

它的流血比它的哼哼更悲凉,那血汩汩地从伤口处流出,虽然慢,不像河流那样,但令人看去如此悲伤。我估计它哼不了多久了,因为它只有那么多血,它在流血。

我爬到野猪旁边休息,喊猫子,喊强叔和大伯,我喊了好多声,没有一个人回复我。我不能让它把血流光,猪血是个好东西,不能浪费。猪血汤放上葱花,那个嫩,那个爽口,还有益健康。但做好这道猪血还真需要水平,一个不小心,血就老了,入口粗糙。

我们人类喜欢吃血,却不觉得自己是“吸血鬼”。

我想我得离开了,我试着能不能扛起它,或者拖着它下山去,整个山从当初的沸腾,开始变得宁静,但时不时会从不同地方响起猎枪的开枪声和迅速奔跑的声音,那奔跑扯着荆棘,扫动着枝叶,发出沙沙声。

我喊,快来帮我!

6

将它死拉硬拽拖着走,看上去挺狼狈。路不平,丛林里根本拉不动,只好扛在背上,这头猪至少八十斤,放在平时我不会觉得重,跟它斗了一场,已经没力气了,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当他们看到我的时候,露出了一种惊讶的表情。像我这样眉清目秀喜欢傍晚坐在柴垛和大树杈上装得像个活菩萨一样慈悲正经的人,一个平时说话轻声细语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后生,居然扛着一头流血的猪出现在他们面前。我身上血迹斑斑光着膀子的样子,像刚从鬼子营逃回来。

它只剩最后一息了,我站在那儿,很容易令人想象出一种无比激烈和狼狈的场面。他们是群斗,群殴,一群人对付一头猪,我是单挑。

他们夸我,夸我厉害,夸我终于逮到了野猪。猫子来帮我,他们朝我欢呼。

看上去斯文秀气,原来这么猛啊,张英雄,张大奥英雄,我没看出来呢,你也会这么心狠手辣啊。

听到这句话我不高兴了,他一定觉得他是在夸我呢。

我们带着家伙什和野猪下山了,四只猪仔,大的两只,不大不小的一只,最大的有一百多斤,其他的都逃了。只有我捉住的那只,是属于单枪匹马的战果。收获不小,伤也不少,六子叔还被猎枪打中屁股,他已经站不稳了,大伯是内伤,伤筋动骨一百天。至于其他的皮肉之伤,什么擦刮摔跌血瘀青紫啊,不值一提。

差不多了,山寂静下来,天快黑了。

猫子还没回来,我们又上山找他,当找着他时他累得躺在地上大声喘气,旁边躺着一只野猪。猫子和小巴浑身上下跟野猪没有任何区别,脏得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但他站起来,咧嘴一笑,那白牙让人很放心,还好,还没死。

这场人与猪的战争暂时告一段落。当我们从山里下来的时候,看着温馨的灯火有一种战争胜利归来的感觉。

褪毛水都烧开了,铁定了能捉着,打算是要庆祝一番的。

如猫子所愿,他可以吃到野猪肉了,虽然并不是单挑英雄,虽然并不完全如他所想,但与他梦中的场景相差无异:他见到了那一群滚圆的肚子就像安装在四个撑竿上的大皮球,看到了在野地里狂奔的野猪,它们四处乱撞,有的被抓住,有的被瞄准,中弹,有的被围攻,不停挣扎,哀嚎,终于累了,歇着,而他跟乡亲们力大无穷智勇双全机智灵敏,终于有所收获。他在这尖叫着快乐的队伍中唱歌。

快要饿死了,杀猪!做饭!

杀的是我捉住的那只,因为它已经流血流得厉害,得抓紧。至于猪仔,先在猪圈里养着呢。

是的,杀了它,放它的血,拔它的毛,吃它的肉……

野猪宴就要开始了,地点在三爷家,那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笑声不断,由几位村里最好的厨师掌厨,空气中都是猪油猪肉的香气。很久没吃过肉的穷孩子们搓着他们脏兮兮的小手挥动着邋遢的小袖子在空地里玩,然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亦快哉。

猫子看上去得意极了,快乐极了,他那跟家猪一样红光满面的圆胖脸蛋上露出这辈子从未露出过的兴高采烈,也许有那么一刻他以为他是大英雄。差不多,他与野猪的厮杀虽不是单挑,但野蛮与勇气并不亚于我。

这是大家第一次如此快乐地凑在一起吃野猪肉,空气是宁静的,跳动着雀跃和欢喜。月亮比之前更亮,星星更多,天快黑了,门窗都关好了啊,不要再出岔子了啊。如果野猪们来寻仇,一起对付了!人们从不同地方一起出发,像赶集,像节庆的集体晚宴。

“呜噜呜噜呜噜,吽——”幽谷的青年们发出搞怪的叫声,伴着那些笑,仿佛节日到来。

我找了个比较僻静的柴垛坐着,在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瞪大眼看着那好看的黑暗,星星和月亮凸显了那种奢侈的黑。我喜欢天完全黑透的样子,什么也看不见,那种黑让你觉得你就是世界的唯一和中心,因为除了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你的眼睛让你相信了这种唯一的确定性。

你在干嘛?

发呆。

不是在听、在闻吗?

闻到了。

什么?

血腥。

杀了猪,当然有血腥。

不是那个。

那是哪个?

你闻,我把手伸到他鼻子旁边。

什么啊?

手上有血腥。

没有啊。

有,我杀了猪啊,手上有血腥。

这个啊,我服了你。这有啥啊,你都十几岁了,杀头猪有什么啊,又不是杀人。

你懂什么,吃你的猪头去!

那我去了。他扭头走去的样子真像个胖猪。

他们还在吃,他们吃饭的样子仿佛人生没有黑暗,因为那黑暗他们也爱。我在黑暗中发呆。脑海中一遍遍闪现我拿着斧头砍向那头野猪的样子,在这斧头向下砍的画面中间,又闪现着祖父与村民们跪拜山神的样子,一种残暴与虔诚,交替着出现。

他们吃着肉喝着酒,双手油腻啃着猪腿,打着嗝拉着家常,灯光照着他们健康的脸。那语气与笑声就是生活自由的面貌,他们很淳朴,容易满足,容易感激生活,那感激来自生活、争斗、黑暗、危险,来自一切,因为一切都不可怕,不重要。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人与自然那些微妙的关系,其实并不复杂。人活着,吃,睡,平静,就像黑夜一样朴素,那来自内心,一种惊心动魄和非凡富贵。

我听着他们说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柴焰在黑夜中闪烁,香气在空中弥漫,孩童的尖叫与猫头鹰的尖叫,像喜悦热闹中的高音,他们在吃饭,仿佛一种歌颂,歌颂粮食和清净的黑夜。

夜里,我说不清是真的还是做了一个梦,我听见了尖锐的叫声,不知是人还是动物。我看见一大群野猪站在我的床前,好像要咬我。我使劲挣扎,使劲喊叫,但我却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出。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猫子跑来告诉我,圈起来的小野猪都不见了,可能是它们的爹娘连夜赶来救走了它们。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惊问: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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