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
2018-11-14于则于
于则于
1
我六岁,我小哥八岁,我们在大杨树底下摔泥玩。刚下过雨,大杨树后面的团河里涨满了水。小哥赢了,我耍赖不给他泥,他就从我手里抢,我站起来跑,脚下滑,向后摔倒,头朝下栽进了团河里。我小哥不会水,团河里水涨得满满的,会水也不敢下。幸好大杨树底下还有别的人,看见跳下去把我捞了上来。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喝饱了一肚子的水,让捞我上来的人抱着头朝下跑了很久。
我被吓着了,不是因为掉进团河里,而是因为把我捞上来的人。他把我捞上来后没有安抚我,也没有把我交给我爸妈,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头朝下抱起来跑。他是对的,把我喝进去的满肚子的水都晃出来了。但我受了惊吓,当天晚上就发高烧。我妈找陈洪武来给我打一针安乃近,守着我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又找陈洪武打一针,热度才降下去一点。但到晚上热度又上去了。
于是我妈就去找唐文苹了,唐文苹问我是从哪里掉进团河的,我妈说大杨树底下,唐文苹就让我妈带着我去大杨树底下。唐文苹让我妈把我交给她,她蹲着,我站在她怀里,看着她。她一只手摸我额头,向后捋我的头发,嘴里说不怕不怕。她的声音很沉稳,我听见她这样说,一点也不怕了。但还是忍不住抽了几下鼻子,咧开嘴哭几声。她回头跟我妈说看吧,这孩子真是吓着了。她又捋我的头发说不怕不怕。
她推着我向水边靠近一点,用另一只手沾了团河里的水,按在我额头上,朝着河对岸的方向喊锦圆了,回来吧——锦圆了,回来吧——手在我额头上按一下喊一声,声音拖得悠悠长长的,很久才散。
我知道她是在给我叫魂,我掉进河里,把魂吓掉了,她帮我把吓掉的魂叫回来,我就好了。
天热,可她把团河里的水按在我额头上,却无比的凉。凉得我头直朝后缩,她放在我脖子后的另一只手就一直把我的头朝前推。她叫魂的声音一高一低,很有韵律,像是在唱歌。这让我想到每天早上还没起床时,孙拐子卖豆腐的吆喝声:豆腐了,豆腐——她再喊一会儿,我就要睡着了。
魂叫完了,唐文苹把我交还给我妈,对我妈说走,到你家看看去。到了家里,我妈让唐文苹进了堂屋,她就对着空屋子说我说是谁呢,老太爷你咋回来了,回来就回来,你看你吓唬孩子做啥——我妈抱着我躲在她后面,她又回头跟我妈说俺奶你别害怕,是俺老太爷回来了,他就回来看看,我跟他说几句话他就走。唐文苹辈分低,管我妈叫奶,管我爷叫老太爷。我爷去年秋天刚死,她说我爷回来了,我就伸长脖子看,但啥也没看到。
唐文苹说我爷走了,我妈问她我爷都说啥了,好好的咋就回来吓唬圆子。唐文苹没回答我妈,反而问她说去年的纸都烧完了吗?她说的是去年我爷葬礼上,亲戚们带来的黄纸,我们这里的规矩,葬礼过后第一年过年,亲戚带来的黄纸一定要烧完,不能剩下。我妈说都烧完了啊,然后就去外面放柴火的棚底下翻,翻到底,果然有一捆黄纸在那里。我妈就让我爸又去买一捆黄纸和一盘鞭炮,和柴火底下的那捆黄纸一起,带到我爷坟前,画个圈点火把纸烧了,把炮放了。我爸跟我爷叨咕了几句,又让我给我爷磕三个头,回去,我果然就再没发烧了。
唐文苹是陈盈民媳妇,陈盈民瘦小,唐文苹比他高,比他胖,白得像城里人。那是因为唐文苹从来都不下地干活,她只在家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要么就是被人请去“看病”。
陈洪武给人看病是要钱的,她不要钱,给啥要啥,一盒香,一盒烟,一块猪肉,两包红糖都行,看每个人心意。唐文苹也从来不拒绝,给啥拿啥,啥都不给她就空手走了。反而是找她看病的人不好意思,过年过节的时候买了四样点心,带着好了的病人到她家里去拜年。所以每到逢年过节,唐文苹家里去的人就特别多。来的人都是唐文苹招待,吸烟喝茶,不吸烟不喝茶就嗑瓜子。陈盈民往往就跑去别人家拜年了,他辈分低,庄上大半都是他的爷爷奶奶,他要一家一家的去磕头。
陈盈民平时也很少在家里,他更喜欢拎个尼龙袋子扛个锄到地里去,不干活,就坐在地头上和人说一下午闲话。有人问他,他说在地里更自在。
凡是去过他们家的人,都知道陈盈民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大门外盖了一堵墙,是庄上唯一的影壁。影壁外面刷白石灰,看不出啥,影壁里面却并排贴了三张画像,是福禄寿三星。福星抱着一个玉如意,禄星身上挂满一串串铜钱,寿星高额头,个子矮,身后靠着一头鹿。影壁进去是大门,大门里面靠右是三棵柿树,柿树底下围着养了一群鹅。白鹅辟邪,黑狗护院,除了鹅,他们家当然也养了一条纯黑的黑狗,浑身一根杂毛也没有。靠左是三间偏房,偏房到底是堂屋,堂屋门经常关着。打开来看,当门摆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供着一尊神像,蓝脸白牙,面目狰狞,手持一把铁叉,叉尖下是穿高底皂靴的一只脚,脚下踩着一个小鬼。神像前,香炉里的香从没断过,烧得整个堂屋云里雾里。
去的人大多不敢进堂屋,唐文苹也从来不在堂屋招待他们,都是引到偏房里中间的一间。偏房靠南的一间是厨屋,靠北的一间盛粮食。也有人会被引到堂屋里去,但都是得了重病,来找唐文苹“看病”的人。一般人都是把唐文苹请到家里去,把人送到唐文苹家堂屋里去的都是没指望的,死马当活马医。对于这些病人唐文苹多是在她的神像前,闭上眼向东走五步向南走七步向西走四步向北走三步,一边走一边喊上山了啊,过桥了啊,到了啊——山不知道是啥山,桥大概是奈何桥。有的人回不去,当场断了气,唐文苹也不忌讳,让来的人买一大盘鞭炮,炸着放完了,就算是去了晦气。也有外面来的人,放完炮开车把人拉回去。
死过人的地方,唐文苹不忌讳,一般人却没办法不害怕,若不是迫不得已,其实没人愿意到他们家里去。我们小孩子就更害怕了,偏偏大人们还喜欢故意编跟唐文苹有关的鬼故事吓唬我们,我们就把这故事也当了真,更加渲染地宣扬开来。以至于我们从唐文苹家外面的大路上过,也会心里发虚,脚下没来由地快走几步,赶紧过去。
2
陈洋是唐文苹的儿子,长了一个大个子,白白胖胖,庄上人都传说唐文苹拘了赵庄一个吊死的媳妇,在阴间里做刘洋的鬼娘,所以他才长得高高大大,一生无病无灾。陈洋先前不高,只是白胖。
他比我大哥还大四岁,我刚上学的时候他就已经上中学了,每天早上骑一辆自行车从我家门口过。路不平,他又骑得快,自行车“哐啷哐啷”响,离多远都听得见。有时候他跟我爸妈打招呼,我妈说陈洋,上学去啊,慢点骑。他说哦,但仍骑得飞快。
初中没毕业,陈洋就不上了,在镇上他舅开的面粉厂里帮忙,吃住都在面粉厂里,从庄上消失了几年。等几年后不给他舅帮忙了,再回来庄上,已经是大人样了。个子高,肩膀宽,脱了衣服打赤膊,胸前两块白肉一颤一颤的。我大哥吃饭老实,我跟小哥不好好吃饭,我妈就会说看你们瘦的,再不好好吃饭就真成猴了,看人家陈洋,肚脐眼都陷进去多深。于是陈洋再打赤膊,我就认真观察了他的肚脐眼,果然陷进去很深。
陈洋是最反对唐文苹给人“看病”的,他上过中学,说她那一套都是封建迷信,说她是“湿婆子”。他跟她吵架,吵得最凶的时候陈洋大早上只穿一个红裤头,跑到影壁外的路口上跟她吵。围一圈的人端着饭碗听。听完才明白,陈洋跟唐文苹吵,说她“湿婆子”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唐文苹影响了他娶媳妇。女大不中留,男大多愁忧,陈洋穿着红裤头,肚皮上,肚脐眼朝下一缕黢黑的毛,直钻到裤头里去,裤头里面则鼓出来一座拱桥,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年纪到了,该结婚了。但唐文苹是“湿婆子”,一个乡里的人都怕她,小女孩没一个敢到他们家来,更别说给他们家当儿媳妇,甚至连说媒的也不敢登他们家的门。无怪乎陈洋要跟唐文苹吵。
陈洋喊着说早晚有一天砸了你的泥菩萨,撅了你的桃木剑,看你还咋哄人。唐文苹在影壁后的大门里面喊我哄你娘个蛋!陈洋喊你就是我娘,你想咋哄就咋哄。围着的一圈人就都笑。
当然也有人看不下去这样闹,拦着陈洋让他别吵了,进去给他拿了裤子和鞋让他穿上。又进去劝唐文苹,跟唐文苹说陈洋是不小了,该娶媳妇你就给他娶。唐文苹气得直哭,边哭边说俺小婶子你是不知道啊,那几年盈民当队长,人家计划生育都是该计划计划,该生育生育,大不了卖牛卖粮食交罚款,俺们计划生育就真的计划生育了,生完陈洋我就上了环啊,到现在也没拿掉。你说我就这一个儿子,我能不疼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飞了,你是不知道他——哎,你是不知道他都干了啥事哦——劝她的人拿下来她伸出去朝外指的手,把她的手握在手里说,我知道我知道,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说起陈洋干的事,却要从他辍学后的那年说起。
那年陈洋在中学里上学,他舅开的面粉厂在学校边上,陈洋中午不回家,就到他舅家去吃饭,有时候晚上也在那里睡。管吃管住,面粉厂里工人忙不过来,他舅自然也会喊陈洋帮忙一起干。工人干活有钱拿,一个月结一回,排队到他舅屋里去,你的七百,他的八百,有人家里有事,一个月只干了十六天的活,那就按天结算,干一天给一天的钱。面粉厂管工人吃饭,陈洋来吃饭,吃的都是一样的饭,干活有时候也是和工人一样干一天半天,却没有一分钱拿。工人拿了钱到镇上去吃喝,去打牌赌博,陈洋跟他们一起,他们就怂恿陈洋去问他舅要钱,要么就别给他干活。陈洋虽然咧着嘴说哪能要,那是俺舅。心里却痒得难受,觉得他舅还不如不是他舅,是别人的话说不定给工人发钱的时候想起他,顺手也给个五十、一百的。
陈洋不好意思张嘴,回来跟唐文苹说,让唐文苹去说,唐文苹也不好意思张嘴,只骂陈洋没出息,真有出息就别去面粉厂,要么就别眼红。反倒是陈盈民在旁边跟陈洋说你要真想要钱就别上学了,我去跟你舅说,你在面粉厂里给他干活,让他给你钱。陈洋上学上得够了,巴不得陈盈民这么说。于是陈盈民就去面粉厂找他舅说了,面粉厂里活多,工人从来没够过,多一个陈洋当工人,他舅倒觉得省了饭钱。于是陈洋便不上学了,从家里带了两床被子,住进面粉厂里。
面粉厂的日子是一潭死水,丢个雷子进去都炸不出波澜。干活吃饭,轧麦的机器成日轰隆着,到天黑了才停下来,天黑了外面的卡车也就来了,又得忙着把成袋的面粉装车,装好了,卡车趁夜运到县里去,再从县里卖往各地。活重,工人换着班各干各的,也不是受不了,面粉厂里不缺白面,白馍随便吃,肥肉管够,没过一年,陈洋就吃出一身肉来。
饱暖思淫欲,偏面粉厂里的工人都是大老粗,晚上睡在一起不干别的,最喜欢的就是开玩笑,说黄段子。说以前镇上谁谁的女人可以嫖,给二十块钱随便干,走后门也行——每每说得陈洋浑身痒痒,裤裆里直棍一条。
面粉厂的工人里也有女的,大多干打包装袋的活,也有女人跟男人一样干活,手上比男人还有劲。但这些女人算不上女人,至少对十六七岁的陈洋来说不算。对陈洋来说,面粉厂里只有一个女人,就是他舅的闺女,他表妹唐晓红。面粉厂旁边的中学里,女孩子倒不少,但都年龄小,也没一个有唐晓红长得好看。
唐晓红跟他一般大,中学上完了上高中,在县里,每个星期回来一趟,住两天,再坐公交车到县里去。她习惯了跟陈洋一块玩,星期天回来没事,往往就拉了陈洋陪她。陈洋要干活,唐晓红就跑到她爸那里去说,让陈洋不干活陪她一天,照样给他工钱。女儿喜欢,她爸自然没啥好说的,陈洋更是乐得歇着。
唐晓红喜欢看电影,陈洋就去镇上两块钱一天租了十几盘录像带,两个人躲在屋里一看一整天。录像带里面内容丰富,两个人看多了,不知咋就学起来,先是在一起搂搂抱抱,后来越发大胆了,唐晓红让陈洋偷偷去买了避孕套,关上门放下窗帘在屋里春光无限起来。
他们小心,又是表兄妹,虽然面粉厂里人多眼杂,很长时间却没被发现。
但眼见得唐晓红脸也圆了,髋也开了,胸部像发酵的馒头一样,迅速鼓了起来,她妈还是起了疑心,终于有一天捉奸捉双,把他们逮了个正着。陈洋当然少不掉挨他舅一顿打,唐晓红也挨了几个嘴巴,不准再去上学,天天关在面粉厂的房间里,怕她尝过了甜头,再和外面别的男孩子乱来就管不住了。陈洋被赶回去了,鼻青脸肿的,说是喝醉了跟面粉厂里的工人打架,把工人打住院了,所以他舅不再让他在面粉厂里干了。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陈洋回到庄上,虽然唐文苹和陈盈民都刻意瞒着,编了这许多打架啊、住院啊的瞎话,但没过多久,庄上还是都知道了。就有一帮小年轻,跟陈洋开酸溜溜的玩笑,问他是饺子好吃,还是妹子好吃。陈洋害羞,但玩笑说多了反而破罐子破摔起来,跟他们对骂。唐文苹当然看不下去,就唠叨,这就是为啥陈洋要砸她的泥菩萨神,撅她的桃木剑。
在这件事上,陈洋不过是被开开玩笑,跟唐文苹吵吵架,没人来给他说媒娶媳妇也更多是因为唐文苹。唐晓红坏了名声,却严重得多,她父母都开始计划要不要把她送到外地的朋友那里去,找一个南方的蛮子嫁了。蛮子不知道她的过去,结了婚不会难为她。人都说南方人开明,也许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陈洋不知道咋知道他舅和妗子的计划,因为对唐晓红的愧疚,又念着唐晓红的好,终于跟唐文苹不吵了,跪在她面前让她去求他舅别这么做。唐文苹说你别跪我,你有本事跪你舅跪你妗子去。陈洋再求陈盈民,陈盈民没办法,只好带了他去面粉厂,他舅不愿意见他们,把他们带来的酒扔到路对面的河里去。陈盈民羞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倒是陈洋放下脸皮,一膝盖跪在面粉厂的大门前,整整跪了一个下午和一夜。
第二天面粉厂工人开门,看见陈洋跪坐在自己脚上,陈盈民蹲在旁边抽烟,地上一地的烟屁股。工人去跟陈洋他舅和妗子说,他舅不出去看,反倒背着手回了自己屋里,半天出来了,拿钥匙打开唐晓红的门,揪着唐晓红头发,把她揪出来,噼啪打两巴掌,唐晓红的脸上瞬间肿起十个指头印子。工人上去拦,被陈洋他舅一眼瞪了回去。
陈洋他舅指着面粉厂大门说你走吧,爱死死爱活活,从今个起别让我看见你。
唐晓红走出面粉厂大门,陈洋看见,惊喜地就要站起来去抱她,还没站起来,腿一软又坐了下去。陈盈民从镇上叫了一辆带篷的三轮车,把陈洋连唐晓红拉了回去。
后来陈洋和唐晓红就结婚了,年龄不到,不能领证,婚礼也没大办,亲戚们叫来吃一顿饭。来吃饭的人都说这是亲上加亲,没啥不好的。确实也没啥不好的,再过一年唐晓红生了儿子,和陈洋小时候一模一样,白白胖胖不聋不傻,胳膊腿手指头脚趾头一样都没缺。
结了婚,陈洋还是反对唐文苹的那一套,没砸她的神像,神像前的香炉倒是砸了不少回,但那香炉是铜的,砸再多回瘪都没瘪一块。唐文苹有了儿媳妇又有了孙子,家就显得小了,没以前那么自由了,就常带着孙子跟陈盈民一起到地里去,但仍然很少干活。最多也就掐个棉花岔子,拿上面的花哄孙子去追蝴蝶。神神叨叨的事自然也做得少了,给人看病也少了,最常做的也就是帮庄上小孩子叫叫魂,所以她那悠长而远的回来吧——回来吧——的声音,总还在庄上各处,时不时地响起来。
3
但等儿子慢慢长大,陈洋却继承起唐文苹的衣钵来。不是说他也会帮庄上的小孩子叫魂,他没帮任何人叫过魂,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帮别人,他从开始继承唐文苹的衣钵起,就打上了更具时代意义的烙印。当时代这辆大车的巨轮滚滚而来,踏平城市,涌进农村,农村瞬间就崩溃倒塌了,比城市塌得还更干净彻底。赖以生存的土地成为负累,人与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成为羁绊,乡风乡俗都被拿出来形式化标本化,成为赚钱的手段。钱——高于一切。如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人是为了生存而挣扎,这个世纪以来,农村人奋斗的根本无不是出于贪婪。我们要钱!我们要钱!连庄上日夜呼号的白杨树,也高举着大旗,呼喊起这样的新口号来。
挣钱,没有比这个更高尚的目的了。当庄上所有还能够抬得动钢筋,搬得起砖头的劳力全都离开这片土地,到南方去挣钱时,陈洋受够了唐文苹说他“流年不利”和“不宜出行”。但另一方面,他又真的被那些不时从外地归来的断手残肢和头破血流吓破了胆,越来越不敢离开唐文苹和她的神,和她的桃木剑的庇护。
犹豫让人生疑,困境让人突破,陈洋的突然领悟源于一个外边来的病人,不知道是啥病,反正是活不长了,但人看上去还好,能走路,不让人扶。唐文苹照例是上山过桥那一套,但当她闭着眼睛喊“上山了啊”的时候,跪在地上的病人突然伸出手去,在唐文苹的脚下放了一张绿色的五十块的票子,等她喊“过桥了啊”,又是一张。唐文苹闭着眼睛看不见,陈洋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像睡着了被人突然踹一脚那样醒过来,挣钱,他其实有更好的手段,唐文苹就是一棵比“南方”更大更辉煌的摇钱树,何况还有唐文苹的神,和唐文苹的“上山过桥”。
陈洋开始公开支持唐文苹的事业了,并摇身变成了她的代理人。叫魂一次十块,看宅子五十,小孩子发高烧,无端哭叫,请唐文苹到家里去看,一次一百。同时他也经营起了香火元宝蜡烛的生意,兼卖神像和符咒荷包吉祥物,神像是陈盈民用泥塑的,涂上彩色的颜料,画上鼻子和眼,一点不比县里老君观卖得差。陈盈民“突然出现”的天赋也让庄上人都领悟到,原来唐文苹供奉的神像是出自他的手,原来唐文苹的桃木剑也是出自他的手,怪不得以前在地头上说闲话时,有人问陈盈民,唐文苹这样你就不管管,他总是淡然一笑,啥都不说,或说一句让她闹去。
陈洋的经营很快取得了成效,等我高中毕业那年暑假,他们家就盖起了三层的楼房。最顶上一层是全打通的,用四根柱子支撑楼顶,做成唐文苹的“道场”。建造的时候,陈洋来找我去给他画画,他想在三面墙壁上画上满天神佛,观音菩萨、玉皇大帝、三清元始天尊道德真君通天教主、三星福禄寿、八仙过海、刘海戏蟾、桃园结义、武松打虎、白娘子水淹金山寺——我学了几年画,但听完他的构想,就意识到这不是我能做的。我跟他说了,他说不怕,你画你的,画成啥样是啥样,我给你一百块钱一天。
我不得不承认钱给了我勇气,陈盈民做泥塑的颜料还有不少,我当场按照他说的样子给他画了一幅何仙姑的草图,他看了看,说行,就这么画。但画满三面墙壁是一件大工程,我一个人进度不可能快,没过几天陈洋就忍耐不住了,骑摩托车离开半天,载回一个画师来。这十几年,县里扶植文化产业,农村到处建了不少道观,画师是县里专业给道观画墙的。画师看了我还未完成的何仙姑,说好,就这么画,然后就动手在旁边画起汉钟离来。画师的汉钟离长得胖,颜色重,线条粗糙有力,草草几笔就完成了我几天的工作。陈洋拍手叫好,我也跟着拍了几下手,迟疑着要走,陈洋却不让我走,让我给画师打下手,画师也点了头,我只好留下来帮画师画画草木水纹,或补一下画师画得太快未能填满颜色的白墙。
一周过后,画师就画满了三面墙,陈洋很满意,当晚从镇上叫了一桌菜犒劳我们。陈洋陪画师喝酒,喝多了,跟画师互相吹捧,陈洋夸画师技艺精湛,画师夸陈洋脑子灵活生财有道。
我吃不下去了,又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就端了凳子去旁边坐着和陈洋的儿子一起看电视。唐文苹倒了茶来给我喝,站在旁边问我考大学的情况。这些天虽然都在他们家,唐文苹也常来看我们画画,给我们倒茶喝,但我一直没咋跟她说过话。一是没机会,再者小时候她给我叫魂的记忆犹新,我有点怕她。但这个时候她站在我面前,虽然屋里光线暗,我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我意识到她也跟庄上所有的妇女一样,正慢慢地变老,变得暗淡,终有一天会像墙壁上的蚊子血一样变成暗黄色,与墙壁融为一体。
唐文苹说你爸妈有福,你们兄弟几个都考上了大学,以后都住城里,把他们都接到城里去。我笑笑不知道说啥,半天想起来了说陈洋哥也很厉害,很能挣钱。唐文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然后才转过头去,长叹了一口气。
慢慢地,陈洋开始不满足于仅靠唐文苹这一棵摇钱树挣钱,她想把他媳妇唐晓红也变成摇钱树,他让唐文苹把她的那一套都教给唐晓红。但这种事跟做饭割草种棉花不一样,不是技术活,唐文苹能教给唐晓红所有的仪式,唐晓红也能做得跟唐文苹一模一样,但却没有一点仪式感。就比如舞桃木剑,唐晓红做得更像是跳舞,或像小学校上午第二节课后校长领大家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唐晓红没有成为摇钱树的天赋,甚至就连叫魂,她喊得也只想让人发笑。
陈洋恨铁不成钢,只好自己上,他倒是有天赋得多,做得虽然不如唐文苹那样让人信服,但至少是那么回事。他从县里给自己买了套衣服,像道袍,又有点像和尚穿的袈裟,颜色灰青色,穿上分不清楚胳膊袖子。
与唐文苹过去不一样,陈洋虽然盖了楼房,建了道场,但他更多的是到“病人”家里去。穿上他的袍子,胡乱舞一通桃木剑,然后眼睛朝上翻,从鼻孔里说自己是西方大无畏菩萨,特应邀请,来此驱除作祟妖魔。上次那个画师来过以后,陈洋就跟他成了铁哥们,画师常年混迹于佛寺道观,见惯了世面,我猜陈洋这一套不僧不道的“仪式”,多半是受那个画师启发来的。
陈洋的胆子越来越大,“生意”也就越做越大,等我大学第一年暑假回家,就听我妈说他已经有了一帮人,连他岳母都跟着一起,骑摩托车到河北的农村去,给人算命打卦。前一个人先去到处打听,后一个人跑到庄上去,握着人家的手看半天,未卜先知地把前一个人打听来的话说一遍,然后再说你要有灾了,除非买我的药。药当然卖得很贵,磨成粉的甘草当归大黄,让人拉一通肚子,算是洁净了肠腑,敬畏了菩萨,也就免了灾。
我问我妈唐文苹呢,还给人叫魂吗?
早就不叫了,咱庄上人知道的谁还信她。不过我听说她也劝陈洋少做点这种缺德骗人的事,怕遭报应呢。
4
但菩萨好像也怕恶人,报应没发生在陈洋身上,而是发生在了他们家最好欺负的陈盈民身上。陈盈民肚子疼,吊几天盐水都没好。陈洪武早死了,陈洪武的儿子陈日发在庄上新建的卫生保健室当医生,他跟陈盈民说屙血哩,怕是癌症。上县里去查,果然是十二指肠癌,动手术把肠子截掉一大截,胃和大肠缝在一起。庄上人就都说陈盈民变成鸟了,吃东西到胃里过过瘾,直接大肠拉出来。果然手术后的陈盈民最喜欢的就是跑厕所。不过也没跑多久,化疗还没完他就死了。
唐文苹更有理由劝陈洋少带人去河北了,但陈洋也更有理由回敬唐文苹,陈盈民又是动手术又是化疗,花了那么多钱咋办?钱花光了,当然更得去赚,不赚咋办,钱又不是庄稼,种到地里浇点水就会自己长出来。就算是庄稼,种到地里浇点水也没有说就会马上长出来。
唐文苹再跟陈洋吵,陈洋却没空跟她吵,他借口儿子要上县里上学,在县里有名的学校旁边租套房子,带着唐晓红和儿子住了进去。从县里去乡下,或者去河北,都更方便得多。再过两年,他就把租的房子买下来,彻底不回来了。唐文苹一个人住庄上三层的楼房,说句话回音嗡嗡响半天。庄上妇女老人说闲话,说她到底有神菩萨护着,一个人也不害怕。
但她却疯了。
唐文苹一开始的疯其实也不能算是疯,如果算,她早二十几年前就疯了。比如她说她晚上睡觉,看见陈盈民回来了,坐在她床边跟她说话,二十几年前她就能看见死了又回来的人,那时候大家不都相信她,按她说的到死人坟上去烧黄纸放鞭炮吗?所以,咋能说是她疯呢,说她疯,岂不是承认那时候大家都疯了?
唐文苹说陈盈民下辈子要投胎做鸟了,做一只老斑,于是他现在脖子上就开始长出来黑白斑点的花翎毛来。唐文苹也因此开始护起了鸟,夏天看见有人绑两根木棍穿上旧衣服戴上草帽做成稻草人,插在地里吓唬鸟,她就去给人拔了。人若跟她吵,她就咒那人,不管灵不灵验,人都不敢再竖稻草人。到冬天地里没庄稼,鸟都找不到东西吃的时候,她就拎个袋子,里面装了半袋子高粱和小米,看见鸟多的地方就撒。撒粮食的动作惊走了鸟,但发现她撒的是粮食后,鸟又都飞回来。时间长了,鸟就不怕她了,到后来她只要一拎袋子出现在田地里,身后都跟着一群的鸟,有老斑,有麻雀,有喜鹊,也有老鸹。有时候她回庄上了,鸟还跟着她,她就回头跟鸟们说你们走吧,过两天我再来给你们送吃的。鸟们就都飞走了。
庄上人看见惊奇,她就跟他们说都是上辈子好吃懒做的人,这辈子变成鸟,我真不想喂他们,但咋办呢,总不能眼看着又饿死。说完又说俺盈民苦啊,做了一辈子好人,没想临了让人割断一截肠子去,没办法只能投胎当鸟。
也就是这时候,又有人去找她了,多是老人,在家带孙子,孙子生病了看医生,几天不好,就找她给叫叫魂。叫好叫不好不一定,但庄上人越来越少,老人的心里也越来越空,听着她叫魂的声音,好像是过去的日子又回来了。
唐文苹真的疯了要再过几年,再过几年,陈洋的儿子上高中了,就算逢年过节,唐晓红和儿子也都不愿意再回乡下来。陈洋让唐文苹上县里去,唐文苹不愿意去,陈洋来接她,把她按在摩托车上,她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滚进了路边的河里。雨下得越来越少,河里的水也越来越少,以前到冬天还能抓鱼过年,现在到秋天水就干透了,长满荒草。唐文苹躺在荒草里不愿意起来,咒陈洋不得好死,陈洋生气,自己骑摩托车一溜烟走了。唐文苹在荒草里躺够了,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回家去。她咒骂得厉害,也没人敢来扶她。
她很少在庄上出现了,田地里更很少去,平时吃用的东西都有镇上的小贩给她送来。是陈洋交代过这些小贩的,钱又给得多,他们还不至于有生意不做,有钱不赚。
直到大家都以为唐文苹跟陈洋去了县里,快忘了她的时候,她却又在庄上出现了。她老得那么厉害,头佝了,腰弯了,腿也打颤,走路要靠一根白杨树枝做成的拐杖撑着。她是出来给陈盈民叫魂的,她一边走一边喊盈民了,回来吧——盈民了,回来吧——
看见的老人拦住问她盈民不是已经死了,投胎做老斑去了吗?她就哭了,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淌下来,嘶着嗓子说盈民投胎做老斑,被人逮着煮吃了,他做鸟的寿命没活够,是枉死的啊!他做了孤魂野鬼啊!说完推开拦住她的人,似乎是急着要把陈盈民的孤魂叫回家。见她推人的力气不知道咋那么大,拦她的人便也不敢再拦她了,由她踉跄着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喊盈民了,回来吧——盈民了,回来吧——
老人怕唐文苹走丢了,给陈洋打电话,陈洋去河北了,打给唐晓红,让她回来看看。唐晓红说儿子月考成绩出来了,说好了要带他去肯德基庆祝,不能言而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