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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庙的小象及其他

2018-11-14

山东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马蜂小象麻雀

北 城

神庙的小象

大王庙坐落在高高的山崖上面,山崖下面是大片农人曾经开垦的田地,但那些劳作的人已经不知去向,有的早已走散,有的却永远复归于泥土的静寂。曾几时田地又成为茂盛的白草的领地。好像这些冲天的白草从被赶出这片土地起,便眼巴巴等着人们有一天离去,它们好重新占有这片水泽丰盛的家园。连同废弃的还有曾经奉为神明的大王庙,除了泥皮剥落的几幅壁画,两段残碑,所有的神像都被打掉了,光影琉璃毁于一瞬间,但我终于看到了一匹砖雕小象倚在风雨剥蚀的砖墙上,度过多少风雨飘摇的时光。在阳光反射的暗影里,它沉默着,身上如同镀上一层岁月沧桑的生命古铜色。

尽管它也是一匹残损的小象,也算是追想昔日神庙盛景的一个有力的物证了。象耳、象牙、象鼻、象尾,以及两条后腿都被打掉了,身上涂的白彩也尽皆成灰色。但它的线条简洁而刀痕分明,一对有神的眼睛突出而完整,平稳的背上似乎足可以承载多少重物,它低着头若有所思,又似乎口渴了要喝脚下的溪水,喝完又要赶路的样子。嘴角有缰绳,身上披绸缎,是一匹驯养而优雅的象,似乎要忽略掉它残损的部分,这匹断腿小象,一如断臂维纳斯,断掉的部分虽然很难再在这砖堆草丛中找得到,但并不影响它仍然是一件精美的艺术杰作。

在神木类似这个砖象的,并不多见,在大保当出土的彩汉画像石中,有一块训象图。一个长袖汉服的汉子,手举一条红色的皮鞭,对一头大象训话。石上刻写着人类征服者的霸气和横气,只是这霸气和横气终是深埋地下,逃不脱“一抔黄土掩风流”的天命。大象多生活于热带地区,并非像牛和鸡一样是陕北土地上的动物。古人多谐音,“象”与“祥”同音,取“吉祥如意”之意。这匹小象,简直就是善与美的化身,没有一点霸临天下之气,谦逊而不卑微地低着头,铭刻下匠人的感情和心灵,承载了多少乡民的理想和祈愿,就这样静静地安放在这座神庙里。

在远古,神庙难道不是人类对自然敬畏的一种仪式?神像包括这个砖雕小象,难道不是人类心灵的祈祷和安放?可以想象这场人类的灾难和浩劫,却是由人自己亲手所缔造。他们以摧毁太阳和月亮的蛮勇,疯狂地毁掉祖辈的事业和神灵,一时间喊声遍地、铁锤乱拢,人类用自己的声音把自己淹没了。他们把所有的神像赶出神殿,让它们轰轰烈烈变成一堆泥和石头。多少年后,我来到这里,从这堆泥和石头的废墟中,捡起这匹残象,吹吹落在它身上的土尘,轻轻抚着它受伤的身体,它小小的、安静地站立在我的手掌里。身边已经没有了厮杀呐喊声,只有阳光照在残庙的院落和石头上,除了一两声鸟叫,天地是无边而恒久的寂静。

从神庙已经剥落的残碑上辨认出“康熙二十二年”字迹,也就是说这个建于清代的庙宇,距今已经三百多年的历史了。从彩象打坏的部分看它砖质坚硬,再存在个千万年不成问题,它或许会存在更久。它的意蕴和象征从一个人的心灵传递给另一个人的心灵,从一个人的心灵去影响另一个人的心灵,这就是艺术的沟通力和生命力。

打坏它的人终将离开这个世界,微弱到再也无一丝力气拿起铁锤,天命赋予他强健,也会消解这强健;创作它的人已经放下刻砖的刀,烧砖的炉火冷寂,撒手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他们一样要离开这个世界,无论他如何留恋如何不想走。但创作它的人把他的思想和灵魂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供后来者领会和瞻仰。

人在这个世上究竟是要留下点什么的,他要留下什么呢,就像这个无名的砖匠,这个美轮美奂的彩砖小象,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响亮的声名。

不知名的鸟儿

一对长尾巴的鸟儿落在了院落的榆树上,白嘴、黑冠、淡灰的身子,有点和麻雀类似,但个头像喜鹊一样大。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鸟儿,它们在铁炉峁安家落户引起了我的好奇。

“它们是一种什么鸟呀?”我问正在菜园里施肥的父亲。父亲也答不上来。他说打小到现在六十多年,在铁炉峁也是第一次见这种鸟儿。

村里的鸟类不是很多,大多我还是叫得上名字的:麻雀、喜鹊、杜鹃、乌鸦、鸽子、蝙蝠、布谷鸟、猫头鹰……还有一些鸟只知道乡名,不知道书上叫什么名字,有一种常在夜间闻其声、却从未见其影的鸟,我拉着宇宇站在院落里,曾屏息静气听它的叫声,它隐在茫茫黑夜的山头上,声音极其恐怖,像一个老汉低沉的咳嗽,声如“哼虎”的字音,“哼——虎——,哼——虎——”,一声与一声的间隙中间有一分钟左右的停顿,这其间的沉默,更增加了这种恐怖气氛。我查了一下相关的书籍,这种俗名“哼虎”的猛禽学名叫雕鸮,形如大型的猫头鹰。

人类为了对万事万物进行区分,给各种事物进行了命名。这些鸟的名字,以及我们人的名字,除了俗名还有学名,除了奶名还有笔名。有些名字很正式,有些名字很随意,有些名字很有文意,有些名字土里土气,有些我们可以叫得上来,有些我们完全叫不上来。只好以“那只鸟”“那头驴”“那个人”来进行代指。

名字重要吗?所谓“虚名”“声名水上漂”说的就是名字的虚空易逝。一些人活着名字响当当,一些人活着名字也没几个人能叫得起记得住;一些人死后名字响当当一些人死后人们更叫不起他的名字,路过的人会问:“不知道这个坟里埋的是谁……”不管叫得起叫不起,名字只是一种称谓而已,如同头上的一顶帽子,与生命本身并没有与生俱来的关系。万事万物本没有名字,叫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名字。

是的,名字只是一种称谓而已,在造物主那里,尽管我们个性各异,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但我们只有“人”这个类别和区分。就像铁炉峁这些我所认识和不认识、叫得起和叫不起名字的鸟儿……

麻雀的快活

麻雀从来不会在营建巢穴上肯花什么功夫,它们是地球上深居简出的典型范例,在乡村石砌的窑墙上,随便在高一点的地方找个能容身的墙缝,把石缝间的泥土啄掉,掏空的空间不会比一个拳头大过多少,衔些随地都可以找到的草茎和几尾鸡毛垫在窝底,就是它们温暖的床榻。不买家具,不涂油彩,出出进进,也不上锁和要什么门窗!完全是敞口的,它们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也不会担心有什么小偷翻门入室抢掠什么财物。

麻雀的一天和人类的一天大不相同。它们似乎就是把无所事事当做它们一生的事业来做,只在饥饿时,喂养幼鸟时才会找虫子、啄草籽,吃饱了就一幅满足的姿态,而不再去索求什么,甚至也不去考虑明天的食物,等明天了再继续找虫子、啄草籽。大自然有足够的食物供养它们,它们从不去做与快乐和自由相悖的事情。它们小小的土灰的椭圆的身子,纯出于土地质朴的色调,羽毛、短尾,小而坚的喙恰到好处,使它们再无需有什么多余的披挂。它们一跳一跳的,一群一伙簇拥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敞亮话,言语毫无躲闪和隐藏;更少见它们子仇父恨、互相厮打开战的时刻,它们会飞落在牛圈里、土堆旁,与鸡子或其他鸟雀和平共享土地上的美食,而不画地为界,占有其中任何一块土地。

巢里没有藏金纳银,也没有积攒一粒米,麻雀却一直保持着自童年而始的天性和乐观,你很难区分一只幼雀与成年麻雀有什么样貌上的不同。它们一样地叽叽喳喳,发表着无尽的言说,自然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它们的兴趣,它们对当下的快乐与否似乎非常在意,事实上它们非常快乐,好像不知道世上有什么忧愁一说,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它那里就成为了上帝和真理,就成为了天大的事……它们把嘴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言其所言,歌其所歌,一个声调缺乏变化,似乎只为它们的心灵而歌,小脑袋不停地在左右摆晃,小眼睛的溜溜转动,遇有惊扰随时会钻进窝里,你会被它们机智和兴高采烈的模样所陶醉,完全忘记自己生活中还会有什么烦扰和忧伤,并愿一道加入它们的聚谈之中。

麻雀虽小,但对自由的热爱却自始至终,大有“不自由,毋宁死”的凌然气概。一次一只麻雀从我开着的门飞进了房屋,然后东闯西撞,急切地想飞出去,我想把它从开着的门赶出去,但它慌乱中一头撞在窗户的玻璃上,掉在了地上,翅膀受伤了。我找到一个旧鸟笼把它放在里面,把米粒和水放在鸟笼里,打算好好让它把伤养好,再放它出去。起先它卧着一动不动,晚点的时候它开始扑腾起翅膀,一点也没有要吃米粒喝水的意思,后来用头撞笼子。我在掌心拈了几粒米,另一只手探着把麻雀抓住,把它的小脑袋按在掌心,它却挣扎着拒不进食。我想它一定是我在身边不敢吃米,就离开它休息去了。第二天一早我出来看它是否进食,它却一动不动呆在笼子底部,我要出门,想晚上回来它还没有吃米,我就放掉它吧。但是晚上回来一看,它却死在鸟笼里了,一点也没有看到它啄米的痕迹。我限制了它的自由,无意之中成了杀死麻雀的一名凶手。

麻雀生活的方式很像农夫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生都围绕着在家院和附近的土地,不是它们飞不到远方去,不,它们有着一双扑棱棱的翅膀,但远方对于它们来说仅仅是一个概念的存在,它们生命所需要的一切都已经拥有,阳光、雨水、草地、清风和自由,到远方干什么去呢,它们完全没必要再奢望什么,这样可以腾出大把的时间用于快乐和自由的营建,它们比我们更为深知,没有快乐和自由的生活,生命就是一场可悲的囚禁!

小羊的眼神

尽管很少有羊逃脱被人类屠宰的命运,但我们在羊的眼里,从来没有读到过它对我们人类潜藏的仇恨。它像《圣经》里描述的圣者品质一样,被我们圈养,却并不圈养我们;被我们残杀,却并不回报以残杀。仍然对我们人类寄予着基本的友爱和信任。它与我们共存与世,是造物留给我们的启示么,尽管,我们尚还处在茹毛饮血的时段之中。

就像这只在铁炉峁我家脑畔上缓慢游走的小羊,初生的羊角还是两个小小的秃点,清晨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受光的这面白得耀眼。时间尚属于早春,地上的绿草还没有长起来,其它几只小羊围着一个干草垛吃草,它自顾自走向被当做院墙的这个荒草的土塄,这里的荒草多,以前没有被羊啃过,所以在冬日到现在一直保持着茂盛的样子,这只聪明的小羊,知道哪里有草往哪里走。我蹑手蹑脚靠近墙塄列着的几根椽木下面,想看清楚一点它低着头吃草的样子,很快就被它发现了。它没有慌乱地躲避,可以看出它一点也不设防我。它抬起头,像我打量它一样打量着我,都停下来蠕动嘴里衔着的草茎。淡灰的眼睛怔怔地望向我,充满疑惑不解、又有些悲悯同类的神情,它似乎在问我:“你站在那里,不吃草干嘛呢。”或者说:“来吧,我们一起吃草吧!”

我漾了一下手,学着羊的语言“咩”了一声,把小羊吓退了一步。它一定不甚明白,我怎么会说羊的语言呢。羊的语言单调到就一个“咩”字,最复杂也就是“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用阴平阳平还是上声去声,一个小孩子都可以不费力地学会。但是,我怎么能够说出羊的语言呢?仅仅是机械地模仿它们的声调而已。

同时,我内心给羊做了一个“不假思索”的回应:“不,我不吃草!我是高级的人类我们吃肉。吃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我不屑于只和它谈吃草的问题,我还想给它谈谈宇宙和真理,谈谈我的散文《像梭罗一样活着》和《猫的自由》,谈谈我居住的那座城市的房价和堵车,谈谈疑似皇帝都城的石峁古城又出土了一只体型很大的陶鹰,谈谈马可·奥勒留和海亚姆,谈谈人们的金钱主义和前天大桥上又投河自尽的一个人……

但是小羊打量了我还不到一分钟,也就是说它对我兴趣还没超过一分钟,或者说它已经把我看明白了,便自顾自低头吃草去了。在我转身离开之前,它都懒得再看我一眼。

马蜂及其它的巢窝

一向选择在荒无人烟的崖壳里做窝的马蜂,居然把巢窝筑在我家的空窑顶上,让人无从探及,巢窝周围是空荡荡的窑墙,这让那些企图入侵者也无处窥探和藏身。我有些惊喜又有些害怕。还好,它们飞来飞去,一点也没有要危及我的意思。马蜂尾端有长而粗的毒针,这自身携带的武器足可以抵御外来的侵犯,严重时会致人生命的危险。但它们很少会主动攻击人类,只有当它们的生命受到人们的侵扰时,它们才会反守为攻,保护造物赋予的生命得以自始至终。它们与我为邻,但我却不是它们的主人,只要我敢侵犯它们,它们便会群而围攻,我是绝不会冒着危险去驱赶它们,一味认为空窑就只是我的领地。它们只是暂时借居而已,明年它们或许要到其它地方去,就像我们暂时借居在这个地球上,无论积攒了多少金银房屋,无论如何紧紧地攥着它不松手,最终还是要空着手离开,把泥土还给泥土,把石头还给石头。

马蜂真是自然界一流的建筑师。它们整个巢窝的材料全部从自身而来,而不借助身外的一草一木。就像伟大诗人的诗篇,只凭借了智慧、天赋和心灵的力量便予以完成。它的巢窝像一个倒吊的土灰色的大葫芦,足有一只水桶那么大,简直像铜墙铁壁、密不透风的马蜂城堡。在这个灰葫芦的上方,只有一个只容一只马蜂出入的小口,这很大程度上使那些入侵者无处可下手,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巢窝的花纹像树木的纹路,又像岩石的纹痕,像树木或岩石的一部分,至少它有这样的作用,在树木和岩石之地混同于树木和岩石,减低入侵者的注意,使家园免遭灭顶之灾。这是昆虫进化的智慧还是造物主初始的安排?自然界的未知又岂仅仅体现在马蜂身上!至于这个城堡里面如何的构造,以及如何的起居生活,我却无从猜想。一整个夏天和秋天,我只能驻足看它们飞进飞出,却无从获知里面的秘密。

夏天的时候我就给宇宇描述过,并且许诺等冬天马蜂在地里冬眠后,架着木梯把蜂窝摘下来,“到时我摘下来,你在地上好好接着,里面一定有好多十分甜的蜜,那可不是什么人养的蜂蜜……咱们给你妈妈,你爷爷奶奶,你姥姥都分着吃一点,然后剩下来咱俩吃!”但冬天是到了,麻雀却赶在了我们的前面,当马蜂在寒冷到来全部离开之时,还没几天,它们把蜂窝啄开了大大的口子,像一群强盗,把里面阶梯式的六角形巢孔都露了出来。我们望着破败的蜂巢,只能举着头呆呆地发愣。

马蜂的城堡被毁坏了,我爬在木梯上用棍子探着把它夺了下来。那如谜一般的城堡里面清楚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横着的一层一层小巢秩序井然,又互相连通,敞口一律向下,封闭着的只是外壁,巢里却是畅开而毫不隐蔽的。一个连着一个,一共七个巢层,就像昆虫界的一座高高在上的宝塔,远远高过人类的头顶,里面住着骄傲的、自由而独立的臣民。每一个巢口的壁膜就是另一个巢口的壁膜,几乎没有一点多余无用的空间。整个巢窝像用牛皮纸做的一样,所用材料非常轻便。只有轻盈不负重,它的巢窝才能够倒挂在石壁上而稳稳当当。这个绝美的小宫殿,洁净、艺术,只是除了少数几个小巢口里有几只死去的幼蜂,其它小巢里都是空无一物,哪有什么蜂蜜!

这让我和宇宇很是失落,原来马蜂巢是马蜂的家居和养育幼蜂的地方,而不是我所想象的蜂蜜工厂。马蜂也吃花蜜,但它们从不酿蜜!它们呼朋引伴,带着孩子,在花丛中,鼓振着翅膀的嗡嗡声,像一台台动力十足的小发电机,永不言倦,一刻都不停息。它们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而不会把其中任何一朵践踏和毁灭;它们采蜜就采蜜,绝不会拿走一滴多余的蜜汁,更不会把树叶、树枝、树根都统统据为己有。

它们只取自己生存所需,而并不占有。

虽然没有吃到蜂蜜,但并非可以掩饰我曾想吃掉蜂蜜的动意。我想吃掉它们的蜂蜜,和麻雀伺机吃掉它们未来得及成长的幼虫,拿人类定罪的方式看,就是典型的入室盗窃案。我们入侵了马蜂的家室王国,某种程度上,我们和鸟,一样是大地上可鄙的盗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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