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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曼陀罗

2018-11-14林立原

山东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假酒业务员

林立原

白色曼陀罗——情花,如用酒吞服,会使人发笑,有麻醉作用。是天上开的花,白色而柔软,见此花者,恶自去除。

——花语

李祥是个小秃子,头上寸草不生,秃头底下又连着个细脖子,这样就组成一个电灯泡的形状。周围的人们很喜欢抚摸李祥的头,摩擦起电,手感好。李祥不愿让人摸,大个子同学就掐住他的细脖子硬摸。每逢这样的时候,李祥的心里就燃烧着火一样的仇恨。

十岁那年他找到一条自强的道路,他要去少林寺学武术。给他启发的是电影《少林寺》,当一群英勇无敌的秃头出现在银幕时,坐在黑夜小板凳上的李祥热血沸腾。几天后李祥和七年级的吴云鹏偷偷拿了家里的干粮,去少林寺。

吴云鹏十五岁,因为什么事刚刚和人打了一架。他和李祥一拍即合,吴云鹏用大金鹿自行车驮着李祥向少林寺方向前进。

十天后饿得皮包骨头形同乞丐的两个少林弟子被警察遣送回乡。李祥的父亲先让他吃饭,吃饱了揍,揍完把他送回学校,奇怪的是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掐脖子摸脑袋。不久以后他听说吴云鹏又失踪了,他估计吴云鹏这次真到了少林寺,他经常在梦里看到吴云鹏在黑夜里飞。

高中毕业后李祥没考上大学,进工厂当工人,业余时间参加了厂里组织的电大,电大的教室设在市里的体育中心,那里有一个螳螂拳武术学校。李祥有一天上完课,闲极无聊,就到螳螂拳武校看热闹,在这里他竟遇到了吴云鹏,原来吴云鹏是这里的教练。

吴云鹏请李祥到附近的饭店,要酒要菜,边吃喝边说各自的经历。吴云鹏没去真正的少林寺,他在一个叫少林武术学校的地方学成了武功,他现在对各路拳法棍法都会耍,最擅长的是鹰抓功和铁砂掌。李祥对吴云鹏不是正宗少林弟子有点失望,但他没说出来。不过他的失望被吴云鹏看出来了,吴云鹏说功夫好不好不在当不当和尚,当了和尚就不能娶老婆了,这谁能受得了,李祥你能受得了吗?李祥红着脸不置可否,吴云鹏搂着李祥的脖子说:“兄弟,谁都受不了哇。”

李祥求吴云鹏教他武术,吴云鹏问现在还有人欺负你吗?李祥仔细想了想,没有人,被人掐脖子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从前了,他甚至对掐过他的脖子的人也记不全了,唯一一个印象较深的是一个外号叫老熊的,前几年打鱼掉到海里,全村动员打捞了几天几夜,结果捞上后发现眼珠子都让鱼吃掉了,李祥对他再没有了一点仇恨。没有仇恨的滋味并不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像好色的人失去了性趣,好吃的人失去了食欲。其实复仇欲和食色之欲这些人欲,有兴盛期,也有疲老期。二十岁的李祥已经比十岁的李祥在某些方面疲老了,他对一根奶油冰棍的热烈向往和对一个人的热烈仇恨都疲老了。但这并不是说李祥真正老了,人的欲望是螺旋更迭兴替的,一种欲望衰减的时候也许正是别的欲望强盛的时刻。

吴云鹏说现在已经没什么具体的人欺负他们了,现在欺负他们的是钱,没钱处处低人一头。男子汉大丈夫要挣大钱,挣大钱就有大自由,想怎样就怎样。

吴云鹏说他在螳螂拳武校是暂时的,他不能一辈子屈居人下,他早晚要干轰轰烈烈的大事,到那时他要叫上李祥,吴云鹏对李祥说:“你小子不是练武的料,但我看你这大光脑壳里藏着不少智慧,是个干军师的料,将来给我出谋划策吧。”

从那以后李祥经常跟吴云鹏混。他发现吴云鹏神通广大,结交各路英雄豪杰,这里面很多都是道上的人。道上人经常起纠纷,吴云鹏就被请去帮人摆平事情,李祥作为吴云鹏军师,也经常出席这种摆平事的活动。这种活动一般在晚上,起纠纷的英雄们齐聚事先约好的荒郊野外,这时吴云鹏像电影里的大侠一样抱拳拱手后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在下吴云鹏在少林寺习武多年,今天先献个丑。李祥,你去找几块砖。”李祥把砖摞好,吴云鹏气运丹田,忽然大吼一声,一掌劈下,砖皆两半,人皆惊悚。吴云鹏若无其事,上前拉起纠纷双方首领的手说:“瞧得起我的,给兄弟一个面子,大家交个朋友,和为贵。”

其实众人中只有李祥知道,事先吴云鹏给了他一种药水浇到那些砖的中间,砖已被药水咬酥了,李祥疑心吴云鹏在少林武校学的不是武学而是化学。

不久以后,化学让吴云鹏干起了他向往的轰轰烈烈的大事,挣起了大钱。

七月初的一个黄昏,吴云鹏开着一辆小轿车来找李祥,这辆小轿车是吴云鹏媳妇的。吴云鹏结婚了,媳妇是道上的一位老英雄的女儿。李祥见过那媳妇,漂亮倒是挺漂亮,只是眉眼描画得太艳丽,双乳坚挺得太生硬,全靠乳罩支棱的,而乳罩又是靠海绵支棱着,李祥懂这个。

吴云鹏开着轿车把李祥拉到一片大海滩上,此时夕阳西下,把西方的大海映照成一片动荡闪烁的火红。海滩上生长着一些个头硕大的植物,它们看起来就像一些大茄子,茎和叶都是紫色的,它们开的花也很大,苍白的颜色,花瓣顶端像刀一样尖,这让他们感受到一种神秘的不详。李祥问吴云鹏这是什么花,吴云鹏说这是曼陀罗,他对李祥眨巴了一下眼说:“这是一味药呀。”

“治什么?”

“治女人,等哪天有哪个女的,你看上了人家,人家看不上你,我就用这个花配服药,给她用上,就妥了。”

“怎么妥?”

“把这花,兑酒里,给女的喝了,女的就光会冲你笑。你把她弄上炕,还是笑。”

在曼陀罗的包围中有一个大院子,院子围墙很高,沉重的大铁门紧闭。吴云鹏掏出钥匙打开铁门,拉李祥进院又把铁门关闭。

吴云鹏用手指着大院对李祥说:“这以后就是咱们的工厂。”

吴云鹏在这个工厂教会李祥用化学方法制造白酒,然后把这种白酒装进茅台瓶子五粮液瓶子。

多年以后,李祥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总是很奇怪,那时候的自己一点都没觉得干这样违法的事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很酷很刺激。很短的时间吴云鹏和李祥就有钱了。吴云鹏给李祥买了一辆摩托车,年轻的李祥,驾驶摩托联系假酒销售,真是神气得不得了。他的电灯泡脑袋风驰电掣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推销假酒,许多饭店的老板记住了这个小秃头。

一开始假酒的制造销售都是吴云鹏和李祥自己干,很快随着业务的扩展他们忙不过来了,吴云鹏又找了一个女孩来帮忙。

许多年以后在野店里李祥常常问那些女孩的名叫什么,得到的总是一些朦胧的名字:大哥,人家叫阿娇呀。老板,人家叫阿红呀。老公,人家叫阿玉呀。李祥当然知道这些名字不是真的,这些女孩除了喜好钱其他一切都不是真的。李祥认真地告诉阿娇阿红阿玉,记住,你不叫阿娇阿红阿玉,你叫吴芳芳。

吴芳芳就是吴云鹏找来帮忙的女孩。吴芳芳的爸爸和吴云鹏是一个村的,是没出五服的本家。他们家早年闯关东,近些年胶东半岛日子好过了,又回来了。按辈分,吴芳芳要管吴云鹏叫叔叔。

中年以后李祥最经常做的梦就是自己二十几岁时和吴芳芳在一起做假酒。在工业酒精勾兑的虚假酒香里,和吴芳芳无声地对坐着为假酒贴标签。吴芳芳赤着脚穿着透明的塑料凉鞋,脚趾从凉鞋前面露出,脚趾甲晶润洁白,脚趾肚粉嫩如花。有时大拇脚趾会从凉鞋前端翘起来,仿佛一个婴孩抬起她张望世界的脑袋。李祥心中无数次涌起一种冲动,就是要把那赤脚摸一把,但是他始终没敢。有时他会骂:心凶似狼,胆小如鼠,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和吴芳芳对坐了两年,除了说了几句没有油盐没有咸淡的废话,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有碰人家。没人的时候李祥经常自己照镜子,镜子中的秃子让李祥心灰意冷,李祥知道这样一个秃子是不配想姑娘的。

但就是这样和吴芳芳干坐着对李祥来说也是魅力无穷。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和吴芳芳对面坐着,李祥甚至都不愿意出去推销假酒,不愿意出去送货,吴云鹏对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样下去厂子怎么能有发展呢?但吴云鹏对李祥的智慧很看重,他从不对李祥下强制性命令,什么问题他都和李祥商议着办。他说如果李祥实在不愿去送货就算了,他可以另找一个人帮忙送货,但销路一定要李祥跑,因为李祥是高中生,脑瓜好使而且能说会道。几天后吴云鹏果然找来一个帮忙送货的。初见这个人,李祥大吃一惊,这个人又黑又壮外形酷似自己的同学老熊,就是欺负过李祥然后掉进海里被鱼吃掉眼睛的那个。李祥感到后脖子又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这让他平添了三分对这个老熊的敌意。可是通过几天观察李祥发现这只熊不是凶熊而是一头笨熊,他对吴云鹏和李祥毕恭毕敬,不管他俩说什么他都点头称是,很多问题不是他那颗愚木疙瘩脑袋可以理解的,这时他的脸上就露出困惑的傻笑。每当遇到这种傻笑,吴云鹏和李祥就需要把他不理解的问题掰开了揉碎了变成熊的语言讲解给他听。几天以后脾气不好的李祥终于没压住火把老熊大骂了一顿,因为他发现老熊竟然不会做算术。还好有计算器,否则真不敢想象这只熊怎么送货收钱。

李祥知道吴云鹏为什么用吴芳芳和黑熊当工人,吴芳芳是自己家亲戚,老黑熊蠢笨,他们都不会出去说假酒厂的秘密。

就像一出话剧,现在吴云鹏李祥吴芳芳黑熊这些重要角色都凑齐了,马上要进入核心大戏了。

这个大戏的开场是假酒厂接了一个大活,一个客户订了数量很大的一批假酒。因为时间紧任务重,他们四个人齐上阵,经常加班到深夜,假酒做满一车就让黑熊用三轮摩托送出一车。李祥当然明白吴云鹏的鬼心思,他是不想在厂里积压大量的假酒,这样万一被人查获,罪过就大了。不过李祥的心思不在吴云鹏和假酒这里,在加班的这些夜里,在李祥的心海里,汪洋恣肆的只有三个字:吴芳芳。在荒凉大海滩深处这个非法工厂里,在被酒精迷幻的晕黄的电灯光里,夜里的吴芳芳比白天的吴芳芳更别有一番滋味。因为灯影的衬托,吴芳芳的脸显得更俊俏,胸部显得更高耸,尤其她裙子下的脚,自以为在夜的暗影里没人注意,竟然把塑料凉鞋脱掉了,在桌案底下肆无忌惮地赤裸着,摇晃着。

夜深了,一堆假酒装满车,黑熊就发动起三轮摩托。这时吴云鹏也发动了他的小轿车,吴芳芳钻进轿车。平时吴芳芳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而现在因为加班到深夜,一个大姑娘独自骑自行车不安全,当叔叔的吴云鹏自然要用小轿车捎上吴芳芳,他们正好都住一个村。

轿车缓缓开出厂子大门,在汽车大灯的光幕里,沙土路的两边挤满花瓣像刀一样尖的硕大花朵,那是曼陀罗,她们像深夜里的群妖,无声地窥视着汽车大灯中的人。李祥忽然想起当初吴云鹏说的话:曼陀罗是一味药哇。

送走黑熊吴云鹏吴芳芳,李祥把大铁门关上,但这时他毫无倦意,他一个人在工厂院里徘徊,忽然看到暗影里吴芳芳的女式小坤车。李祥的心怦怦跳,他把那辆自行车推到他自己的宿舍里,把车的大腿支起来。李祥把门插上,电灯拉灭,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跨上那辆小坤车,蹬起来。一开始很缓慢,然后越来越快,最后车轮疯狂地空转着。月光从窗外泻进,把秃头李祥赤裸的影子和坤车飞转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李祥活像马戏团表演车技的猴子,他好像要把自己的影子骑进月亮里。

经过一个多月的加班,这批假酒终于做完了。李祥和吴云鹏找到客户去收钱,结果发生了谁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客户告诉他们,所有的货款都被黑熊提走了!

吴云鹏大怒,去了黑熊老家找黑熊算账。可是少林弟子擅长鹰抓功和铁砂掌的吴云鹏却被打了一顿撵出村子。黑熊一个人当然打不过吴云鹏,可是黑熊的村庄是著名的山贼海霸村,与别村发生械斗曾经打杀过人命。在这个熊窝里,他们根本不和你讲理,只是一起用熊掌拍你。

吴云鹏一筹莫展,他又不敢去报案,真是想不到如此精明奸诡的吴云鹏竟然被一只又蠢又笨连算术也不会的黑熊给耍了。

吴云鹏和李祥研究怎样才能追回这笔钱。李祥倒是很冷静,他说去熊村要是不行的,最好能把黑熊诓出来就好了。吴云鹏长叹道:“谈何容易,现在黑熊们警惕性一定很高哇。”

李祥说总会有办法,不着急,把这事先放放,等过段时间黑熊的警惕性自然会放松。

一个月后,独自一个人在厂里做酒的吴芳芳忽然听到有人叫门,她打开大铁门,眼前站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他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脸很白皙,戴着一副变色的眼镜,显得很时髦,同时又文质彬彬。那青年一口东北口音,他自我介绍是一个大型酒精厂的业务员,到此推销酒精。吴芳芳也是东北人,只是最近两三年才到关里,现在见到东北老乡感到很亲切。她把那年轻业务员让进来,告诉他采购酒精的事她说了不算,让他在厂里等等吴云鹏和李祥。在等人的过程中,两个年轻人攀谈起来。不知为什么,吴芳芳感到这个业务员很亲切,很愿意和他说话。

吴芳芳对业务员说:“还是咱东北人实诚!真整不明白我老爹老妈是咋想的,非要搬回山东这个鬼地方,这地方的人看着一个个憨二吧唧的,其实一个个都是一肚子坏水。就拿俺厂子这几个人说吧,都不是什么善茬。昨前儿(东北方言,以前的意思)有个骑三轮摩托送货的,看着傻二吧唧的,结果把一大笔货款拐跑了。其实我早看出这人不像表面那样老实,那都是装相,他背地里在我面前卖弄,说他将来也要挣大钱,他们村有好几家都做电热圈发了大财,他将来也要弄钱买机器做电热圈当大老板,他还让我跟着他,做他的老板娘,当时把我笑得不行。”说到这里吴芳芳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一捂嘴,跑出车间,在外面呕吐起来。业务员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她说也不知最近怎么了,老犯恶心,都是在这个破厂让酒精熏的。

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等到吴云鹏和李祥,天近晌午,业务员起身告别。吴芳芳把他送到大门口,忽然脸红红地问业务员可不可以把她介绍到酒精厂工作,业务员说到酒精厂也要闻酒精味,吴芳芳说:“那不一样的!我真是一刻也不愿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离开假酒厂那个业务员去了黑熊他们村,除了推销酒精,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为厂里采购一批电热圈。这个村有好几个生产电热圈的家庭工厂,最后携款潜逃的黑熊把这个订单抢到手。业务员请黑熊到酒精厂实地考察一下,看看都需要配什么型号的电热圈,黑熊二话不说,急匆匆地跟着业务员出了村。

黑熊没去成酒精厂,他被一根大绳子捆回了假酒厂。他被吴云鹏和业务员绑在车间里的钢柱上。吴云鹏和业务员一人搬了一把椅子,笑嘻嘻坐在黑熊面前。此时黑熊和吴芳芳看到最恐怖的一幕,那个业务员一把把满头的黑发扯下来,把金丝框眼镜摘下来,一个电灯泡一样的秃脑袋在车间大放异彩。

吴云鹏笑着问黑熊:“你说怎么办吧?”

黑熊被眼前的事弄傻了,也跟着李祥吴云鹏傻笑。吴云鹏拿出砖头大哥大:“来,给你家打电话,把钱送来。”

黑熊老实憨厚地说:“木(没)钱,钱都买做电热圈的机器了。”

吴云鹏咬牙道:“好!我让你木钱!”他施展鹰抓功,把手伸进黑熊的嘴里,嘎吱一声,硬生生把黑熊的一颗门牙掰下来,黑熊疼得发出熊一样的嚎叫。吴云鹏又把大哥大递到黑熊面前,厉喝:“打电话!”

黑熊吐着嘴里的血沫子:“木钱!”

吴云鹏叫了一声好,手又伸进黑熊嘴里,这么多年李祥终于看到了吴云鹏的真功夫,吴云鹏这次用鹰抓功拔下黑熊的一颗后槽牙,牙根上还带着一条肉,黑熊疼得几乎昏过去,但当吴云鹏把大哥大递进他手里时,他喷着满嘴的血沫子口齿不清地嚎叫:“木钱!老子就是木钱!有种你们就把老子瞎(杀)了!”

和黑熊靠到半夜也没有任何结果,吴云鹏让李祥看着黑熊,他要把吴芳芳送回家,当吴芳芳走过黑熊身边时,黑熊抬起头张开血窟窿一样的嘴说:“荒荒(芳芳),给我一碗水喝。”

吴芳芳愣了一下,到暖壶里倒了一碗水,端到黑熊面前,当吴芳芳要把水喂给黑熊时,吴云鹏飞起一脚把碗踢飞。

吴云鹏对李祥说:“给他喝尿!”

第二天黑熊的嘴脸肿得像馒头,他的伤口感染发炎了,到下午时他发起了高烧。吴芳芳对吴云鹏和李祥说:“这样会出人命哇!”

吴云鹏和李祥也没了主意。吴芳芳忽然哭起来,对吴云鹏和李祥说:“你们太毒了,我不跟你们干了。”说完骑着她的小坤车离开假酒厂。

那天晚上还是李祥看押黑熊,当他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一看,黑熊已经逃走了。

吴云鹏和李祥判断,一定是吴芳芳夜里回到厂子放走了黑熊,因为她有车间的钥匙。吴云鹏感到大事不妙,和李祥两人把假酒厂所有印好的名酒标签都搬上吴云鹏的汽车,然后把大铁门一锁分头逃离。

不久假酒厂被查封了,李祥被抓起来,判了五年。五年后李祥出狱,吴云鹏把李祥接到一个大酒店,摆了一桌酒席为李祥接风洗尘。

吴云鹏现在已经是一个大老板,他搂着李祥的脖子说:“兄弟,你够意思,当年你一个人顶了假酒厂的事,哥哥感谢你。我现在发达了,兄弟以后就跟我干,我的产业有你一半。”

李祥很客气很冷淡地谢绝了。吴云鹏愣了,说:“咱俩还要绑到一起大干呀,你进去这几年黑熊做电热圈真发了大财,咱不能让他比下去呀。”

李祥说他已经被教育好了,以前那种事,刀压脖子也不能再干了。

李祥在港口找了一个装卸活,很累,还三班倒,可是工资高。李祥想多挣钱正经找个女人结婚过日子,可是一直都没成。李祥偶尔也去去野店。

十年过去了,李祥生活还那样,没成家,工作还是给人家打打工。有一天他去拉屎,没有手纸,就胡乱扯了一张报纸。

李祥平常没有看报的习惯,可是今天他蹲在坑上,光拉屎有点单调,他就去看那张报。

报上登了一个消息,说我市公安局破获一起制毒贩毒案件,缴获制毒设备一套,成品半成品冰毒50公斤,咖啡因麻黄梗100公斤,麻古摇头丸若干。抓获犯罪嫌疑人吴某。报上登了吴某的照片,他正是吴云鹏。

李祥擦了屁股,站起来,发现腿已经蹲麻了。

李祥决定去看看吴云鹏。到市公安局一打听,人家不让随便看。不过李祥是坐过牢的人,有点路子,费了一番周折,还是见到了吴云鹏。

吴云鹏见到李祥并不觉得太突然,他隔着大玻璃朝李祥脑袋上比划了一下,用电话说:“都老了,还没长出毛哇?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结婚了吗?”

李祥也用电话说:“没有。”

吴云鹏:“没结婚也好,没老婆,没孩子,没牵挂。”

李祥问:“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吗?”

李祥的问题把吴云鹏难住了:“干点什么?能干什么呢?都到这步田地了,能帮着干什么呢?”

李祥不想让吴云鹏为难:“要是什么也帮不上,也是没法。”

吴云鹏像一个被老师难住的学生忽然想起答案:“有有有,有件事,你真能帮上忙!昨晚做梦,梦见我儿子,被人欺负。一群小崽子,围着他,你去,用我教你的功夫,把他们打一顿。”

李祥去了吴云鹏儿子的学校,正赶上放学,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很嫩的脸。李祥向他们打听:“你们认识初二三班的吴明吗?”学生都说不知道。这是个大学校,有很多班级。

向看门的老头打听,老头说放学了,初二三班都走了,老师也下班了。

李祥只好作罢,等以后再来吧。

李祥骑着摩托车拐进一条小巷,往前走了没多远,看见几个小彪子围着一个半大孩子。李祥一眼就认定这个孩子就是吴云鹏的儿子,这孩子活脱脱就是十五岁时的吴云鹏,好像把一张脸,往后挪了三十年。三十年前他俩结伴去少林寺。

李祥停下摩托,他想起吴云鹏的话,觉得好笑,制毒把脑子毒坏了,你吴云鹏什么时候教过我功夫?

李祥站在圈外,欣赏着这几个小彪子。岁数都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胳膊上有蓝色的刺青,好像过去柜上勤劳的小伙计戴着蓝套袖。其中有一个耳朵上插着耳机,闭着眼,癫着身子,疯狂地摇头。吴云鹏儿子想从他这个方向突围,他摇着头用胸脯给顶了回来。吴云鹏的儿子想向另外的方向突围,被蓝套袖推回来。

李祥微笑着走过去,把手按住疯摇的头。头停了,把耳机拔出来,问:“怎么了?”

李祥笑道:“头不能这么个摇法,这么摇,早晚会把头从脖子上面摇掉下来。”

小彪子们面面相觑,李祥朝吴云鹏的儿子招呼:“放学不回家,在外面瞎磨叽什么?”

把那男孩救出来一问,真是吴明。

吴明告诉李祥,这些小彪子围着他要钱,要钱好买摇头丸。

李祥和工友调了班,老上夜班,白天接吴明放学,小彪子们再没出现。

有一次放学,李祥又在学校门口等吴明,竟然遇到了吴芳芳。吴芳芳也看见了他,但马上把头别向别处。

吴明从学校出来,向吴芳芳叫了一声:“妈!”又叫李祥:“叔!”

吴芳芳大惊,奔到李祥面前戳着李祥鼻尖大骂:“姓李的,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你找到我儿子想干什么?谁告诉你他在这里?”

李祥蒙了。吴明竟然是吴芳芳的儿子?吴芳芳的儿子按辈分应该是吴云鹏的孙子,吴云鹏怎么说是他儿子呢?

制毒把脑子弄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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