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在日常诗意与历史反思中升起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诗歌综论
2018-11-14马春光
马春光
2018年8月,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出炉。五部诗集获得诗歌奖,分别是胡弦的《沙漏》、杜涯的《落日与朝霞》、陈先发的《九章》、张执浩的《高原上的野花》和汤养宗的《去人间》。五部诗集的作者均为新世纪以来诗歌风格趋于成熟、持续保持创作活力的诗人,他们的作品,展示了当下汉语诗歌创作的多元走向。新世纪以来,日常生活愈来愈普泛地成为诗歌写作的主要对象,对日常生活更深入、更细微、更具综合意味的书写,成为汉语诗歌基本的美学走向。本届获奖的几部诗集,均是从“日常生活”出发,但通过不同的诗歌运思方式和语言架构,捕获了截然不同的“诗歌风景”。
一
胡弦的诗对日常事物有非常细腻的感受力,并且时常触及当下生存的某些根本性问题。《蚂蚁》一诗颇能凸显他的诗歌美学,蚂蚁是如此卑微、渺小之物,它并非典型的诗歌意象,胡弦对它的细腻叙述,既彰显了新世纪诗歌愈来愈精细的感受力,同时也体现了诗人洞见生活的反思能力:“一只落单的蚂蚁爬上我的餐桌,仿佛在急行中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住,于是有了一瞬间的静止。/在那耐人寻味的时刻,世界上/最细小的光线从我们中间穿过:它把/圆鼓鼓的小肚子/柔软地,搁在我们共同的生活上。”《蚂蚁》是典型的“咏物诗”,但如果放在整个中国诗歌的传统中,它则是“非典型”的。这是诗人的自我反思,细腻中浸透着卑微,卑微中又闪烁着光泽,它通向了对日常万物之存在状态的精神审视。在《沙漏》这本诗集中,一些短诗写的精彩、利落,如手术刀般锋利。《初春》一诗,非常短,可以作为洞察胡弦诗歌肌理的标本:“砖瓦厂里,老旧的拖拉机突然/发出轰鸣,喷吐浓烟,全身关节/喀吧作响,履带/扣紧尚未解冻的地面……/烟囱、枯草、坯房、树枝上的寒霜,都在震动中/猛然醒来。一辆/开始奋力前行的拖拉机,抖落积尘,着手解决/它和世界之间存在已久的问题。”这是一首即兴之诗,同时也是一首彰显雄心的诗。中国诗歌对于春的书写可谓卷帙浩繁,胡弦通过老旧的拖拉机来表现初春的万物复苏,别出心裁。拖拉机彰显的是人的意志,在深层上是自然的伟大意志,“它和世界之间存在已久的问题”,充满了张力,它暗示了冬的漫长和人们对于春的期待,自然界内部的生命活力呼之欲出。
短诗之外,《沙漏》中的几首长诗足见胡弦驾驭诗歌结构的能力。《雪》在一种象征化的叙写中,表达了对生活乃至生命本身的思考。“雪”和“风”“雨”一样,是被诗人青睐并赋予多重象征意蕴的意象。《雪》的语言充满异质性,甚至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雄辩。在《沙漏》这本诗集中,胡弦的几首长诗都是围绕一个“意象”展开演绎,他的演绎不是按照严格的时间顺序,而是以思绪或智力的演变逻辑为线索,显示了胡弦不断探索长诗结构的雄心。
如吉狄马加所言,汤养宗是“一个方法论意义上的诗人”,他的诗歌虽然也面向现实日常,但他处理的方式非常独特,这可能与诗人念兹在兹的“魏晋”有深层的联系。他的诗歌有一种鲜明的“智性”成分,在语言和叙述上,颇有魏晋笔记小说的意味。注重在诗歌中融入“故事”的成分,诗句的停顿、断裂、跳跃常常出其不意,却包裹了非常复杂的人生反思。他是一个为诗歌感动的“人间惆怅客”,时常“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无事,就一个人大摆宴席,一个人举杯/对着门前上上下下的电梯,对着圣明的谁与倨傲的谁/向四面空气,自言,自语/不让明月,也决不让东风/头顶星光灿烂,那是多么遥远的一地鸡毛/我无群无党,长有第十一只指头/能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要他在对面空椅上坐下/要他喝下我让出的这一杯”。读汤养宗的诗,颇有几分听魏晋名士讲玄论道的意味,其中充满着基于冗长生活的思辨气息。汤养宗的诗几乎弃绝了“抒情”,他接续了玄学诗与宋诗的遗风,在诗体和语言上也别立新宗。
《高原上的野花》所收录的张执浩诗歌中,最早的是写于1990年的《糖纸》,这首早期的作品集中体现了他的审美理想,并在某种程度上预示了张执浩诗歌的美学走向。在细腻的日常感知中,流露出鲜活而纯净的抒情色彩:“我在糖纸上写下你的名字:小女孩/并幻想一首终极的诗歌/替我生养全人类最美丽的女婴”。“糖”“糖纸”是隐喻化的,那是小女孩真诚而纯洁的眼睛和面容。如果说这时的张执浩开始奏响爱与美之歌,那么在2003年的《高原上的野花》一诗中,他奏出了最高音:“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在日常化的口语中,张执浩的诗有强烈的抒情色彩,这也恰恰构成他的诗歌美学。如何对人们熟视无睹的日常事物浇筑诗意,是张执浩诗歌的核心问题。这得益于他长时间的精准观察,并始终保持向善向美之心,保持怜悯之心。譬如《伤感的街景》这首诗:
“我最不忍心看到的是/少女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满面泪水地面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毛毛雨落满了她的发梢/银杏树的叶子紧贴着椅背椅脚/我最不忍心听见的是/少女无望的哀求——/那是对承诺的哀求而不是/对那个远在空气另一端的人/毛毛雨无关痛痒地落下/车流缓慢而紧凑/我过不了大街/湿漉漉地站在马路边/经受着我最不愿意经历的生活”
张执浩在这首诗中描述的街景,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城市日常图景。但令他驻足的,是来自心中的悲悯,它来源于诗人柔软的内心和对日常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与反思。诗歌触角的细微,诗歌对“无名”的人事、情感、境遇的命名与唤醒,恰恰是在告别了“宏大抒情”“文化对抗”的诗歌语境之后,诗歌回归自我的典型表征。张执浩的诗歌总是从生活的细微处开始,他处理的是由吃穿住行组成的日常,厨房、菜场、白菜等在他的诗歌中多次出现,这些司空见惯的日常之物绽放出诗意的光芒。在《老伙计》一诗中,诗人将抒情的对象聚焦在一双拖鞋之上:“只有这一次,在我拉开柜门的这一刻/我才发现/你原本不是你,而是你们/——左右,配偶,阴阳或夫妻/生活的本质在于变形/老伙计,看看现在,你我都已无形可变/你是松散的,而我也被歪曲”。注视日常琐细之物,提炼出生活的哲理和感悟,在对日常的诗意捕捉中,张执浩诗歌有一种惊人的准确性。可贵的是,在叙述的精确之外,他的诗歌并没有“封锁”诗意空间,而是往往留下丰富的回响空间。譬如这首《河堤》:
“我和我的兄长并肩坐在河堤上/四十年前的一幕与四十年后的一幕/重叠在了一起/河水平静,天上飘着零星的雨滴/我和我的兄长共同回忆着/沉睡在河床两岸的人和事/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左脸颊上/我看见了。我也感觉到/有三滴雨落在了我的耳廓/当我们起身离开河岸/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公路上/四周的草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请注意这首诗叙述的精准,特别是对于“雨”的叙述,这种“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左脸颊上”“三滴雨落在了我的耳廓”的诗句,传达的是一种场景的精准,以及它提供的静谧的氛围和回忆的情感基调。“回忆”萦绕的“寂静的公路”为我们制造了“诗意的空白”,这是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营造,最终通过拟人化的草木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达出来。“四周的草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首诗的最后一句非常巧妙,为“寂静”充塞了“声音”,同时又敞开了多面向的诗意空间,余音悠长。
二
如果说张执浩一直在努力将日常细微之物融进诗歌,用口语激活日常之物,俘获诗意;那么杜涯则忽视了那些生活化的日常,而指向恒久性的、自然界的日常,直追纯粹,企图洞见永恒。如诗人小海所言,杜涯“在碎片化的后现代语境中重温古典主义的艺术之梦”,在新世纪以来的诗坛有非常清晰的辨识度。
杜涯诗歌在精神气质上接续了中国古典诗歌“感时伤怀”的抒情传统,对天地万物倾注悲悯之心,与自然建立了古典式的神秘联系。“当人世退到光耀而遥远的边缘/我眺望了一生壮丽的归程/ 眺望了千山万水的惆怅/多少的时日匆匆而过,一去不返/今天我再一次看到壮阔的黄昏/延伸的余晖、持续的燃烧也在昭示:/眼前的黄昏以及过去的/每一个消逝了的黄昏/都是安慰、存在:星星和故乡/现在,我将无言地回到我的苍茫”(《夕歌》)。杜涯诗歌的核心主题是时间,夕阳、黄昏、河流等是她惯用的诗歌意象。在此基础上,杜涯诗歌有浓烈的死亡意识,“告别”因而成为她诗歌文本的重要词语:“请给我四季和无边轮换的时间/请让我缓慢地告别”。这是对人世的告别,同时是对自然世界的回归。在对时间的感悟中,杜涯诗歌一直在寻找那种超脱的、归于永恒的“光”,“在远方永久等待永恒闪烁的远方之光”。对星光和星空之上的凝视和追寻,是牵引她的重要精神动力。高远处的自然之光,构成令杜涯神往的精神空间,是她用来摆脱时间的忧伤、获得精神抚慰的乌托邦和精神意义上的故乡:“天幕上好似挂着万古的垂灯/仿佛一万个故乡”(《星夜曲》)。在死亡意识和自然之光的交合中,我们看到了两个杜涯。她的两个自我,在她广为流传的《河流》中可以找到源头:“多年的时光已过:从二十岁到这个春天/我看到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两个:/一个在世间生活,读书、写作、睡眠/一个至今仍行走在远方的某条河流边”(《河流》)。《河流》写出了“追寻”的不可得,抑或“前生”的闪光,两个自己,一个是现实的、日常的、肉身的、形而下的自己,另一个是远方的、虚幻的、前生的、形而上的自己。杜涯像一个先天的感伤症患者,在她的诗歌中充斥着强烈的回归自然的冲动。尘世的所有貌似不能引起她的关注,她始终用诗歌表达脑海中那绝对的、核心的、始终萦绕的终极话题。杜涯诗歌走的是一条形而上的道路,他试图挣脱日常与尘世,追寻纯粹与万有。《悲伤》一诗颇似杜涯诗歌内在质地的发生学解释。悲伤是她诗歌的内在质地,来自对自然万物的感会和心上的“空洞”:“当我看到树林蓊郁,在风中喧响/我感到心中的悲伤之河开始流淌/……/我发现我的心上有个空洞/那缺失的一块,啊,它留在了我来时的故乡”。这是一份自白,诗歌的发生学。由此,我们也惊奇地看到杜涯诗歌的转变,她如何填补这个“空洞”,在对自然万物的默然领受中“神圣地成长”。在《认识》一诗中,杜涯从小时候的经验写起,对于“蝉”,在成年后如何转变对它的认识,并“肃然起敬”:“为这弱小者在黑暗中的漫长,在世间的短暂/为它的生命的壮烈、壮美、激昂,以及/它对世间光明的无与伦比的热爱、颂唱”。这些诗句朴素地书写了“我”对蝉的感叹与赞美。可贵的是,杜涯在诗歌中设置了第二次转折,她的眼光由夏日的蝉鸣转向了头顶的天空:“正是在婆娑的树丛以上,在那里/你看到了夏日天空盛典般的湛蓝、庄严/世界之光炽烈地飘扬/让人动魄、战栗……让人神圣地成长!”诗意的转折、向上是顺其自然又出其不意的,这是自然与人的神秘交会。“夏日天空盛典般的湛蓝”很容易让人想到里尔克《秋日》里“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的诗句,在杜涯的诗歌中,我们会看到叶赛宁、荷尔德林和里尔克的交错式映现,但杜涯柔弱而坚定地奏出了自己的声音。杜涯诗歌中强烈的抒情密度、悲伤底色与终极探寻,是中国诗歌“以哀悲为叹”的美学原则在新世纪奏出的强音。
读陈先发的诗,一个直观的感觉是他对于“语言”的清醒的反思立场,对于修辞和隐喻的倚重,《稀粥颂》中有这样的诗句:“多年来每日一顿稀粥。在它的清淡与/嶙峋之间,在若有若无的惨重低语之间”,“在裂帛般晚霞下弥漫的/偏街与小巷”。用“嶙峋”来修饰稀粥,“裂帛般晚霞”等,既产生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又渗入了古典诗学的因素。这得意于他在日常口语的基础上对诗歌语言的锤炼和“肢解”:“这一侧我肢解语言的某种动力/我对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两个词/(譬如雪花和扇子)/之间神秘关系不断追索的癖好”(《老藤颂》)。这首诗具有“元诗”的意味,它暗示了陈先发诗歌写作的内在思路。肢解语言、追索毫不相干的两个词之间的“神秘关系”,是他诗歌的目标。这种追求是1990年代以来诗歌对“词与物”之关系进行探索的深化。这种“元诗”的探索意识,并不仅仅限于语言,它在深层上涉及到对诗歌写作的根部的把握:“我想,我们的写作何不/在这草哭风暖中/随茄子探索一番自身的弱小并/摈弃任何形式的自我怜悯……”。这是陈先发对自身诗歌写作立场的反省,它关涉到诗歌写作姿态的确立和建构,并潜隐着某种不断走向阔大的诗歌写作境界。
陈先发的诗歌彰显了他宏大的诗学抱负,他对“颂”这一古老文体的重新激活,以及对古典诗学传统的日常化接续,都在文本中有较好的体现。陈先发的诗歌在“传统”的外衣下,包裹的是历史、文化反思的内核。《滑轮颂》显示了陈先发诗歌拒绝流行的单一诗歌风格、追求“综合性”的诗学风格,它讲述了一个故事,有一个故事的内核,但它的精彩却在于叙事、抒情和议论(哲思)的交融:“我见过那个时代的遗照:钢青色远空下,货架空空如也/人们在地下嘴叼着手电筒,挖掘出狱的通道”。这几句诗在对历史的想象中,所采用的是写实与象征充分融合的语言。“地下”“出狱”既指向那个残酷的时代本身,又构成对历史生存的隐喻。这首诗在抒情的向度上,既指向了对姑姑(以及她所生活的时代)的悲悯,又融合了对自我的精神叩问。与《滑轮颂》表达了相同的历史反思主题的,是《秋兴九章》的第六章:“我只是恐惧某日,在旷野/或黄昏的陋巷中,有一只/老雀突然认出了我……”。这是异常精彩的对残酷历史记忆的书写,他写出了历史作用于今天的不着痕迹的心灵烙印。这里的“恐惧”其实是对历史的恐惧,是残酷的历史本身的形象化呈现。他挖掘历史的、文化的内涵,语言的扭结现象明显,修辞繁复,甚至少许晦涩。在某种意义上,他承续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现实、象征和玄学综合”的诗学传统。
三
在诗歌风格趋于多元化的新世纪诗歌场域中,五位诗人恰适地建构了自己的风格,他们对日常诗意的开掘、对历史文化的反思、对诗歌语言的勘探,既取得了丰硕的成绩,同时预示了新世纪诗歌的诸多可能性。但值得警惕的是,一个诗人创作风格的成熟固然是好事,但其中也蕴含着某种危机。譬如在对“日常诗意”的提炼中,张执浩的诗歌几乎不涉及任何宏大的问题,都是细微而平淡的,这种诗学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生活内容的开拓,它拓展了生活的边界,但这种写作姿态和写作方式本身,是否过于强调诗歌对日常现实的捕捉能力,而放弃了对诗歌难度的有意识追求以及更广更深的精神向度?胡弦《沙漏》中的某些涉及游历、古迹的诗,没有在极富文化意蕴的历史影像中展开富有精神意义的对话,而是陷入了狭窄的、矫情的个人情绪的表达。汤养宗的一些诗,显得过于琐碎,容易陷入“不及物”的陷阱。在对“生存”的追问这一向度上,杜涯的多首诗同时指向一种情感,过于密集的主题指向和过于蓬勃的情感,造成了她的喋喋不休,以及诗意空间的狭窄。当真正触及尖锐的当下境遇时,杜涯的诗缺乏攫住深层现实的锐利力量。陈先发以“九章”的形式展开诗歌,是对以屈原《九歌》、杜甫《秋兴八首》为代表的古典诗学的召唤与回归,同时更是一种诗学抱负的显现,但有些时候,“九章”的形式会约束诗意的自由运转,会有一些勉强为之的作品,这自然是值得反思的诗学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能否对自己的风格保持警惕,不陷入“自动化”写作的陷阱,在对“难度”的不倦追寻中不断超越自己,在诗歌思想的拓展与诗歌技艺的探索中保持某种平衡,对于一个成熟的诗人构成很大的考验。能否经得住这种考验,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他们在达到一定的写作高度(获得“鲁奖”显然意味着一种高度)之后,能否继续超越自己,取得更大的诗歌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