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紫鸢尾

2018-11-14

山东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鸢尾十字绣桂花

虞 燕

缬草紫的蕾丝内裤被挽成了一朵花,花瓣舒展,姿态轻盈,像要飞起来。它斜依在那个粉色小盒子上,盒子上的绸缎蝴蝶结虚张声势地华丽着。商品标题下有一行字,加粗的枚红色:买处女膜即送价值58元的高档蕾丝内裤。

这是2002年最新一期邮购册子的其中一页,我窝了角,每天都要履行仪式般盯上一会。

我在这家公司邮购过不少东西,化妆品、双面镜、漱口水、塑身背心、挎包,还帮桂花买过瑞士军刀。有这样的目录营销真是好,身在这个“牢房岛”也能买到形形色色的时兴商品。牢房岛是桂花取的,我们这个岛叫崂枋,桂花说,干脆就叫牢房吧,牢房岛。可不就是牢房么,一天只有一班船可以出去放风,有雾有风时还可能好几天出不去,要是在岛上犯了事,那是铁定跑不掉的。桂花说这些的时候咬牙切齿,好像她准备在岛上干票大案一样。我就呛她,总比你老家那山里头强吧?桂花把浓黑的眉毛一扬,我老家好歹连着陆地,这里呢就是老天爷不知从哪割下一块扔进海里的,待着不踏实。

要不是松姨三番五次嘱托我,小菲啊,桂花刚来,难免孤单,你们年纪差不多,就让她在你这里玩吧。要不是我妈非让我接管小表姐开剩下的美发店(店开在我家),生意不死不活,无聊透顶,我才懒得理会这个土气的山里妞。不过,桂花有个优点,我喜欢,那就是勤快。一有顾客进门,她就把袖子一挽,抢着提水、烧水,没生意时,她也会把理发镜台和理发椅擦拭一遍又一遍,直到澈亮得如同她的眼睛。据说桂花在老家时下地上树,砍柴担水,能干得不像话,但到了我们岛上,这些还真没什么用,岛上女人的日常除了做饭带孩子,也就是搓搓麻将织织网了。松姨总爱当着桂花的面抛出那句彩色普通话,桂花到我们家啊,那真是享福喽。

桂花是耗子哥买来的老婆。松姨曾在我和我妈面前一脸肉痛地伸出两根手指,说光桂花这个人就花了两万呢,还不算路费、给他们家带的东西等。少年时的耗子哥贼活络,摘桔子、煨番薯、去海运公司捡来废铁换麦芽糖……体形瘦小的他手脚麻利还连偷带拿,战利品总是特别多,耗子的诨号也就这么来了。邻家几个比他小一些的孩子,当然包括我,经常跟蚂蚱串儿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讨要好吃的。成年后的耗子哥不知怎的,人变得木木的,做过渔民当过海员,都被人家辞退了,说他懒,受不了苦。岛上的男人如果干不好这两样,那等于是废了,耗子哥只得在海运公司混了个看门的差事。家境一般,长得不好看,最致命的是不会赚钱,找老婆自然就成了老大难问题,愁得松姨整个人缩小了一圈。

去外地买老婆,是后来经人点拨的。

耗子哥第一次买老婆,跟人家去的云南,但路程还没过半,老婆钱就被偷了。后来去四川,从未出过远门的松姨一咬牙,把两万百元大钞装进一个自制的小布袋里,再把布袋缝在秋裤的腰部,就那么“腰缠万贯”地陪儿子奔赴了桂花家。松姨说去桂花家那一趟差点要了她的老命,先到市,再到县、镇,又到村,以为已无限接近,其实还相隔着细窄到只能步行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山路。倒霉的是,那天一直在下雨,松姨他们用长筒雨靴的橡胶底(雨靴在镇上买的,领路的人提醒这是雨天走山路必备品)把山路盖章个遍后,终于在力竭昏倒之前赶到了桂花家。泥墙屋,山土夯实的地面这些都不算啥,给松姨留下巨大心理阴影的是桂花家的那个厕所,跟猪圈连在一起的厕所。松姨回来好多天后,一上卫生间还会出现“哼哼”“哄哄”的幻听。那几头猪是桂花养的,肥壮肥壮,一见桂花就撒欢儿。

第一次听桂花夸猪可爱又懂事时,差点以为她脑子有点不正常,不过后来就习惯了,除了猪,她还夸他们那边的鸡、他们那边的鸟、他们那边的花,连他们那边的艾蒿也特别地功效神奇。这些都是桂花跟我一起织网时有一搭没一搭说的。桂花闲不住,我呢,生意不好,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她一央我教她织网,便立马答应了。她学得快,没几天,织网的速度就跟我差不多了。我俩一人一顶网,飞梭走线,时间在尺板与梭子的叩击声中碎裂,消散。说到艾蒿那次,桂花骤然停下,尺板“啪嗒”掉在水泥地上。她把指头粗得像小胡萝卜的手伸到我面前,你看看你看看,一点疤都没留下。也不管我有没有看清楚,她很快就把左手缩了回去,放在自己眼睛底下细细瞅起来,仿佛要把消失的那条疤痕用眼神勾出来。接着,她干脆挪开了网,侧过来,再次把她那女孩子里难看得不多见的手伸过来,用右手轻拍左手背,做出敷药的动作。她说,小菲姐,你不知道艾蒿有多好有多管用。她澄澈的眼眸里像映进了明晃晃的月光,令人不得不相信艾蒿其实是一种神药。

桂花说话的语气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多年前吧?哦,其实也没过几年,总之就是一个清晨。那个清晨,桂花去割新鲜的草,给猪补充青饲料,突然飞过一只漂亮的鸟,一走神,她把自己的左手背划了一下,没觉得多疼,但是细细的那条红线一下子变得粗胖起来,说不定血马上就会滑下来。她用右手尽量把左手托平,不知所措间,一个男孩子走过来,看了一眼,说,你别动。他环视一番,就近捋了几把艾蒿叶,塞进嘴里费力地嚼,艾蒿嚼碎时那种难闻的气味迅速弥散,桂花差点就腾出手去捂鼻子了。男孩皱着眉头嘎吱嘎吱越嚼越快,浓绿的汁液顺着他的下巴一条一条往下流,眼看就要被染成绿下巴了,他顾不得擦拭,“噗”,朝手心吐出一团墨绿色的渣,用手指轻轻压扁、拉长,小心翼翼地敷在桂花手背的伤口处。他说,这个可以止血。而后,苦着脸吐了好几口唾沫。血果真没有再流出来,而且伤口处还清清凉凉的,挺舒服。

桂花说她后来也试着咀嚼了艾蒿叶,又苦又臭,差点呕吐。怪不得这东西能熏蚊子呢,他可真能忍呀!我夸张地吁了口气道,啊呀,那个男的是人啊,还以为你遇见了神仙呢。桂花似乎没听出我话里的嘲讽,自顾自地说,他是我们邻村的,懂的东西特多,哪里的草肥美,哪些野果子不能吃,那些花草各有什么功效都知道。哦,他还带我去看了一大片紫色的花,紫蝴蝶一样的花,山里的雾气像给它们蒙了一层纱,美得跟电影里一样……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我们那也有仙境似的地方呢。

我快被桂花叨唠得睡着了。再怎么努力,我也跟这个神神道道的山里妞说不到一块,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甚至觉得她不是个女孩子,那些女孩子应该感兴趣的衣服啊化妆品啊美食啊之类,她通通不在意。难道是山里关久了跟时代脱节了?像我,每次理发店赚到了钱,或者织完一顶网拿到了工钱,除了翻翻邮购册子,还要去岛上唯一的服装一条街转转。那里虽然不比杭州,偶尔也有看得过去的,看上的,就买下来,可不能辜负了大好青春。

真是怀念在杭州上学的日子啊。职业学校课业负担轻,导游班基本都是女生,平时聊天的主题永远绕不过变瘦变白变美,我还在报刊亭买了好几本美容服饰类的杂志,用来参考学习。大家相互取经暗暗攀比,一到休息日便穿得美美的相约去逛街,在各种小摊头讨价还价乐此不彼。当然,那些日子也不全是无忧的,我妈给的那点生活费总像是一滴水渗进了干裂的土地,倏忽不见。为了在妆扮上不输给别的女同学,我想了好些办法,比如,在伙食上克扣,向小表姐借钱,假期去超市打点小工,还耍点小聪明。有一次特意借了个蛇皮袋,在杭州某知名服装批发市场转悠,装作要进货,骗摊主说出批发价,然后软磨硬泡,好几件价廉物美的新衣服就那么到手了。

也曾冒着挨扫把的风险跟我妈提过增加点生活费,不出所料,她马上把手里的塑料盆往地上一扔,脖子像上了发条似的左右转动,我知道她在找扫把。历来,她一生气就要拿扫把揍我和弟弟,若姐弟俩吵架,不问谁对谁错,两人各打几大板。那次她没找到扫把,突然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哭起来,说她上辈子不知道欠了我什么,这辈子要让她这么难做人,小时候让她操碎了心,长大后还不懂事,成绩那么一般却不好好在家里织网等着嫁人,死活要去读什么职高。接下来就是念了不知几万遍的去杭州上职高是她差点给我爸跪下求来的,每次向他拿学费跟生活费都跟要饭一样等等。总之就是,为了我,她受尽委屈和刁难,我不仅不懂感恩居然还忘本负义地要求加生活费,那简直是要逼死她……

那些声音像什么东西遽然崩裂,尖锐的碎片在空气中呼啸,震得我的耳膜生疼生疼。真的,我情愿挨扫把。

有时候会想,如果我爸是我亲爸,他肯定不会跟我计较那职高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吧?他一定会宠着我,像别的同学的爸爸那样,说,多带点钱,想买啥买啥,不要亏待了自己。我亲爸跟我现在这个爸爸一样,也是海员,只是他运气太差,我三岁时他就死了,他的船在海上出了事故。我妈后来带着五岁的我跟了现在这个爸爸,继而,我就有了个弟弟。我爸家境差,找不到老婆,接受带着拖油瓶的我妈纯属无奈吧?他当年就跟我妈说好的,只能供我到初中毕业,吃穿用度一律最简化。他之所以答应我去杭州上学,一是我以死相逼,二是我妈央求他,并承诺等我工作了会把钱还给他,再不济嫁人时也还有聘金。凭良心讲,他待我不算很差,记忆中,他没打过我,甚至都没凶过我,当然,也不亲,总是淡淡的,就算微笑也好似隔了层毛玻璃,糊糊的。松姨总说,小菲啊,你看你爸把你养那么大,有的吃有的穿的,以后可要报答他。又是报答,报答!说起来跟我妈一个样,烦得很。

烦人的松姨还习惯于给我派差事。比如,她要我给桂花打扮打扮,改变下她的土气。松姨破天荒给了桂花两百块钱,说是让她买一身好看的,若有剩余就留着,不用还了。松姨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大家这么多年邻居谁不知道,听桂花的意思,连家里的电话都是对桂花限制的,嫌话费贵。所以,桂花经常来我这边打电话,我店里装了公用电话,我妈的主意,说是带带过,赚一点是一点。但松姨又好面子,她跟我妈提过,桂花穿得寒碜,会被人瞧不起,继而瞧不起她儿子,还怕人家说她苛待外地来的儿媳妇。松姨走后,我妈把剥好的豆子唰的倒进不锈钢盆里,说,就这儿子还怕人瞧不起么?你可给我眼睛擦亮点,找个家境不好又不会赚钱的,那得苦一辈子,连娘家也跟着没好日子过。

陪桂花去买衣服大概是我干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这个山里妞身材有点敦实,腿粗屁股大的,我几乎调动了我所有的审美细胞才挑到几款适合她的,让她扬长避短焕然一新。我这么尽心,无非想让松姨和左邻右舍都看看,我沈菲对时尚的敏感度和在穿衣打扮上的能力,杭州三年可不是白呆的。可偏偏,那个山里妞死活不配合,明明那几套穿上都不错,价格也没超过两百,但她一问价钱,两条浓黑的眉毛就扭打在了一起,而后,坚定地换回了她那身充分诠释了什么叫花哨乡土风的衣裳,迈着小粗腿一脸云淡风轻地飘出了店门。如此戏码,在好几家店里都上演了。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人家最后千挑万选买了件二十块钱的大T恤,往身上比划了下,说,这个好,睡觉可以穿,外出也可以穿,我被她气得差点吐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好意思去那条服装街,被株连着丢人是很窝火的。

不过,接下来的一件事简直令我对桂花刮目相看了。桂花竟对我邮购册子上的一款瑞士军刀一见钟情,并迅速从衣兜里掏出钱,托我买一把来。纸币被揉搓得皱儿吧唧的,估计是那天买衣服剩下的。我被她的干脆利落劲搞得有点蒙,山里妞咋突然那么大方了,对她而言,这军刀绝对算价格不菲了。是买给耗子哥的?我狐疑地问了句。她触到我的眼神之后,闪电般跳开,坚定地摇了摇头。沉默了几秒,说,给一个老乡的。吐字有一种刻意的冷静,但似乎又有一丝压制不住的欢欣在每个字间跳跃。我抓起邮购册子拍了下她壮实的大腿,故意嚷道,送什么老乡啊?给自己买身漂亮衣服多好。桂花用浅蓝色的眼白回应我之后,立刻又奉上热切的黑瞳仁,小菲姐,麻烦你给我买一个嘛,求你了!语气近乎撒娇了。帮她带一下倒是不麻烦,我自己反正也要买个防晒霜,汇款单上多写几个字而已。

桂花问,小菲姐你又不怎么去晒大太阳,搽防晒霜不是浪费么?我斜睥了她一眼,就不跟她讲什么UVA、UVB、SPF值等等了,讲了也白讲,山里妞懂什么,她只会告诉我他们那里的啥啥花草能吃能敷,比任何护肤品都强,末了,还要强调一下,这些知识都是那个嚼艾蒿叶给她敷伤口的男孩传授的。美容杂志上说了,一年四季室内室外都必须涂防晒霜,这样可以延缓皮肤衰老。再说我的皮肤已经被狠狠伤害过了,更应该好好呵护。两年多前,我职高毕业,在杭州某个不大不小的旅行社实习,大夏天的做了两个月导游,我的脸像嫩豆腐被淋上了酱油,感觉那些黑色素已迅疾又粗暴地渗进了皮肤深层,我恐慌极了!赶紧买了一款美白面膜,结果敷得过敏了。心情糟得想杀人。以为当导游很风光呢,带领一队人,天天免费旅游,没想到这么苦,还有毁容的危险。所以我不干了,我不想当什么导游了,我妈要打要骂都随她吧,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肯定会还我爸的,自己挣不到,这不以后还有男朋友或老公嘛。

我妈动不动就讥嘲我没本事,白长了一张还算漂亮的脸蛋。我明白她的意思,无非就是在杭州三年都没搞定一个男朋友,应该说是家境好的男朋友。其实那会,追我的男生有好几个,我特地挑了个杭州本地的,隔壁班的他长得不帅,不过追我追得紧,出手也大方,又请我吃饭又送我礼物的,我就决定跟他处处看。就是在与他谈恋爱期间,我逛了几次平时不敢进的名牌店,去了好几家那种看起来很高档的餐厅。我喜欢看他付款时那种无所谓的样子,派头十足。他买下我心仪了很久的某品牌裙子那次,我跟他睡了。他趴在我身上喘着粗气说会永远爱我,狗屁,睡了我几次后,他说我们俩不适合,还是做好朋友吧。前后不过三个月。当然,把我当好朋友之前,他已经跟另一个女生勾搭上了。我倒没觉得有多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这一棵。但我妈听闻我分手的反应简直吓死个人,那种激愤,那种失望,那种恨铁不成钢,那种痛心疾首,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早知道啥也不跟她说了。当时也是想跟她炫耀下,她女儿找了个有钱的杭州男朋友,然后她就跟我爸去炫耀了,意思是让我去杭州上学是压对宝了,小投资有了大回报。他们肯定巴巴地畅想过,把我风风光光地嫁给杭州人,欢欢喜喜地收聘礼。不曾想,我妈在我爸面前腰板挺直了没几天,这事说黄就黄了。为安抚她,我跟她吹牛说,我会找一个比那个更好的。可“好”男朋友毕竟不是春天的笋,漫山遍野地等着我去采挖。要是当时在杭州有个男朋友把我给接手了,我也不至于实习结束后就灰溜溜地回到岛上来。不想当导游,家里又拒绝再提供生活费,我只能暂时接受我妈的安排,回家开美发店。小表姐要结婚,美发店想盘掉,我妈就说给沈菲吧,她料定小表姐不会收钱的。理发店用品是免费的,房租又是免费的,我妈绷着一张脸道,这样的条件啊白痴都能赚到钱。她把白痴两字咬得很重,并狠狠扔进空气里,像她发火时扔塑料盆一样。

我的生意比小表姐开的时候差多了。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主要问题在于学艺不精。寒暑假,我积极地给小表姐打下手,借小表姐的钱通常就这样不用还了,她说劳务费也是要给的。只是,就学到了些皮毛。自己开店后,有一定难度的剪发之类的我都不敢接,怕剪坏了赔钱都来不及。主要就承接一下洗头、简单染发,还有要求不高的剪剪吹吹等。也有来过一次就不来了的,嫌弃我的手艺吧。生意不好还有个原因,岛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成绩好的考出去了,有能力的出去赚钱了,有钱的出去买房了,像我这种出去又回来的少之又少。所幸还可以做一点外来的生意。我家所在的这条街是去镇中心的必经之路,有台风时,外地船都要来避风,那些海员、渔民总会成群结队地经过这里去镇中心采购生活必需品。所以,他们便会顺路照顾下我的生意。这些人还算好伺候,一般就洗洗头,理发要求也不高,偶尔蹦出几句荤话,当作没听见就好了。就是他们身上会散发出令人不怎么舒服的怪味,海腥味、雄性荷尔蒙、体味、脚臭等混合而成的怪味,不过,轮不着我来嫌弃,赚钱才是头等大事,毕竟,我爸通过我妈传达了他的意思,说我这么大的人了还吃家里,多不好看,适当交些生活费吧。我觉得这样挺好,省得每次见着他跟欠了他五百万似的。

有船来避风时,我的生意就会很难得地火爆一下,一个人还真是忙不过来,后来多亏有桂花,烧水、洗头、简单的头部按摩等她都做得很好,不知道的还以为理发店是我们俩合开的。顾客走后,店里一片狼藉,我瘫在理发椅上不想动,她二话不说通通打扫干净,而且速度很快,这山里妞干什么活都像是训练过的。觉得过意不去,想塞给桂花一点零花钱,桂花两条浓黑的眉毛又试图碰头了,她张开粗短的胡萝卜手指连连摆动,小菲姐,你把我当啥人了。乌溜溜的瞳仁里,一束不断移动的光点滑出了个好看的弧度。

松姨说自己真是劳碌命,桂花太年轻,不懂过日子,所以,暂时还得由她当家,当家可是一门精打细算的大学问呢。大伙都心知肚明,外来的媳妇嘛,总是要防着的,财政权怎好交给她。他们家也不给桂花生活费之类,说家里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不用桂花费心,桂花能嫁给耗子哥是多么多么大的福气。有福气的桂花每天利索地干完家务活后,还要拼命织网赚点零用钱,好在,这山里妞对买东西什么的也不感兴趣,估计,她最大的开销就是打电话了。刚开始觉得好奇,按松姨描述的那样子的桂花家,不可能装有电话吧?后来得知,桂花家里人打电话要上村里,大概每隔一两个月会打到松姨家,也没什么话好说,就是问问桂花在这边好不好。而桂花从我店里打出去的电话,都是给一个老乡的。松姨皱着眉叹气,我看啊桂花这人天性薄凉的,每次跟家人说话都不冷不热,说不了几句就要挂了,往后也不知道会怎么对待我儿子。但桂花给老乡打电话可不这样,声音轻轻柔柔的,总是背对着我,四川话隐隐约约传来,像好多条糖丝飘过来荡过去,空气中恍若有了甜味。挂了电话,她也把眼角的笑意大大方方地堆着,舍不得敛去。当然,这个我从没跟松姨提及,她那么难弄,搞不好就生出什么事端来。有几次,我没收桂花的话费,跟她帮我的忙比起来,那几块话费算什么。她可能觉得不好意思,偶尔,她拨过去,响几声再挂断,对方会用手机打过来。

瑞士军刀收到的当天,桂花就急吼吼地要寄出去,我只好带着她又跑了趟邮局,山里妞一旦发起倔来,还是依了她比较好。桂花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用胡萝卜手指稳稳拈住,缓缓打开。纸上写有地址,她那谨慎的模样让我想笑,简直像揣了一张藏宝图。按我的提示,她一项一项填好包裹单,瑞士军刀就这样寄给了广州一个叫邓宇的人。我忍不住问,不是老乡嘛,怎么在广州?桂花把望向远处的目光收回来,他在广州打工,快两年了。回来后,桂花打了个电话,虽然通话比往常简短,但我还是在轻柔的语气里闻到了糖丝的味道。桂花重重地吁了口气说,我就是跟他讲一声,东西已经寄出去了。好像一件大事了了一样。

自从桂花迷上了十字绣,她就不再织网了。山里妞怪得很,她绣的全是同一种花,紫色的,像翩飞的蝴蝶。小的,大的,一朵的,一束的。桂花边绣边念叨,在我们老家,邓宇带我去看的那一大片紫色的花,紫蝴蝶一样的花,就是这样的。他后来告诉我,那些应该叫紫鸢尾,它们舒展的花瓣就如飞翔时的鸟尾。他还说,那是一种象征着自由、光明、还有爱情的花,山里的雾气呀,轻纱一样把紫鸢尾薄薄地裹起来,美得不得了。说到最后,她举起绣了一大半的那朵紫色鸢尾花,手臂尽量伸直,微仰起脸仔仔细细地瞧,像要把花嵌进眼睛里去。

桂花的十字绣都是在街尾那家店买的,店主说也可以把绣好的成品放在她那里卖,喜欢十字绣的人多,但真正绣的人少。桂花便把她的那些紫鸢尾们放过去了,书签、相框、抱枕套、挂画……她说还是卖掉吧,不卖,以后就没钱买新的,再说家里放着也会被他们嫌的,整这些没用的东西。“他们”当然指耗子哥和松姨。店主是个中年妇女,一脸精明相,一边夸桂花绣得好而快,一边欺负桂花老实,收佣金收得特高。这是剥削啊!我特意跑过去跟她理论了两次,之后就好多了。店主建议桂花绣一些别的花啊动物啊人物之类,桂花拒绝了,她就要绣鸢尾花,还一定要紫鸢尾。过不久,店主进过来一种据说是世界著名油画的紫鸢尾十字绣,很多年轻人指定要这种,挂到客厅墙上会显得有品位。她鼓动桂花绣绣看,成品绝对可以卖好价钱。

没生意时,我和桂花就坐在店门口,她绣她的十字绣,我织我的网,任凭时间一点一点遁走。有一次,我看着绣得忘乎所以的桂花,说,我们会不会一直一直这样绣着织着,然后就变成老太婆了?桂花终于停了下来,黑漆漆的眼睛像浸在了白雾里,沉默了许久。那时,午后的阳光正照得街道亮晃晃,左右前后都亮晃晃,晃得人发晕。

那个油画十字绣尺寸比较大,桂花花了一个多月才绣完。但她变卦了,舍不得卖了,要自己留着。把店主给愁的,特意找到我店里,让我劝劝桂花,还拍着胸脯担保绝对给卖个前所未有的高价。但山里妞的倔劲一旦上来就跟海边的礁石一样,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我能有啥办法。

那幅十字绣上,一大束紫鸢尾花插在淡绿色的花瓶里,花是接近暗蓝色的那种紫,花朵无论是簇拥在一起的还是单独绽放的,都像在翩然起舞,细长的叶子飘带般扬起,那种扑面而来的生命力让我移不开眼睛。盯着久了,又觉得它的热烈中有隐隐的忧郁,那种美,说不出来。就在我啧啧称赞的当口,桂花问了句,小菲姐,你有没有认真地爱过一个人?我怔了一下,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要怎么样才叫认真?不就谈个恋爱嘛。像我都快二十三了,还没有个男朋友简直就是犯了罪。我妈每天进进出出地给我白眼,说我再不找个好的,眼看就要贬值了。岛上也有几个追求者,我妈就是个敬业的情报员,这个船上有股份,那个是大副,工资仅次于船长,还有个父母身体不好,负担重……然后不厌其烦地加以分析、权衡……在我犹豫不决茫然无措一阵子后,又有了最新最权威的结论——这些人都不值得我嫁。理由是,既然有了更好的选择,干嘛要降低要求呢?我妈瘦而长的脸上很难得地浮现出憧憬的神情,连蜘蛛网般的蝴蝶斑都好似疏朗了许多,她甚至亲昵地轻拍了我的肩膀,说,先和他在电话里多聊聊吧,我们肯定是为你好的,好机会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的。一贯尖刻冷硬的她突然语重心长起来,还真是不习惯。我问桂花,那你说怎么样才叫认真地爱一个人?桂花定定地看着十字绣上的那束紫鸢尾,应该就是,会一直一直想着他,吃饭时想他是不是吃了,睡觉时想他是不是睡了,回想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会心跳得很快,觉得特别幸福。他高兴,你比他还高兴,他伤心,你也会跟着伤心。无论他是穷是富是健康还是病了都想陪着他,永远陪着他……我使劲撇了撇嘴,琼瑶剧女主角附体了啊?那……犹豫了下,那句话还是溜出了口,桂花,你为什么会跟着耗子哥来我们这里?桂花把眼睛从十字绣上移开,如果我不跟他来的话,我妈就要从山上跳下去,没有钱,我哥就娶不上媳妇,我们家就没人传宗接代。说完,她麻利地把十字绣收了起来,一缕头发很不驯从地滑了下来,像是要给晦昧的表情切上一刀。

海岛的冬天说来就来,西北风挟裹着咸涩的鲜腥的海水味穿过海岸线,越过堤坝,在岛上横冲直撞。桂花瞪圆了眼睛问,这牢房岛会不会被吹跑啊?我把梭子狠狠地插在织好的网上,吹跑了才好呢!这破岛,天冷,风雨一来,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别说生意了,连个人都见不着。太阳出来,各家门口就成了婆婆婶子阿姨们的聚会场所,她们时而神色夸张嘁嘁喳喳,像在密谋什么,时而抚掌拍腿放肆大笑,好像要把无聊的日子惊出个破洞来。想想也是奇怪,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很慢,如同那一摊堆在地上的绿色网线,怎么抽也抽不到头。时间又似乎过得超级超级快,香港回归那年,我们寝室沸腾了好几个晚上,去看香港明星去买香港货,激奋的呼声差点把屋顶给掀了,而后,王菲和那英就手拉手唱了《相约九八》,再然后,澳门也回归了,等千禧年时,我已经回到了岛上,只能看着电视里的人们花样狂欢。然后的然后,我就在岛上荒废了两年多的青春。我有些抗拒接收来自职高同学的消息,原本都是与我齐头并进的鱼,凭什么就我搁浅在了沙滩上,还要我眼睁睁看着她们骄矜地游向各自的海域。也许,我妈是对的,该抓住的没抓住,以后都没处后悔去……

我和我妈一从市里的小表姐家回来,就听说桂花出了点事。我把东西都放好就去了松姨家,松姨一把拉住我,右食指跟鸡啄米似的点着紧闭的卧室门,小菲啊,你说她过不过分?刚来时,她说要适应一段时间,不想那么快怀小孩,那好,我们依着她,我们真是对她太好了呀,把她惯得无法无天了。我就奇怪,来了快一年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居然偷偷吃避孕药!你们都看到的,我们家对她不薄吧,她怎么能这么没良心,这是要我们家绝后啊……松姨越说越激动,雄浑的胸脯像装了个鼓风机,怒气和怨气呼呼呼地从嘴里吹出来,在空气里打着旋。我急着脱身,松姨,我去跟桂花谈谈,谈谈。

桂花开了门,她原本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艰难地向上弯了一下,嘴角暗红色的伤口便随之颤抖了一下。一眼就瞥见床上的十字绣,还没完成,蔫蔫地蜷着。桂花身子略前倾,右腿绷得笔直,左脚轻轻往前一拖,用这样怪异的走姿几步至床前,弯下腰把十字绣摊平,而后坐在了床沿上。她示意我也坐过去。本以为她会跟我说些什么,她却专心地绣起了她的十字绣,一言不发。还是紫鸢尾,一朵紫鸢尾的特写,花瓣向各个方向尽力舒展,其上分布着呈放射状的纹路,像极了飞翔时的鸟尾。这是一朵奔放的、充满生机的、自由翩飞的鸢尾花。看着桂花肿起的左脸,我忍不住问,耗子哥是不是下手挺重的?打你哪了?脸?腿?还有哪?桂花捏着针继续不紧不慢地绣着,轻描淡写地来了句,他们生气也是应该的。她甚至都没有抬眼,略红肿的眼皮漠然地耷拉着。我原本想说的安慰话噎在了嗓子眼,改成了:桂花你别整天绣绣绣了,尝尝我带的蛋糕,这是我在市里那家著名的糕饼坊买的。桂花小心地张嘴咬了口蛋糕,小菲姐,你这几天在市里玩得开不开心?离开这牢房岛的感觉是不是挺好的?她的表情逐渐恢复了以前的生动,眼睛里闪过期待的亮光。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我就是出去散散心。我胡乱回了一句。在还没做出最终的决定之前,我也不好向桂花透露什么。

我去市里见了一个人,一个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月的人。都是他打过来,然后随便说上几句,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基本就是他问我答。这种模式很怪异,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走神了,好像这样的闲扯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有时候听着对方侬侬软软的台湾腔又觉得有些奇妙,这是一个离我那么远的人,远在台湾,那个传说中的宝岛,想想真是特别地不真实。小表姐夫转达对方提出要见一面的意思时,我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未等我说出那句“再缓一缓吧”,我妈抢着说,见见又没事的,见过之后他心里有底了你心里也就有底了。我爸非常难得地对我的事发表了意见,迟早要见的,早一步见面也好。

见面地点选在了市区的小表姐家。像是做一桩不大能见光的买卖,总要选个相对隐蔽的地方。那个人是小表姐夫介绍的,小表姐夫的姐姐前几年嫁到了台湾,她是通过专门介绍大陆新娘的机构认识的台湾老公,而那个人是小表姐夫的台湾姐夫认识的,用我妈的话说,知根知底的,多好,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有的。小表姐夫去杭州机场接的机,然后带着那个人坐大巴到本市。那三天里,基本上都是我妈在向那个人各种探底,当然,她的彩色普通话需要小表姐两夫妻翻译才行。我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整个人像被挂了浆糊,僵硬、懵憕。去市区逛逛是他提议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于是,毫不意外地,花枝招展的服装店们轻而易举地粘住了我的眼睛和脚步。他倒会鉴貌辨色,说,喜欢就多买几件,你那么漂亮穿什么都好看的。临走,还送了我一条细细的金手链,作为见面礼。

那个人回去后,打电话跟小表姐夫表示,对我挺满意。

我爸说,聘金6万加项链戒指等首饰,不需要一分钱回礼,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妈说,他妈前几年就死了,没有婆婆,你过去就能当家,日子会过得比较舒心。小表姐夫说,矮是矮了点,长得不难看。大十岁不算多的,我姐夫可比我姐大了十八岁。小表姐说,其实他在台湾也只是个普通职工,他家也不过在台湾的一个小县城,但衣食住行等各方面条件确实不错,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弟弟说,他这种就是在台湾娶不起老婆的,跟耗子哥没两样……我爸在他后脑勺狠狠拍了一记,你姐能嫁过去那是她的福气。弟弟翻了翻白眼,不也是个岛么?

我剪了指甲,洗干净了手,把衣裙从各种礼品袋里一件一件捧出来,一件挨一件地排列在床上。做这些的时候,所有动作的力度都被我尽力调到了最轻柔,甚至连呼吸也小心翼翼起来,仿佛它们都是脆弱的名贵瓷器,一不小心就会碎掉。我从来没有拥有过那么多件高档服装,是的,对我来讲,在广告里出现过的牌子都是高档货,它们曾经都那么地可望而不可及。我搬了凳子坐在床的对面,像欣赏一幅名画那样,虔敬而细致,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翻来覆去地看。也许梦寐以求的东西是麻醉剂也是兴奋剂,能让我身体的某些部分麻木另一些部分却又亢奋不已。杭州算什么,只要我愿意,我马上可以嫁到台湾去了。台湾、香港,乘飞机、坐地铁,购物、看明星,宿舍里的女生们曾经那么神往的东西,我都要率先实现了,那些阴阳怪气地叫我理发妹织网女的同学,让她们的优越感见鬼去吧!从小到大,一贯用或不屑或怜悯的目光笼罩我的那些人,周边的那些人,他们以后只能酸溜溜地看着电视剧想象我过的生活了吧,失去了居高临下地对我这个拖油瓶评头论足的资格,他们应该会不大习惯吧……

可不知怎的,我的心绪时常跟潮水似的,忽涨忽落,有时候感觉浑身充满汹涌的力量,好像希望随时会翻滚而来,有时又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呼啦啦全数黯然退去。

听说桂花把那幅著名油画的紫鸢尾十字绣卖掉了时,我在心里嘀咕,这山里妞是怎么想的,能卖高价的时候她死活不卖,价格低下来时,她倒是出手了。不过,我没心思管她的事了,我的脑子里正长满乱蓬蓬的荒草,芜杂地纠成一团,我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

桂花失踪了。

松姨特意来问过我两次,你知不知道桂花在哪?知不知道桂花在哪?

惊愕过后,我把前一天与桂花相处的情形细细回想了一遍。前一天傍晚,桂花来找我,到门口,便把一个裱了框的十字绣往我怀里一塞,说是送给我的。就是那幅放大的单朵紫鸢尾,奔放的、充满生机的、自由翩飞的紫鸢尾。她微笑着看向我,没有多说什么,澄澈的眸子亮得能照见天边最后的霞光。桂花离开时的那个背影我印象深刻,敦实的身子轻快如一只小鹿,黑缎般的长发高高束起,随着身体的摆动一甩一甩,那种优美的青春的律动令人心悦神怡。

桂花失踪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那是上些天,我快把邮购册子窝角的那一页盯出个窟窿时,终于下了决心买的。听人家说,在台湾的大陆新娘,嫁过去时是处女的,受到的待遇会好很多。处女膜的赠品——被挽成了一朵花的缬草紫蕾丝内裤,花瓣舒展,姿态轻盈,像一只翩飞的紫蝴蝶。觉得眼熟,我不禁抬头望向挂在墙上的那朵紫鸢尾,桂花绣的紫鸢尾,花瓣一如飞翔时的鸟尾,生气蓬勃,自由盛放。有人说那天早上好像在轮船码头见过桂花,松姨呼天抢地地要去找当初牵线的人算账,要去桂花老家把桂花扒出来。我莫名地深信,桂花不会回老家,她奔向了那个她思念了很久很久的怀抱。

试图把那朵蕾丝花解开、还原,轻轻一碰,蕾丝竟破了。花瓣耷拉下来,整朵花像凌飞时突然被什么击中,蔫缩在那里。我不甘心地继续解继续拆,嗤啦,一个口子,嗤啦,又一个口子,性感蕾丝内裤最终成了一堆紫色的破烂。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色一大团一大团从窗外涌进来,在被黑暗困住之前,我将那些废物通通扔进了垃圾桶。

猜你喜欢

鸢尾十字绣桂花
山间的精灵
——鸢尾花
桂花
残疾小伙卖十字绣年入千万元
鸢尾
十字绣
鸢尾:绽开在初夏花园的“彩虹”
法国鸢尾
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