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天鹅湖水怪

2018-11-14王宗坤

山东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天鹅湖乐园女儿

王宗坤

1

许传旺从山上下来,女人陈方妮却不在家,备下的中午饭也跟过去不一样,小圆桌上除了馒头稀饭炖菜这老三样外,还多了盘酱猪头肉和一小杯白酒。起初他有些意外,因为中午他很少整酒,但随即就明白了,这明明就是女人摆下的鸿门宴嘛!看着那堆摆放整齐的碗碟,他不禁烦躁起来,饭也不吃了,抄起手机给女人打电话,连打了三遍都没人接,扭头看到旁边挂衣架上的那件枣红色外套不见了,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想得要严重,现在这女人的胆子忒壮了,应该是直接去了天鹅湖乐园,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逼着他就范。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重新推起电动车就往外走。

一路上,他遇到好几拨赶往天鹅湖乐园的乡邻,都是一家一家的,那些小孩子表现得格外兴奋,张着手跑在前面,也有被大人抱着的,都乐得摇头晃脑。往年春上是村里最冷清的时候,外出打工的都出门了,剩下的老弱病残是村里的主力。但今年被这个天鹅湖乐园闹得,街面上比过去热闹了很多。他心下有气,电动车骑得飞快,沿途有人招呼,他也只简单地支吾一下。

天鹅湖乐园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游人大都衣着光鲜神采飞扬,看起来应该是些城里人,但也不一定,现在乡里人比城里人还要烧包。天鹅湖乐园春节前开园,许传旺是第一次来,没想到场面会是这样,看这个架势,骑着电动车进去是不可能了,他找了个旮旯俯身锁电动车,身后却有人制止说:“别在这里停车!”他一回身,见是西头二杆子家的大小子胡彬,胡彬跟自己的女儿本秀是高中同学,有一阵子不断来家,想黏糊本秀,但本秀比他出色,上了一本,而胡彬只读了一个大专,后来的差距也就出来了,本秀现在在省城是白领,而胡彬却在这里当保安。许传旺本不想搭理,胡彬显然也认出了他,口气软下来说:“传旺叔,这里不能停车,那边有专门停电动车的车棚。”边说话拿着步话机的手还往“那边”指了一下,看着这个一身黑色保安服的毛蛋孩子,还有他那人五人六的架势,许传旺的火气又上来了,愤然质问道:“谁规定这里不能停车了,我就停这里了,你让许希望来抓我吧。”说着拔下电动车钥匙,扭头就走。

进园倒不用费什么劲,许希望很会收买人心,从开园之初就规定本村村民可以终生享受免费游园的待遇,但也要排队等候。许传旺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心中原有的疑惑更重了,一个乡野间的水湾,有什么看头?这些人也真是吃饱了撑的。在闸门口,穿着蓝衣服的那个小姑娘问他要票,他说是本村的,小姑娘说要看身份证,他有些烦了,说:“谁家整天带着个身份证胡日溜!”小姑娘还是坚持不让进,身后的队伍里有人在不满地嘀咕。许传旺的脾气上来,正要冲小姑娘发火,就见许希望从正对着大门口的办公室里跑出来,隔着老远就喊:“小李,你赶快放行。这是我的本家哥哥。”小李看到经理亲自跑了出来,赶紧用手中的卡片点了一下,“滴”的一声,闸门口那吊在空中的两扇翅膀就自动开启了。

许传旺走进了园子,许希望迎了上来,笑着说:“传旺哥,你终于有时间过来看看了。”跟往常一样,许希望的笑容里总有点讨好的味道,这让许传旺一直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你做你的大老板,我做我的种田人。你大老板有钱,财大气粗,可钱多就是树叶子。我有饭吃,有肉吃,心里才叫踏实。

“也该歇歇了,转眼咱们都五十多岁了啊。”许希望跟许传旺并排往前走,往前指了指说:“难得你能大驾光临,我陪你走走,现在的天鹅湖可不是原来的北水湾了……”

许传旺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用不着,我在这里还能迷路?你赶紧去忙你的大事吧。”说着就迈开大步往前走。许希望紧跟了几步还想说点什么,见许传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只好干笑了一声说:“也好,你随便看看吧。嫂子就在儿童乐园区。”

许传旺随着人流往里面走,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原来北水湾的沿坝都变成了整齐的大堤,大堤两边围有蜘蛛网般的护栏,种满了草草木木,这些草木跟宽阔的水面在正午的阳光下交相辉映,确实呈现出了一副赏心悦目的景象。许传旺置身其间却有着莫名的压抑,他没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许希望竟然把一个原本破破烂烂的大水湾变成了这副样子。

沿着大堤往前是建在水上的一个木栈道,木栈道上挤满了观赏水景的人群,那水景也自然不同于往日,沿岸的柳丝飞舞,水中鱼儿欢畅,还有一只只白色的天鹅在湖中游弋。许传旺愈看愈焦心,他想找到自己的女人赶快逃离这里,却一直捕捉不到那个身影。正如许希望刚才所说,天鹅湖确实已不同于过去的北水湾,似乎开阔了很多,丰富了很多。想想自己从小就没离开过北水湾,春天在这里捋柳芽,夏天在这里洗澡,秋冬季在这里诳鱼,对这里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了,而现在却像进了迷魂阵,摸不到进出的门径。

一阵阵儿童欢笑的声音伴随着轻快的儿歌传来,许传旺忽然想到许希望说陈方妮在儿童乐园区,就赶紧奔着那欢乐的声音而去。

陈方妮果然在这里,正在帮着家长把孩子往旋转木马上扶。枣红色上衣外面还套了一个黄色马甲,马甲上挂着一个小牌牌,上面有三个红色大字“安全员”。看到自己的女人这么快就进入了角色,许传旺刚才的憋屈一下子就喷发了出来,也顾不得体面了,上去扯住女人的胳膊就往外拉,女人吓了一跳,看清是他才挣扎着说:“你这是干什么?没看到我正忙着吗!”

许传旺也不搭话,继续拽着自己的女人往边上来,女人看到他那执拗的死样子,只得歉意地对旁边的孩子家长笑了笑跟着来到了边上。

女人猛一使劲收回自己的胳膊,有些恼怒地问:“你这是干什么?也不怕别人笑话!”

许传旺强压着怒火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你先看看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

女人从上衣口袋里把电话掏出来看了看说:“今天人太多,游乐场太乱,我没听到。再说,我来上班前把饭都做好了,自己吃不就是了。”

这话一下子又冲了许传旺的肺梗子。他冷笑着说:“谁让你来上班了?你又是给谁上班了?我同意了吗?”

刚过完春节陈方妮就跟许传旺商量着要来天鹅湖乐园上班,上午十点钟上班,只有大半天的时间,一个月就能领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按说这是好事,许传旺也跟钱没仇,但他就是不同意,他不愿意从许希望那里讨香火。当然心里还潜藏着一些长久以来也没解开的纠结。

许传旺想让陈方妮跟着他回去,说不给这样的人打工。陈方妮却执意不走,说:“甭管你认为许希望是哪样的人,反正钱是落在自己腰包里了,这是实打实的。你不想给虎子买房子了?”

这话戳到了许传旺的痛处,虎子的成绩不如他姐,没能上大学,职业学校毕业后就去县城打工,待了几个单位都没干长。现在在镇上开了一家小超市,年前谈了个女朋友,各方面条件还都说得过去,但要真正把她变成自己的儿媳妇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还没订婚就提出要到城里买房子。

陈方妮见许传旺软了下来,就趁势说:“我今天刚来他们就让我管着好几台游乐设施,现在的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就是你不让我来上班咱们也得应完这个差不是?”

许传旺见自己的女人这么说,又看到眼前骑在木马上的那些欢呼雀跃的孩子们,刚才的火气消下去一大半。置身这热热闹闹的人群中,许传旺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抖着身子往外走。不想走到门口又遇到了许希望,许希望腆着脸子问:“找到嫂子了?嫂子在这里你尽管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许传旺鼻子里哼了一声,心说:我就是怕你不亏待她!

2

许希望本来的名字叫许西旺,跟许传旺都是“旺”字辈,两人还是没出五服的叔伯兄弟,许传旺比许希望大一岁,两人从小就是好兄弟,好伙伴,还一起进的学堂。很小的时候,许希望就有唱歌的天赋,歌声嘹亮浑厚,像极了大明星蒋大为的声音,戏匣子里那时有个《每周一歌》的栏目,每次播送蒋大为的歌曲,许希望都像魔怔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使身边有人放鞭炮也不会挪地方,听完了就放开喉咙学唱,他把蒋大为演唱过的那些歌曲学唱得惟妙惟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牡丹之歌》《北国之春》都是他最拿手的。许大为的浑名就是许传旺给取的,读书时同学们基本没有人叫他许希望,都叫他许大为。下课了,同学们会说:“许大为,唱个歌我们听听吧。”他就真的唱起来,一本正经,就像是在大剧院的舞台上,面对着千百观众。许传旺也爱听许希望唱歌,说:“许大为,你那嗓子怎么那么好啊。”

许希望十分得意:“感谢你给我取了这么个艺名,日后,我就靠着这名字讨饭吃。”

那时候农村孩子热衷于考中专,中专生毕业就是国家干部,时间短,见效快,可初中毕业两人都没考上,许希望的脸上全是失落和绝望,他说悦城艺校答应他去学唱歌,但是自费,他哪来那么多钱。许传旺也有失落,但没太过沮丧,农村刚刚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他觉得种地也能种出金疙瘩来。许传旺把心思全都扑在了田地里,麦穗像狗尾巴,玉米像牛角,年年大丰收。许传旺因此成了县里的劳动模范,很风光。

许希望的心思却没有放在田地里,狗尾巴草比禾苗高他也不去看一看,每天清早,他就站在北水湾边,鬼哭狼嚎一样扯起嗓子唱歌,眼睛盯着北水湾里自己的倒影,说是看自己的口型。许希望的父亲死得早,母亲身体不好,常年生病,死的时候眼睛都不肯闭,说儿子日后会被饿死的。

许希望没有被饿死,没饭吃了,他就来许传旺家借面。一次借一大水瓢子,煮一锅面疙瘩,吃两天。借面的次数多了,有些不好意思,肚子饿得受不了,背后就长出一只手,村里谁家南瓜架上的南瓜长大了,被他偷偷摘来煮了填肚子。许传旺就看见他偷过自家瓜架上的南瓜,但他没有说破,只是连连摇着头,心里说:“跟这么一个兄弟做邻居,祸害啊。”

许希望还不仅仅偷南瓜,地里的红薯,菜园里的黄瓜,果树上的桃啊梨啊,只要能填肚子,他都会顺手牵羊。

有时,许传旺端着刚出锅的饺子,站在自家门口对着许希望说:“责任田也不种了,唱歌当得饭还是当得菜。”那口气,像是提醒,又像是责备,当然,肯定还有别的意思在里面。

许希望的眼睛像是长了钩子,嘴角有涎水滴落,却是说:“人各有志。”

“狗屁话,有本领就别摘别人瓜架上的南瓜,别刨别人地里的红薯,别看着我吃饭就滴口水。好吃懒做,不务正业。”

这话说得太重,把许希望的老底全都抖了出来,许希望的脸红一块,白一块,气极败坏,却无力回击。

许传旺说:“往后你不要去我家借面了。”

这一招能致命。许希望立即软了下来:“暂时的。日后一定会好起来。”话里的意思,还是要厚着脸皮来借面充饥的。

许传旺当上了劳模,在墨镇成了名人,就有姑娘向他表示爱意。陈方妮就是向许传旺示爱的姑娘中的一个。陈方妮长得漂亮,又勤劳,又贤惠,许传旺当然高兴,新婚之夜,把他的人生目标说给女人听:“把田地种好,粮食吃不完,用来喂猪喂鸡,再把猪和鸡卖掉,把钱存起来,日后修新房子。做农民图什么,不就是图个有吃有穿有住。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也不指望你下田地做重活累活,你的任务,给我生一个儿子,生一个女儿。”许传旺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做农民,决不能像许希望那个样子。

陈方妮一张娇羞的脸艳若桃花,说:“生儿生女,还得你自己努力。”

许传旺就把做那个事也当成了种责任田,精耕细作。只是,没过多久,许传旺觉得陈方妮有点神不守舍,正浇着地,水都流到田外面了也不知道改沟子。她还爱去北水湾洗衣服,衣服还洗得特别仔细。许传旺心里还想呢,这个女人,没结婚时好好的,结婚之后怎么就得了痴呆症。慢慢地他才知道,女人是被许希望的歌声迷住了。让许传旺不能容忍的,许希望来家里借面,借一瓢陈方妮会偷偷给他把瓢上的尖儿给鼓溜出来,这还不算,还偷偷给他送过几个大北瓜。许传旺气得只差吐血。他们俩什么时候搭上的啊。除了把女人看得紧,从此不跟许希望往来,迎面碰着也如同陌路人。

许希望两天没吃饭,想唱歌,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肚子饿得只有巴掌厚,丹田无气。万般无奈,只得又长出三只手,在许传旺家菜园旁东望望,西瞅瞅,果然看见石头墙上探出来一个青皮南瓜,伸手把南瓜摘了就往家里走。不曾料到,许传旺这天正在菜园里面拾掇黄瓜架,拦住他说:“怎么第三只手又出动了啊。”

许希望真希望地上有一道缝,好钻进去,一阵,嘴里才憋出了几个字:“这次是借。”

许传旺说:“看来,我得买一把上好的锁,把门锁好才是。”

这话更具杀伤力。好在,许传旺并没有把他手里的南瓜抢回去。也许,他是想起儿时的友谊,想起那些共同度过的少年时光。

许希望一锅把南瓜煮吃了,睡了两天没起床,后来,就离开了村子。许传旺在心里嘀咕,到哪里去都得吃饭吧,难道唱歌能挣到饭吃不成。

不久,许传旺又发现了一个秘密,陈方妮爱往镇子上跑,一时说买布头,一时说买针线,不到天黑不回来。奇了怪了,这女人这是怎么了啊。一打听,才知道许希望在镇上揽了个做卫生的活儿,一个月三十块钱,一边拿把扫帚扫地,一边唱歌,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因为会唱歌才揽到这活儿的。镇子上那些摆摊开店的都是他的听众,常常,听众中还多出了个陈方妮。

许传旺觉得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他甚至以为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一定不是他许希望的。把陈方妮按倒在地,打得她浑身全是血痕。

那天,许希望正好从镇子上回来,许传旺打上门去:“勾引别人的老婆算什么本领,唱个老婆回来啊。”

许希望一头雾水,老大一阵才悟出他话里的意思,脸上流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样子,真让许传旺有一种戴绿帽子的感觉,冲回家,准备再好好收拾女人一番,不曾料到,怀孕七个多月的女人躺在地上,下身流出一摊血来,一个小猫一般大小的女孩提早来到了人间。这时,许传旺的心才终于落下来,女儿是自己的。他的鼻梁上有一颗黑痣,女儿的鼻梁上也有一颗黑痣。这是遗传基因所致,玩不得假的。

还别说,许传旺的女儿本秀两岁的时候,许希望真的就带了个女人回来。女人名叫季美丽,漂漂亮亮,能说会道,她说她就是喜欢听许希望唱歌,才嫁给他的。

季美丽没有在镇子上找到事情做,只有待在家里。常常,许传旺看到季美丽像是丢了魂一样站在路口张望,她是在盼望她的男人。许传旺突发奇想,我家陈方妮迷上了你家男人唱歌,你要是看上我这个种田的劳模,一报还一报,我决不会手软。

只是,多少次试探,季美丽却是目不斜视。他在心里骂:“这世道怎么了,人们脑壳里面真的都灌水了么?”

季美丽在村子里住的时间很短,许希望后来不再干打扫卫生的活计了,利用季美丽带过来的嫁妆开了家土菜馆,做的都是家常菜,还可以免费欣赏到许希望优美的歌声。现如今人们的口味全变了,吃惯了大鱼大肉,就喜欢吃些新鲜的家常菜,还能听许希望唱歌,来土菜馆吃饭的人络绎不绝,许多城里人都开着轿车来消遣,钞票就像是树叶子往许希望的口袋里塞。

几年之后,许希望把父亲留下来的土坯房拆掉,新修了一栋二层小楼,小楼外面全贴着亮闪闪的瓷瓦。乔迁那天,许希望几乎给全村人都发了请柬,落款的名字也由许西旺变成了许希望,有人问他是不是写错了,许希望乐呵呵地说:“没错,以后我就是许希望了。美好的生活越来越有希望了。”许传旺听了,心里像生吞下一只苍蝇一样不舒服。为了显摆,居然把祖宗传下来的辈分也改了,还说什么美好生活!更让他不舒服的是,他的青砖房本来在村子里也是数得着的,但在许希望的小楼旁边就变成了贫民窟。

不过,才几个月,许传旺心里又找到了平衡。季美丽在小楼房里面一胎生了两个女儿,生儿子的大门给严严地堵上了。而他,头胎生了个女儿,二胎却是儿子。

许传旺心里还在暗自高兴呢,许希望一家四口却在镇子上消失了,镇子上没有了土菜馆,也听不到许希望的歌声了。

许传旺没高兴几年,他又发起愁来,不过这次与许希望无关,他为两个孩子读书发愁。现在上大学都是自己交钱,凭着种地,喂鸡喂猪,是没办法送两个孩子读大学的。他对女儿和儿子说:“你们姐弟俩,谁读书的成绩好,我就送谁读大学。”

女儿本秀瞪着一双大眼睛问:“爸,你说的话算不算数啊?我知道你喜欢弟弟,不喜欢我。”

“这次说话算数。大学毕业,找份正经工作,挣正经钱。”许传旺还是不忘把许希望给带上。

起早贪黑,刮风下雨,许传旺都在田地里劳作。几亩田地被他做成了金碗银碗,家里年年喂养几头大肥猪,可日子照样过得有些紧巴。后来他承包了村子后面的北山子,合同一签三十年,他在山上种果树,虽然更加辛苦,但几年之后却多了一份收入。

转眼女儿本秀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本。儿子虎子也记住了父亲的话,他读书不如姐姐,干脆就不用功读书,姐姐去读大学的那一天,他就背着铺盖回家了。许传旺心里不甘,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拿出钱来逼着虎子读了职业学校,毕业后在家闲了大半年的时间,天天闷在自己屋里不出来,许传旺想让儿子跟自己下地,儿子却坚决不想像父亲那样,一身臭汗,两脚泥水。后来就跑到城里讨生活,混了几年,是姐姐本秀给他出钱,才回乡开了这家超市。

对儿子的担心没有完,许传旺又担心起女儿来,这次是担心女儿的工作,女儿大学毕业之后,今天打电话说去了北京,明天打电话说去了上海。许传旺劝女儿不要挑肥减瘦,能找到一份工作就行。女儿却抱怨说:“没有背景,没有钞票,大学生又多,工作是那么好找的么?怎么说每个月总得余出几个钱给父母吧。父母送我读书吃了多大的苦。”

许传旺就不吭声了,女儿有孝心,女儿心里想着父母。

好在,后来女儿终于在省城落了脚,先是在一家广告公司搞策划,现在又听说去了一家大型民营企业,工资高,待遇好。女儿对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再像过去那样劳动了。还不断关心弟弟的事业,说弟弟如果想扩大超市规模她可以资助。

3

这几年,许传旺感到自己的生活刚刚步入正轨,儿女都有了着落,国家政策也越来越向农民倾斜,种地不但不再交集资提留,而且还有了一定的补贴,自己承包的北山子的收成也有了提高,日子越来越有了奔头。可没想到消失了多年的许希望猛然就回来添堵了。

十多年前,许希望带着一家人从镇子上消失,去了省城。不曾料,许希望在省城开土菜馆又出名了,这个时候,许希望已经很少唱歌,一心一意经营他的餐馆生意,后来,还开起了连锁餐馆,自己当董事长,坐地分钱。再后来,就把两个女儿送到国外读书去了,再再后来,把季美丽也送回老家来了。

那天,许希望开着小车回到村子的时候,要不是先开口叫许传旺,许传旺险些就没有认出他来。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走路的步子也变了,踱的四方步。

许希望从口袋掏出一摞钞票,递给许传旺,说:“那阵我没饭吃的时候,在你家借了米借了面,有时还摘了你家的南瓜,刨了你家的红薯,一并还你。”

许传旺皱纹密布的脸面涨得通红,你在老子面前显摆呀,你有钱,老子不稀罕。手却不自觉地伸出来接了,口里一边还客气着说:“乡亲乡邻,咱们又是自家兄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后来,许传旺才听说,那次是镇里的领导请许希望回来的,请他为家乡做点好事,改变下家乡的面貌。

许希望首先把村子通往镇子的路改造了,原来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还为村里引来了自来水。许希望一下子成了全村的救星,那平整的水泥路,汩汩流淌着的甘甜水都在颂扬着他的功德。

这当然是许传旺万万没有想到的,心生嫉妒,就有了另外的答案,没儿子的人,就只有把钱用来做好事了。

让许传旺好奇的,是旁边楼房里住着的季美丽,许传旺想从她的话语里打听为什么只身一人回到村子里就不再去城里,许希望是不是另外有女人了。可是,季美丽的嘴像是被锁住了一样,决不透露半句有关男人的话,保养得很好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一月两月,许希望就会开着小车回来一趟,回来之后,每次碰到都会主动来招呼,一口一个传旺哥叫着,看起来很是亲热。许传旺不理睬他,除了曾经的过节,他的心里又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味儿,在许希望面前,他现在反觉得自己有些畏琐。

但许希望很少在家过夜,喝杯茶,有时在家门口站站,有时去北水湾转转,看看远山的剪影。过后,就开着小车走了。季美丽也从不出来迎送,男人回来也好,离去也好,都似乎与她无关。

曾经在许传旺心里萌生的那个念头,又蓬蓬勃勃地生发开来。

机会果然就来了。那天,陈方妮去镇子上给儿子送换洗的衣服去了,许传旺在菜园挖地。春三月,太阳暖洋洋的,蜜蜂在梨树上嗡嗡成一团,一只喜鹊在屋顶上喳喳地叫着。许传旺在心里盘算着今年的田地该怎么种,山上的果树该什么时候剪枝,秋天能收多少粮食。年年想着同样的事情,却百想不厌。做农民的,不想这些,想什么呢。

突然,他就听到了季美丽的叫喊声,很急切,带着哭腔:“传旺哥,你快来。”

季美丽来许家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叫他传旺哥。也许,她知道自己的男人跟许传旺有过节,平时见着许传旺,总是把头勾得低低的,就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许传旺没有来得及多想,从菜园跑出来。许希望家院门大开着,季美丽远远地站在院子里,一脸的惊悚,指着自己家里说:“有一条蛇。”

许传旺果然看见了,一条蛇在一楼客厅做了一个圆盘,像是用山野的花儿扎成的花环。许传旺并没有显出多少惊诧,三月,蛇出洞了,楼房没有门坎,那蛇一定是去找老鼠吃吧。把它赶走不就是了么。可等他找来棍子,那蛇却是无影无踪,怎么都找不到了。

许传旺要走,季美丽却是泪水涟涟地说:“传旺哥,帮我找找,我不敢进屋去了。”

许传旺说:“找过了,没有啊。”

“可能跑到房里去了。”

许传旺只得拿着棍子走进了女主人的房间。

像是在窥探一个有钱人家漂亮女人的隐秘,今天,许传旺终于看见那宽敞的房间,雪白的墙壁,古色古香的衣柜,柔软的席梦思床。许传旺的思绪有点信马由缰,他突然想季美丽躺在床上会是个什么模样。

“蛇在墙脚那里。”季美丽突然一声惊叫,不管不顾地扑进了许传旺的怀里。

一股芬芳冲进许传旺的脑门,他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一团柔软的东西紧紧地顶着,耳边有一股热气在轻轻地吹拂。那个念头在他的身体里迅速地膨胀起来,张开双臂就把季美丽抱上了宽大的席梦思床。

“我知道你一直想打我的主意。”季美丽说得很平静。好看的脸上挂着两滴泪水,也许是被那条花蛇吓着了。

“我不是要打你的主意,我要一报还一报。”

“他说,他跟方妮没有那个事。”

“他对你说了?”

“我问过他。”

“你相信?”

“相信。现在有许多女孩子,总是想着法子往有钱的男人怀里钻。可他全都拒之门外。他不是贪色的男人。”

“他把你一个人丢在乡下,你还向着他?”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假话。不然,每次回来……”许传旺的话直捅她的心窝。

……顿了顿,季美丽又说,“你要不甘心,我就让你做一次吧。”

许传旺燥热的身子却是渐渐地冷了下来,后来,就从季美丽的身子上滚下来了。

“我的话伤着你了?”

“他没动过我的女人,我也就不动他的女人了。”

“你也是好男人。”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村子里?”

“在城里太孤单,过些日子我就要到我女儿那里去了。”

许传旺听说过,许希望的两个女儿都在英国成了家。许希望对她们没有别的要求,结婚不能找外国的男人。两个女儿都是跟一块去英国留学的同学结的婚。

“去多久?”

“不一定回来了。”

许传旺的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滋味,还想问什么,却没有说出来,问也白问,她不会说。扭过头,看见那条花蛇还静静地躺在墙角。许传旺去拿地上的棍子,那蛇却一溜烟地溜出门,跑到外面去了。

去年刚过了春节,许希望忽然带着一大帮人回了村,开来了好几辆车,连家都没进,直接就去了村子后面的北水湾,又是测量又是拍照的,好一阵子忙活。后来就听说许希望把北水湾买了下来,要把这个污糟糟的水湾变成一处供人游玩赏景的乐园。这几年,山上的洪水轻易不下来,再加上村子里不断有人往里面倾倒垃圾,北水湾里面的水早已没有了原来的清冽,别说人在里面洗澡了,连牲口都不进去。北水湾已变成了一个大大的臭水坑。要改造成乐园谈何容易?许传旺在心里嗤之以鼻,做好了看许希望笑话的准备。

谁知这次许希望又当了真,不久,各种工程机械就开了进来,整个村庄都填满了机器的轰鸣声。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乐园就建成了,还重新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天鹅湖乐园。里面还真养起了天鹅,那天鹅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一到天明就“克哩,克哩……”地叫,清脆而嘹亮的声音在乡野的晨光中游荡。

4

之后的一段日子许传旺和陈方妮打开了冷战,每天一早许传旺就去山上鼓捣自己的果树,中午下山回来就见饭菜蹲在小圆桌上,只是再也没有了酱猪头肉和白酒。一天中午,许传旺在桌上居然发现了一小沓钞票,沾着指头数了数正好是一千二百元,许传旺知道这是女人发工资了,在向他示威,他数完钞票蹲在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就抓起钞票往门外扔去,十几张漂亮的彩纸在空中翻滚着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许传旺使劲喘了一阵子气,后来就又屈身把那一张张的彩纸拣了起来。有一张飘到了外面的台阶上,粘上了鸡屎,许传旺把它铺在桌面上,用毛巾沾着水,小心地把那一小片污渍擦拭干净。

本秀回来了,给许传旺买来了柔软的健康鞋,给陈方妮买来了植物染发剂,都是城里老年人流行的玩意。鞋许传旺穿在脚上试了试,确实舒服,既不板脚又很有弹性。起初,许传旺以为女儿听到了风声,这次专门回来给他老两口子劝架,可待真正坐下来才知道,女儿这次回来是另有所图。

本秀让许传旺把北山子转包给她,许传旺有些诧异,正在省城当得好好的白领,怎么想到回来包山地?许传旺问:“我正把那些果树侍弄到好时候,你来添什么乱?”

本秀说:“我怎么是添乱?我是想让那片山林产生更大的效益。”

“我现在的效益已经不错了,今年能卖一千多斤黄桃,将近两千斤苹果。”

“那才多少钱!平均三块钱一斤的话,还不到一万块钱。你想想,这一万块钱你挣得容易吗?这一年来,你起早贪黑,流多少汗受多少累!来收购的还要挑三拣四,动不动还给降级降价。”

“可不是!自己出去卖还被城管撵得到处跑,本来是去卖东西反而像是去偷东西。”陈方妮在旁边帮衬着说。

女儿这么一说,许传旺不言语了,他这一辈子也真正体会到从土里刨食的艰辛,可身为农民不依靠土地还能依靠什么呢?

顿了一下,许传旺问:“你想怎么产生更大的效益?”

本秀说:“搞旅游开发。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那些果树也浪费不了,咱们可以圈起来建一个采摘园,让游客自己采摘,这样既让他们体会到劳动的乐趣也能品尝到果实的甜美。北山子那个小山头也浪费不了,它就靠近天鹅湖乐园,可以跟天鹅湖乐园打通,建一些类似于极地探险之类的项目。”

许传旺有些警觉了,问:“你似乎胸有成竹了?”

本秀没注意许传旺的语气,有些兴奋地说:“规划早就请人做了,你看了保准会赞成。”说着就从挎包里把那张塑封的规划图掏出来展开。

许传旺瞟了一眼,见规划图的名称叫:天鹅湖景区规划实施方案,靠近的山头也不再叫北山子了,而是叫翠鸟山。许传旺的脑袋立刻就大了,他感到女儿背后就站着许希望。他打断了女儿的介绍说:“是不是许希望让你来从我手里转包山林的?”

女儿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然后坚定地说:“是!是希望叔让我来找你的。他答应只要你同意转包,弟弟结婚用的房子就不用你操心了。”

“我不同意!”这话是吼出来的,吼完还不解气,许传旺又把手掌使劲拍在小圆桌上,震得桌面上正放着的茶碗晃了好几晃,最终还是站稳了脚跟。

屋子里静了下来,三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过了一会儿,陈方妮才说:“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不能跟孩子好好说话吗?”

本秀接过话头来说:“妈,你别怪我爸。我理解爸爸现在的心情,他就是拗不过这个弯儿来,总觉得自己走的路才是正路。尤其是跟我希望叔,现在还在置气。爸,我现在也不瞒你了,这几年我就在希望叔的公司打工,他不但给了我优厚的待遇,还给了我施展自己能力的平台,天鹅湖乐园就是我参与策划开发的,自运行以来发展良好,第一季度就实现经济效益三百多万元。所以我们要扩大规模,把北山子也纳入开发范围。”

这番话让许传旺彻底震惊了,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居然是在给许希望打工,更没想到她会帮着许希望来算计自己的亲爹。还有自己的女人,虽然没有被许希望沾过身子,但也成了他的员工。许传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憋闷,他在这个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出门就往自己承包的山林奔去。

在自己亲手开辟的这片山林中转悠,许传旺内心并不平静,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想想自己这大半辈子一直尽心尽力地侍弄土地,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恨不得拿着身子当地种,按说土地也并没有亏待他,年年有收成,岁岁有回报,可怎么还是落伍了呢?后来他攀上了山头往下瞭望,整个天鹅湖乐园尽收眼底。又恰逢正午,是乐园最为热闹的时候,那一阵阵的欢笑声隔着老远传过来,让他再次平添了一股惆怅,那些欢乐的声音似乎是一群吐火的飞龙,喷出的火焰很快就会伸展到这里。心中那个不屈的声音再次统摄了他:“不行!这次决不能让许希望得逞。”

当天晚上天鹅湖里就闹开了水怪,这让整个村子里的人立刻就感到了惊恐。据老一辈人讲,早些年间这里曾出现过水怪,据说水怪还把一个夜行人吃掉了,这个夜行人是个生意人,卖完东西回家,路过北水湾,湾里突然冒出来一个黑乎乎的类似狗熊般的怪物,一下子就把他给吞了下去,后来人们沿着大湾寻找,只在边上找到了商人的鞋子,让人感到更加紧张的是,商人随身带着的秤砣本来是个铁疙瘩,却硬生生漂在了水面上。

据天鹅湖乐园晚上的值班人员说,那怪物在水中腾空咆哮,声势凌厉,不断发出怪叫声,看起来非常吓人。这在当地可是重大新闻,这个新闻一出,天鹅湖景区的游客第二天就明显减少了,与此同时,天鹅湖发现水怪的消息在网上愈传愈烈,很多本来打算来天鹅湖游玩的城里人也被吓退了。

许传旺暗自高兴,自己多年练就的好水性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想象着许希望焦头烂额的样子,心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

可只过了不几天事情就发生了逆转,天鹅湖乐园发出了宣传海报,海报顶端署着名字,总监制是许希望,策划创意是许本秀。海报上说乐园新推出了一个游乐项目就是水怪表演,为此还花重金专门训练了水怪表演队,前一阵子有人看到的水怪只是一次提前的预演。海报上面还登载了水怪扮演者的大幅照片,不是别人,就是二杆子家的那个胡彬,再一看胡彬身上的那身黑色的水服,总觉得有些眼熟。

这下,许传旺又傻了眼。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藏匿在山上小房子里的水服,这身水服是当年他去北水湾诳鱼的时候专门置办的,已闲置多年不用了,那天晚上装水怪试了试,效果居然非常好。

没想到,一迈进那片山林就看到本秀手里托着那套水服走在前面,许传旺忍住火气使劲咳嗽了一声,本秀一回头见是自己的父亲,就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来说:“爸,借你的水服用了一下,没想到胡彬穿起来正合适。”

许传旺感到自己脸红了,心里涌出来一阵懊恼。一定是陈方妮那个女人给女儿提供的线索,不然女儿怎么会一下子就找到了水服。想想自己安分守己了一辈子,只干了这么一次糗事却被女儿抓了个现行。

女儿不顾许传旺的窘态,单刀直入说:“爸,你为什么就不能正视一下现实,低一下头呢!现在的时代已经不同于你们那时候了,社会在往前走,你还不老,改变还来得及。”

“不要说了!”许传旺气恼地吼了这半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身钻进了自己亲手培育起来的林子里。

五月,天气格外好,艳阳高照。青青的果实已经攀上了枝头,在闪闪烁烁的绿叶中若隐若现,昭示着今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

猜你喜欢

天鹅湖乐园女儿
天鹅湖
天鹅湖里的天鹅去哪儿了
和女儿的日常
天鹅湖
女儿爱上了串门
我给女儿取名
哈哈乐园
哈哈乐园
哈哈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