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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上法从散原授
——说马曜诗

2018-11-14

心潮诗词评论 2018年12期

马曜教授是20世纪我国著名历史学家、民族学家、教育家,是云南众望所归的学界领袖,也是有成就的诗人。

马曜(1911-2006)字幼初,洱源人,白族。1931年秋入上海光华大学经济系,师事国学名家钱基博先生,以诗才为钱氏所重。1939年到西南联大进修文史一年,受业于陈寅恪、罗庸、刘文典、魏建功、陈梦家。1947年被聘为云南大学文史系讲师,兼国立昆明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1949年升任副教授。1950年,参与组建云南省民族事务委员会,任副秘书长。1951年,参与创办云南民族学院(今云南民族大学),任副教育长。任云南大学历史系教授,创办云南大学学报《思想战线》,任主编。1979年调任云南民族学院院长,并任国家民委委员。1980年任国家民委学术委员会委员。历任中国历史学会主席团成员、中国民族学会副会长、西南民族学会会长等学术职务。创办《民族学报》,任主编。1983年任《云南民族学院学报》主编。1988年受聘为《云南省志》副总纂。1996年受聘任“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学术顾问。主要著作有《西双版纳份地制与西周井田制比较研究》(与缪鸾和合著,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马曜学术论著自选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云南民族工作四十年》(云南民族出版社,1994)等。主编《云南各族古代史略》(云南人民出版社,1977)、《云南简史》(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1991,2009)、《白族简史》(民族出版社,1988)、《中国历史大辞典·民族卷》云南部分。

马曜先生是民国时期就成名的诗人。1948年,他的《茈湖精舍诗初集》列入“国立云南大学文艺丛书”出版,熊庆来先生题笺,罗庸、王灿、钱基博、徐嘉瑞、刘文典、阎毅诸先生序,王灿、白之瀚、马骢、王学富、周均、张天如、王颂陶诸先生题诗,均对其诗歌成就予以高度评价。云南民族学院中文系原主任蔡川右教授为之注,以《茈湖精舍诗注》为名,于1992年由云南教育出版社重新出版。借纪念马曜先生逝世十周年的机会,撰作此文,略陈己见,并作为一瓣心香,奉献于灵前。

一、马曜诗的师承:无上法从散原授

古人论诗,特重师承。严沧浪云“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就是讲学诗的师承和取径问题。马曜诗渊源有自,入门正,取径高。他的师承,一是家学,二是师授。他诞育于清德雅望之家,受业于名宿大儒之门,志芳行洁,情深才妙,于是成为古典诗词的行家里手。

马曜作诗,最先受父亲马东初影响。马东初是晚清秀才,官至县令,素以诗名,有《抱霞轩集》。徐嘉瑞《茈湖精舍诗初集》序说:“东初工诗,辛亥壬子之交,与鹤庆蒋心月及余住碧鸡台下,相与唱酬无虚日。”可见他的诗歌热情和造诣。马曜自序说:“忆昔受化于先君,十四岁学为诗。先君见而弗信,更命题,立就一首,则大喜。浸渍濡染,遂成痼癖。”他在庐山养病时,以写诗谴病去愁,写好后即邮寄父亲,马东初将其珍藏,累然成帙,去世时遗嘱儿子将诗稿出版。罗庸序说:“洱源马君幼初,少承家学,殚心篇什,苦思力索二十余年。”徐嘉瑞序还说:“幼初既承庭训,又常从钱子泉(基博)先生问学。子泉先生尝与余称其天姿颖异,则信夫幼初之诗,渊源有所自也。”并感叹“东初有子矣!”就是说马东初有了继承其诗学的后代。良好的家庭文化和诗词创作背景,使马曜从小受到熏陶并进行有意的训练,从而得以有效地继承传统文学的精神和写作方式。

王灿题诗说,马曜作诗“无上法从散原授”,又在序中谓:“尝居庐山,从义宁陈散原先生游。散原先生者,海内诗家正宗。凡言诗者,罔不推服。”散原是陈三立的号。陈三立是晚清“同光体”巨擘,民国时期旧体诗坛领袖。其诗内容博大,风格雄健。梁启超《饮冰室诗话》说:“其诗不用新异之语,而境界自与时流异。浓深俊微,吾谓于唐宋人集中,罕见伦比。”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说:“五十年来,陈散原称雄海内。”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后,日军占领闸北,散原先生隐居庐山。当时马曜从上海光华大学毕业后在江西任教,因得肺病到庐山静养,于是有缘与散原先生交集。他拜谒陈散原,从他那里得到诗歌教诲。“无上法”是佛家语,即最高法门。这里是说马曜得到当时中国最杰出诗人的指教,获得作诗的正宗法门,“亲炙日久,企向自正”。故其诗与散原诗“颇有逼肖处”。

马曜学诗,也得益于王灿先生。王灿序说:“幼初时时过从,以诗相质,并以余为能绳悠纠谬,属厘定其集。”王灿(1881—1949)字惕山,清末留学日本,入东京明治大学学习政法。他是云南近现代政坛特别是法政界的重要人物,亲身参与了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同时又是著名的学者和诗人,著有《知希堂诗钞》。他曾任云南住南京政府代表、民国最高法院推事,与江南名家如金松岑等交游。陈衍称他为“滇中近代崛起不可多得之诗人”,在近代滇南诗坛与赵藩、陈荣昌鼎足而三。他高才博学,阅历丰富,交游宽广,付诸吟咏,便形成了沉郁顿挫而又横恣矫健的风格,深得当时一些诗坛大家推重。马曜与王灿是两世之交,能得到王灿给予他作诗的引导和指点是何其幸事。

这么好的学诗机缘,是不容易碰到的。家学传统与师承又互相作用,使马曜的气质和创作都保有古典韵味。他又上探杜甫、李贺、李商隐、黄庭坚诸大家堂奥,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以聪慧天资和深厚学养将各家优长冶于一炉,然后独出机杼,成自家面目,如其自谓“从千古心思才力中化出”者。所以他的诗品味正,格调高,在现代旧体诗词中“鹤立鸡群”。

二、马曜诗的时代性:国破城春争眼底

马曜是才子,文采风流,但绝非只知吟风弄月的文人,他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是立志改造世界的实践者和革命者。他“历劫生当大乱时(王灿题诗)”,身处内忧外患的时代,义无反顾地投身拯救国家民族的行列,于1931年加人中国共产党。在光华大学读书时,积极“从事社会运动”,参加抗日救亡工作。他一生致力于民族独立、国家富强和人民幸福的崇高事业。因此,以诗反映时代,表达忧国忧民之情及社会理想是其诗的重要内容。他的地下党战友王颂陶题词“国破城春争眼底,漫拈针线事弥缝”正指出了这一点。上句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凄凉景象和社会现实大量表现在他的诗中,下句说他要用诗笔和行动补救国家之危难。

马曜感时伤世的诗写得较为隐晦,蔡川右先生称其“不即不离,微指隐击”,这让他的政治诗不是空口叫嚣,而是有形象,有典故,有意境,艺术性强,耐人寻味。1936年在庐山所作《听雨》七首,本是描写自然界大雨滂沱景象,但其中流露出浓郁的家国之思,其二、四、五云:

卷地来鏖百万兵,摧崖折树撼檐楹。

寒衾一夜难成寐,卧听中原鼎沸声。

一夜雨倾万斛泉,排虺喧扰梦难圆。

何当叱咤风云去,唤取娲皇来补天。

骤雨奔雷撼九州,枕边来与尽情流。

天公纵有无穷泪,难洗人间万古愁。

这组诗的构思方式近似于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1936年是中国历史上的多事之秋,日本加紧侵华,国民党派系斗争激烈,蒋介石固执“攘外必先安内”主张,消极抗日,局势复杂而危险,从而让诗人有“万古愁”。从雨声想到中原鼎沸声,暗示了当时的现实;“唤取娲皇来补天”,则寄寓了拯救危局的热望。

马曜诗中有些反映重大历史事件的作品。《伯庵先生眎感事诗,次韵奉答》写国民党撕毁《双十协定》,发动内战;《丁亥除夕书怀》写1948年蒋介石就任总统,人民贫困,必将奋起反抗以求解放,都属于这种类型。1946年所作《十二月一日书怀》是反映重庆谈判和“一二·一”运动的:

商陆销香欲破寒,百年念聚已心殚。

玉衡脉脉悬更尽,檠影摇摇压岁阑。

左右逢源湍可决,东西高会雾愁看。

八春喋血河山在,医国终须换骨丹。

第三联上句诗人自注“陪都国共商谈合作事”,下句自注“重庆政治协商会,伦敦联合国大会同时举行,二地皆多雾”,交代了作诗的背景。国民党云南当局制造“一二·一”昆明惨案,粉碎了国人希望,抗战结束后,全国同心同德,积聚力量,发愤图强的愿望。“聚”当指生聚教训,《左传·哀公元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指军民团结一心,从逆境中奋起图强,以洗刷耻辱。国民党的行为让诗人和国人已经看不到这样的前景,所以心灰意冷,对国共和谈、重庆政治协商会议乃至联合国大会都不抱希望。而要拯救中国,必须脱胎换骨,就是推翻国民党统治,建立新的社会制度。

三、马曜诗的情感:语出肺肝自亲切

诗是情感的艺术,“第一还须有至情”(白之瀚题诗)。诗缘情,首先要有真诚、纯正、深厚、自然的感情,方为佳作。马曜为人诚恳,其诗无论写自然风光、还是民生疾苦、亲情友情师生情,往往出自肺腑,感情真挚,所以亲切可爱,如白之瀚题诗所说“语出肺肝自亲切”。

《画眉》写出盎然春意和画眉的灵动可爱,风格清新,读来格外亲切:

屋角斜飞小画眉,殷勤来与报春知。

低头掉尾向人叫,未及一声投别枝。

画眉是一种可爱的小鸟,古诗中吟咏极多,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欧阳修的《画眉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欧公诗把林中自由的画眉与金笼中养尊处优而不自由的画眉进行对比,揭示自由之可贵,有鲜明的宋诗特点:长于言理。马曜诗则纯系白描,把眼中所见之景直接呈示出来,不加任何评论。观察细致,语言生动,描写传神,意味隽永,真是“天籁之音”。马骢题词说:“醰醰隽永写新诗,妙手拈来偶得之。不主故常出天籁,个中甘苦见于辞。”《画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探前人未及之境”,典型体现了妙手偶得、清新自然、常中出奇的特点,完全可以与欧公诗并垂诗史。这是唐诗的高境,着重呈示,以兴象取胜。清人翁方纲《石洲诗话》曰:“盛唐诸公之妙,自在气体醇厚,兴象超远。”马曜此诗正有此妙。有此一诗,马幼初即可不朽于吟坛。

马曜诗中有很多赠答唱酬之作,赠答或唱酬的对象,有前辈长者如李根源(雪生)、王灿、郭沫若、马骢(伯庵)、徐嘉瑞(梦麟)、董泽(雨苍)、刘淑清,也有平辈知交如阎毅(任之)、李一平、杨青田、唐用九(子敬)、周均(志平)、于乃仁、于乃义、王志符等,还有晚辈学生如云南大学学生,诗都写得情真意切。《余既戏赠任之二十八韵,任之来书称佳妙。往昔匡山聚首,殆成梦寐,欲为长篇志之,卒卒未果,而其事至堪追念也。今春来游海上,成一百四十六韵寄任之,以志吾辈离合之陈迹云耳》《丙戌夏,一平将去庐山,余归洱源,追忆昔游,枨触今昔,述为百韵柬一平》《赠周志平》都是集中煌煌大篇,因为真情灌注,肝胆相照,所以读来不觉窒闷累赘。

郭沫若1928年旅居日本,研究甲骨文和中国古史,七七事变后回国参加抗日,途中步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原韵作《归国杂吟》,表达以身许国之情:“又当投笔请缨时,别妇抛雏断藕丝。去国十年余泪血,登舟三日见旌旗。欣将残骨埋诸夏,哭吐精诚赋此诗。四万万人齐蹈奋,同心同德一戎衣。”此诗在当时产生极大影响,成为郭氏旧体诗的代表作。马曜当时在香港治病,去看望郭沫若,与之唱和,作《香岛奉和郭沫若先生》,郭沫若将其发表于广州《救亡日报》。这是马曜诗中的名篇:

北征投笔想当时,杳杳星空鬓有丝。

异国深悲埋甲骨,十年文阵偃牙旗。

幽燕竟束城狐尾,江汉寻歌战士诗。

犹忆出门惊顾处,娇儿酣卧未牵衣。

前三联重在称美郭沫若的战士情怀和文坛地位,最动人的是尾联,手法妙,有“至情”。一般人写父母和子女离别,多是说儿女牵住父母的衣裤不让走,此诗则采用转进一层写法,设想郭在儿女酣睡的时候离开,那么当他们醒来看不到父亲时,其伤心之状可以想见,离别之痛更深一层。这亦是马曜诗“不主故常”“语出肺腑”之处。马曜作诗步武黄庭坚,山谷写诗倡导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说,追求以故为新,变俗为雅,即援用前人之语而另立新意。这是点铁成金的成功例子。

《蟠龙山扫墓》二首写回乡为马东初扫墓,抒写对父亲的思念,一往情深。结句“行役疏定省,有儿竟徒然”说自己因为长期在外,不能按时省视、孝敬父亲,有儿子等于没有,充满愧疚和自责,更是至性至情语。

四、马曜诗的思理:意非剿袭故峥嵘

缘情固然是诗之特质和基本功能,然而还不足以概况诗之全部功能,诗还有言志说理之一端。把对自然、社会、人生之理的感悟书写出来,也能臻于诗之上乘境界,有益世道人心。这正是宋诗的取向。不管言志、缘情、说理,要在真诚独至。马曜诗关于国家命运的思考、人生哲学的感悟、自然之道的阐发,多有精微独到处,“意非剿袭故峥嵘”(白之瀚题诗)。

马曜诗“无上法从散原授”,必然打上同光体的烙印。同光体诗风取向是宗尚宋诗,“不墨守盛唐”。陈散原学韩愈黄庭坚,直承江西派,格律峭拔,诗风瘦硬。宋诗的特点是富于哲理或智性之美。缪钺《论宋诗》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钱锺书《谈艺录》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马曜诗在内容上有哲理的沉思,富于智性之美;艺术上力避肤廓平滑,瘦硬生新,“盘空硬语气轩轩,纸上生棱字可扪(白之瀚题词)”;“嶙峋瘦硬欲通神,昌谷(李贺)涪翁(黄庭坚)乱其真(周均题词)”。

诗穷而后工,痛苦出诗人。马曜遭遇的困境之一是青年时得肺病,当时肺病是险症,他自述“忆我前冬病肺危,美医谓与天国迩(《余既戏赠任之二十八韵……》)”,连美国医生都认为他距离死亡很近了。具有灵心锐感的人在生病的时候,一方面对生命之无常感受更深,另一方面静养时有时间进行思考,所以“生命的沉思”就得到强化。肺病给马曜很大精神压力,独自养病异乡,“孤窗共影亲(《冬夜不眠》)”,也别有一份寂寞,写诗是排遣寂寞之一途(自序云“遣病去愁,莫此若焉”),所以他在病中写的诗很多,而且多表现人生感慨。其好友阎毅序说:“幼初一病几殆,处生死幻灭之际,不能无怀,有怀而谁与发之?不获已,而一寓诸五七言,以抒其结闷,轮囷盘错,非偶然也。”既然病情已经到了危殆的程度,那么他只有通过诗来延续生命,因此“呕心摘艳(周均题词)”,在诗歌创作上力求戛戛独造。这是观察马曜诗一个很重要的视角。

他1936年在庐山、南昌养病期间,诗作汩汩而出,达到他一生中的创作高潮。其中有置身自然、观察自然情景交融的描写,也有“生命的沉思”。《次韵任之岁尽无米,用〈巢经巢诗钞〉寒夜百感交集,拈坡公语‘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为韵,成诗十首》就是一组说理诗,结合先贤的思想和时局,表达自己的感悟,颇多见道语,也颇多沉痛语。如第一首“万物生自天,天胡为玩物”恐怕就有对天给他生命,又要让他生病予以惩罚的困惑与不满。但一旦写出来,就超越了个人的命运,而表达出人类共有的无奈和悲慨。

但马曜是强健而豁达的人,他能从悲慨中超越出来。《斗室》:“斗室卧居居,小窗兴眄眄。悠然会心斋,闲情自舒卷。”“卧居居”出自《庄子·盗跖》:“神农之世,卧则居居。”居居意为安详。“兴眄眄”出自《淮南子·览冥》:“卧居居,兴眄眄”。眄眄,古人注:“视无智巧貌也。”就是一种超然物外、无所挂心的状态。心斋是庄子的概念,指排除一切思虑欲望、保持心境清净纯一。参透人生底蕴,以泰然态度对待人生的困苦,那么即使盘桓病室之中,也能“闲情自舒卷”,获得心灵安详、自由与快乐。

追索生命的意义、态度和方式,是马曜诗的一个思考重点。五言古诗《书怀》感叹时光如水,生命易逝,是一首富于理趣的诗:

岁月遽如此,生涯成浩叹。园鸟弄新声,稍知节物换。诗书沃性天,山川静展玩。斗室坐如如,天机纷汗漫。心弦响妙音,颤杳随风散。萦绕逗清虚,袅袅牵丝断。蓦地觉人间,入眼琴书乱。世人矜一得,作法自缠绊。言语政非吹,大海讵有岸。猎智交纷纭,碌碌亘宵旰。食席未饱暖,生事已过半。何如一放心,披襟临岁晏。

此诗也有生病的背景。谢灵运久病初起,看到园中生机勃勃的景象,写出《登池上楼》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园鸟弄新声,稍知节物换”即脱胎于此。说诗书养性,静观自然;在斗室之中而心胸洒落,故能感悟自然及心灵之生机无限;最后强调人生之真谛在“求放心”,都是宋儒倡导的理念和境界。“斗室坐如如,天机纷汗漫”“山川静展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程伊川《秋日偶成》“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心弦响妙音,颤杳随风散。萦绕逗清虚,袅袅牵丝断”,采用通感修辞,化无形为有形,写法别致。这正是他效法李贺,诗歌奇峭脱俗之处。

诗歌史上,有的诗家或论者,宗唐与宗宋各执一端,互相攻讦,唐宋诗之争此起彼伏。其实唐宋诗各有所长,各极其美,完全可以各美其美,美美与共。马曜才情超迈,学养深醇,视阈开阔,不“师心一代一人”(《自序》),能兼取唐宋诗之长,故其诗唐音宋调俱臻佳妙。如前所述,《画眉》纯为唐音,《书怀》自是宋调,均不失为好诗。

笔者曾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世纪旧体诗词研究》,经眼之现当代旧体诗词集无虑数十百家,在此基础上返观马曜诗,愈发觉得其诗之飘然不群,卓然自立。1992年,马老将《茈湖精舍诗注》寄赠季羡林先生,10月18日,季老回信说:“蒙赐尊著《茈湖精舍诗注》,既惊且喜,惊者:羡林识先生久,只知先生为学者,今知先生竟为诗人;喜者:先生不仅为诗人,而是造诣精湛深入化境之诗人。迩者为旧诗者颇不乏人,羡林不能诗,对旧诗略有知解。以余观之,并世诗人,求其像旧诗者,已如凤毛麟角,工拙更难言矣。读先生诗实有鹤立鸡群之感,岂能不惊且喜哉(云南南社暨柳亚子研究会:《北京大学季羡林教授致我会马曜名誉理事长的信》,《云南南学通讯》1994年第1辑)!”季先生的话,可为马曜诗定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