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
2018-11-14王夔
王夔
陈秋生独自一人,驾着船,在深夜返回杞里村。天黑得很透,机桨划开水中的乌云,也找不见半丝月亮。舱中掌着灯,黄色的灯光摇摆着,它走不远,被水面上的雾裹住了。岸边草丛中有蝈蝈和纺织娘的叫声。银色的鱼跃出水面。陈秋生起先感到闷,后来有些不安。他总是心怀不安。离杞里村还有10来里的水路,他将船靠在鱼垛镇的石码头上。若是在日间,鱼垛镇的石码头上总是聚着很多人,那些中老年妇女喜欢在石码头上边干活边聊天,她们真是嘴大,荤话也讲,讲着讲着,就会哈哈笑起来。她们的笑声在他看来,是季黄河上最美的风景。但现在寂荡无声,码头上的条石湿润、坑洼不平,河水轻轻地拍打着它,发出催眠曲般的声音。陈秋生拿出了白酒,家快到了,他想暖暖身子,扛过这初秋夜最后的阴冷。
酒是好东西,透明、冰凉,却能将胃子点燃。它熠熠地烧着,将他体内里的C,随着呼吸排出体外。他想排出身体里所有的C,直至肉体最后变成袅袅上升的轻烟。儿子出现在船头,陈秋生不知道他怎么来的,就像河面上的雾冒了个泡,把儿子给吐出来的。有那么一刻,他们像两根木桩子,一动不动。雾气裹着儿子,他的头发上有微亮的露水。陈秋生说,是你回来了吗?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儿子像没有听见,一声不作进了船舱。空酒瓶躺在儿子刚才站立的地方。陈秋生起了锚,水泥船继续往前,杞里村很快到了。
陈秋生将船靠在离老屋不远的河边,上了岸。他看到儿子跟在后面,两人不说话,村庄寂静。雾薄薄的一层,覆在田垄上。他们的脚步很轻,像踩着棉花。到了老屋,陈秋生没开灯,摸着墙角的热水瓶,倒了杯开水。里屋传来翻身的声音,女人说,我没睡呢。儿子进了里屋,陈秋生也进了。儿子说,妈,怎么没睡?女人说,疼。陈秋生还记得她最初跟他的日子,女人没事喜欢喊“疼”,头、胳膊、肚子、腿都被她喊遍了,他像不是娶了个女人,而是娶了“疼”,他喜欢她的“疼”。现在女人说的“疼”,跟以前的“疼”不一样,现在的“疼”是真疼。不但她疼,连屋子都在疼,老屋的梁条、椽子总是发出奇怪的声响。白天的时候,它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到了夜间,它像一双大手,撕开了黑夜的狰狞面具。她看到了鬼,她跟陈秋生说,这屋子里到处都是鬼。每到这时,陈秋生不说话,只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他想,她说的也许不是鬼,是“疼”,“疼”就是鬼。
屋子破败,堂屋和里屋剥离的墙缝正吐着丝丝寒气,11瓦的节能灯泡,映着墙角摆放的锄头、钉耙和铁锹。陈秋生帮女人在木板床上支起半边身子,她又瘦了,皮贴着骨头。他递过开水,她不喝。她说,我喝不下。她又说,我没几天日子了。陈秋生说,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她说,长不长我心里知道,你把儿子找回来。陈秋生四周看了看,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有点犹豫,放不下她。她又推了推他,快,你去把儿子找回来。
出了门,天竟有些微微亮了,他掏出手机,打儿子的电话,但电话那头说,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他怔了怔,返回河边,发动了水泥船。雾越发大了,天地一片白茫。行驶到鱼垛镇时,他看到有个中年妇女在河边洗衣裳,男式衬衫洗得奶一样白。他认识她,以前她在鱼垛街上开过小店,那时她还年轻得很,比现在瘦,喜欢讲些莫名其妙的话。陈秋生将船锚在码头边上,上了岸。
吕宏伟的家,他是熟稔的,以前他在鱼垛镇初级中学做代课老师时,教过他的化学。他和儿子是高中同学,有段时间,两人好得可以合穿裤子,这让陈秋生恼火万分。吕宏伟他还不知道,那是个坏坯料,他考不上大学,真是报应。他家在鱼垛镇东头,高中毕业后,吕宏伟在家附近包了几十亩蟹塘。蟹让他扬眉吐气,盖了三层的楼房。陈秋生见到他时,好像连他整个人,都蟹七蟹八的了。这不是霸气,是没文化。陈秋生是看不起这样的人的,别看他脖子上金光闪闪,镇上来个小干部,一样让他点头哈腰。他叫他陈老师,递软中华香烟给他,他说他戒烟了,没接。他问,陈林到你这儿来过吗?
陈林,哦,没有,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
怎么可能呢?这么短的时间,他除了来你这儿,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陈老师,也许你不相信,但真的,让我想想,四年吧,我们有四年没有任何联系了。
自从儿子上了大学,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他想,也许吕宏伟没有撒谎,这些年来,就连他们父子之间,说的话也少得可怜。但他还是抱有希望,你手机里有没有他的号码?
有的。吕宏伟掏出手机,翻出联系人,那个号码和陈秋生手机里的号码一样。
你帮我想想,除了你这里,他还可能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过,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吕宏伟说。
我只是要他考公务员。陈秋生低下头去,喃喃地说,我只是要他考公务员,要他考个金饭碗。
考公务员,哪那么容易。不过说到公务员,他那帮子大学同学,我倒认识一个考上的,就在金县,上大学的时候,和陈林关系很铁,叫什么的来着?我突然忘了。吕宏伟翻看着手机,有了,叫董达章。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陈秋生惘然地摇了摇头。
陈林大一那年,我去省城找他,夜里混住在学生宿舍里。那时我们仨成天在一起。后来我和董达章还成了朋友,当然,这个朋友很假。你去找他,或者他有陈林的消息。
哦。陈秋生将手机号码记下,离开了三层小楼,在蟹塘边打电话给董达章。居然接通了,那边董达章说,他也好长时间没有和陈林联系了。
不可能吧。
是的,我们起码有半年没有联系了。
那你们最后一次联系,他在哪儿?
在杭州,还是在湖州,我记不清。
你再想想。
对不起,我还有别的事情。董达章挂了电话。
这才做了公务员没多久,官腔就出来了。陈秋生恨不得现在就去金县,把他堵在衙门口,让他把人给交出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陈秋生拖着两条腿,慢慢地往码头走。陈林像远隔万里的陌生人,他对他一无所知。这段路他走了多久呀,到船上的时候,天竟然全黑了,他斜靠在船舱外泛黄的灯光中,季黄河水拍打着堤岸,月分外好。河边的芦苇丛有异样的响动,芦穗惊慌地晃动起来。陈秋生惊道:谁?
是我。
陈秋生看到儿子从芦苇丛中钻出来,他上了跳板,满头是汗。你在那里干什么?
有人要追杀我。儿子说。他的声音喑哑、轻,鼻翼上挂着半滴青鼻涕。
瞎说什么!
快开船。儿子的声音发抖,杀我的人马上要追到了。
人家为什么要杀你?陈秋生说。
快开船。儿子披着条硕大的有点潮湿的线毯,背身进了船舱。
陈秋生想,儿子也许感冒了,发高烧了,他被烧糊涂了。儿子6岁的时候,有回高烧过了40度,那次他可说了不少胡话。陈秋生解开缆绳,他想带儿子到镇上医院去,镇医院也在季黄河边,那儿有值班的医生。陈秋生刚把锚起上来,船头跳上了两个蒙面刀客,都穿着宽大的黑色练功服。他们的眼睛在月光下异样寒冷。陈秋生退了一步,俯身拾起舱板上的空酒瓶,你们想干什么?
两个蒙面人不说话,他们的长刀在月光下闪动。陈秋生将空酒瓶支在胸前,舞了两下,别过来。
两个蒙面人对视一眼,没理他,前进了一步。又前进了一步。他们的速度很慢,像对空酒瓶有所忌惮。陈秋生忽然觉得其中的一个,像哪里见过。他喊:吕宏伟。那蒙面人停下脚步,眼睛里满是惊疑。陈秋生对着另一个试探着喊:董达章。另一个蒙面人也停了下来。是他们,是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杀儿子?为什么!但肯定他们蓄谋已久,要不然,也不会在陈秋生找到他们时,那么淡定。他们明明知道儿子在哪里。他和女人就生了这么一个,拼了老命,也要让儿子留在这个世界上,他还年轻。陈秋生挥舞着酒瓶冲了上去,那两个蒙面人突然不见了,就像借了传说中的水遁逃走了。陈秋生想,他识破了他们的身份,他们心虚了。他刚想将空酒瓶扔进水里,船头上又出现了新的蒙面人,这回是一个人,个子和他差不多高,手中同样拿着长刀。
陈秋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抡起酒瓶,又冲了上去。但这个蒙面人却很能打,一刀,磕掉了陈秋生的空酒瓶,再一刀,冰凉的刀刃已架在陈秋生的脖子上。陈秋生红着脸,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儿子?蒙面人揭下了脸上的黑巾,陈秋生怔住了,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拿刀的自己。陈秋生没有双胞胎兄弟,甚至连兄弟都没有。这像一个巨大的阴谋,他想杀了他并且取代他吗?另一个陈秋生丢下发怔的陈秋生,直往船舱里去。陈秋生这才惊觉,他们的终极目标还是儿子,他伪装成自己,只是为了让儿子卸下戒备。他追过去,被另一个陈秋生踢到了船舷边,差点掉下水。那个陈秋生进了船舱。陈秋生心想,完了完了。可是当他走进船舱的时候,船舱里并没有其他人,儿子躺在床上玩手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刚才你见到有人进来吗?陈秋生问。
没有。
他的回答让陈秋生觉得,刚才进船舱的就是自己,现在进船舱的也是自己,二合一了。儿子在游戏里正耍得起劲,似乎到了紧要处,整个身体僵直着使力。陈秋生揉了揉眼睛,他想自己是出现了幻视、幻听,还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梦境。现在,他已顾不上这些了,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女人患了肺癌,从一开始,父子俩就瞒着她。他们竭尽所能、配合默契,他们深信,直到现在,她仍坠云里雾里。她被切了大半个右肺,经过6次化疗,后来回家吃了不少中草药,直到前些天去医院复查发现,癌细胞扩散到她的肋骨。他想让她再去医院住上段时间,但她不去了。她回了老家,死也要死在老家的木板床上。陈秋生喊上儿子,是想借儿子的力,将她带去医院。他的话不听,儿子的话总要听些的。儿子已丢下手机,在黄色的灯光中,他们商量着怎么跟女人说。他们发现,他们以往的谎言已成巨大的城市,其间布满迷途。他们很难找出新的谎言,也很难为过去的谎言自圆其说。她甚至不需言语,只用无助的淡淡眼神,就足以令城堡坍塌。
他们讨论了很长时间,尽管困难重重,但他们必须让她自愿、快乐地接受建议,享受旅行般住进医院。最后,儿子说,这样,行吧。
陈秋生说,嗯,就这样。
他们完成了密谋,船就出发了,机桨不停地划开水中的月亮。河水荡漾,月亮像在波纹哈哈镜中。下了船,三间老屋在晨曦中发出青色的光芒。女人躺在床上,床边放着微温的暖炉。儿子说,妈,怎么没睡?女人说,疼。陈秋生说,哪里疼,我给你揉揉。女人说,浑身疼,这里,这里,这里都疼。陈秋生揉了两下,很多年前,他揉的是水,现在他揉的,是水底坚硬的石头。癌细胞转移到骨上去了,他这么揉,会不会加速癌细胞的扩散?女人问,我让你去找儿子呢,儿子有没有找回来?陈秋生转了下头,刚刚还在,人呢?女人说,你骗我,到现在你还骗我!陈秋生说,我没骗你,真的,刚刚还在。女人下了床,说,他就在金县,我们去找他。
她梳了头,换了件外套,没有一点病人的样子。他想,是找儿子的信念支撑着她。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儿子的信息了。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的一家科技公司上班,他们打过好些次电话给他,要他考公务员。别看那科技公司的招牌很大,其实是在剥削你的青春,等到你年龄大了不中用了,他们会把你一脚踹到床底下。公务员多好,只要不犯错误,年龄越大越吃香。儿子是好的,是听他们的话的,他说最近正在研究申论范文。但在深秋的一天,他突然失联了。他们找遍了可能的地方,所有的线索都通向灰暗寂静的死胡同。
女人说,儿子在金县。与以往不同,她说得斩钉截铁,不容他疑惑。他们来到河边,上了船。来到鱼垛镇码头时,他又看到了那个洗男式衬衫的中年妇女。她朝他笑了一下,他装作没看见。他的女人浑身抖擞利落,脑子里像装了导航,在金县佳宝小区的一间车库里,他们见到了久别的儿子。车库不大,搁着两张单人床,中间一张破课桌,除此之外,已没有什么多余空间。课桌上泡方便面的碗筷没有收拾,儿子在睡觉,床头挂着他的臭袜子。陈秋生气愤地说,就知道睡觉。儿子囫囵着说,我上夜班。陈秋生说,谁让你上夜班的,你说,谁让你上夜班的?我供你大学毕业,就是来这里上夜班的吗?儿子说,那个本二,上跟没上,也没什么区别。陈秋生说,我让你考公务员你不考,你还有理了。儿子说,我考不上。陈秋生说,考不上也要考。
陈秋生还要发脾气,女人拦住了他。女人只问了他一句“苦不苦”,儿子的眼泪就下来了。儿子抱着床头皱成一团的春秋被痛哭失声。女人拍着儿子的背,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妈不怪你。
陈秋生不知道女人说的“我知道,我都知道”的那些“知道”是什么,他不敢问,但是他委屈。他为儿子做了多少事情啊,高中三年,哪天不陪他到深更半夜。英语他教不了,上了周末的一对一名师辅导,一个学期,要花去近万元。他能有什么办法,将老银子用尽了,他不得不去跑船,早出晚归。也因为不跑长途,虽然辛苦,赚不得大钱。但他不后悔,他丢不开家里,家里不仅有上高中的孩子,还有他的“疼”。女人操持着家,顾着田,她不怎么能干活,离家远的田,让她荒了。他不怪她,荒就荒了,种田又不赚钱。女人爱干净,家里总飘浮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他一回家,浑身的酸痛就被这些香气摄走了。
儿子离开租住屋,上了船,女人躺在舱内的床上,她像是力气用完,起不来了,嘴里“哼哼”着。儿子走到床边,给女人拢了拢被子。然后他走到掌舵的陈秋生身边,说,爸,这个大二我不上了,我要去打工。
陈秋生说,好好的学不上,打什么工!
儿子说,现在的学上出来没什么用,还不如早点出来打工早点赚钱。
陈秋生沉着脸说,怎么会没用。当年我要有文凭,现在就是正式教师了,还用吃这样的苦!正式教师什么待遇,啊!
儿子的声音细得像蚊子,时代不同了。
陈秋生的声音也很低,他们都怕女人听见,你是在担心你妈的病?
儿子没作声。
陈秋生说,你妈什么病,你知道,穷人的病拿命拼,农村里都是这样的。拼得过拼不过,看各人的命硬不硬。拼过了,是福气;拼不过,是天命。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要拿钱给你妈,你孝顺。但是你也知道,省出这些让你上学的钱给医院,基本上是打个水漂,那是无底洞啊。周康家有钱吧,家里四层的楼房,去年周康查出毛病,家里人送他到省城医院,请出名的大医生做的手术,用的都是高级的进口药,又怎么样,人走了,钱没了。你要好好学习,我们一把老骨头了,随阎王那里收不收。你把学习弄好,是你自己的前途。陈秋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今天他又话多,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年龄大的人,总归这样的。他一啰嗦,儿子通常会生气,儿子会用“烦死啦”“老生常谈”“大道理谁都会讲”“还让不让人睡觉”诸如此类的话回应。这些话会梗住他,让他难受。他回过头来,儿子垂手站在一边,这让陈秋生觉得,儿子让他说通了。儿子是好儿子,到底是明白事理的。他拍了拍儿子的膀子,跟你妈说说去。
说什么?
说说你学校的事情,你妈可爱听你学校的事情了。说你想上学了,你一说,你妈就高兴了。
儿子没动。
陈秋生推了推他。
儿子慢慢地跟在后面走。
陈秋生本来想让儿子推开舱门的,但儿子一副欲而不欲的样子。陈秋生只得自己轻轻地推开舱门,他怕她睡着,惊了她的好觉。现在她难得睡个安妥觉了。船舱不大,舷窗上拉着米黄色窗帘,灯光昏暗。在床头,放着一幅画像,黑白的,是她的,是“疼”的遗像。他转身向后看,儿子并没有跟进来,鱼垛镇的码头空空荡荡。他多无能啊,女人临终前,让他一定要找到儿子,但他还是没找到。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还寻求过中央电视台寻亲栏目《等着我》的帮助。每次看《等着我》,看到电视上亲人团聚,他都会泪流满面。老婆,两年了,两年了,你告诉我儿子在哪,我好去找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对吧,你是知道的,但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挂在舱壁上的女人眉目端庄,身体微微晃动。天麻麻亮。白雾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