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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来的地主

2018-11-14李业成

山东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山西

李业成

1

山西头村在土改划成分时,没有地主,最高的成分是两户富农,这两户富农都是军属,开明人士,预先把土地全部献出来了,土改时对他们秋毫无犯。这样山西头村就与其它村不同,没有地主,只有贫下中农,也就没有了阶级,没有了阶级斗争,这显然是不合时势的。这就让山西头村的阶级斗争工作没法搞,阶级教育也没法搞,打靶要有个靶子,上吊要有根绳子,任何事必须有矛才有盾,教育下一代,如果问地主长什么样?必须要找出一个地主,指着这个地主说:这就是地主,地主就长这个样,这样教育子孙才方便。如果回答:我们村没有地主,不知道地主长什么样,这显然就没有教育力度了。再者,没有地主,哪里还有阶级敌人,何以团结贫下中农一条心?这都给一个村的阶级教育带来不便。怎么办?借一个!

借一个地主到山西头村来落户,这样既有地主可斗,又有了阶级教育的靶子,山西头村也就有了两个阶级。从哪里借呢,通过公社到县人民政府,从安东卫借来了一个地主,这个地主叫苏日凤,四十来岁,中等个,人有点胖。苏日凤一进村贫下中农就愤愤不平,穷人脸上都有菜色,他为什么面色光润?分明是剥削人民吃香喝辣才养得这么好。他们从前仇恨地主没见过地主,现在见着了,地主就是这样的,他们在电影里见过黄世仁,见过周扒皮,眼前的这个地主仿佛就是黄世仁,就是周扒皮,贫下中农愤怒的拳头举起来了,要不是民兵拦着,所有的拳头就要擂向苏日凤的脑袋了,地主的脑袋非开花不可。民兵连长杜培十一边阻挡愤怒的群众,一边亮开嗓子喊:“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的心情,你们的阶级仇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今天不是批斗老苏的时候,请贫下中农放心,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让大家批斗。”不只是地主苏日凤一家人困马乏,连民兵连长杜培十也累得不轻,他们是从百里外的安东卫把地主苏日凤一家押来的,半夜上路,过午日头快落山才到。苏日凤一家五口,苏日凤和他的老婆,一个四十来岁的地主婆,一看就是个病秧子,头发蓬乱,脸色蜡黄,有气无力挺着个大肚子,手里领着一个,身后跟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家大口,没有什么随身家产,只有苏日凤背上背着的全家人的一点铺盖卷。这一家,活像领进村来的一群乞丐。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都是男孩,看上去大的有六七岁,小的不过四五岁,老苏老婆怀里抱的也像个男孩,肚子里怀的是个女孩,后来生下来叫苏安。两个男孩,怯生生的。

2

安东卫是个村,地处苏鲁交界,是个不为外界所知的村,可这个村有名头,它曾是一座具有六百年历史的海防古城,北有天津卫、威海卫,南有安东卫,是明代抗倭设立的三个卫。安东卫是鲁东南海隅胜地和军事要冲,得渔盐之利,自古就是个富庶之乡,所以出了很多富户。苏日凤在当地算不上大地主,可是到山西头来,便大得不得了。他在安东卫有什么家底,多少地,多少佃户,多少佣人,以致还有什么罪行劣迹,这些通通没有详细的档案资料,只有一个大致的估算,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只要他的地主身份就可以了,借的就是他这个地主身份,需要的也是这个地主身份。山西头村没有地主,需要这么一个地主阶级,需要一个教材。

苏日凤一家到山西头村来安家落户,这是山西头村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从前这个村的居民都是逃荒来的,没有一个富人,最早是江淮一带徐姓难民流落到此,在此定居,以后又陆续来了李、高、王、张十几姓,从安东卫迁来的苏日凤,是唯一富过的人。

苏日凤一家的到来,对山西头来说,本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甚至是个“宝”,可大队书记、贫协主任、贫下中农代表,都为老苏一家的居住发愁,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和贫下中农住在一起,就是说,村子里不准他住,住在村外也不行,一定要划清界线,地主不应当有邻居,更不应当与贫下中农作邻居,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决定把老苏一家安置在离村子三里远的一座山上。这座山不大,叫庙子山,庙子山在山西头村西北角。庙子山圆圆的像个土饽饽,有些瘠薄,山上长满了小松树,奇怪的是,这些小松树长到半人高就不再长了。位置定下来了,选址又费了一番思量,放在山前不行,放在山后不行,放在山东不行,放在山西不行,为什么,这都不利于监督和管制,只有放在山顶上,他全家的一举一动,从四面八方都能望得见,于是就把老苏的房子建在了山顶上。庙子山没有石头,都是些沙碛黄泥,沙碛和黄土板结在一起,镐头都刨不动。大队干部让人把山顶稍微平整了一下,就给地主老苏盖房子。地主之所以有这个待遇,就因为他是借来有用处的,总得给他个住所。老苏一家就临时住在庙子山顶上了。这个山顶本来可以开拓得再大一点,住起来方便,但不能便宜地主,所以就只给开出了十平方米大小的一个院子。房子也不能多盖,就盖一间,这山上有的是地场,如果盖个三间五间,房子像个房子,那又便宜地主了,从百里外借个地主来,不是让他来享受的,所以决定只盖一间房。但又不肯给他盖一间正式的房子,正式的房子檐墙高度不能低于二米半,而且正面开门,非正式的房子门开在山墙上,这样的房子叫瓜棚。山西头村给地主老苏盖的一间房子就是一间瓜棚,瓜棚的门开在山墙上,为什么开在山墙上,因为瓜棚的两面檐墙不足一米高,无法开门,门只有开在山墙上。瓜棚一般南北向两端两个山墙,老苏家的房子门开在南面的山墙上。

老苏全家一到山西头村就在庙子山上落脚了,房子还没盖起来的头两天晚上,全家人就在这个山顶上搭一个草棚子过夜。本来给老苏买了一口锅,那么新的锅觉得不适合给地主用,大队保管李世松便从大队部院子里找了一口旧锅,是拌石灰用的,八印大锅,锅口有道纹,纹没裂到底,做半锅饭不漏,锅在院子里日晒雨淋,生了一层黄锈。李世松把这口大锅背上山,贫协主任高月来早在山上,问:“没有碗?你让老苏捧着锅吃?”李世松放下锅,从怀里掏出一只碗,碗的里外都粘满红油漆,没有刷,一时刷不掉,是什么人写标语用完扔到墙角的,李世松变废为宝捡来了。筷子不用愁,山上到处是树枝,折来就可以用。李世松身后还跟着两个社员,一个肩上背着麻袋底下瘪瘪的一点地瓜干(这瓜干是借生产队的,以后分了口粮要还),一个头上顶着几件窑货盆子,山西头村有窑厂,残次品一摞摞的,搁上几分钱就可以随便挑,给苏日凤安家是公事,不用花钱。两个社员发牢骚:“搬个地主来,还要伺候着。”老苏的新房子盖起来后,里面用泥巴抹了抹,泥巴没干,人就搬进去了。一间瓜棚,五口人,老婆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老苏在山西头安家了。老苏在山西头安家很重要,重要的是山西头从此有了地主,有了地主可斗。

3

山西头村有地主可斗了。这是广大贫下中农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从前是没有过的,从前非常羡慕邻村有地主可斗。如果没有地主可斗,人人都觉得缺少了什么,觉得阶级觉悟阶级感情没有表现的机会,总之,他们就是觉得要有地主可斗,斗地主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这会有地主可斗了,他们都有一种摩拳擦掌的感觉,急不可待地要享受斗地主的快乐。

山西头这样一个穷山村,所有的贫下中农受穷都是自己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有人剥削和压迫他们,他们才受穷,理由是山西头村里没有一个地主,有两户富农都早早地献出土地革命了,但是,人人都觉得苦大仇深,人人都觉得心里不平,都觉得自己有委屈,自己受过剥削和压迫,对地主怀有刻骨的仇恨。这个从一百里外借来的地主,好像就是他们的仇人,剥削和压迫过他们,他们一下子群情激愤,很多人便开始呼口号了:“打倒地主苏……什么……”很多人还不知道这个借来的地主叫什么名字,听到有人喊“苏日凤”,这才喊起来。

这个斗地主的场面是空前的,因为山西头村从来没斗过地主,这是头一遭,全村的大人小孩全部到场,哪怕是能爬的,也要爬到会场。这场面太振奋人心啦,所有小胡同小巷子里的人都涌出来了,涌到大街的会场上。会场在村中大街中央,这个大街中段连着一块空地,大街与空地一同作了会场,会场有一个水泥墙宣传棚,高五米,棚上端有一副黄油漆标语: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下面是一幅大海升起红太阳光芒万丈油漆画,这幅画各村各地都是一个模子一个版式。宣传棚一边一个窄门,有外村来的宣传队演出,从左门上台,从右门下台。如果演的是快板书、表演唱之类,直接从左门上台,在台上蹦一阵跳一阵,然后从右门下台,节目结束。如果演样板戏之类,台上还要拉大幕,有时候大幕一拉开,台上的道具人物全齐了,大幕特别能给人一种神秘和震撼。但样板戏只有过年才演,平常没工夫排练和演出这样的大剧目,只用来召开社员会、背语录、进行阶级教育宣传之类,从来没有真正的现场活生生的地主可斗。再者,平时都是在台上扯一根绳,绳上挂几盏马灯,社员都叫它“保险灯”,因为有玻璃罩,不怕风刮,保险灯的灯光是昏黄的,不明亮,灯光不明亮就缺乏气氛,不能振奋人心。今晚头一回斗地主,换了汽灯,汽灯不得了,山西头村的社员第一次用上汽灯,汽灯的灯光是雪亮的,不但把整个会场照得雪亮,连几条街几条胡同都照亮了,会场两边高高的大杨树梢,也被照亮了,夸张地说,把整个山西头村都照亮了、照透了。山西头村的那一张张脸,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丑的俊的,全被这灯光照亮了,头一回这么集中地亮相。社员陶醉在这灯光里,心里无比激动,这灯光给他们带来一场精神盛宴,一种他们从未品尝过的盛宴——斗地主。从此,山西头村的社员有地主可斗了。社员们常年没有什么精神生活,春夏秋冬,没有不忙的时候,秋收刚完,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治山治岭搞大寨田的任务就分派下来了。白天劳动一天,晚上总得有个精神生活吧,家里点不起灯,斗地主省了家里的灯油不说,又能在街上看人,这汽灯一亮起来,全场欢呼,地主苏日凤被押上台来了,全村的贫下中农又一阵欢呼,他们都没见过地主,都想见见地主长什么样。

地主苏日凤被押上台来,他就是给山西头村全体贫下中农的见面礼,山西头村的贫下中农有了一个地主可斗,填补了一个没有地主可斗的缺憾。人们终于见到地主什么样了,苏日凤长得并不出众,没有地主家大少爷的派头,他年轻时没有,现在四十多岁了更不会有,他只是一个中等个头,剃了一个光头,这是他一进山西头村,山西头村的贫下中农给他的见面礼,他们在电影里戏台上见过的地主大半是光头,所以也要给苏日凤剃个光头。苏日凤稍微有点胖,虽然一脸的倦容,但不减丰润,他穿了一件破袄,肘上棉花都露出来了,下身没有棉裤。他好像是一个罪人,欠了山西头贫下中农八辈子血债。

斗地主分三个步骤进行,首先由大队贫协主任高月来简要介绍了地主苏日凤在安东卫的家产情况。苏日凤家有二百亩地,三头骡子,五头牛,三条渔船,十个长工……就这足以引起民愤了,他确实是个地主,确实该斗。有人高呼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全会场的人一齐跟着喊。第二个步骤,由村妇女主任王桂花主唱《不忘阶级苦》。妇女主任王桂花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有一副男人嗓子,嗓门很大,她唱道:“天上不满(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王桂花唱着唱着,眼泪下来了,地主就在眼前,她的阶级仇一下子暴发了,她哽咽了,有人高呼口号:“打倒地主苏日凤!”全场的所有社员,全部举起拳头,高呼:“打倒地主苏日凤!”大会一开场就进入了高潮,贫协主任高月来激动得脸像下蛋的母鸡。第三个步骤,是诉苦把冤申,这项内容有点挠头,山西头的贫下中农没受过老苏的剥削和压迫,怎么能诉出苦来?贫协主任高月来发言了:“天下的贫下中农是一家,安东卫的贫下中农就是山西头的贫下中农,苏日凤就好比黄世仁、周扒皮。”他举起拳头高呼口号:“打倒黄世仁!打倒周扒皮!打倒苏日凤!”全场人跟着高呼,第三个步骤圆满结束了。最后,一位贫农的儿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穷得还没有说上媳妇,上身穿着一个破袄头子,下身穿着一条灯笼裤子,没有棉裤,单裤两个裤腿子灌风,鼓得像灯笼,所以叫灯笼裤子。他用一首主席诗词作为斗地主大会的压轴戏: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振荡风雷急。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

全无敌!

这个贫农儿子,从台的这头跑到那头,一边跑一边嘴里掉字,像一头烈马,甚是煽情。

全村的贫下中农心满意足,他们从未享受过斗地主的快乐,今晚终于享受到了。他们意犹未尽。

4

山西头村实现了从无到有,从没有地主到有了地主,有了老苏这个斗争的工具,这对大队书记、贫协主任、贫农代表和全体贫下中农都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和成就感。从此以后,无论忆苦思甜,还是小学生作文,都可以做到有的放矢,地主什么样,地主就在眼着,从前看不见,现在看见了。这不但阶级教育可以搞好了,阶级斗争也可以具体显现了。过去来了形势,没有地主可斗,干打雷,干着急,现在好了,一来形势,就把苏日凤拉出来斗一斗,苏日凤顺从得就像一只羊,说牵出来就牵出来。斗争完了,让他自己回家,哪天想斗,提前给苏日凤下个通知,不用民兵押送了,让他自己到。冬天全村劳力上岭搞大寨田,休息的时候,在工地的宣传棚前就地斗地主,这个休息的时间也不能浪费了苏日凤这个资源。

还有一件从前办不到的事现在也办到了。就是四类分子扫大街。从前扫大街都是贫下中农自己的事,逢年过节,村里的卫生要搞一下,找几个老头打扫。自从有了地主苏日凤,这扫大街就成了苏日凤的事。每逢节日或有什么活动,苏日凤就一个人扫大街。山西头村的大街只有一条,一条东西大街,宽不到六米,但街的空间看上去很大,因为街的左侧有一条河沟,死猫烂狗都往里扔,河沟只有夏天雨季才淌水,下大暴雨还会发洪水,河沟与街面有一道石砌的墙,这石墙也就是路基,夏天洪水有时会漫上路面,灌到街右边住户的门里,整个大街都成了一条河。这条街东西长与村子的东西长相等,中间部位是村子的中心位置,有一个会场,一个宣传棚,开会演戏放电影都在这里,是社员的集体活动中心。会场的右边一户人家户主叫徐宣良,他家的外墙靠大街,外墙面上用水泥抹了一块黑板,黑板上常有村里的重大新闻和上级宣传信息。村里识字的人闲着都到街上看黑板报,走路的走到黑板报前也要停步几分钟看看黑板报上的内容。黑板报上经常抄录人民日报上的社论,都画了花边,红黄蓝白各种颜色的粉笔在这个黑板上又写又涂又画,很吸引人,既吸引那些识字的,也吸引那些不识字的,那些不识字的见到识字的走到黑板前站着不走,便怀疑黑板上有重大新闻,每每凑过来打听消息,让识字的人念给他听。有时候黑板报上换了新内容,花花绿绿的花边和文字,不识字的人发现了,心里急,一时找不到人念给他听,就把扫大街的苏日凤喊过来,让苏日凤念给他听。苏日凤识字,念得很流畅,声音也很中听,完全不像低声下气的苏日凤,气色神态分不出地主还是贫农。这时人空子里钻来钻去的一群孩子记着开大会斗地主的场景,便举起拳头喊打倒苏日凤,苏日凤马上停止念黑板报,也跟着孩子们举起拳头喊打倒苏日凤,但明显是应付,喊完口号接着又给人念黑板报。苏日凤扫大街有三样工具,一把扫帚,一把铁锨,一辆独轮车。打扫成堆的垃圾装到车里推到村头的沟里倒掉。

苏日凤与山西头村的贫下中农都熟了,村里的大人孩子没有不认识地主苏日凤的。村里男女老少,都叫他“老苏”,开大会斗争他的时候,会上也喊他老苏。老苏已经熟得成了山西头村的人了,谁见了都要喊一声老苏,老苏连连答应,就连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喊老苏,他一样答应,而且还要等着这个孩子对他有什么指示。老苏有时和小儿子一起走在上山回家的路上,小儿子在前边走,举起拳头喊:打倒苏日凤。老苏跟在后面,也举起拳头喊:打倒苏日凤。路边有人的时候,他们小声喊,路边没人的时候,他们大声喊。老苏从来不主动与别人说话,从不随便说话,无论扫大街还是在生产队劳动,从不说话,都是别人问话他答话,别人说话他听话。

斗地主有时是上级统一搞,公社的通知下来,村村都要斗地主,晚上斗地主,白天还拿地主游街。有时是村里自发的,没有上级的号召,寂寞了,要斗地主活跃一下,事先通知老苏,老苏到时自己到场。比开会更热闹的是游街,给老苏戴上一顶大纸帽子,还有老苏的老婆,一个病秧子女人,把地主和地主婆一同拉来游街,把山西头村的大街小巷都游到,全村的社员都到街上看热闹,孩子们拖拖拉拉跟着一大群,很多孩子很羡慕老苏头顶的大纸帽子,以为好玩。有时候病秧子老苏老婆晕倒了,就派两个民兵送回去,把老苏老婆放在一个粪筐里,两人抬着,三里地,送到庙子山顶,够累的,剩下一个苏日凤,继续游,直至尽意了,满足了,才放老苏回家,大纸帽子得留下,准备下次用。

5

老苏的老婆到了山西头,连肚子里怀的那一个又生了三个孩子。老苏一边挨斗,一边没耽误传宗接代。老苏的老婆是个病秧子,最终熬不下去了,病死了,她死的时候最小的孩子才三岁。死了就埋在了庙子山上,山那么大,随便埋。老苏给妻子找了一个向阳的地方埋了,离门前不到一百米远,地主老苏从此又多了一个身份,他成了鳏夫。

老苏有一大群孩子,四个儿子赤脚光腚,大儿子叫苏同贫,从前叫苏同富,二儿子叫苏同下,从前叫苏同贵,三儿子叫苏同中,从前叫苏同荣,四儿子叫苏同农,本想叫苏同华,他把富贵荣华换成了贫下中农。大女儿叫苏安,二女儿叫苏东,他还想生一个女儿叫苏卫,可老婆死了,没人给他生了。现在大儿子苏同贫已经28岁了,二儿子也26岁了,最小的儿子13岁了。大儿子与二儿子都已过了婚娶年龄,都没有说上媳妇,地主的儿子没人跟。老苏的家庭与从前不同的是,两个儿子变成两个光棍了。后两个儿子还没长大,长大恐怕也是光棍。

村子里斗老苏的热情不像从前那么高涨了,开始的时候,人们都觉得新奇,拿老苏批斗,很开心,拿老苏游街,很招人,后来人们对老苏熟了,没有什么新奇了,游街也没有人看了,只剩下一群孩子跟着赶热闹。孩子们也不是因为老苏,而是因为老苏头上的那顶大纸帽子,眼馋那顶大纸帽子。但老苏做下了一件事,再次引起了一个高潮。

老苏结识了一个寡妇,这个寡妇住在庙子山西,山西头村在庙子山西有一个生产队,住的都是姓高的,姓高有的一个寡妇,无儿无女,男人死了很多年了,孤苦伶仃,老苏帮寡妇挑水,寡妇帮老苏一家缝缝补补,日子长了,一男一女就缝补到炕上去了。一个光棍,一个寡妇,本来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但老苏不同,老苏和一个寡妇相好贫下中农不答应,因为这个寡妇也是贫下中农的寡妇,不能让地主搞。于是把老苏再次拿来游街,这次有了新罪状,一定招人。但事情发生在秋天大忙季节,村里没闲人,游街给谁看呀,就到坡里去“游坡”。山西头村有十三个生产队,这十三个生产队的社员白天都在坡里干活,从东岭到西岭,从南岭到北岭,一群民兵押着老苏游坡,这会儿斗地主和游街都已到了尾声,已经不时兴了,或者说不新鲜了,社员们都失去了热情,再也没有上级的鼓动了。老苏要不是有了新情况,是不会再拿来“游坡”的了。棒劳力都到坡里忙秋收去了,民兵也都是些半大小子,干活上不了套的。老苏的大纸帽子自然不戴了,但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山西头村的人把乱搞男女关系叫“搞破鞋”,这样一到那里不用解释,人们就知道老苏是什么罪状了。兵民连长杜培十带头,每到一个生产队,社员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听杜培十讲解老苏的罪状。讲完了,再到下一个生产队。田野里没有像样的路,一会儿走阡陌,一会儿走地边,一会儿走田埂,老苏是个六十岁的人了,游了一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不动了,他要喝水,田野里没有水,他已经蹲下了,走不动了,脸上流大汗。民兵连长杜培十正想办法,恰好遇到了一个水库,水库里的水不多了,抗旱种麦把水都刮干了,只剩下了一个库底,库底到处是脚印,深深浅浅的大脚丫子,都是抗旱挑水的人留下的,水边上有个打碎的尿罐,尿罐碴还能盛水,杜培十就用这个尿罐碴从库底一汪浑水里舀了水让老苏喝,混水里游着一条蚂蟥,杜培十弯腰从地上拔了一根草棒挑了出去,又用草棒在罐碴里搅了搅,看还有没有蚂蟥。老苏渴极了,接过罐碴,不管脏浑,一气喝干了。继续游。一群放牛的小子,放下牛绳远远地跑过来,往老苏身上头上扔石头,喊着打倒苏日凤,石头、坷垃像雨点一般往老苏的身上头上飞,老苏用手挡,杜培十也用手挡,杜培十连连呵斥,放牛的孩子们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呼喊着打倒苏日凤。老苏的头被打破了,流血不止,依然举起拳头跟着喊打倒苏日凤,杜培十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按在老苏的伤口上,血堵住了,继续游坡。

6

老苏的儿子一个个都长得不赖,大儿子苏同贫,长得身大力魁,面色白净,不愧为地主的后代,有大少爷气派,可惜连个媳妇说不上,成了光棍。二儿子铁随老苏,老苏个头虽然不高,但人长得不俗,从苏同下的身上可以看到老苏当年的英气。女儿苏安就是她娘的翻版,23岁了,是个美人坯子,让村里的小伙子们着迷。可这个地主的女儿高傲,是个冷美人,就像她娘,即使拉出去游街也从不低头,一个妇人,大庭广众之下,神态庄重自然,据说她的娘家是安东卫最大的地主,苏安遗传了她娘的基因,不但人长得漂亮且气质非凡。她是在山西头出生的,没上过学,她跟母亲学的字足以写信看报。

山西头村子离庙子山有三里地,村子与庙子山本来没有人气,隔着大片田野、深沟和乱坟堆,因为老苏一家住在山顶,就把这山的人气与村子的人气连在一起了。村子与庙子山的路是老苏一家走出来的,这条路连结了村子与山,一户人家相当于一个自然村,社员把山西头村的概念扩大到了庙子山顶。老苏一家在社员心目中颇有位置,这个位置第一是老苏这个不可缺少的地主角色,如果没有他,山西头村的贫下中农便缺少了很多精神生活,如果没有老苏扫大街,人们就不能及时感觉到节日气氛,不能感到自身阶级成分的优越,经常拿老苏游街,村子里又增添了热闹。从另一种角度说,老苏就是山西头村的“明星人物”。再是老苏家的儿子长得帅,虽然没有姑娘愿嫁地主的儿子,但苏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还小)都是村里姑娘心目中的偶像。女儿更不用说,苏安漂亮,苏东同样漂亮。苏东虽然才16岁,已经楚楚动人。老苏家的一群儿女把从村子到庙子山顶的这条路走火了,这条路上充满了人气,村里的姑娘都想在这条路上看到苏家兄弟,小伙子们都想在这条路上看到苏安和苏东。这条路上白天黑夜都有人走,老苏的三个大儿子都不在山上睡,那一间瓜棚睡不开老苏全家,连腰都直不起来,老苏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到山下村子里找地方睡,地主的儿子也有一个生产队干活的伙伴,他们到伙伴家里借宿。老苏的女儿也一样,到生产队里一同干活的女伴家里借宿。他们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

山西头村的小伙子们,梦里想苏东的人已直攀姐姐苏安。村里有许多小伙子想娶苏安,娶苏安是需要勇气的,假若娶了苏安,那就要有一个地主丈人,和苏安生的儿子长大不能参军,因为他有一个地主姥爷,这是影响子孙后代前途的大事。但是,有许多贫农的儿子托人说媒要娶苏安,苏安皆不同意,苏安骨子里有她娘的基因。苏安看上了村里一个大龄青年宋国兴,托人牵线,宋国兴出身也不好,上中农,山西头村在没有地主老苏一家之前,除了两户富农,上中农就是最高的成分,宋国兴曾在村子里任小学老师,因为出身不好后来被罢免了,白送他个媳妇他不敢要,这个宋国兴活该打一辈子光棍。苏安伤心难过之后,爬起来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过了三年,从吉林抚松来了一封信,让老苏全家去投奔。苏安有下落了,苏安还活着,苏日凤眼泪下来了。老苏的四个儿子和小女儿苏东都去了,老苏不能去,老苏是地主,是戴帽的四类分子。闯关东,从来都是男人的事,一个女子单枪匹马闯关东,从满人入关到现在,大概只有苏安一个人。

7

在接到苏安的信时,全家又哭又笑。儿女们哭过笑过之后,犹豫了,丢下老爹一个人怎么办?这时的苏同贫已经31岁了,这辈子就要毁在山西头,要不是苏安为全家闯出了一条路,四个儿子全完了。苏日凤活到六十岁,峰回路转,终于见到了生机,他的表情严肃,五个儿女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父亲刚毅的一面。小女儿苏东一时慑于父亲的威严,终于忍不住,哭了:“爹,我不走!”苏日凤顺手抓起一把菜刀,像拍黄瓜一样拍在胸脯上:“你不走,爹死给你看!”五个儿女一齐跪下了。苏日凤用手擦着小女儿苏东脸上的泪,对儿女们说:“是爹对不起你们,你们走吧,爹身体好着呢,五年不用惦记。”

苏日凤老了,病了,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庙子山顶。他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也失去了山西头村拿来批斗游街的功能,他身体已经弱得站不住了,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他为山西头村的贫下中农“服役”了二十多年,山西头村的贫下中农早已把他当作自己村的人,早已忘记他是借来的,村里给了他五保户的待遇。只有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才可以享受五保户待遇,老苏享受了。但后来老苏死了,老苏是因为难过才死掉的,让他难过的不是他死了的老婆,是庙子山西那个寡妇,那个寡妇因为和他的事,老是被人笑话,有一天突然想不开就上吊死了,老苏知道后,竟然也上了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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