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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 旅

2018-11-14陈宏伟

山东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大富宝珠老师

陈宏伟

庆生的父亲中风三次,一次比一次严重。

刚开始仅仅是右腿酸麻,庆生带他去看医生,医生简单询问了几句,轻描淡写地说:“你得住院。”说着就挥笔填写住院证。庆生父亲毫无心理准备,觉得医生的诊断轻率而荒谬,有诈他钱的嫌疑。由于走时匆忙,他连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都没拿,就撇着嘴不以为然地说:“我没什么病,你给拿点药吃就可以了,怎么随便就让人住院呢。”医生站起来,做了个前后腿交叉走路的动作,说:“你学着走一下。”庆生父亲不服气地跟他学,左腿迈开一大步,然而当迈右腿的时候,他像被人推了一掌,身子猛地一个趔趄,额头差点磕在医生的桌角上。医生揶揄地说:“再不住院,你就得抬着来啦!”出院以后庆生父亲还能骑自行车,他大概觉得中风是很丢脸的事情,毕竟他才六十出头。因此遇到不知底细的人,他喜欢假装从没有中风过。

第二次是在凌晨,庆生还蒙头睡觉,父亲打来电话。庆生在外面买了间公寓,有时候不回家住。庆生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父亲在那边失声痛哭了起来:“庆生……庆生……”他哭得快断了气似的。庆生心里一激灵,陡然惊醒,说:“别哭,你怎么了?”父亲仍然嚎啕不止。庆生吼叫道:“别哭了,到底怎么了?”父亲才哽咽道:“我的腿……我的腿不能走了……”这次从医院里出来,他走路开始一走一颠的,每走一步右脚在路上划个半弧形。中风的事实在肢体上的表征如此夸张,他再也无法假装。可能觉得走路费劲,他再没有深夜去敲庆生公寓的门——他以前总喜欢深夜光顾,突然袭击似的检查庆生在“捣鼓”什么——他改为在庆生上班的路上招手拦车,跟庆生说几句话。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你得找个女朋友,你妹妹都结婚两年了,你还这样晃悠着,想打光棍吗?”庆生往往懒得理会他,继续开车前行,他还在身后一步一颠地大喊:“女朋友!放心上!”庆生从后视镜看过去,他一踮一蹿的样子活像个疯子。

第三次中风,庆生父亲自己都没发觉。他一直在床上酣睡,是庆生母亲在午后发现他不对劲,有点神志不清。庆生过去将他从三楼上背下来,送去医院。

而现在,庆生父亲坐在轮椅上,右胳膊僵硬地蜷缩在胸前,时刻紧握住手心,像攥着宝石,看上去如同先天残疾。他的状况令人同情,躺到床上,就无法自己起身坐到轮椅上去。将他扶到轮椅上,那么坐到天黑也无法自己躺回到床上。庆生觉得身不由己这个词用来形容他最合适不过。放在哪儿就是哪儿,如同坐牢一般。看护着他,则有点像狱卒。父亲一生严厉,性格倔强,但病痛进入了他的骨头和血液,消耗掉他的全部气力。他终于无力生气,变成了闷葫芦。如果搬动他的身体,他不知道配合用力,反而“哧哧”地笑。他以前几乎没给过庆生笑脸,中风以后变得非常爱笑,像是要将一生中所缺失的笑全部补偿回来。每次见到庆生,他总要含混不清地“哧哧”几声,母亲听不懂他说什么,父亲不停地“哧哧”着,能活动的右手还短促地在空中挥舞,口水直淌。母亲听得烦了就呵斥他,让他闭嘴。庆生悄悄问他:“你想说找女朋友的事对吧?”父亲“嗷”地尖叫一声,看着庆生连连点头,涕泪横流。庆生说:“我会带女朋友来见你的。”

庆生喜欢宝珠,将她视作女朋友。但宝珠虽没明确否认,却也没承认。她让庆生着迷,也让庆生卑微。庆生觉得她伸出一个手指头就能将自己碾碎。庆生跟父亲说带女朋友来见他,心里想的就是宝珠。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庆生一厢情愿地喜欢她。

母亲回乡下老家看望庆生的妹妹,让庆生过来照看父亲。她交待庆生要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看着他,尤其是晚上十二点、凌晨三点要分别喊醒他接小便。“不然他准尿在床上,让整个屋子臊不可闻。”母亲信佛,早晚三炷香,她觉得屋子里充满尿臊气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庆生扶父亲到床上睡下不久,接到了宝珠的电话。“你在干嘛,过来接我。”她嗲嗲的声音仿佛具有魔力,令庆生浑身发软。庆生边接电话边走到阳台,信阳的夜空一片混沌,不知她的声音从哪一处黑暗的地方传来。庆生回头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父亲,他的右腿在不停地抖动,第三次中风以后抖动得更加剧烈,仿佛心里有一台永不停歇的缝纫机。“你可以打个车……”庆生的声音又低又飘。宝珠的声音从一片喧闹中传来:“我不想回家……在‘后宫’门口……”庆生知道“后宫”是信阳最豪华的歌厅,玻璃门两侧并列站着齐刷刷的陪酒女,从门口经过他都觉得头发晕心发慌,更别提进去消费了。“我有些事情……”庆生迟疑道。“你到底来不来?不来我给别人打电话啦,多少人盼着我找他们呢!”宝珠在电话里叫了起来,充满颐指气使的味道。

庆生走到床边,父亲暗黄的眼睛无助地看着庆生,像是在揣摩庆生想干什么。庆生说:“你睡觉吧,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父亲皱着眉头“唔唔”地哼哧着,庆生不知他想说什么,也没再解释,狠心一咬牙关门而去。

深夜的街道行人稀少,路灯在树影之中发出淡黄色的光。远远可看到“后宫”歌厅门口的探照灯像利剑一般直刺夜空,映照得附近一片雪亮。几个男女大约刚从歌厅出来,站在门口高声说话,其中一个光头用粤语重复唱着同一句歌词,在深夜里听得分外清楚。庆生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宝珠。一个摆烧烤摊的老板看到庆生睃巡的目光,冲他喊道:“小龙虾!小龙虾!”

庆生掏出手机,正要给宝珠打电话,忽然发现路边的一只垃圾桶旁边黑影晃动了一下,像一只匍匐的野猫。庆生走过去,将蹲在地上的宝珠扶了起来。她穿一身黑裙,手指冰凉,身体微微颤抖。站起来时,她垂在前面的头发一晃,庆生看到她的脸简直有点惨白,只有眼睛还亮晶晶的,嘴里喷着浓重的酒气。宝珠挥舞着手,粲然一笑:“你……还是来了。”庆生沉着脸说:“怎么喝这么多?”宝珠身体瘫软,摇摇晃晃地说:“不多、我没醉!”庆生不由分说攥着她的胳搏将她拖到车里面。

庆生没问她跟谁一块喝的,为什么喝到这种惨况而没有人管。庆生感觉那个答案可能会把他带入深渊。车子往市郊开去,宝珠的家住在北郊的双井村,离市内大约十公里。宝珠浑身瘫软地靠在座椅上,忽然睁开迷离的眼睛说:“我不回去……”庆生懒得理会她,车子仍在平稳地前行。“停车!”她低声吼道,忽然伸手要抢夺方向盘。庆生猛地一踩刹车,说:“你到底想怎样?”她头发一甩:“我不想回家……”庆生瞟了宝珠一眼,她蹙着眉头靠在椅靠上,时不时挣扎着要起来。“你家里人都外出了?”庆生狐疑地问。“我喝了酒,回去我妈又要啰嗦半夜……”她双肩微微颤抖,苦恼万分的样子。庆生愣怔了一下,觉得她的理由可气又可笑:“那去哪儿?”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庆生,低声说:“去酒店,你陪着我。”

庆生没想到宝珠这般大胆,像是毫不设防,反倒让他陷入顾虑重重的泥淖里了。“你、你的意思是……”庆生有点结巴,语无伦次。“别瞎想,快走吧!”宝珠声音里几乎有一丝怒气,“早知道不喊你了。”

国道旁边有个华银酒店。庆生架着宝珠的胳膊将她扶了进去,她的头发从额际散落垂下,令总台服务员紧张地看了他俩几眼,目光里先是惊诧,然后像是心领神会一般,快速地给庆生办理登记。庆生想解释一下,但他还没开口,服务员就连连点头,像是一切解释都显得多余,庆生就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进入房间,宝珠四仰八叉地栽倒在床上,压在被子上面就想入睡。她闭着眼睛,蹙着眉头,胸口剧烈地起伏,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庆生试图将她扶起来,掀开被子给她盖上,她却“哇”地一声翻过身来,嘴里吐出涎水,一只手高高扬起,拼命地挥舞着。庆生连忙去拿写字台下的垃圾筒,但转身的一刹那,宝珠已“哇”地一声吐在地毯上。

庆生忍着令人窒息的臭味将地上的秽物擦拭干净,接了杯凉水给宝珠漱口。水在宝珠口里咕噜了几声,竟然咽下去了,搞得庆生差点也吐出来。庆生又拿来湿毛巾给她擦脸,收拾停当。宝珠像是终于清醒过来,看着庆生咯咯直笑。庆生忽然像被触动了身体的某根敏感神经,欲火冲头,胡乱扒掉自己的衣服,想紧贴着宝珠。

宝珠忽然脸一冷,说:“你想干什么?耍流氓吗?”

庆生悻悻然,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低声说:“我哪敢。”

宝珠嘴角一撇,拿过一只枕头放在两人中间,说:“你若真喜欢我,就别碰我。”

庆生闷声不响,身体却泄了气。怔了一会儿,宝珠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好好陪陪我,不然我害怕。如果你碰我一个手指头,就是不爱我。”

秋夜漫长,庆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窗外秋风吹动树叶的刷刷声,给人一种正在下雨的错觉。他想起家里的父亲,自己离开出来,他一定会尿床的。屋子里的臊气事小,父亲将在他的尿迹中睡一夜,这让他有种负罪感。宝珠一会儿就睡着了,她呼吸均匀,嘴唇微翘,充满挑逗与俏皮的意味。庆生忍不住侧身吻她,但想了想,又忍住了。他觉得能陪着宝珠睡一夜,什么事儿也不干,其实已超越了他的期待。有几丝头发缠在宝珠的嘴角,庆生替她理顺,低声说:“宝珠,明天陪我去见我爸,行吗?”宝珠嘴角蠕动了一下,哼叽几声,重又睡去。庆生感觉很棒,跟宝珠在一起,就算是沉默,也像在聊天。

一夜胡思乱想,庆生没睡安稳,直至天光渐明时才昏昏沉沉地眯了一觉,却忽然被冰凉的异物刺激惊醒,睁开眼睛,宝珠端着一只玻璃杯,用手指沾着水珠滴在他脸上。庆生翻身起来想要抓住她,宝珠咯咯地笑着起身躲开,她看样子早已醒来,洗漱已毕。她放下水杯,对着镜子梳头。

庆生说:“昨晚没碰你吧!”

宝珠从镜子里看了庆生一眼,笑着说:“庆生,你真是个好人,一只枕头都可以拦住你。”

庆生顿觉沮丧,宝珠的话听上去简直有点像骂他。庆生装着释然的样子说:“反正是睡过了,我准备对你负责。”

宝珠撇着嘴说:“滚,谁要你负责。”

庆生懒懒地从床上坐起来,说:“我要带你去见我爸爸,他想儿媳妇很久了。”

宝珠眨了眨眼睛,说:“去见你爸爸不难,你得先跟我去见我妈,她有事情让你办。”

庆生问:“什么事情?我愿意。”

“你还当真了啊!”宝珠笑着说,“她天天唠叨,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哪有时间陪她耍着玩啊。”

庆生一掀被子从床上跳起来,固执地说:“到底什么事情啊?我愿意效劳。”

宝珠转身用梳子在庆生胸前杵了一下,嘻嘻哈哈地说:“她以前从没提过,自打去年眼睛失明以后,总吵着要找她的中学语文老师。”

庆生愣在那儿,一时有点走神。他觉得这件事情颇有深意。老人家失明以后要找一个人,听上去像有着不同寻常的隐情,莫非年轻时有一段旷世绝恋?时日不多要见当初的恋人?或者其它什么家仇国恨让老人家心愿未了?

宝珠把眉笔、发夹、口红等一堆零碎儿胡乱往包里一扔,往门外走去,口里说:“记住,他叫何治豫。”

走了几步,宝珠回头看着庆生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说:“你若能找到他,我就跟你去见你爸爸。”

庆生和宝珠是中学同学,庆生的学习成绩不算特别优秀,但好歹考入省城的大学,毕业后在本市一家事业单位混日子。宝珠学习糟糕透顶,中学时就跟社会上的青年瞎混,喜欢去歌厅K歌,甚至参与学生打架。庆生一直暗恋宝珠,她长得漂亮,天性活泼,看上去粗枝大叶,没心没肺的,庆生见到她却觉得轻松愉快。但他从未向宝珠表明心迹。毕业之后,偶然遇见宝珠,谈及她的经历,才知道信阳的各大商场她都历练了一圈,黄金珠宝、化妆品、服装、女包全都卖过,凡是女人喜欢的玩意儿,她无一不精。现在在和美商场达芙尼专柜卖女鞋。

和宝珠再次相遇,庆生感觉自己心里仍然喜欢宝珠。他不擅长和女孩子交往,大学期间,同寝室的兄弟女朋友换了几茬,只有他自始至终是孤家寡人。他性格严肃木讷,举止拘谨,就算开玩笑,听上去也生涩、酸腐,因而一直不讨女生喜欢。甚至有的女生私下议论,看到他那古板的脸,就觉得“害怕”。这一“害怕”,使庆生成了同学中的另类,像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篱笆罩着他,隔离着他。他感到自己对宝珠最多算一个聊胜于无的朋友。但只要宝珠不讨厌他,他就不在乎其它了。他卑谦、内敛、知足,唯一的念头就是以自己温水煮青蛙般的方式追求宝珠,能不能成功另当别论。他觉得对宝珠的喜爱如同一种个人习惯,拿出来与她分享,反会招致她的反感,不如独自承载。他像是给自己打了一针具有欺骗色彩的麻醉剂,能产生某种恋爱中的幻觉。而谁能说幻觉不是爱情的组成部分?

宝珠母亲要找何治豫的事情,庆生一听便涌上一股冲动,想要追根溯源。他不能在其它方面讨宝珠欢心,做些细致的调查工作倒是他的专长。他刚到市茶叶研究所工作时,对茶叶一窍不通,几年钻研下来,虽然他知道自己对茶叶的认识全是纸上谈兵,像是玩一场以空对空的游戏,但在信阳茶产业界俨然已成了专家。宝珠母亲1968至1970年在东方红中学读书,那所中学在旧城改造中早已拆除,现在成了新天地商务中心大厦。操场现在还可以觅见一丝痕迹,改叫人民广场,每天晚上有一拨大妈在那里跳广场舞。

庆生首先想到了市地方史志办公室,他此前研究茶叶种植、采摘加工和贸易方面的资料都是向史志办借阅的,那里的方志馆有上万册藏书,尤其是地方旧版书较多。他认识里面的工作人员李玉珍,那是个眼睛深度近视、戴褐色假发套的老女人,估计快要退休了,说话透着浓重的鼻音,有种一惊一乍的热情。庆生去借书时,李玉珍感慨地说:“我们做地方志的,都觉得这些书味同嚼蜡,你倒是兴趣十足。”那眼神看上去,似乎觉得庆生很滑稽,是个古板的书痴。庆生也不解释,在落满灰尘的书柜里翻找,他反倒感到一种愉悦。

庆生寻觅到一本1985年用油墨印刷的《信阳教育志》,不是正式出版物,字体排版很稀疏,有些字行甚至还高低错落,局部含混难辩。庆生掸掉封面的灰尘,如同收获到某种宝贵的馈赠。李玉珍扶着眼镜看了看,笑着说:“你拿去吧,这本书还有复品,并且后来还再版过。”

吃过晚饭,庆生打开那本书,由于字体粗糙、笨大,估计全书还不到十万字。庆生逐行细读,他的直觉,这本书会赋予他某种机会。读书的过程,如同逆向寻找宝珠母亲的人生旅程,探摸她故事的轨迹。如果没有直接的利好消息,就算能找到关于事情的某些破绽也是好的,反正只要能顺藤摸瓜就行。庆生很快找到了关于东方红中学的介绍,除了文字记叙之外,附了个表格,列出各个时期的校长名单。他看到1968至1970年期间的校长叫孙大富,没有教师方面的内容。庆生快速浏览全书,尤其是对人物一章的优秀教师名单逐人查看,出现过数名东方红中学的老师,却没有他要找的何治豫。

孙大富,是庆生唯一的收获。想了想,他给宝珠发了条短信:问问你母亲,是否认识孙大富。过了几分钟,宝珠回了一个字:噢。庆生感觉她的回应冷淡而空洞,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放下书,庆生去放水洗澡。水温有点凉,淋在身上冷冰冰的,刺激得他直吸嘴。孙大富,他念着这个名字,既有点兴奋,又有些颓然。一切都未可知,但他觉得已经从深藏不露的往事中觅得一点珠丝马迹。

“噗、噗……”庆生正在擦拭头发,听到放在床头上的手机在震动。他紧跑两步,一接听,是宝珠惊喜的声音:“庆生,你咋这么能呢,我妈听到孙大富这个名字一下掐住我的手,都快流泪了!她说孙大富是校长,你能找到孙大富,就一定能找到何治豫!”

庆生擦着头上的水滴,说道:“我没找到孙大富。”

宝珠一愣,立刻愠怒地说:“咋,你是在戏弄我吗?”

庆生结巴起来:“不、不是,我只找到孙大富这个名字,还没、还没找到孙大富本人。”

宝珠又是一怔,转怒为喜般地说:“那也不错,我打听几年也没弄出个孙大富来,继续加油!”

放下电话,庆生半是轻松半是失落。他躺到床上,重新翻看《信阳教育志》,查找有没有被忽略的细节。如同沙里淘金,他一直看到凌晨,却再无所获。孙大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草丛里被惊动的蝴蝶,在他眼前一闪,挣扎着振翅飞去。

看到时间太晚,庆生给李玉珍发了条短信:李姐,我想查找1970年东方红中学校长孙大富的资料,拜托帮忙。

单位安排庆生出差,去省城参加茶产业发展的会议。上午到办公室以后,庆生正加紧处理手头压着的几项工作时,收到了李玉珍发来的反馈短信。庆生打开手机瞟了一眼,心头立刻一激灵,他感觉事情有了化解与活转的可能。看了看时间,才九点钟,他连忙给宝珠打电话,许久才听到宝珠那边传来沙哑而含混的应答声,庆生知道她还在睡懒觉,说:“事情有眉目了,你快起床,我过去接你。”

车子开到双井村一个漫长的坡道时,庆生远远地看到宝珠穿着红色风衣,从坡道上正慢悠悠地往下走,手里的提包一甩一晃的,一副散漫、没正形的样子。庆生找到一个宽阔地带将车子调头,宝珠紧走几步,跑过来笑嘻嘻地说:“你找到何治豫了?”

庆生说:“差不多,快上车。”

宝珠坐上车,从手包里掏出一瓶酸奶,还有两块巧克力,不一会儿,就吸出“噗噗”的声音。庆生看着她吸吮时露出的酒窝,还有垂眼时长长的睫毛,越看越喜欢。不过,他的情绪却是紧绷而脆弱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微小的冒犯,都可能激怒宝珠,不敢造次。

“我们去哪儿?”宝珠问。

“一个世外桃源。”庆生卖着关子说,“莲塘乡,龙牙寺。”

“莲塘?”宝珠蹙着眉想了想,“我好像听说过,古村落是吧,见过朋友去拍的照片,有好多荷花!”

庆生点头说:“是的,一直说去没去成,这次机会来了!”

正是深秋的天气,太阳光很柔和,公路边的板栗树叶上点缀着露珠,亮晶晶地从眼前飞快地闪过,偶尔还可以看到几个挂在枝头像仙人球一样的板栗果。四十分钟后,车到莲塘乡,庆生按着手机导航,车子在街口往右转弯,顺着斜坡向下,拐上一条石子路,颠簸着驶进了一个集市。集市不大,但各种农用车、摩托车和行人挤在一起,车开得很慢。穿过集市,前面一条小溪拦住去路,旁边是一片开阔的沙滩,横七竖八停着几台越野车,有一队人马,正埋锅造饭,沙地上插着彩旗,女的在烧烤架上烟熏火燎地烤着香菇、鸡腿,两个胖男人光着膀子围着大铁锅炒五花肉。庆生停好车,和宝珠开始往山里步行。宝珠看那些人忙活得热闹起劲,艳羡地说:“他们真会玩。”庆生说:“玩什么,他们是野炊,只为了吃。”宝珠撇着嘴说:“你这人,最没趣!”庆生悻悻地,时不时给路边一些树冠奇特的马尾松、麻栎树拍照。穿过小溪,山路开始陡峭起来。一直顺着溪流往上走,爬过一座山坡,宝珠脱下红风衣,露出里面的黑色紧身毛衣叫嚷道:“死庆生,你来时不说干什么,我鞋子不合脚,全身都出汗了!”庆生想想也是,山路崎岖,他的确没想到,就说:“要不我背你吧?”宝珠白眼道:“行。”

宝珠的身子很轻,像一股柔风压在庆生身上。她的头发垂下来,时不时碰到庆生的脸,有点痒痒的。坡道极费体力,庆生张开嘴巴喘着粗气,噔噔噔背了一百多米,就感觉不行了,双腿开始发颤、发软。这时他看到眼前有一汪清泉,身子一晃悠,差点儿栽倒,吓得宝珠“哇哇”直叫:“把我放下!”二人蹲到泉水边洗了把脸,然后坐在一块褐色巨石上休息。旁边生长着一棵粗大的橡树,圆溜光滑的橡籽落在地上。宝珠靠在庆生的怀里,软绵绵的闭上眼睛。庆生看到她将毛衣的袖子捋了上来,细长白嫩的胳膊如同一只藕节。

“庆生。”

“嗯。”

秋风吹过,潭里的清水鱼麟般闪烁,空中飘来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的香气。庆生觉得宝珠的声音有点异样,她几乎从未这样温柔地喊过自己。

“庆生。”

“嗯。”

“庆生……”

“你说……”

宝珠忽然身上一翻,从庆生怀里坐起来,目光里充满柔情,如同那一汪潭水。庆生以为她要说什么缠绵的话,但宝珠却柔弱地说:“我想跟你借点钱。”

庆生感觉像是被软绵绵地扇了一耳光,假装笑了笑,接着默默转开脸,像是对那棵橡树说话:“哦,这样啊,要多少……”

“十万。”宝珠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既急切,又有点哀怨。

庆生轻轻咳了一声:“你要干什么?”

“你别管,总之我有用。”宝珠的语调沉静而温柔,如同具有一种抚慰的魔力,令庆生有些急躁的情绪慢慢得到缓解,“最多半年就还你,相信我。”

“我只有八万,攒着以后结婚用的,我……”庆生偏过头去,像是对野草说话,“我……再向别人借两万。”

冷不防的,宝珠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庆生用手摸了摸她触及的地方,惊诧得脸色有点发红。

宝珠嘻嘻哈哈笑着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说:“庆生,还是你对我好。”

两人继续沿着山路往上走,远看其实没有路,走近了才能看到一条隐约的小径掩映在树丛之间。宝珠脚步轻快了许多,再没有喊累。巨石丛林之间,山路一会儿曲径通幽,一会儿又豁然开朗。这时从山上走来一个老头,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庆生迎上去问道:“老乡,龙牙寺在前面吧?”老头目不斜视,用手往身后一挥,示意朝里面直走。

翻越到山顶,才看到两山夹峙之间,竟然有一片开阔平地,种植着茶叶,管理得不太好,茶树间杂草丛生。茶园的中央,点缀着一口荷塘,荷花已经开过季,只剩下片片深绿色的荷叶。穿过茶园往远处看,一棵大约有千年树龄的银杏树傲然耸立,树的主干已经枯死了,像戟一样直刺苍穹。银杏树的根部斜生出一丛树枝,显示它还苟延残喘般地活着。银杏树后面有一堵断墙,上方镶嵌着一张石匾,上书“龙牙寺”三个字,寺庙的主体建筑早已坍塌。庆生牵着宝珠的手,二人紧跑几步走到那堵断墙前,墙体像是随时可能倒下来,而再看由于拐弯部分的墙体支撑,又像是分外坚固。

“这是一个废弃的寺庙,早没有僧人了。”庆生喃喃地说。

“那我们来干什么?”宝珠显露出惯常说话的口吻,心不在焉的。

地面的铺路石,大多刻着纹饰、字迹,甚至还有棋盘,大约是从寺庙的墙体里拆下来的。路边簇拥着仙人掌和鸡冠花,显示附近还有人活动的迹象。这时一只大白鹅从相邻的院子里“嘎嘎”叫着走了出来,宝珠一下子扯住庆生的衣襟,躲到他身后。

庆生挥着双臂装出一副扑打过去的样子,将大白鹅轰开。走进那个敞开的院落,房子的墙体分为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下半部为石头砌成,上半部为干打垒墙。廓檐的立柱也分为两截,下半截是石柱,上半截则是木头,看上去摇摇欲坠。一个七八十岁的光头老人正蹲在屋檐下晒太阳,双手交叉插进对面的袖子里。他的颧骨很高,两腮深陷,看上去脸的两侧像被挖去了两坨肉。院子里还有一个稍年轻点的老汉,大约五六十岁,正蹲在墙角捣腾一只蜂箱,一群蜜蜂正在箱口飞舞。

庆生说:“老先生您好,请问一下,我想找孙大富校长,您认识他吗?”

光头老人“唔”了一声,昂头看着庆生和宝珠,浑浊的眼睛透出一种惊异而又迷茫的神情。

年轻点的老汉起身走了过来,手里端着半盆刚取出的蜂蜜,黏稠的深褐色,盆里还落着两只死蜜蜂。“尝尝?”老汉冲他俩一咧嘴,露出两颗焦黄的龅牙,吓得宝珠身子猛地一撤。

龅牙老汉一笑,说:“找我父亲?干啥?”

庆生赶忙笑着说:“噢,那位就是孙校长啊,我们从市里面来,想向老先生请教一些事情。”

“校长?”龅牙老汉皱了下眉头,然后冲那光头老人笑着说,“他们叫你校长!”

“您是……”庆生欲言又止。

“我是他儿子。”龅牙老汉一副不在乎的口气,“你找他干嘛?”

庆生犹豫起来,看了看他,不知道怎么说好。龅牙老汉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摆摆手说:“你问他吧!”说着进屋里去了。

庆生走到孙大富身边蹲下,微笑着对他说:“那位是您儿子?”

“唔。”孙大富嘴巴张开了一下,像个黑乎乎的洞口,里面的牙齿全部掉光了,“光棍,他是老光棍。”

宝珠似乎对他们的聊天不太感兴趣,她掏出手机拍照,一会儿拍屋檐下的蜂箱,一会儿拍院子里的大黄狗。才一会儿工夫,她已经跟那只黄狗混熟了。狗不停地冲她摇尾巴,还伸出舌头试图舔她的手。

庆生想了想说:“孙校长,是这样的,我们想找您在东方红中学当校长时的一个老师,他叫何治豫。”

“唔。”孙大富说话总要先“唔”一声,像是留下思考的时间,又像是意识的暂时停顿。“谁?”

“您当校长时的一个老师,叫何治豫,我们需要他的资料编一本书。”庆生一字一句地说。

“不认得。”孙大富终于吐出三个清晰的字。

庆生觉得心像被紧捏了一下,有点喘不过气来,这是他最担心的结果。但孙大富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晒太阳,像对世间的一切已经无所谓了。透过他简短的话语,庆生猜想这个偏僻的山村大约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个人了,儿子还是光棍汉。龙牙寺破败无人,他们父子何尝不像一对苦修的僧人,或者说不是僧人胜似僧人。庆生四下看了看,厨房里靠墙的一侧,用铁丝在空中吊着一只铝水壶,下面有一摊木柴燃烧后的灰烬,整个水壶被熏得黑乎乎的,看上去像一千年前的农耕生活。

庆生叹了口气说:“你们住在这里,经济来源靠什么?”

“唔。”孙大富说,“种茶叶。”

庆生点了点头,信阳是茶乡,但采茶的一般都是大妈大婶,不知道他们父子怎样采茶。而且就算他们将茶叶芽头采下来,想要卖给山下的鲜叶收购贩子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路途崎岖而遥远,采下来的鲜叶如果当天不及时炒制就坏掉了。

“蜂蜜。”孙大富又说,“上山打野猪。”

庆生听得差点笑出来,点点头说:“明白了,您家的收入有三项,种茶叶、卖蜂蜜,还有上山打野猪。对吧?”

孙大富点了点头。

庆生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二百元钱,递给孙大富:“我来时太匆忙,没买东西看您,这点钱您买烟抽吧!”

孙大富眼角往上一挑,双手从袖子里伸出来,脸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唔……年轻人……”他身子晃了晃,想要站起来。

庆生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轻声说:“我只想知道何治豫在哪儿,没其他意思。”

这时龅牙老汉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碗,各盛着半碗蜂蜜,递给庆生和宝珠,说:“刚采的蜜,你们尝尝,当饮料喝吧!”看到庆生给他父亲的钱,一把夺过去装进兜里,连声说:“感谢,感谢!”

庆生接过蜂蜜,尝了一口,比超市的蜂蜜浓稠许多,甜得腻人,而且有种田野的土腥气。宝珠见庆生喝了,才小心翼翼地尝一小口,然后尖叫起来:“真甜啊,这才是真正的绿色蜜蜂吧!”说着放下碗,连忙用手机拍照。

庆生蹲在孙大富身边,看着宝珠喜悦的神情,也觉得乐滋滋的。孙大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碰了碰了庆生,低声说:“强奸犯。”

庆生愣了一下,问:“您说什么?”

孙大富嘟囔道:“何治豫,强奸犯,强奸女学生,坐大牢了。”

庆生觉得耳际嗡嗡直响,他直愣愣地看着孙大富,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孙大富肯定知道何治豫的一切,现在果然如此。他抑制住激动的情绪,放下蜂蜜碗,轻声问:“他后来去哪儿了?”

孙大富表情很漠然,嘴唇一直半敞开着,仿佛已失去了完全闭合的功能。 “公安。”他想了想,好像一下子想通了,变得毫无挂碍似的,“他后来上访告状,公安知道。”

庆生瞟了一眼宝珠。她抬眼飞快地从孙大富脸上掠过,随即长久地垂下。

宝珠借钱,庆生既觉得高兴,又隐隐有点不安。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全部积蓄打到了宝珠的银行卡上。他觉得借钱给宝珠,表明他和宝珠的关系深了一层。数额比较大,宝珠也一定会慎重。他不想深究她要钱干什么。那像是自己眼睛里的一个盲点,过于认真反倒无益。追求宝珠的事情,一直不能有实质的进展。他觉得通过借钱的事情,仿佛产生了某种难解难分的纠葛,说不定能使事情一下子得到解决。当然,他没敢告诉母亲。

从省城出差回来,庆生腾出空儿,专门梳理了一遍关于何治豫的信息。那天得知何治豫是个强奸犯,甚至还因此坐过牢,返程的路上宝珠的情绪有点低落。她大约没想到母亲在眼睛失明之后,念念不忘要找的老师,竟然是个坐过牢的强奸犯。宝珠和庆生一样,以为母亲的心结是一场伟大的爱情,一幕刻骨的苦情剧,至少何治豫应是个英雄好汉吧,但真相竟然如此龌龊和恶心。母亲苦苦寻觅的竟然是一个终身带有污点的人,令人难言而不堪。她开始怀疑继续寻找下去的意义,母亲的要求不可理喻,简直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嘛!

庆生说:“何治豫的一切都是虚妄的,其实与我们无关。我们完成你母亲的心愿就好,因为她的心愿是真的。”

宝珠说:“哼。”

但庆生并没有死心。他从孙大富的只言片语中获得的信息,其实已足够他继续追寻下去。孙大富说“公安”知道何治豫在哪儿,是因为他“上访告状”,庆生知道这是他的误解。“上访”不一定与“公安”有关,“上访”的归口接访单位是“信访局”,而不是“公安”。

庆生通过茶叶研究所的领导介绍,找到市信访局一个熟人,局里的一个老科长,姓周。庆生买一了条烟带着,见面发现周科长是个谢顶的秃子,头发只剩四周一圈,活像一只卤鸡蛋。庆生将烟往周科长抽屉里一丢,周科长立刻笑眯眯的,热情有加。庆生说:“我想查一个上访人员的资料,叫何治豫,曾在东方红中学当过老师。”

周科长略一思考,问:“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上访的吗?”

庆生摇摇头,说:“不知道,可能很久了。”

周科长两手一摊说:“那就难查了,我们这里每天都有三四十宗信访案件,市长接待日案件更多。东方红中学是‘文革’期间的学校,那时我们局还没成立呢!”

庆生说:“他不一定是那时上访的,也可能是十几年前来上访过。”

周科长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说:“那也不行,我们上电脑管理系统也就大约十年,以前的根本没法查,案卷太多了。”

像是为了弥补歉意,周科长站起身为庆生泡茶。庆生盯着周科长油光的脑袋,心里残存的一点希望慢慢消失,在有点发灰的情绪中,庆生说了一句:“他是个强奸犯,为此还坐过牢。”

周科长的眼皮往上一挑,口里重复道:“强奸犯?坐过牢?”他忽然扣起手指在玻璃桌面敲了一下,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何——治——豫,我知道他,前两年还来过,是个老上访户。”

“你等着!”说着,周科长快步走了出去。

庆生坐下来,慢腾腾地喝着茶,事情的进展如此艰难曲折,处处遇见障碍,又总是绝处逢生,仿佛这件事情一直在专门等待着他,只有他能破解迷局。他越来越相信,整件事情的秘密只会对他一人恩宠地打开,真是邪乎,简直有点刺激!

不一会儿,周科长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口里叫嚷道:“你运气真好,何治豫去年还上访过。他的资料我给你取来了。”

庆生接过那份信访事项办理单,上面除了登记何治豫的个人信息外,还附有他的申诉书。庆生快速流览了一遍,他的心嘭嘭直跳,觉得自己像一驾深陷泥泞和荒芜的马车,突然获得某种巨大的牵引力,就要挣脱出来了……

何治豫1965年从信阳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东方红中学当教师。1966年他所在的东方红中学存在两个派系,一个是学校领导组成的“红派”,一个是他参与的“联派”。何治豫在师范学的是美术专业,宣传画画得好,为“联派”绘制大字报,常常压住“红派”的风头。1969年 “红派”的人突然将他抓了起来,手里有一份女学生的举报材料,说他曾向女学生表白,被拒绝后强行奸污了她。“红派”的人将他关起来审讯,并采取暴力逼迫他承认“强奸”的罪行。威胁他如果坦白承认,可以从宽处理,否则可能被枪毙。为了避免更严厉的惩罚,他违心承认强奸,并写了认罪书,按了手指印。1970年,专案组宣布将何治豫开除出教师队伍,并判处有期徒刑七年。三年后1973年他被提前释放出狱,但已无公职身份。之后何治豫回老家成了农民,过着几十年忍辱负重的生活,而他的儿子由于受到同学嘲笑也提前辍学……

庆生默默看完,透过何治豫如同枯树枝般的手写字迹,觉得整个心都绞痛起来。在申诉书的最下面,有何治豫留下的家庭电话号码。庆生掏出手机拍下了申诉信。

周科长说:“这些材料你看看就可以,不能往外泄露。这种事儿在那时候很稀松平常,其实真相已经说不清楚了,甚至当事人都找不到……”

庆生长吁一口气:“知道,我做事你放心,不会给你惹麻烦。”

从信访局出来,庆生给宝珠打了个电话,将何治豫申诉书上的内容向她叙述了一遍。宝珠平时一惊一乍的,极没耐心,但这次她在电话那边非常安静,一直没有打断庆生,之后又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哭了起来,哽咽道:“我……我好像突然明白……父亲为何……为何会离家出走……”

庆生心里又一阵刺痛,他想起的确从未见过宝珠的父亲,也没听她提起过,好像她从来就没有父亲。“离家出走”——庆生很少听说有男人会离家出走,他忽然觉得平日那样可气的宝珠也有可怜之处。

“我不清楚……事情还不好说……”庆生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怎样说好了。

宝珠在那边像是抹了一把眼泪,轻声说:“没事。”

过了一会儿,宝珠又说:“你人长得粗,你的心不粗。”

庆生在单位加班,直到深夜才回家。好在还有月亮,普照众生般的悬挂于城市上空。庆生边走边不时抬头看一眼,他觉得那轮明月像是什么都知道,照着眼前的他,也照着多年前的何治豫,还有宝珠的母亲。他接近了事实,已经发现了事情的某种神秘特质,但却像陷入了更大的迷局。他隐隐觉得,宝珠母亲可能与何治豫申诉书中的事件有关,或者再大胆假设一下,宝珠母亲说不定就是何治豫强奸案中的涉案女生。因为宝珠说她父亲多年前离家出走,内中的隐情让人不由得往何治豫强奸案上联想。或许,也只有强奸案留下的心理阴影,能够刺激宝珠的父亲如此决绝——与此同时,庆生又为自己的敏感猜想感到可鄙,他连宝珠的心思都猜不透,又如何能妄猜几十年前他们的故事,一切都不好说呢。

推门进来,父亲又尿床了。母亲正在给他撤换被褥,口里不停地咒骂:“老东西,刚垫的床,还没屁大的工夫又尿湿了。上辈子欠了你的血债,这辈子来折磨我!”如果在年轻的时候,父亲可能早就跳起来打骂,但现在他只能“哧哧”地笑。要么在床上睡觉,要么坐轮椅上去阳台晒太阳,父亲瘫痪以后,他的活动轨迹被限定在三楼的住宅里,如同被命运被生活关了禁闭,并且将他彻底忘记了。他原有的血性、脾气,像是从生命中完全覆盖和抹杀掉了。而父亲才六十刚出头,庆生想到了何治豫,他已经七十三岁了,还能坚持上访。人生际遇的差别着实令人沮丧。

洗漱之后,庆生泡了杯茶,软软地躺到床上。他从手机里调出白天拍的照片,一次次放大,回看何治豫的申诉书。他的陈述言词恳切,貌似句句在理。但庆生却不敢轻易相信他,就算没经历过那个时代,他也知道一个基本常识,1977年后,几乎所有蒙冤的人都已平反。何治豫的案件没有得到纠正,肯定有更复杂的原因,不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词。这就好比到监狱里采访犯人,单听犯人的陈述,你会以为每一个人都是被冤枉的。但深入细究起来,真相肯定又会是另外一副情形。任何轻信的判断,都可能会一脚踏空……

庆生看了看时间,九点多钟,还不算太晚,他拿起手机按照申诉书上留下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喂。”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庆生说:“您好,是何治豫老师的家吗?我想找何老师……”

“哦!”年轻人在电话那边愣了一下,然后不客气地问,“你谁呀?”

“我是他当初的学生……”庆生身子一挺,从床上坐了起来,“不是,是何老师当初的一个学生想见他,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你们……”

“什么事情?”年轻人仍然很冷漠。

“我不太清楚是什么事情,那个学生想见到何老师再说。”庆生说。

“神经病!”年轻人“哼”了一声,“告诉他我爷爷谁也不见!”说完“啪”地压掉了电话。

庆生像挨了一记耳光,身子顿时僵在那儿。放下手机,颓然片刻,他又觉得可以理解,自己嘴拙,事情并没有说清楚。况且年轻人是何老师的孙子,看样子也挺冒失。不管怎样,只要确认了何老师的家,就算没联系上他本人,他觉得已经无限地接近了真相,相信一切最终都会弄明白。他忍不住想,如果告诉宝珠和她的母亲,不知道她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激动,紧张,喜悦,还是沉重不安?

正浮想联翩,手机响了起来。庆生心里一动,以为是年轻人回拨过来的。拿起来一看,是宝珠。

“在干嘛?”宝珠那令人身体发酥的嗲腔传入耳膜。庆生瞬间想到,宝珠但凡出现这种声调,往往都是有求于他。

“没干嘛。”庆生心想,别又是让我去什么鬼地方接你。

“人家肚子饿了,我家这地方黑灯瞎火的,你给我买点吃的送来好不好,求求你了,庆生。”宝珠嘻嘻哈哈地哀求道。

“想吃什么?”庆生说得不动声色。

“太谢谢你啦,庆生,你真好!”宝珠在电话里尖叫道,“我想吃东关的酱汁鸭血,西关的烤鸡翅,南关的臭豆腐,配两张牛肉饼,还有,带两瓶啤酒,最好是黑啤……”

“吃得完吗?”

“还有我妈妈呀,你都忘了她老人家了!”

已经晚上十点了,庆生心里不由憋着一口气,觉得宝珠折腾人,但他又不能不去,这使得他即便去也怀着一种赌气的情绪。披衣下床,开车去买酱汁鸭血时,他才发觉宝珠要的三样东西,分别处于信阳最东、最西和最南的三个夜市,东西不值钱,却需要开车在信阳市绕出一个大大的三角形才能买齐,而宝珠家所在的双井村位于信阳北郊……幸亏没有旁观者,庆生觉得任何一个旁观者看到他的遭遇,都会为他感到羞耻和难堪。

开车到宝珠家门口,庆生看到她屋檐下的灯亮着,像是专为等着他来。他按了按车喇叭,提出几兜吃食下车。不一会儿,门开个缝儿,宝珠从里面闪了出来,微笑着冲他招手。庆生走过去,宝珠笑嘻嘻地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低声说:“你真棒!”

庆生没有表现出激动,将手提袋递给宝珠,说:“我找到何治豫的家了,但是他拒绝见你母亲。”

宝珠竖起一根食指“嘘”了一声,说:“知道了,你先去吧,明天打电话给你。”

正说着,从门里闪出一个年轻人,脸很瘦,鼻梁高挺,一头长发,像个流浪歌手似的。年轻人冲庆生看了看,一声不吭伸手勾住宝珠的脖子,将她勾进了门里,“嘭”地关上了门。“庆生……”宝珠还想说什么,声音像被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

庆生惊得眼睛动也不动,简直入了神。他觉得宝珠彻头彻尾地在耍他、愚弄他,他想到了车子后备箱,恨不得找根铁棍打进去。他浑身哆嗦,脑子里嗡嗡响,像是快要爆炸了。

忽然,门又开个小缝,宝珠再次从里面闪出半个身子,低沉而温柔地说:“庆生,你先回去,别多想,回头我再跟你说。”她侧着身子,眼睫毛抖动着,眼睛半睁半眯,这是她最迷人的一个角度。

庆生怔了怔,转身离去,心想你不用跟我解释。

庆生不想知道那年轻人姓甚名谁,他觉得那是深渊。

庆生并没有等到宝珠的解释,她凭空消失了,仿佛那晚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庆生先是等待、犹疑、不安,最后几乎有点寒心,因此也放下了寻找何治豫的事情。这段对宝珠母亲的人生逆向之旅似乎只差最后一里路,庆生觉得遗憾,却也坦然。他专注于此事,甚至忽视了自己。而他的人生原来已经如此荒诞、滑稽和不堪,再想着宝珠母亲的心愿,简直有点不道德。生活的岔路太多,他觉得自己不小心就走了进去。自己那些想当然的拯救欲,其实苍白而虚弱。往事令人难解,其实就算他完全理解又如何,所有的理解都可能包含着误解。

但一次偶遇,让庆生再次陷入了他已决心放弃的事件之中。

信阳西郊有一个白龙山庄,是白龙茶叶公司老板开办的。庆生常和一些喜欢喝茶的朋友过去喝茶聊天,或者玩玩牌。那天去的时候,庆生看到一帮老年书画家正在山庄大厅的桌案上作画。那帮老画家,一个个银髯飘摆,仙风道骨的样子。他们各画各的,时不时互相调侃、取笑。庆生一打听,才知是重阳节,山庄老板将信阳的老画家们请来吃饭、作画。

有一个戴毛线帽的画家,正在画一幅年画,一个白胖的穿红肚兜的孩童,怀抱一只硕大的鲤鱼,活灵活现,吸引庆生站旁边围观。那画家边画边揶揄似地感叹:“你们都是丹青妙笔,我嘛,乡野村夫……”

庆生一笑,忍不住接话道:“乡野村夫能画得这么好?”

旁边一个光头长胡子画家说:“别听他的,他是想说他有绝活!”

毛线帽画家说:“绝活不绝,哪像你们都师承泰斗,自为大师……”

光头画家哈哈笑着说:“别说你没老师,何治豫的水平可不差。”

庆生心里一翻腾,差点口吃起来:“你、你们说的,是、是东方红中学的何治豫?”

不光毛线帽画家,连光头长胡子也都愣了。毛线帽画家盯着庆生看了几眼,然后又埋头作画,轻描淡写似的问:“年轻人,你怎么知道何治豫?还知道东方红中学?”

庆生觉得身上直发热,急切地说:“我找何治豫老师很久了,我一个朋友的母亲,是何老师的学生,现在眼睛失明了,想见何老师一面。”

毛线帽画家“嗯”了一声,手里的画笔并未停下,接着问:“你朋友的母亲,她姓什么?”

庆生挠了挠头,说:“我还真不知道,我这个朋友姓李,李宝珠……”

那边的光头长胡子画家鼻腔里“哼”了一声,说:“白骨精!”

毛线帽画家忽然将画笔一丢,吐出几个字:“是那个贱人!”

庆生觉得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他们言语中充满不屑,还有某种愤怒,仿佛早已洞察所有的真相,而这恰是他急于了解的。就算不再想着完成宝珠母亲的心愿,他此前已经介入到事件之中,难免还是想知道谜底。如同沿着溪水逆流而上,已经听到了瀑布飞流直下的声音,怎能不想看一眼瀑布呢。

“你们说的我听不太懂,我在信访局了解过何治豫老师的事情,当然是是非非的真实情况我并不知道。我朋友的母亲想见何老师,却被他的孙子拒绝了。到底咋回事啊?”庆生说着,拿起旁边的茶瓶给毛线帽画家的茶杯续水。

“不见就对了。”毛线帽画家神情依旧淡然,说话却极为狠毒,“那贱货可把何治豫害苦了!”

“何治豫1965年从信阳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东方红中学当教师。1966年他所在的东方红中学存在两个派系。何治豫在师范学的是美术专业,为‘联派’绘制大字报……”庆生清了清嗓子,开始凭记忆复述他在何老师申诉书中看到的情况,他说得旁若无人,那一瞬间口才竟然极好。

毛线帽画家的眼睛忽然闪亮起来,他静静地听,然后摘下帽子,一声不响地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年轻人,你是干什么的?”毛线帽画家声音低沉,又充满着某种慈祥的意味。

庆生说:“我是市茶叶研究所的,我跟李宝珠是好朋友,她母亲眼睛不好,今年彻底失明了,现在可能感到时日不多,想见中学老师何治豫一面。我一直帮她调查了解,但没想到何老师是个强奸犯……”

“谁说他是强奸犯!”毛线帽画家忽然眉头一挑,神情冷峻。

“但是,如果何治豫老师有冤情,为何没得到平反?”庆生嘴硬道。

毛线帽画家沉沉地叹了口气,用手摩挲着花白的头发,说:“我当时也是东方红中学的老师,你那个朋友的母亲,如果不出所料,应该姓白,叫白银花,有个绰号叫‘白骨精’,她后来嫁给了胜利电影院的李铁锤。她被孙大富为首的‘红派’利用,诬告何治豫,目的是使何老师不能继续给‘联派’画宣传画……”

“如果这样,何老师为何没有得到平反?”庆生问。

毛线帽画家又长叹一声,说:“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何治豫曾经申诉过,可他1969年写过认罪书,承认强奸了女学生,并注明时间地点等等细节。这份材料在他的档案中保留下来,成为他罪证确凿的证据……”

庆生感觉好像有一股寒冰从脚底渗入体内,让他浑身发冷打颤:“难怪何老师一直上访,他太亏、太冤枉啦!”

“上菜了,快来吃饭。”光头长胡子画家去包厢里溜了一圈,出来冲毛线帽画家挥手喊道。见两人谈兴正浓,他嘴里又咕哝道:“孙大富还活着吧,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可真能活……”

毛线帽画家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停住了,像是思考了片刻,重又坐下来,定定地看了庆生几眼说:“何治豫是我的老师,我跟他学画画。这么多年他上访一直不成功,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庆生心怦怦直跳,他觉得老先生身上都散发着一种充满底蕴的暗光,掌握着他想知道的深不见底的答案。

“因为他听不进去我的意见,不肯找白银花当面对质。”毛线帽画家说着用手拍了一下沙发扶手,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他太固执,坚持说白银花单纯无知,被坏人利用。他虽然上访,却不愿将白银花牵扯进来,怕对质会对她造成再次伤害。他想恢复个人名誉,就算追究责任,也只追究强奸案的策划人孙大富的责任。你想一想,不跟白银花对质,他的一面之词怎么可能办得到……”毛线帽画家说话声音不高,却似疾风骤雨中的一道闪电,将整个事件撕裂了一道口子。瞬间显露的真相如此刺目,如此震撼,庆生觉得简直有点晕眩了。

庆生给宝珠打电话,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没想到宝珠说:“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两人相约在宝珠工作的商场对面的左岸咖啡厅见面,庆生和宝珠将近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也没有联系。庆生介怀的是,宝珠欠他一点解释,无论她怎样没心没肺,也不至于如此若无其事。而自己再怎么迟钝、憨傻,再怎么喜欢、爱慕宝珠,也不可能没有一点自尊。但从老画家嘴里得知的事情,与何治豫的申诉书相印证,他觉得基本可以判定,何老师确有冤情。而“白骨精”究竟是不是宝珠的母亲,他急需要验证。因此把持不住,主动联系宝珠出来。

庆生自己叫了一壶红茶,给宝珠点了咖啡,还有一碟雪梅和开心果。宝珠情绪似乎不太好,总是垂下她那长长的眼睫毛,令庆生忍不住心生一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情绪。

“你听说过‘白骨精’吗?”庆生试探着问。

宝珠忽然手一抖,刚端起的咖啡洒了一点在桌布上。她瞪大眼睛惊叫道:“庆生,你真能啊!如何知道这个名字?我爸爸还没离家出走的时候,常因为这个名字和我妈吵架……”说着,宝珠忽然哽咽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她放下咖啡杯,连忙捂住眼睛。

庆生心里一酸,无声地从桌上扯过几张餐巾纸递给她。

宝珠接在手里,继续抽泣着。

“看来阿姨就是白银花了。”庆生叹了口气,“叔叔离家出走时你多大?”

宝珠泪水再次汹涌,脸上的妆全都花了,双肩无法抑制地颤动着,像是喘不过气来:“七八岁吧……我爸爸是电影放映员……在胜利电影院放电影……那时候一碰见熟人,回来就跟我妈生气……不过我爸爸很疼我……后来,他出去放电影,再没回来……”

庆生坐到宝珠身边,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这个泼辣开朗、没心没肺的女孩,其实也有着柔弱、可怜的一面。或许每一个外表光鲜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处秘不示人的伤疤。她有许多缺点,有些甚至不能让人容忍,但庆生忽然心软了起来,不可抑制地涌起一种心疼、理解和怜爱的复杂情绪,刹那间统统原谅了她。

“你知不知道……”等宝珠安静下来,庆生轻声说,“你妈妈……白阿姨可能伤害过何治豫老师,而且伤害得非常重,简直不可原谅,因此才成为她的心结,才要见何老师……”

“我找你就是为这事儿。”宝珠平静下来,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其中的一页,递给庆生,“我在母亲的抽屉里发现这本她十多年前的日记,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离家出走……”说着掏出粉盒、口红给自己补妆。

庆生瞟了她一眼,说:“不补妆也很漂亮。”

宝珠“扑哧”笑了一下,说:“别看我。”

日记是用蓝黑色钢笔水书写的,纸页已经发黄,有些字迹洇散开来——

何老师,不知您在哪里,人生的缘分有时如此之浅,令人痛心。我已经有三十年没有见过您,也不知此生能否相见。三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和悔恨之中,一日也不能摆脱。当然,您比我更痛苦,更屈辱。我说这些可能没有意义。

当年,孙大富几个人让我出面作证,诬告您有罪。许诺事成之后,将推荐我上大学。我年幼无知,违心陷害了您。您的一生蒙受不白之冤,而我大学也没上成,并且名誉还毁掉了,不得不四门不出,过着终日抑郁寡欢的生活。我跟李铁锤解释,他始终不相信,把家闹得不得安宁,最近还赌气离家不归……

可能说什么已经晚了,我也不能够见到您。如果可能,我愿意跪在您面前,任您处置。而我的罪孽,任您杀剐也不能被宽恕。人生在世,这是我最大的遗憾,我希望您能听到我的忏悔,而这竟然不可能……

庆生看完那篇日记,觉得像被抽掉脊椎骨般,身子像是要塌了。他性格愚钝,算不上多愁善感,却也不知不觉眼眶有点发潮。日记应该是写于宝珠父亲离家出走后不久。谜底终于揭开,庆生明白了一切,一瞬间,庆生觉得能够理解和原谅宝珠的母亲。她那时十六七岁,在时代的浪涛、漩涡面前,如同水面的一片树叶,随时都可能被暗流淹没,自然无法掌控自己随波飘流的命运。

“我一定会找到何治豫老师,将这封信给他看,也算是完成白阿姨的心愿。”庆生说。

“你看着办吧。”宝珠说。

庆生心里泛起一种深重的悲伤与解脱的轻松互相交织的复杂情绪。记忆存于人的脑海,如果能变成确实的存在,他真想替何老师,还有宝珠妈妈,用剪刀剪去那段记忆。他们的故事庆生觉得如此陌生、虚幻,难以言状,对当事人肯定更加残酷,一切都难以烟消云散。

“庆生。”宝珠柔声道。

“嗯。”

“庆生。”

“嗯。”

“我可能……对不起你……”宝珠忽然身子一软,眼泪又奔涌而出,趴在桌子上。

庆生心里一紧,说:“别这样,已经说了,交给我来处理。”

“不是那件事。”宝珠眼里不断滑落出晶莹的泪珠,令庆生心颤。

“别哭,怎么了。”

“我……”宝珠剧烈地抽泣起来,脸上刚补的妆又花了,两颊泛着透明的粉色,“我可能被骗了……”

庆生的心尖锐地刺痛了一下,连声问:“到底怎么了?快说!”

宝珠哽咽道:“我借你的钱,是拿去给一个朋友拍电影,他说投资回报很好。你知道,我爸爸是电影放映员,小时候我就喜欢看电影,一直有电影情结,听说他投资拍电影,一冲动就向你借钱去投资……”

庆生觉得天旋地转一般,差点要晕倒,他一直隐隐觉得那笔钱可能要出事,但没想到会这样糟糕。他以为宝珠拿去做女鞋生意什么的,就算投资失败也不会赔太多。他完全傻掉了。

“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爸爸瘫痪,我妈妈失明,我们两个家庭都太苦了。我觉得我们需要钱,有钱才能改变一切……”

庆生懵住了,他感到生气、愤怒,却又被宝珠说得心里涌上一股柔情,看到她眼噙的热泪忍不住心疼,恨恨地问:“是那晚我见过的长毛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宝珠点了点头,说:“是他,通过微信认识的。可能是骗子!”

庆生拍着桌子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是骗子?”

宝珠的眼泪“唰”地又流了出来,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挂着泪珠:“他的手机打不通了……”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坐在轮椅上时脖子没有以前直挺,总是不自觉地偏着头打瞌睡。让人揪心的是,他虽然天天尿床,却已经两周没有排出大便了。母亲刀子嘴豆腐心。她嘴上天天咒骂他,暗里实际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观察他大便的动静。庆生去找医生求教,医生给开了一种名叫麻仁丸的药。

母亲给父亲喂了几次,愤然道:“这是什么药?跟驴屎蛋似的,你爸吞不下去。”

庆生才想起父亲中风以后吞咽功能变差,而麻仁丸看上去比鹌鹑蛋还大,真不知道药物制造商是怎么想的。庆生让母亲将药丸切碎,搅拌在水里给父亲服用。同时每天多喝水,吃香蕉,可无论怎样折腾,都不见效。问父亲想不想大便,他只会迟钝地摇摇头,似乎吃进肚子里的食物都凭空消失了。有时庆生夜里睡在公寓,心里想着的却是父亲的大便。以至于他几乎无法平躺入睡,只能靠在靠枕上迷糊一觉。而宝珠受骗的事情,更令他痛心疾首,心力交瘁。人们说没有在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庆生不以为然,他觉得就算真的想哭,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哭得出来。生活快将他压扁了,他却欲哭无泪。

宝珠受骗的事情,庆生写了份报案材料,带着宝珠去市公安局报了警。他对案子侦破与否并不抱太大希望,诈骗犯都无比狡猾,事情的结果不会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他觉得自己是尽人事,听天命。

他心里还想着另外一件事,一定要见见何治豫老师,表达宝珠妈妈那份忏悔。可能像白阿姨说的“没有意义”。但人生除了生老病死,其它能有什么事情能说有绝对的意义呢。个人的血肉之躯在历史长河中实在渺小。有形与无形,具象与抽象,真实与玄妙,世上的事情大多说不清楚。而他觉得宝珠妈妈的那封信,对何治豫老师受伤的心灵可能是一次激活,一种抚慰。这就是意义。

还是在晚上,庆生咬着牙给何治豫家里打电话。

“喂。”听着还是上次年轻人的声音。

庆生心里想着不妙,稳稳情绪说:“您好,冒昧再次打扰您。但请容许我讲几句话,给我一点点时间。”

年轻人哈哈一笑,说:“你是谁,真搞人。”

“我叫庆生,上次给您打过电话,要找何治豫老师的那个人。”庆生说。

“噢。”那边语气冷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是这样,我找了何老师许久,因为我一个朋友的母亲,曾是何老师的学生,她叫白银花,几十年前伤害过何老师。她现在眼睛失明了,内心充满了忏悔,想见何老师一面……”

“你现在说这些有用吗?不是跟你说过不见吗?”年轻人只听了几句就不耐烦起来。

庆生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想见你一面,电话里实在不好说,行吗?”

年轻人踌躇了片刻,然后说:“明天……你去解放路蓝天自行车行找我吧。”

“蓝天自行车行,知道,明天见。”

挂了电话,庆生觉得心情终于像是得到了某种释放。他庆幸自己临时拐了个弯,就算不能让宝珠妈妈见到何治豫,自己先见何老师的孙子也未尝不可。如同国家元首不方便直接会面,先派其他人接触一下,制造气氛,循序渐进,最终才能务实有效地推动真正的会面。

庆生躺到床上刚想睡觉,母亲忽然打来电话。每次夜里接到母亲来电,庆生总是控制不住心里发颤,害怕父亲犯病。但这回母亲却朗声说道:“庆生,恭喜发财!”

庆生心里一动,说:“什么事儿?”

母亲笑道:“你父亲大便来啦,全拉在了裤裆里!”

庆生哭笑不得,同时又惊又喜。他觉得母亲挺逗的,父亲的大便,这算什么财?但在情急之下,或许只有“恭喜发财”四个字能表达母亲的心情。

第二天上午大约九点钟,庆生约着宝珠一块儿,找到解放路的蓝天自行车行。他此前知道那地方,是一家驴友俱乐部。喜欢骑行的车友在那店里配装备,然后一块约着出去骑车,环信阳市,绕南湾湖,穿西山百里茶廊等等。

蓝天自行车行门口,有两个年轻人正蹲在地上组装自行车。庆生走过去问道:“我找何……”

正说着,从店里走出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绿色的登山服,头戴登山帽,双手插在兜里,嘴里叼着支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了看他们,说:“你是……庆生?”

庆生连忙走过去,说:“是我,您就是何老师的……”

年轻人“哼”了一声,又扫了一眼宝珠,说:“你精力真好,不依不饶的,想说什么?”

庆生左右看了看,街头实在不像说话的地儿,不得不长话短说:“我这里有宝珠妈妈,就是当初何老师的学生,在日记里写给何老师的一封信。我想见见何老师,将信给他看。他愿不愿见宝珠妈妈,看了信以后再由他决定。”

年轻人吐掉嘴里的烟头,揶揄似的问:“真想见?”

庆生点头说:“真想见,我们找何老师很久了,这是宝珠妈妈的心愿,我相信何老师也在等待这个结果。”

“那行。”年轻人转身从自行车行推出一辆山地车,“跟着我,带你俩去见他。”

庆生看了宝珠一眼,她也面露喜色。庆生冲年轻人说:“坐我的车去吧?”

年轻人头也不回地骑上自行车,说:“你们跟着我,没有多远的。”

庆生只好和宝珠坐上车,在后面跟着年轻人。他虽然骑的是自行车,但速度很快,在市区一度还甩掉庆生一截。出市区以后,沿着滨河路往南湾湖方向骑行,年轻人的速度更快了。自行车被他驾驭得轻灵飘逸,如同在参加赛车比赛。庆生在后面以三四十迈的速度紧紧跟随着他。

宝珠坐在副驾驶上问:“他这是去哪儿?怎么像是往乡下去。”

庆生说:“可能何老师就住在乡下,年纪大了嘛。”

年轻人头也不回,一骑绝尘般往前骑行。车子骑到贤山脚下的时候,四周秋风萧瑟,草叶枯黄,年轻人忽然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朝一片树林里走过去。

庆生和宝珠也从车上下来,紧跟着他。年轻人走出十几米远,停下脚步,掏出一支烟来,蹲在地上手挡着风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庆生问:“这是哪里?怎么不走了?”

年轻人冲远处努了下嘴,说:“不是要见何老师吗?他在那儿。”

庆生往树林里一看,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是一座矮小荒秃的坟头,没有墓碑,没有任何标记。如果目光从远处看过来,可能根本不会发现。

“你们有什么话,去跟何老师说吧。”年轻人干脆坐在了草地上,独自吸着烟。

庆生听到宝珠“啊”地叫了一声,眉头深蹙,面带悲伤。庆生轻轻走到那座无名坟头前,他将信将疑,可又不能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冷风吹来,坟头旁的几丛芦苇随风飘摆,庆生忽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何老师,我受您的学生白银花阿姨之托,前来看您……现将白阿姨在日记里写给您的信读给您听……”

宝珠先是惊诧,然后也在庆生身后跪了下来,无声地啜泣。

读完,庆生毅然用打火机点燃了那本日记。

“何老师,您和白阿姨都是长辈,你们之间的恩怨可能轮不到我来说话。那是造物弄人,白阿姨已经知道错了,况且她是学生,您是老师,请您原谅她吧!”庆生说完,连磕了几个头。

宝珠忽然身子一软,像是要晕倒的。庆生扶住她,轻声喊:“宝珠,宝珠,我在这儿,不要怕。”

连喊数声,宝珠才清醒些,庆生将她抱在怀里:“一切都结束了,让白阿姨释怀吧,我相信何老师会原谅她的。”

宝珠点了点头。庆生牵着她的手站起来,给她擦拭眼泪。宝珠猛地紧紧搂住庆生的脖子,身体微微发颤。庆生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宝珠,不管有多少人喜欢你,但我是最喜欢你的那一个,因此我可能是世界上眼光最好的人,你得对我好一点。”

宝珠悲伤不已,“哇”地一声痛哭起来。庆生感到一种复苏的柔情从体内泛起,寒冷的秋风此刻如同春风般轻抚,让他感动。

两个人携手走出坟地,那年轻人见状,什么也没说,从草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飞身一跃,骑着自行车先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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