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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匹马

2018-11-14苏薇

山东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马厩大发

苏薇

为着这个惊心动魄的决定,父女俩足足讨论了三个晚上。他们离开家的时候,下弦月正在慢慢地隐去,天空呈现出一种可爱的灰蓝。父亲依依不舍地锁上小屋的门,提起蓝色手提袋,郑重地对女儿说,走吧。为了这次远门,他理了发,洗了澡,还给女儿买了个紫色的双肩包,隆重得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父女俩是从昨天早晨六点开始坐车的,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中间在一个小站换了一次车,吃了两桶方便面,一人一桶。父亲说,真贵,比家里要贵一半。可说归说,他还是把面都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这一路,他们可真是见了大世面,最大的世面就是见到了黄河,还穿过了一条长得要人命的隧道。他们穿过了整个河南省,从南到北,要去豫北一个叫水塔河的小村子。是要去看一匹马,村子里最后的一匹马。马的主人要去远方打工,那匹马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父亲和马的主人在电话里讨论了好长时间。挂了电话,女儿突然说,我要去看看它,看马。她一连说了三遍。父亲看着瘦小的女儿,觉得这个问题严重而浩大了。女儿不是没有见过马,有次,她站在马路边,看见好多马,排着队,披红挂绿的,还都系着铃铛,一路摇曳着走过。从此,她就经常梦见马,马是她的秘密,是她不可说的牵挂。如果真有一匹马该多好!每次梦醒,她都要难过很久。马离她太遥远了,地老天荒一样的远。一路上,女儿很安静,她把所有的惊喜都收进了眼睛里、心里,她几乎忘了说话。

快下车的时候,父女俩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对话。

这是这个村子里最后一匹马了,父亲说。他长得敦厚老实,小眼睛,粗眉毛,宽额头。他是卖菜的,他这个样子还真是适合卖菜。

为什么剩下最后一匹了?

因为地没了,都盖成了高楼,没有了草,马吃什么?又都有了汽车,也用不着马了。父亲很随意地解释。

女儿看着窗外,成片成片的高楼,繁华得让她不知所措。她细细的眉毛皱着,紧紧抿着嘴唇,像憋着一口气。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了汽车就不能有马了。夕阳美得让人疼痛,层层暖意散发出来,如滴水在穿石。时代在进步,她想起老师说过的话,看着窗外,闷闷地坐着。

赵大发,你说得不对!过了好一会儿,女儿侧过脸,大声说。

赵大发本来在打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有些恼怒地说,赵小单,你安静点。马上就到了,再乱嚷嚷,我们就不去了。说完,扭过头,背对着女儿,继续睡觉。

这是赵小单第一次出远门。她也是出生在一个小村子里,两岁的时候,被赵大发带到了银城西区菜市场旁边的一个破旧的钢厂职工小区,小区里有排平房,他们就租住在平房里。长到上学的年龄,就近上了钢厂的子弟小学。赵大发在杂乱不堪的菜市场卖菜,冬天卖白菜萝卜,夏天卖青椒豆角,还卖咸菜。赵大发早出晚归,赵小单吃的最多的菜就是咸菜。

他们下了火车,又坐了几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才来到一个叫水冶的小镇。赵小单饿了,赵大发给她买了个“驴肉火烧”,她边走边吃。等他们来到那个叫水塔河的小村子时,暮色早已降临了村庄。赵大发提前打了电话,养马的老侯,就住在村口,一个大垃圾坑旁边。赵小单没有闻到垃圾的气味,她闻到了马的味道,神秘凛冽粗犷的味道,穿过迷雾一样的黄昏,尖利地刺中了她。还有青草的味道,新鲜的,湿湿的,带着露珠的清凉。赵小单兴奋起来,她好像看到了马,一匹雪白的马,体态匀称,高大俊美。她想起一个电影,深秋的古道,落叶翻飞,一个少年侠客,骑着一匹白马。背景音乐是决绝的箫声。少年背着一把剑,剑鞘已经枯朽,似乎还残留着死亡的气息。赵小单当时就想,剑鞘里一定是把断剑。不知为什么,她就这样自以为是地认为,就该是把断剑。少年的白衣上残留着斑斑血迹,被风吹起,有种风雨潇潇天涯路远的悲壮。群山在隐隐地后退,最后,画面上只剩下少年荒凉的背影,孤鸿一样飘忽着。

马的主人老侯早等在了大门口,他额骨很高,眼光有力,看见赵大发就说,这两天就准备走了,活都找好了,就剩处理这匹马了。这个老侯,赵小单听赵大发无数次提起过,说他二十多岁时,曾和老侯一起在湖北打过工,感情好得像亲兄弟。赵小单走进老侯家的院子,院子不大,除了三间堂屋,还有两间东屋。东屋旁边是个吃饭的棚子,在两座房子的拐弯处,就是马厩。整个家灰扑扑的,透着一言难尽的凄凉。最后,她看见老侯的女人。她有着一张让人难忘的蜡黄的脸,站在堂屋门口,两手揣在兜里,对他们笑笑,没说什么。

在老侯家昏暗破落的马厩里,赵小单终于见到了那匹马。

真是一匹美丽的白马,通体雪白,头细颈高,体形优美,背部线条起伏如一股流动的风。全身干干净净,像刚从河里洗过澡出来。特别是它的眼睛,在幽深的光线里,有种深不见底的悲悯。它扭头安静地看着赵小单,神情像已经预知了宿命一样淡然。

赵小单立刻喜欢上了它。

整个晚上,老侯和赵大发一直在讨论马的去处。老侯说,镇上羊肉馆打了好几次电话了,催着要呢。已经说好了,明天就送过去。还有卖拉面的,卖驴肉火烧的,都说要马肉。

赵小单早就听说过,景区里有供游客拍照的马。公园里、动物园里也有马,总之,什么都比卖给羊肉馆好。她无法想象,这么美丽的一匹马,该如何才能变成一堆白骨。她相信马是有灵魂的,它的灵魂一定是高贵的,一尘不染的。它一定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成了一堆白骨。吃过晚饭,赵小单就把这些想法跟赵大发说了。赵大发听完,没好气地说,让你看马,看出这么多事。停了会儿,又叹口气说,都这么老了,哪个动物园会要它?它也只有这一条路了。其实,赵小单很想说,我们把马买下吧,带回家,我们把它养到死。可是,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办法是行不通的。她家住的房子都是租来的,哪里还能再找点地方养一匹马呢。赵小单又想起马背上的白衣少年,千年的暮色,遗失的落叶,无边的风声,还有少年破碎的眼神,白衣上的血迹,都清晰得刻骨。他一定是个英雄,一定是的。赵小单想。

寂静沉下去,声音浮上来,赵小单听见隔壁传来低低的争吵声,还有老侯虚张声势的连声咳嗽。

我们需要钱,你的病,不能再拖了。老侯说,我们出去,边打工边看病。

我宁可不看了,老侯女人带着哭腔说。说完,她就真的哭了起来,边哭边追古溯今。她说有次下大雪,她半夜突然肚子疼得受不了,是老侯骑着马,把她送到镇卫生院的。那天的雪真大,纷纷扬扬的,马跑得满身是汗,呼呼地吐着白气。还有一次,老侯出去办事,半夜都没回来,最后,还是马把他给接回来的。她还说,她每次心情不好,或跟老侯怄气,她就到马厩里,跟马说话。说上一阵子,所有的不快就都烟消云散了。总之一句话,她不能没有马。对把马送去羊肉馆被吃掉,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和接受的,她就是这样没有悟性也没有觉悟。

能有什么办法?它又不能变成巴掌大,装在兜里带着走。你说,我们能牵着一匹马去外面打工吗?

女人不说话了,只认真地哭,声音摇晃着,无能为力极了。一会儿,她又说起她的两个孩子来,说他们都在外面打工,一个还没成家。成家的那个,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挣一个是一个,能有什么法子呢?女人叹息着,大概心凉了,声音越来越弱,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不知道争论了多久,赵小单听得快睡着了。最后,她听见老侯闷闷地咳嗽了两声,拖泥带水地说,睡吧,明天再说吧。

隔壁很快就没了声音,窗外的声音却大了起来。赵小单睡不着了。她住的是老侯家放旧东西的小房间,旧衣服,废农具,破瓦盆,塞满半个屋子。还有一个崭新的编织袋,单独放在墙角,很珍贵的样子。靠墙有一张小床,女人给换了干净的粗布床单。她的隔壁就是马厩,她似乎能听到马的呼吸。房间没有窗帘,风走走停停,像在寻找一个叫永远的终点。赵小单悄悄起了床,来到马厩。夜色朦胧,没有星星,苍穹幽深得像失去了记忆。马温顺地站着,像是怕赵小单害怕一样一动不动。赵小单也不怕,她感觉他们早就认识了,她一会儿觉得他们是那样近,一会儿又觉得是那样远,仿佛马是从一个看不清楚的地方偷偷跑来的,带着遥远、陌生、神秘的气息,赵小单喜欢这种气息。马和人都像个剪影,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重叠着,变幻着。赵小单觉得它不该是一匹马,它的前世应该是一个人,是电影里那个背着一把断剑的白衣少年,在暮色下绝望地奔跑,白衣翩然,点点血迹梅花一样鲜艳。

赵小单走到马身旁,摸了摸马鬃,又拍拍马头,马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像一个人憋得太久发出的呜咽。它凑近赵小单,轻轻嗅着赵小单的头发、衣服,温润的气息离愁一样让人难过。赵小单突然想哭,她发现马眼里也流出一滴泪。它静静地看着这个小人。其实,赵小单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只是长得小,要比同龄孩子矮半个头。是不是马舍不得她呢,是不是马知道天亮了,她就该走了呢,回到那个小屋里,回到原来的生活里。赵小单心里难过极了,她紧紧抓着马缰绳,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看。突然,她感觉马在一点点变小,变小,像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在她眼前漂浮起来。她身不由己地伸开手掌,想要接住这片落叶。马在半空中漂浮一会儿,真的稳稳地落在她的掌心上。夜色下,它通体透明俊逸出尘,发出惊心动魄的白光,像是用白金铸成。她想起老侯说过的话,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把它装在兜里带走了?她喜极而泣。再一看,手掌里什么都没有,马依然在夜色下不问寒暑地站着,眼光潮湿,柔软而无声。赵小单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和一匹马相处,她痴痴地看着它,很想抱抱马脖子,甚至,骑在马背上,就像那个白衣少年,揣着一颗执著的心,在冬去春来之间一直跑到老。

赵小单想起天亮了,她就该走了,离开这里,离开马,她忍不住拍拍马背,小声说,让我骑在你的背上吧?马抬了下头,温暖慈悲地看着赵小单,四蹄轻踏了几下,侧过身,那里有两个石头台阶,赵小单爬上石头台阶,抓住马鞍,小小的身子贴着马肚子,还真的骑到了马背上。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高了,赵大发说,等她长大了,就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她有些伤感起来,闭上眼睛,俯下身,把脸埋在马背上。马抖动着四蹄,赵小单感觉马跑了起来,耳边除了猎猎风声,还有熟悉的寂寞箫声。赵小单眼前又出现了少年孤独的眼神。那是一个武侠玄幻电影,讲的是,一个少年的一次偶遇,一次侠义的出手,却落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他成了个死人的替身。死而复活,他必须像鬼一样活着。江湖的深浅,蹚过了才知道。人与鬼的交锋,到底是人变成了鬼,还是鬼转世成了人,赵小单根本没看懂。反正电影的最后,只剩下清虚淡远的箫声,似在娓娓诉说一件已成过往的旧事。

第二天早上,赵小单是被赵大发叫醒的。昨夜她在马背上坐了多久,和马都说了些什么,她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她走出小屋,天阴沉沉的,想要下雨的样子。赵小单凑近站在屋门口的赵大发,小声说,我们今天就走吗?赵大发看了眼马厩,他似乎也没睡好,胡子拉碴的,一夜之间,仿佛从四十岁跌到了五十岁。他没有说话,走出屋门,赵小单也跟着走了出去。老侯正蹲在东屋门口用砍刀给马剁青草,把草剁成小段,留下最鲜嫩的部分。他把草放到马槽里,马安然地低头吃着,可赵小单看了半天,感觉那草一点也没少,还是满满的。老侯又在马槽里放了把小麦、黑豆,边搅边说,吃吧,吃吧,一定要吃饱,吃饱了,就不想家了。他努力把语速放慢,轻声细语的,可声音听上去还是空空洞洞,又冷又孤单。

一大团乌云向马厩这边飘来,光线陡然暗了下来,马像突然受到了惊吓,皮毛抖动着,四蹄杂沓地转着圈,眼里满是恐惧。老侯女人走过来,拍拍马头,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着马鬃,马停止了杂沓,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的女主人,不说话。它本来就不会说话。

早饭准备好了,稀饭馒头,女人自己做的泡菜,还有一盘炒鸡蛋。三个大人都没怎么吃,只有赵小单,把一大盘鸡蛋都吃光了。

吃过早饭,女人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像失了魂。

不就是一匹马吗,你至于吗?老侯忍不住冲女人发起火来。

它不是马!女人弯下腰,捂住脸,以为这样别人就听不到她的哭泣了。

那是什么?老侯的声音软下去,他沉默半晌,叹口气说,能有什么法子呢?

送人吧,我们送人吧。女人抬起泪眼,求助地看向天空。那一刻,赵小单很想说,送我吧,我来养着它。可她看了眼赵大发,他一张木版画般的脸,她只好不作声了。

送谁?结果还不都是一样,谁会白白养着它?老侯说的没错,别说这个村子,就是方圆百里,想要找出一匹马来,那也要看阁下的运气了。

天光暗淡,只有风天荒地老地吹着。女人不哭了,平静地坐在门口的矮凳上,静静地看着远处,好一会儿才像死去又复活过来动了下,她说,我不走了,我守着它老死。

净说废话。老侯声音也像被放逐了,灰头土脸的。

女人继续呆呆地坐着,有些夸张地吸气呼气,像是被这个硕大无比的痛苦给压垮了。赵小单同情地看着她,心想,有马的日子,在她看来,是不是就像段山青水秀的好梦?现在,梦要碎了,她的日子不知会变成怎样的暗无天日呢。女人脸色蜡黄地呆坐了会儿,又用力地捂住眼睛,离乡背井一样无助。这是最后一匹马了,最后一匹了,她反复地说着。声音从指缝间溢出,被风吹出去老远,又折转回来,不屈不挠地纠缠着。

整个上午,老侯都在马厩里忙活,进进出出的,可赵小单感觉他似乎什么都没做。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终于解开马缰绳,拍了拍马头,在马背上反复地摩挲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走吧,要下雨了,走吧。马像听懂了,温顺地离开马槽,跟着老侯走出了马厩。它好像一下子就变瘦了,走路的声音轻得像个魂魄。

老侯一脸肃穆地牵着马,每一步都走得结结实实,似乎在宣告一切都已来不及了,就这样吧。他不看女人,谁也不看。赵大发和赵小单跟在马后面,离马尾一米远,马走一步,他们就走一步,像送行的队伍。

女人慢慢站起身,她站得实在是太慢了,像顶着一座大山。在马快走到大门口时,她突然颤抖着说,等一下。接着,就像被海浪卷走一样冲进屋里,就是赵小单住的那间小屋。一会儿,拖出一个编织袋来。老侯也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丢下马,快步走过来,倒出袋子里的东西。是一副马鞍,崭新光洁的马鞍,灰色,纯净得不染纤尘。赵小单忍不住用手摸了下,凉凉的,细腻得像沙子。她含着口水,看着老侯给马套上马鞍,换上新辔头。女人只管用手一遍遍抚摸着马头、马背、马尾巴。他们一丝不苟地做着,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才给马披挂整齐。好了,现在的白马似乎又恢复了当年的神勇,它冲天空很响亮地嘶鸣一声,昂首挺胸地等待着。老侯也挺了挺腰杆,像是去远行一样郑重。

从远方吹来的风似乎比远方更远,一团团阴云聚聚散散。马在跨出院门时回了下头,像是在和过去告别。什么山山水水,什么辉煌灿烂,到这时候,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怎么来还怎么去吧。赵小单跟着马走出了院子,她还无法理解马的心情,但她心里也有种庄严的悲壮,觉得死真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华丽的事情,比世上任何事情都要伟大得多,华丽得多。特别是这样一匹马,一匹死都要死得如此隆重如此其所的马,怎么就那么让人伤感呢。赵小单忍不住了,她小小的眼睛里流下两滴小小的泪。她偷偷看了眼赵大发,他跟在马尾巴后,很无畏很认真地在走。

回去吧,你们回去吧。老侯冲身后说。他依然不看他们,声音却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赵大发和赵小单只好停下脚步,转回院子。

老侯的女人像个梦中人一样在打扫马厩,动作快得像鬼在游离。赵小单无法想象,昨天还蔫得提不起一瓶油的女人,哪里来这么大的劲头。

我来帮你吧。赵小单说。赵大发也说。

我自己来。女人斩钉截铁地说。

有雨滴落下来,雨滴越来越密,伴着雨滴而来的还有熟悉的马蹄声,马被牵了回来。女人站在大门口,不堪重负一样扶着墙,枯黄的脸闪烁着光芒,眼里的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

下雨了,老侯说。声音扁扁的,潮湿,阴冷。他将马拴到马槽旁,转回身,又说,下雨了,你看,真是下雨了。声音慌乱,像站在悬崖边上,也不知道是对谁说。

多吃点,啊,多吃点。老侯往马槽里抓了把黑豆。马似乎听懂了,它努力地咀嚼着,不声不响,不言不语。赵小单看见马的眼神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先变成灰黑色,最后完全变成了黑色。

有人进了院子,大声叫着老侯的名字。老侯走出马厩。

你看这天,下雨了,等明天吧。老侯对来人说。

就这几滴雨,也算下雨?这都说好了的,不能言而无信吧。来人很不满,下雨更好,下雨天,才有人吃饭。我又推出马肉火锅,就说是你老侯的马,哈哈,不愁没人来吃。他说他早几天就打出了广告,微信朋友圈转发,转发十次,打9.5折。二十次,9折。依次类推。已经有好几个人下订单了。

你看,下着雨呢,咱们喝会儿吧。老侯说。

你这里能有什么好酒?喝会儿就喝会儿。

他们正喝着,没过多久,一前一后,又来了两个人。一个瘦得像猴,长得也像猴,赵小单立刻认出,他就是镇上卖驴肉火烧的那个男人,昨天就是在他的手上接过一个和他一样瘦的火烧,她咬了两口才咬到肉,再一口肉就没了。还有一个,挺年轻,眉眼粗犷,穿得也粗枝大叶,据说是卖兰州牛肉拉面的。那先来的这个黑脸膛,嘴巴有点歪的胖男人,一定就是开羊肉馆的了,赵小单想。她厌恶地看着这些人。

来的两个人跟老侯好像也很熟,坐下来就开始喝酒。他们喝的是二锅头,酒味很大,在小院缭绕着,曲曲折折的。

酒桌上,他们谈的最多的当然是马,马的辉煌史。开羊肉馆的胖子酒喝得很豪爽,喝完一口,就往马厩这边瞟一眼,他说马年轻的时候,可是一匹神驹,日行千里。那要是在古代,铁定是要逐鹿中原,驰骋沙场的。他竖着大拇指,咂着嘴巴,有些遗憾又有些得意地说,好像他才是马的主人。那个卖拉面的接过他的话,说马还曾被借去参加过红旗农场举办的赛马比赛,回来的时候,后面的母马跟了一个排。他们大笑着,肆无忌惮地喝酒,聊天,像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庆祝。雨早就停了,太阳白得耀眼。他们一直喝到天近黄昏,才一个个满意地离去。

喝酒的时候,那个卖火烧的说,他只要一条马大腿。卖拉面的说要五十斤上好的马肉。剩下的都归卖羊肉的。他们一厢情愿又合情合理地分解了马。他们还说,虽然马肉并不比驴肉、牛肉、羊肉好吃,但老侯的马就不同了,它是匹神驹,神驹的肉当然不同凡响了。

赵大发是客人,也被请上了酒桌。赵小单看见他的脸都喝红了,鼻子上都是汗,他大概也喝多了。平时,赵大发是不喝酒的,他要早睡早起,他哪有时间喝酒。当然,他也没钱买酒。他和赵小单吃一顿肉,都像破一次戒,还是买的老卢卖剩的碎肉。突然,她听见赵大发说,它不是一匹马哟。喝多了,喝多了。那三个人一起大笑。赵小单一直没听见老侯说话,他像突然变成了哑巴。

赵小单站在马槽前,感觉马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心里升腾起一种深深的恐惧,这恐惧让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价钱好商量,临走,三个酒鬼又都无限理解地对老侯说。赵小单看见老侯摇着头,依然不说话,只用眼神颠三倒四地回答他们。待他们走后,老侯就朝马厩走来,他走得那样慢,仿佛大病未愈,伤口还在隐隐地疼。他的嘴巴咧着,丝丝地吸着气,好像他喝的是世界上最烈的酒。他走进马厩,扶着马槽,后背弓着,两眼神散而形不散地看着马。阳光从四周破旧的缝隙漏进来,不规则地照在人和马上,让他们看起来都显得干瘪枯黄,营养不良。老侯在马槽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其实,我是不能喝酒的,这你是知道的。那次,我才喝了二两酒,就从你的背上摔了下来,我都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又爬上去的。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把我给驮回来的?你说。老侯拍着马脸,长长的马脸被拍得更长了。老侯全身心投入地说着,全力以赴地回忆着那些曾经的美好。我们也要走了,能有什么法子呢?最后,他像作个总结似的哑着嗓音说。说完这些,他就不再说话了,依然扶着马槽。马依然不冷不热地站着,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理解地看着老侯,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风声滚滚,一副东逝的样子,人和马都像被扔到了时光之外。

赵大发站在马厩旁的拐弯处,赵小单走过去。赵大发问,这匹马,你喜欢吗?赵小单想起骑马的少年,如果自己也骑马飞驰,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她甚至徒劳地想了无数次,是不是买下这匹马?买了后,该把它安置在哪儿?这个问题难住了她。赵小单无力地点了下头,父女俩都不说话了。马也悄无声息地站着,像被点了穴,又像陷在一段长长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天黑的时候,老侯接到开羊肉馆的胖男人的电话,让他明天早早地把马送过去。他说预约的客人都排到月球了,还很仗义地说,价钱嘛,再给你们加二百,算我请客了。

女人听见了,又絮絮地说了一大堆,无非是埋怨老侯这个决定太草率了。还可以有其他法子嘛,法子总还是有的。她长长地叹息着,六神无主地搓着手。她是看着马一点点衰老的,马也是看着她一天天变老的。她们谁也不嫌谁老得快,谁行动迟缓。她给它添草慢了,它就慢慢地吃。她们一起走在村口小路上,它在前面慢慢地走,她就在后面慢慢地跟。不是她牵着马,而是马领着她。

月色倾城,美得不留任何死角。赵小单又起来了,她踩着月光,小小的影子猫一样钻进了马厩。马转过头,它的眼神温柔得天衣无缝。赵小单突然想起了妈妈。她有多久没想起她了,确切地说,她根本就没见过她。妈妈就像墙上的影子,单薄而虚无。每次问起,赵大发都尴尬地笑笑,有些恼怒地说,别问那么多。只有一次,赵大发很正经地告诉她,等你长大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快点长吧。赵小单就铆着劲地长,可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的瘦小。赵大发卖菜,早出晚归,赵小单就隔三岔五地吃不上饭。有时候,赵大发做一顿饭,父女俩吃上一天。这种情况,赵小单要是再长得又高又胖,那可就真说不过去了。月光下的白马稳稳地站着,孤寂、悲壮、忧伤。它好像更瘦了,和赵小单差不多一样的瘦。马槽里的草料湿润饱满,被月光覆上一层薄薄的凉。人和马同病相怜地互望着,风在耳边飘荡着,飘向远方。此刻,时间与空间失去了界限,不分彼此地交错着,纠结着,痴缠着,带着无法成全的遗憾。

赵小单脑子突然变得特别灵光,她想起电影里另一个画面,这个画面就像大海里的礁石,突兀地就出现了。少年的魂魄被打散,他成了个空壳,被锁在擎天柱上,听天由命。具体的情节,赵小单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少年孤独的眼神,绝望地望着天空。那里,苍穹碧蓝,流云如风。此刻,赵小单觉得马就是那个少年,他们一样的眼神,一样的白衣,一样的绝望。可仔细一看,马依然平和地站着,并没有因为大限将至而表现出任何的焦躁和不安,更没有她想象出的绝望。

这是匹神马哟,赵小单欢快地说。

吃点吧。赵小单抓起一把草料,送到马嘴巴下。马真的吃了起来。

月光下的白马,皮毛闪亮,四肢修长,美丽绝伦。它是那样的高贵,不像是人间的生灵。它看着赵小单,眼里闪出无所畏惧的光芒,仿佛又重生了一回。月色缄默,有箫声传来。突然,一个白影从天而降,落在了马背上。赵小单惊得呆住了。她认出是那个白衣少年,他目光冷峻,依然背着剑鞘。少年拔出断剑,割断缰绳,用力一拉,白马头颅高高昂起,在原地转了一圈,接着,四蹄凌空,人马像道白色的闪电,飞出马厩,飞过院墙,转眼消失不见。蹄声过处,无数飞花,散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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