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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江之西 (长篇小说节选)

2018-11-14西

金沙江文艺 2018年10期
关键词:相国土司江城

西 木

第一章 风之吟

古歌一

喔哦

天地演变

共有十代

雪子十二

住在人间

有天有地

有阳有阴

有牛有羊

有白毕摩

有黑毕摩

1.演习印章丢失

这是公元1150年的一个夜晚,鬼神对望,互眨眼睛。

云南西部的德江城里,黑夜深沉,金沙江默默流过城外的山谷,风也受到惊吓,谨慎地从地上掠过,相国府里寂然无声,油灯在院子最远处的一个宽大房间里轻轻跳跃,发出吱吱吱的呻吟,房间一角坐着一个人,火光在他的脸上闪动,这个人就是住在德江城相国府里的相国高量成。

蓬蓬——呜呜——咚咚——

铜鼓铜钟和大号齐鸣,震得德江城嗡嗡颤抖。

只有德江城发生十万火急的事件,守城士兵才会在深夜敲鼓鸣号!上次鼓号齐鸣的紧急时刻,是因相国的父亲遭人刺杀的不幸降临。

今夜,德江城又遭遇什么劫难?

相国府建盖奢华。府内五层大殿一层比一层略为高出,每层大殿有一幢正房和左右两幢厢房,庭院建筑恢弘大气。院内绿树成荫,虫鸟鸣叫,小桥流水,静谧安然。后花园里花草品种繁多,美人蕉吐出艳红和金黄两色花瓣。相国府大门处,耀眼夺目的十二级白玉石阶下面,立着十根威严的十月太阳历神柱。

此时,宏伟的相国府被黑夜严密笼罩,就像忧虑笼罩了高量成的心。

一个人影匆匆走进夜色中的相国府,穿过四个光影暗淡的院子,来到第五个大院最里面侧厢房一个紧闭的房门前,屋内油灯无声地跳动,把一个巨大的黑影投射到窗子上。

门口的吉克将军伸出手,示意来人停住脚步,轻轻叩门。

屋里的相国低声问: “什么事?”

吉克将军回答: “大毕摩来了。”

相国说: “让他进来”。

父亲阿苏帮主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沙丽。

她披衣出门,连头发都没有梳理,“阿爹,发生什么事情?”

这段时间母亲老说胸口疼痛,出嫁到大毕摩家的沙丽,每天晚上都回娘家陪伴母亲入睡。

“出大事了!威楚府的演习印章丢失!”

沙丽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

阿苏帮主把沙丽引到门外,低声告诉她,丢印章是重大失误,事情危急,相国要召集四大家族开会,大毕摩要来卜卦。

沙丽说: “大毕摩来就好了。”

阿苏说: “搞不清要闹出多大的事。我预感到好多大家族会卷进这件事,整个德江城都会因此混乱,乱到哪一步,真不好说。以后我们都有得忙。我可能会忙到无法告诉你们自己去了哪里,家里的事要托你照顾。”

沙丽茫然地看着父亲。

阿苏帮主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叮嘱沙丽,演习印章丢失的事不能泄露,谁传出去,就要被杀头。说完话,阿苏帮主匆匆下台阶,走出几步远,他回头朝女儿沙丽挥了挥手。

阿苏帮主咕叽关上荣华居的院门,摸黑离家,踏着微薄的月光,匆匆朝相国府赶去。

2.毕摩斗法

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大毕摩的去路。

彝王宫位于德江城东门的右侧,那里是大毕摩的家。听到鼓号齐鸣的响声后,大毕摩就出门,急匆匆朝相国府赶来。他左手撑着竹伞,右手拿着祖传千年的法铃,顺着桃花溪畔疾走。

穿过花溪桥时,遇人挡道。

花溪桥是一座石拱桥,这个人挡在石拱桥的最高点。

暴雨中,只见对方戴着一顶硕大的草帽,帽檐下围了一圈黑纱,看不清对方的相貌。一件黑色的披风把他高大的身材遮挡得严严实实,双手垂在披风里面,十分神秘。

刺客?盗贼?仇敌?

此人是谁?想干什么?

对方缓缓抬起右手,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木剑。

“为何挡道?”大毕摩厉声喝问。

对方并不回答,木剑直刺大毕摩的眉心。

一股煞气扑面而来,大毕摩感到胸闷气短,有些站不稳。他知道此人用了最毒的阴招,想一招取走自己的性命。大毕摩赶紧举起右手的法铃,迎战刺来的木剑,只听一声巨响,木剑折断,挡道的神秘男人转身逃走。

巨大的响声,惊醒了花溪桥旁茶花酒垆的老板茶花。 “吱呀”一声,茶花酒垆的木门推开一条缝隙,茶花举着油灯,露出一只眼睛,看清楚是大毕摩后,茶花把门打开,回身吩咐同样被惊醒的店小二: “起来,招呼大毕摩进屋!”

小伙计听说是大毕摩,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跃下,冲出门来,把大毕摩迎进茶花酒垆。大毕摩在屋里坐下,借着油灯的灯光,仔细观察手中的法铃,只见法铃裂开一条缝,那缝像一条长长的虫子,在慢慢爬行,渐渐的,缝隙越来越长,裂口越来越大,法铃很快破成两半。

大毕摩仰面长叹。

他失去了这件神器。

茶花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不知道大毕摩手中的东西是神物,只看着那东西会自己绽开裂口,怦然碎裂,很惊讶!再看,发现大毕摩的额头也像法铃一样裂开,慢慢长出三条抬头纹,鬓角的头发渐渐褪色,一点一点地变白了。

大毕摩持法铃的右手手背上,悄悄显出两块老人斑,就像无声地停下两只灰色的飞蛾。只在刹那间,大毕摩仿佛就苍老了十岁。

茶花惊得张大了嘴。

刚才,她听到黎明的德江城中传来了低沉急促的鼓号齐鸣声,似乎发生什么事情。

她说: “大毕摩,你听到鼓号声了吗?远远的好像有鼓号声。”

大毕摩叹息道: “我就是来帮着办事的,没想到会半路遇见麻烦。”

茶花问: “刚才你遇到什么麻烦?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爆炸声?”

大毕摩摇头不语,站起来告辞,大步朝相国府走去。

没想到,相国高量成退隐返乡仅一夜,就引发了威楚府演习印章被盗的重大事件。

昨天上午,一个消息在德江城迅速传开,引出阵阵惊叹: “相国高量成回乡了!”

高成空站在相国府一楼大殿宴会厅前的台阶上,等待好友扎尼西。

一个矫健的身影走进相国府,他头戴羊毛毡做的斗笠状法帽,帽带下边悬挂着虎爪和鹰爪,脖子上戴着野猪獠牙做的项圈,身穿黑羊毛擀制的毡衫,外披火草布织成的黑色披风,手上拿着避邪化煞的法铃。

相国府的管家走下台阶招呼来人:“大毕摩来了!”

经过高成空身边的时候,管家停下脚步,为他们相互介绍: “这位是德高望重的张古力大毕摩。” “这位是相国的大儿子,高成空少爷。”

“今天街上很热闹。”大毕摩说。

高成空听过很多大毕摩的传说。眼前的人,长着一双黄色的瞳孔,白皙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皱纹,玉树临风的身姿看不出任何岁月的风霜,像一位不经世事的青年。 “我在等一位老友。”高成空回答。

高成空要等的老友,就是扎尼西,现在,两个青年沿着毕摩广场一路前行。

阿苏帮主家的制陶作坊前面排起长队。店家的吆喝被人们的热情掩盖,“相国回乡,火把节到来,双喜同庆!所有陶器便宜卖出!”

火把节是彝家人最隆重的节日。今天,不管是卖菜的、卖米的、卖鸡蛋的,还是对歌的、跳脚的、赶集的,人们都穿上节日的盛装。

火塘会广场,一名男子正爬在一把长木梯上,用干燥的木柴搭建一个十米高的巨型火把。

“今天晚上,人们将点燃这只火把,围着熊熊篝火打歌、跳舞,彻夜狂欢。”扎尼西说。

整个德江城张灯结彩,城隍庙里香烟缭绕,人头攒动。就连福运塔也挂满大红灯笼。福运塔是德江城的锁水塔,平时,除了大毕摩,没人可以登塔。

“龙川江水清澈怡人。”高成空说。“走,回去吧,宴席即将开始。今天贵宾云集,就连三十七部的首领乌蒙部土司热库都来了。”

阅兵广场的大道上站了两列手持标枪的士兵。两个少年继续往前走,只见相国府门口的迎宾广场大道左侧站着一排端着羊角酒杯的彝家少年,右侧站着一排弹着三弦跳着三跺脚的彝家少女。

“要进相国府,必须先喝三杯彝家米酒,这是彝家人最隆重的待客仪式。”扎尼西告诉高成空。

“我们从别院的侧门进去。”高成空提议: “见到你,我很开心,想大醉一场,可是此刻不行,父亲安排我在今天的晚宴上招待客人。”

两人往别院的画堂走去。

过山号吹得震天响。两人一桌的宴席已经摆好。彝族饮食擅长蒸、煮、烤、烧、炖、拌。烤乳猪,套肠、辣子鸡、全羊汤、风肝、血肠等美食被络绎不绝地端上桌子。

大毕摩开始念诵祈福的毕摩经。

高量成说完祝酒词后,宣布今天的晚宴正式开始。

莫什土司第一个起身敬酒。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羊皮小袄,下身搭配一条黑红蓝的彝家三色甩脚裤,头戴一顶羊羔毛翻耳皮帽,鬓角露出灰白的头发,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须大部分已经斑白,一双细长的眼睛,透出精干的光芒。莫什土司端起土碗,唱了一首迎客调后,把碗中的米酒一干而尽。

“想不到,你父亲唱歌的声音这样柔情,跟他的外形一点都对不上。”高成空小声说。

扎尼西指了指父亲旁边的男子:“那是我哥哥木巴鲁,他唱起歌来,天上的小鸟都飞不动。沙朵嫂子喜欢他的歌声,才嫁给他。”

相国高量成领着儿子高成空,给所有贵宾敬酒。走过两位土司那桌的时候,高量成向儿子介绍说: “这位是乌蒙部热库土司,这位是教合部知布土司。”

高成空赶紧鞠躬,表示敬意,相国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两位土司也仰头喝光自己的酒。

高量成说: “你们能来参加这场宴会,我很高兴。”

教合部知布土司抹着嘴边流下来的酒,嘿嘿地笑。

乌蒙部热库土司意味深长地回答,“承蒙相国多年的厚爱,说好的那个约定,我们满怀期待。”

3.相国退隐

高量成此番是从大理国的王宫高位上退隐归乡。

他幼年丧父,二十二岁时出任大理国相国,文治武功都有辉煌成就。

云南洱海一带山区的六大部落,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六诏,多年征战后,被巍宝山的南诏统一。公元937年,段思平联合洱海地区的贵族高方、董伽罗灭南诏,建大理国。此后的几十年里,大理国虽然段氏称帝,掌握实权的一直都是高氏。

高氏内部,也纷争不断。

去年,大理国境内的三十七部叛乱,相国高量成领兵讨伐,班师回羊苴咩城时,相位竟被侄子高贞泰占据。高量成强压怒火,深知自己若坚持夺回相位一职,大理国会发生不可避免的内乱。他犹豫了,不愿看到自相残杀的悲剧上演。大理举国信佛,高量成也信奉佛教,为了高氏的世代英名,苍生百姓的性命,大理国的社稷平安,他平静地接受现实,默默离开大理国,返回故乡威楚府,任演习一职。

岂料,高量成退隐返乡的消息传出,被他征伐过的乌蒙部土司热库,立即与三十七部密谋,准备起兵,围攻威楚府,找高量成报仇。

高量成并不慌张,他从三十七部中自己曾经救过他一命的教合部土司知布那里,获知领头闹事的人是热库,心里就有了底。这个乌蒙部的土司热库,高量成很了解,此人粗蛮,容易冲动,却也明白事理,能听进劝告。高量成有征伐三十七部的勇气,就有收服他们的智慧。何况,他还有强大的后援,威楚府的武力不及大理国,但若遇外敌侵犯,自己的岳父,大理国的利贞国王,绝不会坐视不管。

于是,高量成先发制人,邀请知布和热库来威楚府做客。

在知布的劝说下,热库应邀前来,想探听虚实。

热库说的约定,是高量成拟的一份协议,一个盟约。昨天,高量成拿出那份盟约,给知布和热库过目。

热库吃惊地问: “大理国与我们永远休战?”

高量成点点头。

热库说: “你不是大理的相国,说这话有何用?”

高量成说: “我不是相国,但现在的大理相国是我的侄子,大理国的利贞国王是我的岳父。休战的意见,我早就向国王提过。”

高量成拟定的这份休战盟约,并不只是针对热库和知布,而是针对三十七部所有人的和平协议。

热库不管那么多,只觉得高量成不是大理国的相国,再代表大理国签盟约,有些不合适,就连连摇头说: “我得想想,要想想,明天再回答你。”

今天,盛宴之后,经知布反复劝说,又喝了太多酒,热库松口了,答应签那份盟约。高量成大喜。

可是,高量成的威楚府演习印章丢失了。

不盖印章,签字的盟约就算不了数。

印章找不到,高量成急得满头冒汗,无法解释。

热库大笑,再转为愤怒。

高量成说: “好像,摆另外的地方了,先签字好了,改天盖好章,我把盟约给你们送一份过来。”

热库愤怒地说: “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孩?跟你签不盖章的盟约?你逗我玩啊?”

高量成羞愧得满脸通红。

热库拂袖而去。临行前放言道:“高量成你等着好了。这些年,我听闻不少关于你德行高尚的传言。看在你这个人,人品还不错的份上,我给你一年的喘息时间。一年以后,我随时会率兵来踏平威楚府!”

相国高量成、莫什土司和阿苏帮主,已经汇聚在议事厅。

大毕摩第一次近距离看清相国高量成。他的国字脸棱角分明,显出刚毅和坚强。高大的身材,略微有些瘦削。他身穿质地精良的短衫和长裤,脚穿一双黑色缎面布鞋。

确实是传说中的美男子,大毕摩暗暗称赞。

阿苏帮主走近大毕摩说: “你怎么突然老多了?”

大毕摩说: “刚才,我在路上遇到一个神秘的对手,你看法铃已经损坏!”

大毕摩把裂开的法铃展示给众人看。

“是呀!大毕摩你变老了?”莫什土司大惊。

“不说闲话了”,相国高量成说:“先讲正事。”

大毕摩问: “什么事要紧急敲响铜鼓铜钟?还吹号?”

高量成一字一句地告诉大家,威楚府的演习印章丢失了,从现在起,四大家族要齐心协力,排查今天进城的所有可疑人物!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目光扫向身边的每个人。

阿苏帮主常年穿着一身灰布衣服,帽子和鞋子也是灰色的,看上去像个马帮的脚夫,其实他很有钱,富可敌国。他是个心里精明,外表散漫的人。他拿起竹子制作的长烟锅,把烟灰磕到鞋底上,慢腾腾地说: “这几天正过火把节,马帮已经停止营业。住店的客人都是些熟悉的客商,谁会搞出这种大动作?”

大毕摩把手里裂成两半的法铃放到桌上说: “我遇到的那个人,肯定就与演习印章的丢失有关。”

高量成盯住大毕摩问: “这么大胆?他竟然露面了?”

大毕摩说: “我带来法铃,就为了算卦解决问题,这个人阻挡我,肯定心中有鬼。”

高量成追问, “到底怎么回事?”

大毕摩拿起碎成两半的法铃说:“我昨天下午一直在相国府里陪伴宾客,宴席结束后就回家睡觉,听到鼓号声赶来,路上遇到一个神秘刺客阻挡,幸好,我把他赶跑了。”

高量成说, “好险,赶紧算卦,查一下演习印章的去向,其它等下再说。”

大毕摩摇头说, “法铃破碎,我的法力就减少了。”

“怎么办?”高量成问。

大毕摩闭上眼,念诵起毕摩经,他想找到答案,可是,心里空空的,竟然没有得到任何神祇的回音。

相国从大毕摩空洞的脸上看出情况不妙,自己也闭上眼,听着大毕摩的诵经声,默默回忆几天来经历的人和事。

昨晚,在相国的宴席上,莫什土司来给相国高量成敬酒,抱歉地表示家里有事,要提前告退。

“有什么事啊?来也来了,好好玩,喝够!”相国说。

莫什土司急忙说: “是图沙山寨的沙马土司在我家,他去盐泉县,路过德江城,顺道来看我。本来,我约他一起来拜访相国,可他跟相国不熟悉,说贸然前来不妥当。”

高量成说: “有什么不妥当的?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下次把他一起带来。”

此刻,莫什土司突然从羊皮小袄里掏两下,拿出一只翡翠镯子,递给高量成说: “相国,这是沙马土司孝敬昭庆公主的一点心意,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相国高量成接过玉镯,目光在莫什土司的脸上停留了一下,慢慢移开,平静地说了一声谢谢。

莫什土司慌张地说: “相国大人,你的印章丢失可是跟我没有关系啊!”

阿苏帮主讨好地嘿嘿一笑,不说话,他是很聪明的人,什么事都看得清楚,但从不轻易发言,只等别人开口。现在,他知道相国心里着急,要安排大家帮他做事,他不开口问,只等相国吩咐。

相国把投向莫什土司的目光移开,目光坚毅地看着大毕摩说: “这些年,我把全部心思都花在治理国家上,威楚府落败了!我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啊!”

众人有些发愣,不知所措。

相国给大毕摩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接着说: “战端一开,伤害的是百姓,为避免战争和杀戮,一定要尽快找回演习印章!大毕摩,我给你一年的时间找回印章!这一年里,我将把知布留在威楚府做客,一是教授他一些生产技术,二是留作人质!我也会利用这一年时间来振兴威楚府!只要能找回演习印章,让我死,我也愿意!”

大毕摩为难地说: “我的法铃损坏了,现在没法占卜。我这就回去做准备,明天早上在彝王宫里做一场约批吉,就是羊胛骨卦占卜术。你们都来参加吧。”

大毕摩返回彝王宫,叫儿子拉乌安排下人福贵杀一只公绵羊。徒弟阿丕走进藏经阁,为仪式准备经书和法器。

太阳升起,明亮的光芒从远处的山凹间射出,斜斜地洒向在早晨喧闹声中苏醒过来的德江城。阳光滑过德江城的大片房顶,投向彝王宫的院子,把院子西面一株高大的茶花树涂抹成金色。

第二天早上,高量成来到彝王宫后,大毕摩没有等莫什土司和阿苏帮主来到,便开始做约批吉法事。

大毕摩叫拉乌拿来一块绵羊的肩胛骨,取出一束香茅草,然后,举起羊骨头,在地上轻轻叩击,又把香茅草点燃,用来熏烤燃烧羊骨,一边烤,一边低声诵经。诵完经,香茅草烧完了,变成一包灰,羊肩胛骨上出现了一些干裂纹。

他举起羊骨头,正在仔细观察上面的裂纹,阿苏帮主急匆匆地走进门来。沙丽递过来一块毛巾: “阿爹,擦擦汗,你走得太急了!”

大毕摩为相国介绍: “阿苏帮主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沙丽嫁给我的独儿子拉乌,小女儿沙朵嫁给莫什土司的大儿子木巴鲁。”

相国摸了摸下巴说: “算起来,你们三家都是亲家。亲上加亲,好事,好事!”

阿苏帮主说, “我来晚了,是因为带来了一个人,有些事要告诉相国。达耳刚刚回来,他说在路上听到师宗部马帮的人在谈论印章的事情,我想有些事请达耳来说说,我把他带来了。”

大毕摩一惊,赶紧走到门口,把门外的达耳请进屋。达耳是一个长着古铜色脸庞的汉子,他大步走进屋内,敞着胸口,外披一件羊皮褂,胸前长着浓密的胸毛。达耳是阿苏帮主的大掌柜,也是马帮威风凛凛的马锅头。

相国急忙问达耳听说的印章情况。

达耳搓着双手说,我在路上听说的,不过,跟我无关的事情,我不是太关心,那些人说的事我就没有仔细听,只是听到说什么印章。他们是师宗部的人,出德江城后一直往东边走。

大毕摩一拍大腿: “这就对了!卦象显示,印章在德江城的东方。师宗部常年从茶马古道运送物器,火把节那天师宗部的马帮恰好路过德江城。”

相国顿时来了精神,瞪圆眼睛,下令站在一旁的吉克将军: “立即派出一支五百人的队伍,由大毕摩担任统帅,高成空担任副统帅,前往师宗部寻章!”

阿苏帮主赶紧提议: “让莫什土司的二儿子扎尼西跟着去吧,那孩子从小练习家传的 ‘风云剑’,剑术了得,是远近有名的 ‘剑神’!”

4.出师不利

下午,茶花酒垆的老板茶花,被高量成召见。

“昨天晚上你见到大毕摩了?”

“是的,我听到一声响,开门就看见了他,相爷。”茶花不敢抬头正眼看相国。

高量成郑重其事地告诉茶花,威楚府的演习印章丢失了,请她协助查找。茶花酒垆这个地方,每天有南来北往的人进店,能汇聚很多消息。高量成交给她一个任务,注意观察每一个过路人,收集有关印章的消息。

相国指着桌上的银子说: “这是你的报酬!此事务必保密!”

茶花有些不解,印章丢失的大事,竟让自己这样一个女人,在过路人的道听途说中去找线索?她知道有些消息确实可以在客人的闲话中获得,可那也太慢了,可靠性也不高。

高量成坚定地说: “你父母住的平山屯,现在是昭庆公主训练女兵的营房。放心,士兵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茶花几乎吓晕,父母似乎已被监控,相国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相国的命令不能违抗。茶花赶紧点头,解下围腰,包起桌上的银子,匆匆走出相国府院子隐秘的侧厢房。

茶花走出相国府院门时,一支五百人组成的队伍,正从德江城的正门北门出发。这支队伍由大毕摩担任统帅,高量成的儿子高成空任副统帅,急匆匆地赶往德江城东面的师宗部,寻找丢失的威楚府演习印章。

绿油油的包谷正在拔节生长,山坡上,东一丛西一丛的狗尾巴草在微风吹拂下轻柔地摇摆。松针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欲落不落。两只松鼠在林间追逐、跳跃。一条小溪顺着马路淙淙流淌。溪水清澈照人,忽而见到小虾窜出水面,一个扑腾后便躲藏进水草里。昨夜刚下过雨,一股泥土的清香灌满鼻腔。扎尼西打了一个喷嚏: “高成空,这里风景太好!”

按照分工,大毕摩打头阵,他俩压后。高成空勒住缰绳,停下马: “这样的美景适合踏秋!我们这就是踏秋,顺路踏秋!”

七岁那年,扎尼西跟父亲去大理国的国都羊苴咩城。那天,恰逢大理三月街开马市。趁父亲去拜见相国的时机,高成空领他到城里玩了一天。

马市上人潮拥挤,大理三道茶的茶艺表演,赛马场上的赛马,街上售卖的牛黄、长鸣鸡、细毡、犀皮甲、麝香,一切在扎尼西眼里都是热闹和新奇的。高成空买了一把刀柄上镶嵌着三颗红宝石的大理刀送给他作为纪念。

从那天开始,这把大理刀就成了他从不离身的物件。

那时他们无忧无虑,眼前风光旖旎,他们身上担负着沉重的家族责任。

泥石流发生得太突然。

扎营之前,大毕摩右眼皮剧烈跳动,他从地上捡起十三个圆石占了一卦,没有得到凶吉的提示。

这是一个狭长的山谷,两侧是高耸山峰。拉乌提议在此扎营,前后留下巡逻的士兵,整只队伍就安全了。

刚搭好帐篷,天上就下起倾盆大雨。扎尼西还开玩笑说, “这么大的雨,出去解个小手就把鸡鸡淋坏了!”

半夜,一阵轰隆声传来,左侧山体滑坡,七十三名熟睡的士兵来不及逃跑,被泥石流淹没。十九名士兵受到轻伤。

从那天开始,大毕摩不吃不喝,接连念诵了七天七夜的 《指路经》,希望早日把遇难士兵的灵魂送回祖灵之地。

泥石流事件,让一些士兵军心动摇,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毕摩收到相国派人送来的加急秘信:据可靠消息,师宗部所获的那枚印章,是诸葛亮南征时所留之物,并不是威楚府丢失的演习印章,你等即刻打道回府。

回到德江城,大毕摩让拉乌和阿丕先回家,自己直接去相国府领罪。

在相国府,大毕摩对相国说: “发生这么大的灾难,是神对我毁坏法铃的告诫!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泥石流是天灾,也是人祸!但这个祸跟你无关,不是你的错。从丢失印章那天开始,我就强烈感受到德江城遭遇了一个巨大阴谋!没有这个阴谋,你们不会出征,那些士兵也不会被泥石流所害。我会给死伤士兵家属发放丰厚的补助,你不要自责!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尽快找到印章。”相国的神色尽显疲惫。

大毕摩说,下次出门寻章,不要随行人员,护卫士兵和做饭的伙夫都不要,我只需要拉乌和阿丕随行,以免再有更多伤亡。

相国有些犹豫。

大毕摩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伤害毕摩!”

大毕摩很自信,他能掐会算,法术强大,被很多人崇拜,否则相国不会专门请他来为印章丢失作法事,以求答案。

有求于大毕摩的人很多,那天,大毕摩去相国府见相国时,莫什土司正等在彝王宫里,有事相求。他把水烟筒吸得 “咕噜咕噜”响,反复询问沙丽,你公公啥时回来?

沙丽多次派福贵去大门口查看,始终不见老爷的身影。

莫什土司等得快要发火,大毕摩从相国府回来,走进家门。

“父亲回来了?”沙丽欣喜地泡了一碗土茶端上桌来。

“你总算回来救我了!”莫什土司喜出望外。

大毕摩奇怪地看着他。

莫什土司告诉大毕摩,最近,他家制陶作坊的火塘,总是无缘无故熄灭,似乎有人捣鬼,派了四个家丁日夜守候,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火塘熄灭了!

“我损失了大半家产啊!”莫什土司开始哭穷。

大毕摩拿出家里的 《尼色特依》,请莫什土司报上生肖属相、宫位岁位,一炷香功夫过去,大毕摩算出了答案。

他说: “有个法力深厚的人,调换了你制陶作坊的第四根和第六根火柱,回去把逆柱的顺序调回来,火塘就能恢复正常。”

“谁要害我?”莫什土司气得山羊胡一抖一抖的。

大毕摩想起那天晚上遇见的黑影,冷冷地说: “火塘这个事不是针对你的,是冲我来!”

5.兄弟结拜

德江城似要大难临头。

雨季到来后,一场场暴雨不断,天像被捅了大窟窿,暴雨下得人心都潮湿了,龙川江水比往年涨了一倍。

莫什土司把德江城里的所有男人分成两组,一组人不停地上山砍树,把树运送到河边,筑高河堤。另外一组人,负责往口袋里装沙土,把河堤垒实。

大毕摩在下游的河边搭了一个窝棚,每天在彝王宫和河边窝棚两个地方来回跑,回彝王宫是为了做法事,乞求神灵保佑,阻止暴雨。做完法事,又赶来河边,跟那些在河岸筑坝的人一起干活。儿子拉乌看父亲太累,就把彝王宫里的一些经书搬进河边的窝棚,陪着父亲在河边祈福作法。

毕摩从来都是世家传承,大毕摩的儿子拉乌,已经学会基本的法事仪式,只是功力稍弱,假以时日,他不仅可以学会全部法事操作,还会修炼出无可阻挡的法力,这需要时间和耐心。自从三年前妻子病逝,大毕摩对儿子拉乌更加关心,也更加心怀期待,他把对妻子的怀念,寄托在跟着自己学做毕摩的拉乌身上。

大毕摩和儿子拉乌在河边做法事时,河边两个少年,正在奔跑玩耍。

“高成空,快来!这边有好大一条鱼!”

上游的河边,趴着一个剃光头的胖小孩,他的大红棉裤脏稀稀的,被泥巴抹得快要看不出颜色。

他的小伙伴从柳树丛里走出来。浓密的黑发,火草麻布精心织成的长袍下面,露出洁白的裤腿。乍一看,像是刚刚走出学堂的孩子。

“扎尼西,要变天了!我们快走吧!要是下起暴雨来,这儿可没有躲雨的地方!”这小孩对胖子喊。

扎尼西说: “天刚晴,我们关在家里那么多天了,要好好玩,我要逮一条大鱼。”

扎尼西卷起裤腿,试探着朝河里伸出了脚。轰隆隆巨响,一阵洪流席卷下来。 “不好!山洪暴发!”高成空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去拉扎尼西。平静的河岸变成张开血盆大口的魔鬼,把两个男孩卷入水中。

正坐在下游河边念诵经文的大毕摩猛地睁开双眼。

“上游有人落水了!快!挡上竹筏!”大毕摩命令守护河堤的汉子!

“用力!挡住河里的一切!生命和魔鬼!”大毕摩开始念诵 《河神经》。

“嗨嚯!用力!嗨嚯!挡住!嗨嚯!生命!嗨嚯!魔鬼……”汉子们一边拦河,一边齐声唱起古老的拦河调!

三个月后,两个得救的小男孩悄悄来到河边。

“我俩上次被洪流卷走,差点丧命。你现在还敢下水吗?”胖男孩问。

“敢!”

胖男孩脱光衣服摆在岸边,潜入水底。另一个男孩也脱光衣服,叠整齐后和胖男孩的摆在一起,游入水中。水轻柔地抚摸着他们,上次的梦魇,像是一场玩笑。

“那天,要不是你紧紧抱住我,我已经死了!”胖男孩往伙伴身上泼水,他们开心地嬉戏着。

“小心,岸边的衣服都湿了。”伙伴叫道。

“待会挂在柳树枝上,一会就晒干了。我俩结拜成为兄弟吧?”胖男孩说。

“好!”

两个赤裸着身子的男孩,在河边垒了一个泥巴土堆当做神山。

“今天,扎尼西和高成空在此结拜为兄弟!扎尼西为兄,高成空为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河边,绿草长出嫩尖,柳枝抽出新芽,几朵叫不出名的小花开得正美。两个男孩磕头后,坐直身子,哈哈大笑,紧紧拥抱。他们没想到,这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发誓,会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让他们见识无数生死考验的时刻。

第二章 夜之谜

古歌二

喔哦

天之苍茫

地之浩荡

人间毕摩

大荒之神

历史礼俗

无所不通

农耕医药

无所不晓

学识厚积

通古往今

司祭占卜

司通神鬼

婚姻生育

饮食出猎

万事万物

滔滔不尽

6.黑毕摩的法术

一个透明的身影在堂屋的四个角落走来走去,朝瓦苦多投来轻飘飘的目光。这个身影瓦苦多看不到,但瓦苦多知道亡灵就在自己的身边,他能闻到儿子亡灵散发出来的苦味和酸味。

瓦苦多一碗接一碗地喝着包谷酒。他双手同时端起两碗酒,碰一下,朝地上泼一碗,自己干一碗!

很快,瓦苦多就醉了。他自己和自己说了一夜的话。

孩子,你这辈子没有托生好!明天我去请张古力来超度你的灵魂!不!汉人凭纸约,彝人凭语据!瓦氏毕摩和张氏毕摩是永久不交往的人!我不能去请他!

孩子,你知道吗,我们祖上也是令人尊敬的白毕摩,本来瓦氏毕摩和张氏毕摩是世交,后来,土司让两家毕摩斗法,我们瓦氏毕摩落败,被迫离开德江城,流落到图沙山寨的沙马土司家。

孩子,你一定责怪我没有教授你黑毕摩的咒语经。我们咒人毕摩只能主持凶性法事,以咒人、咒鬼而闻名,只要我们念动咒语,就会有人伤病或者死去。这是罪啊!孩子,我不想再拖你坠入深渊!我有罪啊!

孩子,你问过我很多次咒语经的秘密。这些咒语经平时不能放于家中,我把它们放在人畜不能及的高山岩洞里,需要的时候去取回,念经后才能够使用。要传授这样的咒语,必须在深山野外荒无人烟的夜晚高岭月光下,传授方的嘴,对准接受方的耳朵,悄悄地一句一句传授给对方。

孩子,咒语太灵,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能随便使用。你出生的时候,头发乌黑,皮肤红润,胖嘟嘟的模样,把我的心都融化了。那一刻,我就发誓,今生我绝对不会把咒语经传授给你!

孩子,咒语是我的神秘防身术。我能够在打仗中刀枪不入并屡屡取胜,靠的就是念咒语。今天,我用咒语经帮助沙马土司抢到箐口村、大湾子两个村庄和一百多个奴隶。我又增加了一笔罪孽!

孩子,沙马土司说我是一个和魔鬼做交易的人!我知道我杀戮太重,惹恼了鬼神,鬼神已经降罪于我。今天,当那把砍刀麻利地砍下你的脑袋时。我感到自己脖颈一阵凉意,紧接着是一阵剧痛。鬼神要的是我的命!可是我念过咒语经,他们拿我毫无办法,就把你带走,代替我抵罪!

孩子,你在寻找你的头颅吗?沙马土司说你的头颅从大湾山顶咕噜噜滚下去了,他派家丁去找过,没有找到。沙马土司有时像一个菩萨,有时像一个魔鬼,他的话怎么能相信!明天,我把张古力请来,帮你把头找回来!

孩子,张古力是我们家的仇人!我要他死!不!我要他生不如死!我要报仇!我要为瓦氏毕摩找回尊严!我怎么说出去求他帮你找回头颅的醉话!可是孩子,自从你妈死后,我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清醒过!

孩子,今天晚上沙马土司高兴,他告诉我,一个无比珍贵的宝贝已经落入他的手中!他是一个脸上没有表情的木偶人!今天晚上竟然笑了!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孩子,威楚府现在正在紧张地寻找演习印章。我猜测他得到的宝贝可能是那枚演习印章。

孩子,你的悲惨死亡让我十分难过,沙马土司得到宝贝这个天大的秘密,又让我万分欣喜!孩子,明天我就去德江城找张古力!就算要他死,也得在让他先把你的头颅缝上之后。

孩子,你冷吗?你饿吗?你疼吗?你怕吗?你恨吗?你悔吗?其他冤死的恶鬼欺负你没有头吗?不要怕!我给你念诵咒鬼经!

7.兄弟情深

德江城的演武场上,黄黑红三色旗子飘扬,呼啦啦猛响。

今天,相国和莫什土司正式为高成空和扎尼西举行兄弟结拜仪式。

按照他俩儿时的约定,扎尼西是哥哥,高成空是弟弟。举行结拜仪式之前,两人分别向来宾演示了家传的绝世武功。

大中国的开国国主高升泰是一位武学大师。相国家的男子,人人擅长骑马射箭,精通枪法。相国家传一根用陨石打就的铁鞭,重达百余斤。此神器一旦发力,天下无人能挡。江湖人称高家鞭。

只见高成空拎着高家鞭,轻松地走到教场中央。平时清瘦文质的男孩,随着步伐的变幻,把神鞭舞得神出鬼没。一招一式,浑然天成,像是轻舞幼儿玩耍的彩带。舞到最后,人鞭合一,不见其形,只有一团气流在旋转。再厉害的对手,也找不到破绽的攻击点。

风云剑,据说是莫什家族从中原拜师学艺得来,有人说是数十年前,一位域外高人路过德江城的时候,突发急病,被莫什家族的人相救,高人传授了此套剑术答谢。莫什家族的人对外的说法是,风云剑是莫什家族的自创。

莫什土司接管家族后,定下一条规矩,流淌着莫什家族血脉的男子,必练风云剑!扎尼西三岁入门,五岁初成。九岁的时候,扎尼西已经练到二十七级,这是风云剑的最高级别!

九岁那年,扎尼西就获得了剑神称号!

莫什土司脸上,常年不曾改变的微笑,从那一年开始定格。

在场的宾客,已看过扎尼西的风云剑。相国没有退隐以前,莫什土司在威楚府的土司中说一不二,个中原因,就因为家传剑术所向无敌。剑出鞘,身材壮实的少年顿时变得轻盈,剑成了少年的眼睛、耳朵和灵魂!剑尖所指,杀气逼来。沙马土司夸张地惊呼一声。

上场之前,两位父亲暗地交待,来宾中不乏武林高手,今天表演,不要展示全部招数,以免有人偷师学艺!

但是他们没有听从!他们早就私下约定,要把武功毫无保留地教授对方!为此,他们拿出大理刀,在彼此身上留下烙印。高成空在扎尼西的右肩膀上刻了一个 “义”字,扎尼西在高成空的左肩膀上刻了一个 “忠”字。

晚宴时,大毕摩特意跟莫什土司同坐一桌,莫什土司有号称能够喝死一头耕牛的酒量,大毕摩一直缠着莫什土司喝酒。

“你生得这么优秀的儿子,我敬你一杯!”大毕摩说。

“你拜得这么好的干儿子,我再敬你一杯!”莫什土司还没有回敬,大毕摩又端起酒杯。

“你结得这么好的亲家,我还敬你一杯!”相国刚敬完莫什土司,大毕摩紧接着再次敬酒。

莫什土司笑容更深了,毫无醉意。他四处寻找扎尼西,没有找到。他发现,高成空也不在现场。

大毕摩敬酒,自有其目的,他与莫什土司相谈甚欢,谈了今年的庄稼,谈了相国在德江城发展铜鼓的计划。大毕摩故意谈到威楚府的演习印章,莫什土司迅速转移话题。

“他心中有鬼?”大毕摩更加觉得莫什土司可疑。

大毕摩觉得他与莫什土司之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晚宴毕,喝晕的大毕摩和莫什土司,被相国派轿夫分别送回家。

临走时,他们各自怪笑,不动声色。

日间,相国和莫什土司,都不约而同地叮嘱自己的儿子,说过相同的话:土官和流官有争斗,你们可以兄弟相处,但是,将来只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一定要把对方干掉!

他们是好友啊!

两人的儿子都愤怒地回答: “不可能!除非我死!”

从七岁那年开始,每年赶大理三月街的时候,扎尼西都跟父亲一起到羊苴咩城。趁父亲拜见相国的时机,找高成空玩耍。

相国看到两人感情深厚,心中升起的不是喜悦,是深深的忧虑。

莫什土司也有忧虑,那天比武归来,他采取过激行为,命令师爷和护卫队长,把儿子扎尼西关进地牢。土司夫人心疼儿子,前来劝说。 “你刚刚为他办完盛大的结拜仪式,转头又要他杀死对方,换谁都接受不了。”

夫人好言相劝,莫什土司才同意释放儿子。

走出地牢,回到自己房间,扎尼西看着管家送来的丰盛食物,想到父亲对自己的点滴疼爱,想到跟高成空相处的美好时光,有一种心被撕扯成两半的刻骨疼痛,头快要炸开。他拿出大理刀,想在左手臂上再刻一个 “孝”字,没待动手,就昏倒过去。

这一幕刚好被走到门口的母亲看到。

土司夫人和丫头翠珠赶忙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大声喊人。

翠珠叫道: “少爷要自杀!来人呀!”

土司夫人抬起右手打了翠珠一耳光,说: “谁说少爷是自杀?”

翠珠慌忙下跪,自己掌嘴。

8.死蛊之灾

高成空和扎西尼兄弟结拜的当晚,相国府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情。

那天,天刚亮,吉克将军奔来禀报:昨夜有人在相国府的大门上,射下一支飞镖,镖上订着一张图。不知是何人所为?有什么意图?

吉克将军把图和飞镖一同呈给相国。

相国展开图卷,只见远景,瀑布飞悬,中景,峭壁万仞、石峰嶙峋,近景有湖,水平如镜。

相国急传命令,一盏茶的功夫,长着国字脸、披着灰色羊毛擦尔瓦的江西,来到了相国府。这个人自称来自江西南城,上个月到相国府自荐,相国一番提问,留下他做了自己的幕僚。

“求相国赐名!我想忘掉过去,重新做人!”男子说。

“就叫江西吧!”

江西接过图,详细看过后说: “此地叫路南,我来德江城时,曾经路过。你看这地形,长满了石头森林,石峰有的长成老虎形状,有的长成美女,有的像骆驼。但是,这座山峰顶端,画的是一个印章。我记得,那里的石峰没有长成印章的。”

相国一笑说, “此地是路南石林。第一次平定三十七部叛乱时,我到过该地。落蒙部乌古土司数十年雄霸路南,我明白此图之意了!”

相国奖励了江西两坛稗子酒。

江西千恩万谢,告辞走了。

当天中午,大毕摩、拉乌和阿丕便骑上快马,踏上前往石林落蒙部的征程。

第四天傍晚,打头的大毕摩看到石林最高的老圭山峰顶,同时看到两排夹道欢迎的人马。为首的汉子腰垮一把户撒刀,声如洪钟: “尊敬的大毕摩,一路辛苦!欢迎欢迎!”

大毕摩在相国的晚宴上见过他,他就是落蒙部的乌古土司。

三人连忙下马,拱手回礼。

乌古土司请大毕摩先行,主客推辞间,三匹大理马以及马背上所驮行李,被乌古土司的手下快速牵走。阿丕觉得奇怪,急忙把背上装毕摩经书的褡裢挪到胸前,以防万一。

乌古土司在宴会厅备下丰盛晚宴。大毕摩叮嘱儿子和徒弟,小心防备。

大毕摩久闻乌古土司擅长养生并喜欢美人,果然见乌古土司的七位夫人姿色俱佳,依年龄长幼,坐在乌古土司两边,长得各有韵味,坐了两排的儿子和几个长大的孙子,虎虎生威,腰挺得笔直。

拉乌有过目不忘和听耳记牢的超人本领,他发现乌古土司没有介绍三夫人的孩子,而且,整晚的宴席上,三夫人孤零零的,一个人独坐一桌。

拉乌悄悄指给父亲看。

“感谢乌古土司盛情款待,在下有一事不明白,想向你请教?”大毕摩直奔主题。

“大毕摩太客气了。”乌古土司嘻笑。

“我们的行程并未透露,但乌古土司好像早有准备?”

“哈哈,我的祭司早就算出了,他告诉我有贵客来访,我就提前做了准备。”

乌古土司在撒谎。大毕摩挂在脖子上的野猪牙项圈在收缩、变小,此为大凶的预兆。

宴席结束,乌古土司亲自把大毕摩三人送到客房。

“远方的贵人早些休息吧!”乌古土司告别离开。

关上门,大毕摩的徒弟阿丕晃几下身子,扑嗵倒地,大毕摩赶紧上前,扶他躺到床上,看得出来,阿丕中毒不浅。

大毕摩占了一卦,脸色大变,慌忙说: “不好!他们给阿丕下了死蛊!”

拉乌愣住。

阿丕嘴角发青,疼得滚到地下: “师傅,我肚子里有一千条毒蛇,救救我!”

拉乌紧抱着师弟,用袖子小心擦去阿丕师弟脑门上渗出的汗珠,很快把自己的衣袖揩湿。

大毕摩占第二卦后说: “我得到神谕。三夫人的独子,曾在叛乱中被相国所杀,所以她要报复,让相国出丑。”

“阿爹,他快不行了!”拉乌从小舍不得踩死一只虫子,急哭了。

大毕摩冲出门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推门进来,右手拿着一个生鸡蛋,身后跟着脸色难看的乌古土司。

“如果今天我们命丧于此,相国会派兵踏平落蒙部!现在我要用鸡蛋法,把死蛊转到三夫人身上。”大毕摩说。

乌古土司陷入沉思,他知道相国不好惹,艰难地点点头说: “明天一早,你们走吧。我要操办三夫人的丧事,她曾经是我最宠爱的女人啊!”

9.徒弟阿丕

那天晚上,做完死蛊转移法事,大毕摩背起阿丕,快马加鞭,离开落蒙部,往德江城赶。

拉乌想替换父亲背师弟。大毕摩说,“我背着他,能随时查看他的气息,及时调整药物。”大毕摩医术高明,拉乌觉得在理,不再争辩。

回到彝王宫,大毕摩安排人,悉心照料阿丕徒弟。

昏迷了七天七夜后,阿丕睁开眼睛,看到师傅坐在左侧床旁,头靠着墙壁睡着了。

“昨天我占过一个鸡卦,知道你这几天会醒来!”大毕摩露出笑意: “相国和莫什土司都来看过你,相国给你带来了一根千年老参。”

“师傅!你长出好多白发!”

“人老了,头发会变白!你父亲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阿丕是沙马土司的二儿子。

在土司中,沙马土司以性格多变出名,高兴时人人夸赞,生气时,曾经把一个丢失羊的奴隶当众打死。阿丕遗传了父亲的性格,生性顽劣。三岁那年,就用弓箭射掉奴隶的右耳,现场的人无不脸变色,只有沙马土司大笑,连夸儿子有胆识。五岁那年,哥哥莫名其妙七窍流血暴死。沙马土司请大毕摩做道场。

大毕摩用了三天三夜时间,为沙马土司家做了一场除邪驱鬼法事。

法事做完,大毕摩和沙马土司进行了一场私密对话。 “我得到神谕,你如果想保住小儿子的命,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当毕摩!”

“可是。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沙马土司说。

“谁能当毕摩?他自己、神灵和众人,最清楚。阿丕有慧根,与我有缘,我愿意收他为徒!”

沙马土司心怀疑虑。

“我的独儿子拉乌性格内向,心不在此。”

“那犬子拜托你了!”沙马土司对大毕摩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天,沙马土司给大毕摩一百两白银和十卷布匹,备酒宰牲,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在拜师仪式上,大毕摩赠予阿丕衣物、书籍和法器等毕摩用具。

第二天早上,大毕摩带着阿丕离开图沙山寨,从此阿丕没有回过故乡。

“师傅,我做梦了。梦见你用红色的石头磨制成墨汁,用鹰翅作笔,一笔一划教我抄写彝文的毕摩经书。梦见你教我法事的经文和仪式。”阿丕一边说,一边大口喘气。

“看把你累的。”大毕摩帮徒弟盖好被子。

“谢谢您!”阿丕把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

10.相国复兴德江城

从回到德江城那天开始,高量成就开始思谋复兴威楚府。

威楚府的演习印章丢失那天晚上,他对大毕摩说, “权力不能用来欺负人,那是责任,治理一个地区,要全力以赴。自己强大,就不怕外来威胁,人民就能安居乐业。”

大毕摩点头说: “相国英明。”

他说: “不要叫我相国,我现在的身份是威楚府演习。”

大毕摩说: “您太谦虚了。”

他说: “不是谦虚,是规矩。”

当时,阿苏帮主也在场,阿苏帮主小心翼翼地说: “称呼只是一个代号,你为相九年,大家习惯了,改不过来。再说你家大门上,挂着国王亲笔写的‘相国府’三个大字,大家都看得见,现在你让位了,但大理国的大事,国王仍然派使臣来征求你的意见呢。”

阿丕在寻找印章的时候中了死蛊的消息,传到了高量成的耳中。

阿丕清醒的第二天,相国派高成空去彝王宫看望,只见阿丕已能在床上坐起,喝着大毕摩配制的草药汤,高成空高兴地代父亲问候了阿丕,同时对大毕摩说: “父亲请您去相国府议事,官轿已经在门口恭候。”

大毕摩微笑着问: “相国是派你来看望阿丕?还是请我去商量事情?”

高成空说: “应该是两个事都有吧。”

大毕摩说: “逗你玩的,感谢相国的信任,他不请我,我也要经常去看他,走吧,赶紧。”

大毕摩跟着高成空出门,看到彝王宫的门外,摆放着两架红帘深垂的大轿,八个身材魁梧的轿夫站在轿子旁,高成空把大毕摩送进前面的一乘轿子,自己也钻进后面的另一乘,轿夫扛起轿子,一路小跑,朝相国府赶去。

相国高量成,早就在相国府门外等候。

轿子来到相国府,大毕摩惊得满脸通红,钻出轿子,急走上前,朝高量成拱手作揖说: “怎敢劳相国大驾!得罪得罪!”

高量成朝相国府大门一指,示意大毕摩入院门,自己也跟着朝院内走去,边走边问: “阿丕怎么样了?”

大毕摩说: “谢谢相国关心,徒儿无大碍,好多了。”

相国点点头,换了话题说: “我要在德江城建一个铜鼓作坊,规模要大,人工要多,已从羊苴咩城请来最好的工匠,选好一个地址,要请你择日费心,为我的作坊做法事奠基。”

大毕摩有些吃惊地问: “搞一个铜鼓大作坊?有必要吗?”

高量成说: “有必要。”

在大理国和威楚府一带,铜鼓广为人知,必不可少,能做炊具和乐器,是祭祀和庆典的礼器。在有些部落,铜鼓还能在战争中传令和鼓舞士气。在羊苴咩城,王公贵族生前以铜鼓显示权威和财富,死后备铜鼓随葬。阿苏帮主的马帮每次出门,都要买一批铜鼓让马帮带走,转手远销越南、泰国和缅甸。据传,另有商人把铜鼓销往更远地区的大宋,用来做当地汉人喜爱的编钟。

高量成说: “需要铜鼓的人很多,我们可以赚钱。”

大毕摩说: “好吧,我回去算一下,为您选一个吉日。”

高量成说: “太好了。”

高量成把大毕摩带进府中,坐下来细谈,向他描绘了自己心中的德江城远景。他告诉大毕摩,下一步,还要在本地建银器大作坊,已经请到羊苴咩城高进大将军实地考察,想在峨碌山麓为他建一座宅邸。他是银器高手,最懂这个行当,将来,更多的高氏族人会搬来此地聚居,他们做银器都很有经验。选料、溶解、敲片、拉丝、制模、成型、画样、簪花、焊接、组装、打磨、清洗、抛光,无不精通。做出大批好银器,是大买卖!大家日子过得好,百姓也就安心了。

大毕摩拱手说: “相国真是为百姓操碎了心。”

高量成说: “做人不该只想自己的事,不过,东西赚了钱,我们也有自己的一份。”

大毕摩嘿嘿地笑。

高量成接着说: “罗婺部是大部落,银器作坊开工,你通知该部,叫他们来德江城学习银器制造手艺,将来,他们的生活也会更好。”

大毕摩说: “相国,你真是德江城的救星!”

半个月后,高量成带着儿子高成空、扎尼西和几队威严的官兵,在德江城外半山坡的铜鼓作坊地,举行了奠基仪式,大毕摩打扮整齐,主持了隆重的法事。

管号铜鼓齐鸣,威震群山,惊得大批老鹰从山崖上起飞,在空中展开宽大的翅膀,盘旋不去,似在拍翅欢呼。

三个月后,德江城的铜鼓大作坊正式开工。

相国决定出巡,视察百姓生活。

师爷极力反对。

当年,相国的父亲高明量演习,就是在一次出巡途中,遭到不知何人射出的毒箭遇害。那是三十七部的嫉恨?还是高氏族人内斗者下的黑手?或是来自大理国王宫里的秘密指令?始终是未解之谜。

可是高量成不以为然,他摆摆手说:“我身经百战,已经学会自我保护。再说身边还有成空和扎尼西两个护卫,不会有事的。”

他不容分说,定下一个日期,就率队出发。

他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进到一个村寨,就走进百姓家,查看居所,翻看粮缸,拉起床上的被盖,给孤寡老幼送去粮食。

一个月巡视结束,相国在威楚府的威信大大提升,杂七杂八的部落和山寨里,到处传颂着他的美名,百姓欢呼,争战停止,安居乐业。

在德江城里,相国借鉴大理国经验,在汉人江西的指点下,在茶花酒馆里开设彝族刺绣手工坊,让茶花招收了十几位擅长女红的姑娘,制作绣品,卖给大理国王室。还安排茶花手下的店小二,去山里的村寨中收购零星绣品。彝绣远销外地,生意越做越大。

茶花的经商才华,受到江西的夸奖,但茶花只是微笑,给江西送上热茶,并不接江西的话头,似有心事。

在德江城内,相国又进行了一系列改革。

他减免威楚府的税粮,免除徭役三年,对 “凡有罪无子孙者”的奴隶,加以释放。对被统治的部族和部落,给予集体的自由,解除他们的集体奴隶地位。相国说: “我要让德江城成为一片富裕幸福的乐土。”

德江城果然一天天繁荣。

相国退隐得更深。他作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在离德江城五十里远的紫溪山,修建自己的避暑山庄石桑城,在山上广建珈蓝,准备落发为僧,长住石桑城。

这并不是他首创,大理国王室首领,交出政权后,已有多人出家为僧。

消息传出,紫溪山上的土匪头子十分慌张。

“他奶奶的!这地盘老子占了几十年!要赶我走?不服!”土匪头子砸烂了两坛米酒。大叫一声 “拿火把来!”想把紫溪山烧光。

土匪二当家死死拉住他,才免除了一场自杀的灾难。

二当家说: “相国外表仁慈,打仗毫不含糊,你烧了山,就是对抗他,他会动武的,我们惹不起人家啊!先打听消息再说吧。”

于是,土匪派出两个手下下山,打探虚实。

没想到情况真的不妙,打探消息的弟兄返回,带来一张高量成设计的紫溪山规划图纸。主峰建盖紫溪山别墅,神树岭建盖毕摩堂,中峰山改成营盘,山坳是公主练兵场,整座山还准备盖二十八座寺庙。

土匪头子大骂: “他妈的,我们完全没有栖身之所啦!”

二当家小心地问: “大哥怎么办?”

土匪头子说: “老子不搬,大不了打仗,同归于尽!”

二当家说: “跟他们打仗那叫自杀啊,我们还是搬走好了,躲开这尊神,以后再说。”

土匪头子连喝几碗酒,大醉三天后下令, “搬家!”

一伙贼人灰溜溜地逃远了。

土匪搬离紫溪山的消息传开,德江城一带百姓拍手称快,他们受土匪伤害已经很多年了,真可谓无可奈何,现在,相国不伤一兵一卒,就为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其实,在紫溪山建盖避世行宫,相国的首要目的,就是赶走土匪,造福百姓,然后,自己再落发为僧。

果然如愿,土匪落荒而逃。相国高兴地派人上山,开建避世行宫和寺庙。同时安排人手,把大理国带来的茶花品种,在山上遍地人工嫁接栽培。他说:“过几年,娇艳如霞的茶花,会把紫溪山打扮成佛家的欢喜圣堂。”

那边,相国轰轰烈烈地做事,这边,莫什土司,也在行动。

莫什土司派儿子木巴鲁,去彝王宫,请大毕摩来自己家做客。

木巴鲁说: “我爹上次酒醉失态,想请你去,要当面陪罪。”

大毕摩说: “陪什么罪?那天我也喝多说了胡话。”

木巴鲁说: “反正我爹请你去,你要不给面子,我回家就交待不了。”

大毕摩心里明白,莫什土司别有意图。

大毕摩点头说: “好吧我去,但不是陪罪,是见老朋友。”

木巴鲁赶紧道谢。

阿苏帮主也受到莫什土司的邀请。

那天,莫什土司府里很热闹,酒席进行到一半,莫什土司压低声音说:“据说相国离开羊苴咩城的时候,带走几百盆茶花,那些花盆里,装满金银珠宝、玉器古玩。花盆覆着土,搬运花盆的人累得弯下了腰。有一个不知内情的人,想搬运一盆茶花,谁知花盆沉得抬不起来,那人就知道盆内有蹊跷。”

大毕摩和阿苏帮主对视一眼,不知道莫什土司有何深意,他们各自干笑两声,各自说起家中栽种茶花的技术,又从茶花,转向德江城外正在兴盛而起的铜鼓作坊。

莫什土司忽然问: “相国建好紫溪山,真的要削发出家吗?”

大毕摩不回答,阿苏帮主也摇头。

莫什土司说: “可惜了,一个大好人,大能人啊!我们要留住他。”

大毕摩说: “是啊,莫什土司你想想办法说服他。”

莫什土司把目光从大毕摩身上移开,投向阿苏帮主,阿苏帮主端起酒碗说:“喝酒吧,别人的事,我们不懂,也就少管啦。”

11.土流之争

建盖石桑城的同时,相国也为大毕摩在原址上重建了一座豪华的彝王宫。

前些天,相国重感冒,吃了三天府中大夫开的药,病情更重,开始发烧。

昭庆公主很着急,每日精心照料相国。那天,她取下敷在相国脑门上的热帕子,准备为他更换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时说: “大毕摩医术高明,请他为你看看?”

相国烧得头晕眼花,手脚瘫软,万分难受,就点头同意说: “我们大理带来的药师治不好,就只有吃彝药试试了,劳烦夫人为我安排。”

岂料儿子高成空快马加鞭赶了去,却没能把大毕摩从彝王宫里请来。

“他为何不来?”昭庆公主面露怒色。

“母亲,这几天,大毕摩正在家中为罗老爷的女儿治病,走不开。”

“哦?罗老爷的女儿生了什么病?”昭庆公主问。

高成空说: “听说是一种怪病,头疼得要命,只会拿脑袋朝墙上撞。”

高成空此言不虚,他们母子说话的时候,大毕摩正在叫两个人摁紧罗老爷哭喊的女儿的身子,为她施行药蒸法治疗。那姑娘被头疼折磨得死去活来,只想撞墙,大毕摩的药蒸法使上,效果奇佳,脑袋里隆隆翻滚的疼痛一下子消失,像被吼声吓走的乌鸦,飞得踪影全无,身子立即变得轻巧舒坦。但药蒸法很神秘,药的种类繁杂,施行时还要念咒。每次施行药蒸的时候,大毕摩必须守在现场,根本走不开。

相国第一次听说药蒸法,大为好奇,兴奋地说: “备轿,大毕摩来不了,我去找他治病,顺带也看看这种药蒸法。”

为了不惊动太多人,相国只带了少数随从,悄悄赶往大毕摩的彝王宫,他们不用通报,门口守卫见到相国,赶紧把他们带进去,可他们来到院子里,大为震惊。只见彝王宫院子里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人,其中坐着罗老爷一家。

院子中央,搭建了一个大火塘,火塘上支着一口大铁锅。火塘里燃烧着熊熊大火,罗家小姐穿戴整齐,端坐在滚沸的铁锅里。

大毕摩专心致志,举着法铃念经,绕着大火塘转圈子。

相国吓得脸色发白。昭庆公主的贴身女仆青莲轻叫一声,双手蒙住眼睛,昭庆公主满脸惊恐,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罗老爷晚年才生得小姐这根独苗,此时他愁容满面,挤到相国面前说:“相国得罪啦,一下子就好。昨天下午,大毕摩采来好多草药,煮在大铁锅里。念咒后,蒸汽会把药送到人的身子里,渗透五脏六腑,效果很好的啊!

相国赞赏说: “神奇,神奇!”

昭庆公主走近大铁锅,看见罗小姐端坐在大铁锅冒着热气的药水中,此时,大毕摩念咒特别快,阿丕用一把树枝,不停地蘸铁锅中的药水泼到罗小姐身上。罗小姐的额头流出大片汗水。

“这是什么道理?”昭庆公主问拉乌。

拉乌说: “人有十二魂,一是天上魂,二是守家魂,三是护身魂,其余九个是附身魂。彝族人认为,人的生老病死,都是鬼神作祟,毕摩念咒洒药,驱走鬼神,病也就好了。”

相国微微一笑,不出声,昭庆公主面带疑惑。

半个月后,回家休养的罗小姐,病情痊愈。

罗老爷到彝王宫登门致谢,送来重礼。

大毕摩在屋内闭门不出。

阿丕代替师父解释说: “药蒸法很伤师父内功,师父要闭关静修七天,辅以做法,才能恢复。”

“大毕摩给自己做法恢复吗?”罗老爷满怀歉意地问。

“是的,师父念诵 《卸除疼痛经》,再辅以药物恢复。”

送走罗老爷,相国又来彝王宫拜访了。

大毕摩在闭关静修,依然没有露面,阿丕陪着相国说话。

相国提到新建彝王宫的事,同时提到大毕摩的医术。

相国说: “大毕摩医术高超,那天我真长见识,你给我讲些大毕摩的其他治病高招吧。”

阿丕想了想说: “一次,有一个人的面颊和脖子上生了痈肿,师父念咒语,给他喝汤药,当场把病人的肿包,转移到一棵树上去了。”

相国大笑: “真的吗?”。

阿丕指着藏经楼说: “师父治病,并不全靠法术,主要还是用药。藏经楼里,有一本 《献药经》,记载着一百多种动物药和几十种植物药,对药的采集和使用有很多说明。另有一册 《明代彝医书》,记载的药更多,有三百多种。有一本 《彝药志》,记载了五百种药,还有用药的方子。”

相国问: “大毕摩都记得那些药吗?”

阿丕说: “师父天天看药书,还教我们背呢。”

相国说: “新彝王宫建好,大毕摩可以专门在里面看药书和治病。”

阿丕说: “我代师父谢谢相国。”

七天后,大毕摩闭关出来,听阿丕说相国要为自己重建彝王宫,顿时忧心忡忡,阿丕告诉他,新彝王宫共有三层大殿,其中一层,相国建议专门用来研习药书和看病,有一个院子,设计为藏经楼和做法事的道场。

大毕摩着急地说: “盖一个彝王宫,相国会出些钱,可我也不能不出钱呀。我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大毕摩赶紧去相国府解释,表示不想建新的彝王宫。

相国哈哈大笑说: “演习印章丢失以来,你风餐露宿,四处寻找,我很感激!威楚府这个地方,我非常熟悉,也非常陌生。人们很亲近,又有隔阂。我父母双亡,你是唯一的依靠,只有你了!建新彝王宫的钱,全部由我出,放心!”

相国说得动情,眼睛微微发红。

大毕摩连忙道谢。

相国问: “沙丽她妈前久生病,现在好些了吗?”

大毕摩说: “我念了经,也送去好多药,好些了。”

相国问: “什么病?”

大毕摩说: “其实是心病,阿苏家希望有个男孩继承家业,我那亲家母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她自己就有心病啦,心病还得心药来医,慢慢治吧。”大毕摩叹了口气。

相国说: “病不重就好。”

两人再说到建彝王宫的事,这新的彝王宫,其实是在老宫的基础上改建扩大,需要大毕摩一家暂时搬出。

相国说: “你搬出后,就动工。莫什土司的土司府,我也计划重建,可他不领情,没有办法。”

大毕摩理解相国的好意,更理解莫什土司的心病。莫什土司的土司府,曾是德江城最奢华的建筑。当年盖土司府时,大理的能工巧匠雕梁画栋,处处精妙。现在,相国重修,可以做得更好,可莫什土司疑心太重,认为相国借机显示威严,有意打压他。

大毕摩说: “相国不要在意,莫什土司一家,好多嘴巴和心眼,实在不好整。”

相国说: “新的彝王宫盖好,会把他的土司府比下去,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大毕摩说: “要不我的彝王宫也缓一下再建盖?等说服了莫什土司,再一起考虑?”

相国说: “那倒不必,先盖给大家看看,猜测就会少了。”

大毕摩说: “那么,相国我倒有一个建议,你可请莫什土司再来议一下。”

相国说: “此言极是。”

当天下午,莫什土司接受相国宴请,带着全家人来石桑城赴宴。宴席结束时,相国挽留莫什土司全家在石桑城留宿。

莫什土司有苦难言,知道自己遭到软禁。

半夜,莫什土司的师爷悄悄来报,说土司府被相国的士兵占领了。

莫什土司咬牙切齿地说: “备好兵力,给我夺回土司府。”

师爷叹息说: “没那么容易,只能等等看。”

被强行留在石桑城,莫什土司的儿子扎尼西能跟朋友高成空每天一起玩,他非常开心。

莫什土司强装高兴,住到第三天傍晚,找一个机会溜走,带着一百多名士兵,冲进土司府。相国的士兵见势不妙,拔刀迎战,莫什土司看相国士兵人数太众,赶紧制止,强装笑脸说: “弟兄们辛苦了,相国有令,让我回家,你们也回家吧!”

士兵认识莫什土司,信以为真,率队离开了。

莫什土司获得胜利,他连夜把住在阿苏帮主家的大毕摩请来,做了一场除晦的法事。

相国对莫什土司率兵出击的事很反感,第二天早晨,准备带队出战,征讨土司府,大毕摩赶来石桑城,紧急拦住相国。

他说: “使不得啊相国大人,发生内乱,就给三十七部带来机会,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团结。”

一番劝解,相国才率兵返回。

“父亲,你化解了一场战争!”拉乌说。

“不!我只是给相国找一个台阶下。”大毕摩回答。

其实,相国重建土司府,是查找莫什土司谋反的证据,他怀疑丢失的演习印章跟莫什土司有关,相国想借此对莫什土司家彻底搜查,找到答案。

大毕摩知道相国的心思,他猜想,相国的士兵,大概已把土司府翻遍了。

搜查了莫什土司家,相国还是一无所获,对德江城里发生的怪事,找不到答案。

第三章 爱之痛

古歌三

喔哦

毕摩咒语

人血写诗

鹿血著文

狼血录史

狮血写志

岩鹰吟曲

黄蜂挥刺

天圆地方

圣语神言

《喜合特依》

《则克特依》

12.徒弟的抉择

阿丕睁开眼睛,看到站在床边的哑巴妹妹秀秀。

秀秀穿着绣满山茶花的七彩上衣和大摆裙,围腰上缝着蝴蝶、喜鹊、报春花图案的银片,鸡冠帽的檐边装饰着一圈粉嘟嘟的绣球,每只绣球上挂着一只银铃铛。两对垂到肩膀的金耳坠发出亮闪闪的光芒。看到阿丕醒来,她走上前来,抓住阿丕哥哥的双手,眼神里全是担心和关切。她紧张地看着阿丕哥哥,眼圈红红的。

阿丕好几年没有见到妹妹秀秀,秀秀长高了,长出了大姑娘的模样,他却一眼就认出她来。秀秀长得更漂亮,眼神也更机灵有情。阿丕病倒,被父亲派人用轿子从德江城抬来,回家睡倒不醒,秀秀肯定在为自己的病着急。

他赶紧坐起来说: “秀秀,别担心,我没事,只是太累了。

秀秀咧嘴笑了,紧张的表情松弛了下来,嘴角上扬,眼角朝下弯。哑巴妹妹很聪明。她在一岁半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病好后再也不会说话,但是她听得到别人说话。她的世界从此变得安静,但她的心更加机敏。

“几年没见,你更漂亮了!”阿丕掀开被子,从床下跳下来,伸手过去摸了摸秀秀的头。

有人推门而入,秀秀慢慢退开,父亲沙马土司跨进房门。他说: “我的好儿子醒了吗?看你身子骨虚弱,还要好好休息,我已经向大毕摩提出,让你回家休养一段时间,他同意了。可是看看啊,你从德江城坐轿子回来,路上就一直在睡,轿夫走了那么长的路,你完全不知道!”

秀秀心疼地看着哥哥。

沙马土司说: “好啦,秀秀你好几年没见到哥哥,就在这里好好陪他吧,在这个世上,你哥是最疼爱你的人了。你哥这几年在德江城,见到好吃好玩的,都会买下来托人带给你。那次,你哥跟一个客人抢夺那块从波斯国运来的围巾,赌酒差点把命丢了。”

父亲唠叨地回忆往事,秀秀眼圈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儿子,明天上山打猎,我已经安排好行程。今晚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力气爬山。”沙马土司慈祥地说。

图沙山寨位于图沙山腰,山上林木茂盛,珍禽奇兽很多,盛产各种野生菌。一条小河从堆满大石头的河床上蜿蜒流淌,冲撞出永远不息的哗啦啦水声,清洌的河水绕着图沙山寨流过,滋养了丰美的水草,也滋养了地里的粮食,满山的草木养活了很多牛羊,沙马土司和他管辖的寨子里的村民,日子都好过。

第二天,沙马土司的马队,带着阿丕一行出发,上山打猎去了。图沙山上有兔子,也就养活了很多野狼,林子里还有黑熊出没。上山后,阿丕跳下马背,牵着哑巴妹妹秀秀的手,走在松软的草地上。

阿丕穿着秀秀新做的千层底绣花布鞋。虽然几年没见阿丕,秀秀仍然把布鞋的尺寸做得恰到好处,像是比着阿丕的脚量出来做成的。

一只马鹿从树后闪过,阿丕推开秀秀,拉弓欲射。

秀秀抓住哥哥的手,慌忙比划。

阿丕明白了,他看到大马鹿后面跑出来一只小鹿,这是一只鹿妈妈,秀秀求他不要把大马鹿杀死。阿丕笑了笑,收起弓箭,马鹿跑得不见了踪影。

当天晚上,马队在山上扎营。晚饭后,沙马土司叫来儿子阿丕,父子两人坐在火堆旁,进行了一次长谈。

沙马土司说: “儿子,我这次接你回来,有两件事情要办。一是我计划把秀秀嫁给扎尼西。那个莫什土司,现在急需跟我这样有实力的亲家联姻,来对抗相国强大的统治势力。扎尼西号称‘剑神’,在智商和武功上,都是年轻人中少见的才俊。两年前,秀秀跟随我去德江城做客,见过扎尼西一面,秀秀非常喜欢他。他们俩的婚事,莫什土司已经同意。二是我已经命令瓦苦多收你为徒,从明天开始,你就跟他学习黑毕摩的法术。”

“拜师学毕摩法术?”阿丕诧异地望向父亲。

火光忽明忽暗,阿丕看到父亲的脸在黑暗中晃动,表情不清。

他说: “没那回事,拜瓦苦多为师?我不干!我已经有天下最好的毕摩师傅了!”

沙马土司说: “傻瓜儿子啊,听爹一句话,技多不愁!猫永远不会告诉老虎上树的办法!”

阿丕愤怒地大喊: “不要!”

沙马土司扑通一声跪在儿子面前。

阿丕吓一跳,站起来后退几步。

沙马说: “看看你可怜的妹妹吧!她可爱单纯,却是一个哑巴。你要永远照顾她,保护她不要受苦。你只有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毕摩,才能保护好妹妹秀秀!也才能保护好我们这个家族!”

沙马土司抬起头,阿丕看到父亲的眼里流下眼泪,不知所措。

“家里不是已经有瓦苦多这个黑毕摩了吗?”阿丕说。

“孩子,我一直认为瓦苦多是一个魔鬼!魔鬼怎么能懂得人间!我从来不曾指望过他!”

阿丕说: “父亲对不起,我不愿意学习黑毕摩的法术,真的不行。”

沙马土司猛地抽出挂在腰上的长刀,横过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说, “我儿!今天你必须答应!否则,我就死在此刀下!”

秀秀赶到现场,吓得脸色通红,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丕看着妹妹,叹一口气,勉强点头,算是答应了父亲的要求。

第二天,沙马土司把瓦苦多叫来,为阿丕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他暗中叮嘱阿丕, “从今往后,你要监视好大毕摩和德江城的四大家族,他们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飞鸽传书给我!”阿丕为难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13.黑山魔王

威楚府距离大理国约二百公里。威楚府境内,乌蒙山虎踞东部,哀牢山盘亘西南,百草岭雄峙西北,金沙江和元江以威楚府中部为分水岭各奔南北,形成三山鼎立、二水环流之势。德江城的四道城门,分别通往滇洱驿道和茶马古道。山灵水秀、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让威楚府成为大理国八府中最重要的演习府。

威楚府与统矢府的交界处,有一座神秘的黑山。

黝黑的山上,没有花开,长满了黑色的大树,树下几无杂草,红土大片裸露,让人惊恐,黑色的泉水淙淙流淌,水声似诡异的咒语。山上爬满长着多足的黑蛇,它们自相残杀,以同类为食。

几十年来,没有人敢踏进黑山半步。

三十多年前,一伙自恃天不怕地不怕的土匪想占领黑山。他们有人左右手各持一把锋利无比的砍刀,在空中舞得呼呼直响。有人手提一张巨大的弓,背上背着插满毒箭的箭筒,双目射出金黄色的光。有人骑着大理国最好的骏马,人称宝红马。宝红马全身土红,棕毛黑色,额间核桃大的一团雪白,似一只凛然的天目。那马平地奔跑如风,登山永不疲惫,令人惊叹。这群神秘的土匪满脸狂妄,噢噢怪叫,为首的骑着宝红马,小厮蹦蹦跳跳,前呼后拥地钻进黑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消失,无人再见过他们的踪影。

此后,黑山成为恐怖的象征,当地人吓唬不听话的小孩,说把你丢进黑山,小孩立马吓得噤声,不再哭闹。也可以恐吓成年人,两人争吵,一方说你有本事去一趟黑山?对方就哑口无言,不敢出气。

这天出了大事,沙马土司家的羊圈里,一夜之间死了一百多只黑山羊。沙马土司大怒,同时感到惊恐,全身冰凉,命令瓦苦多赶紧做法事!

他高举着发颤的双手,怒气冲冲地说,我一定要把那个坑害我的祸祟揪出来!砍死!烧死!剁成肉酱!让他永世为鬼!

此时,瓦苦多手脚摊开,独自躺在屋里,他已经醉倒了。

自从阿丕返回德江城后,瓦苦多便没有出过家门半步。

卫兵队长把瓦苦多带到羊圈的时候,他仍处于醉醺醺的状态。

卫兵队长把沙马土司的命令转告他。

瓦苦多看了看天时,迷迷糊糊地说:“不,今天不适合做法事!”

沙马土司闻声赶来,怒吼道: “瓦苦多!你竟敢违抗老子的命令!赶紧整,做法事赶紧!你这个醉鬼!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睡老子的!敢不为老子办事!”沙马土司跨前一步,揪住瓦苦多的衣领,用力摇晃瓦苦多的身子,似乎想把他掐死。

瓦苦多毫不反抗,身子瘫软,摇来晃去,任沙马土司折磨,一副气息奄奄的痛苦模样,卫兵队长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替瓦苦多解围说: “老爷,小心伤了他。”

沙马吼道: “老子就要把他掐死!”

卫兵队长赶紧说: “老爷我来吧,我带瓦苦多过去说说话,先留下他的命,眼下急需他做法事呢。”

沙马土司厌恶地看了瓦苦多一眼,松开紧抓瓦苦多衣领的手,骂道: “滚!快去穿上你的法衣!”

瓦苦多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自己的屋,穿上做法事的衣服,戴好高高的法帽,懒拖拖地来到羊圈外的空地上。

他左手托着祖传的羊皮鼓,右手举着狼尾制作的鼓槌。上身内穿一件洁白的火草领褂,外穿一件厚厚的棉袄,下身是一条崭新的黑布棉裤,脚上穿着一双新编的草鞋,看他走路很别扭,草鞋好像有些夹脚。

法事开始前,他脱下新草鞋,把它们整齐地放在空地一侧。 “这是我儿子编给我的。”他说。接着,他把头顶长长的天菩萨解开,用手指梳理整齐,让它们顺着耳朵垂到自己的身体两侧。

他开始念诵经文,身子慢慢旋转。他转得由慢而快,越来越快,快得像风。他的黑色披风飞扬起来,看上去他像一只展翅的大鹏鸟,似乎马上就要飞向天空。

他又唱又舞,连蹦带跳,很快满头大汗。他轻盈地跃过羊圈那堵矮墙,用牙齿咬住一只成年山羊的左耳,轻松地把它衔起来,转了三圈。放下那只羊后,他轻松跳出羊圈,用舌头反复舔空地上那只烧得通红的铁犁头。然后,他抬起双脚,在那个烧得通红的铁犁头上踩来踩去,好像要把那个害死了羊的鬼赶出来,把它踩扁、踩烂、踩碎。

忽然,他全身颤抖,风声呼啸,他抖得就像爆发海啸的海面。抖。抖。抖。抖得就连大地也摇晃起来。

抖着抖着,他扑嗵一声昏倒在地。

“给他泼冷水!把他叫醒!”沙马土司命令卫兵队长。

卫兵队长连忙照办。

看到瓦苦多睁开眼睛,沙马土司急忙问: “是谁?”

“诵经经不灵,请神神不至。神枝叶掉光,火塘火熄灭。”瓦苦多答非所问。

“你疯了?”沙马土司突然捡起瓦苦多摆放在空地边上那双新草鞋,朝他脸上狠狠砸去。

瓦苦多躺在地上,微微喘气,沉默不语。

沙马土司连连摇头,继续狂骂:“你这个笨蛋,什么事也办不成,我要杀了你,可我不愿意杀一个毕摩!你当过我家阿丕的师傅,我更不想杀你!但是,你滚吧,赶紧滚出我的图沙山寨。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我一定会杀死你!”

瓦苦多默默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那双草鞋,揣在怀中,拿着羊皮鼓和狼椎,慢吞吞地走远,沙马家卫队队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回屋收拾东西,押送他离开图沙山寨。

他背着一个大大的布囊,没有片刻迟疑,走上了去往黑山的路。

黑山之巅,俗称金顶。金顶上矗立着一座外墙涂黑的塔。黑塔高达三层,一层的内部,从顶到地,包满虎皮,里面有一个大厅,站在大厅中央,感觉全身有被老虎威逼的疯狂。二层挂满头骨,有男人头骨,女人头骨,老人头骨,小孩头骨,有豺狼虎豹的头骨,有毒蛇的头骨,有大鸟的头骨,密密麻麻,头骨空洞的双目刺穿塔壁,投向更加空洞的远方。黑塔的第三层,是魔王库克的住所,里面高深莫测,很少有人进入,几乎无人见识过里面的摆设。

瓦苦多进入了黑山。

从踏进黑山那天起,瓦苦多的心就高高悬起,任何一个夜晚,他都不敢放心地闭上眼睛小憩片刻。

来到黑山的十天里,除了要对付喷射毒液的多足黑蛇,瓦苦多还打败了无数个长着两个脑袋的恶魔。第一次,瓦苦多砍下一个恶魔的脑袋后,稍稍大意了一下,就差点被恶魔悄悄长出来的第二个脑袋咬死。吃过那次大亏,瓦苦多谨慎多了,每次砍下恶魔的第一个脑袋,总是瞪圆了双目,盯住恶魔的身子,在它第二个脑袋刚刚冒出的瞬间,干脆利落地把它切下。第二个小脑袋落地时,恶魔便气绝身亡,化成一股黑烟,飘向迷茫的天空。周围黑色的大树,颜色变得更黑了。

相比恶魔,黑山的土匪比较容易对付。遇到第一个土匪兵的时候,看到他只会机械地执行杀人的命令,瓦苦多立即明白,黑山上的人,都中了魔王库克的蛊毒,变成了丧失思维能力的木偶人。于是,瓦苦多念诵着咒语,马上解除了对手身上的魔力,还把面前的土匪兵,变成自己的手下。对执念太深拒不服从的土匪士兵,瓦苦多绝不手软,当场杀死。十天里,瓦苦多收获巨大,手下有了自己的七十九个士兵。

在这场杀戮、征服、反抗、服从、信任与被压迫的战斗中,瓦苦多并非大获全胜。有一天,他疲惫不堪地靠在一棵树干上,准备休息片刻。突然,从树干上伸下无数根藤条,紧紧地缠住瓦苦多,其中一根就像沙马土司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几乎让他窒息。瓦苦多快被憋死了,根本没办法念诵咒语脱身。幸好,七十九个士兵及时出手相救,迅速砍断所有藤条。那些巨大的藤条,一根根顺着瓦苦多的身体往下滑落。冰凉、邪恶,像一条条蟒蛇。等所有藤条断落后,瓦苦多瘫坐在藤条上,像一滩稀泥巴。

一个月后,瓦苦多攻占到黑塔内挂满头颅的第二层内室。

“贵客驾到!欢迎欢迎!”一个硕长的身影缓缓出现,从三层塔楼的木梯上走下来。

随着这个人步伐的靠近,瓦苦多渐渐看清对方的容貌。

来人长着一副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俊朗面孔,一对黑色的瞳孔,黑得没有一丝杂质。白净的皮肤宛如凝脂,一股玫瑰花香随着他的靠近扑鼻而来。只见他全身穿着洁白的绸缎长衫,就连鞋面和千层底布鞋,也由纯白的绸缎缝成。他左手臂上缠绕着一条通体雪白的毒蛇,蛇头盘在他发髻的顶端,慢慢伸向前方,朝瓦苦多哧哧吐出血红的信子。他右手扇着一把乌黑的铁扇,扇子上写着 “不负光阴”四个雪白的大字。

这个美男子,感觉是从画中走出。

瓦苦多和他的手下士兵都看呆了。

“你是谁?”瓦苦多问。

“在下库克。”男子温文尔雅地回答。

那是带有磁性的雄浑男中音,听起来让人十分舒服。

“魔王库克?”瓦苦多又问。

“正是在下。”

瓦苦多身后的士兵心生惧怕,一齐悄悄后退,因为库克曾经带着这帮士兵攻击一个村子,在一个时辰内把村里的人全部杀光。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瓦苦多说。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库克做了一个楼上请的手势。自己首先转身朝楼梯上返回。

瓦苦多向身后的士兵们挥挥手,示意他们镇定。他稍稍沉思了一下,移步向前,跟着库克走上楼梯。

黑塔的三楼内室别有洞天,散发出浓重的书香雅气。

房间里没有太多摆设,一桌二椅一床,全是黑木制成。窗外蔓萝碧绿,桌上有毛笔和砚台,刚才,库克拿在手中扇面上的字,应该是库克本人所书。床边有一个巨大的石盆,盆中飘满玫瑰花瓣,那条通体雪白的毒蛇,一进屋,便滑入石盆的玫瑰花水中。 “平时,我都泡在这个石盆里。”库克指着石盆说。盆中传来哗哗的水声,瓦苦多看到石盆中露出两个蛇头、三个蛇头、四个蛇头……,瓦苦多有些眩晕,不敢再看石盆。

库克端上两杯茶水。整个房间顿时茶香四溢。

“法力比试,你赢了。可是,你靠什么生存?看看现在的你,被人家赶出门,落魄得连乞丐都不如!”库克说话的时候,总是保持着谜一样的微笑。

瓦苦多的嘴角浮现很浅的一丝冷笑:“人间的事情你不懂!哪里有争斗,哪里有杀戮,哪里有欲望,哪里就有我生存的空间!人间一旦产生邪念,不用你去寻找,魔鬼自己会找到你!我不怕纷争、阴暗、恶毒、仇恨,我就怕和平,就怕天下不乱,哪里最乱,哪里就是我们的王国!你要是想在人间混好,少不了我,你全都得听我的!”

库苦也在笑,他脸上挂着谜一样的笑容,像水迹,朝皮肤深处缓缓渗入:“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能率领我们夺得人心和天下?”

瓦苦多解开披风,挂在椅背上。

接着,瓦苦多脱下身上那件厚厚的棉袄,撕开棉袄左胸的布片,把棉絮一点一点掏出来,堆在桌子上。很快,桌上就堆起一个棉堆。然后,瓦苦多像变戏法一样,从棉堆里抓出一枚印章。

他把印章举起来,让库克看清楚,慢慢地说: “看到这枚印章了吗?这枚极具分量的威楚府演习印章,它能够号令威楚府的部队。只要你我始终齐心协力,不断发展壮大!将来,图沙山寨是我们的!德江城是我们的!威楚府是我们的!整个大理国都是我们的!”

库克大惊,站起来,朝瓦苦多深深地鞠了一躬。

瓦苦多把印章紧握在手里。

库克再次朝瓦苦多鞠躬,然后直起身来说: “大王,你是我的大王。”

瓦苦多冷笑。

库克说: “我立即把这屋让给你居住!”

“不用!”瓦苦多撇了撇嘴,看看爬满毒蛇的石盆,摇摇手说, “我将在黑山的山脚大兴土木,与士兵同住。”

“大王,请问你有什么禁忌吗?”库克恭恭敬敬地问。

瓦苦多从怀里掏出那双被沙马土司摔断一只鞋带的草鞋,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命根子,谁都不能触碰它!”

瓦苦多复仇的双眼,望向德江城的方向,久久不曾移开。

从那天起,黑山的新主人瓦苦多,开始彻夜念咒:张古力,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大山传出去一遍又一遍的应声: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我要夺走你的灵魂!

大山的那边,总是传回来遥远的回音:

我的灵魂永远不离!

我的灵魂永远不老!

我的灵魂永远不死!

14.大毕摩家断了血脉

德江城渐渐变得繁华。街巷民居星罗棋布,盐店、绸缎店、茶庄、马店林立。城里车水马龙,商贾云集,月月集市,成了一个繁华的地方。

火塘会广场上,每天晚上聚满人群,广场上有很多温暖的大火塘,众人在巨大的铜鼓里点燃高耸的火把,火光照亮了半座德江城。把夜晚的德江城居民们从家里唤出,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彝族服饰,围拢在广场的火塘边,四方的宾客也纷纷围上来,人们一边对唱山歌,一边跳起奔放的左脚舞。

彝族崇拜太阳、火、老虎、葫芦,热情好客。任何人伸出手,都有人把你牵住,拉你加入他们的打跳圆圈,一起跳舞唱歌。

德江城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欢快海洋。

那天晚上,人们跳得最欢时,沙丽突然出事了。

当时,正拉着她的手跳得高兴的沙朵被吓坏了。

只见沙丽几步奔到铜鼓旁,全身僵硬,指着沙朵说, “我口渴,快端碗水来给我喝。”

沙朵愣住了,沙丽口中发出的声音,跟沙丽死去多年的奶奶阿苏极似。

火塘会广场左侧开茶店的老板,赶紧派人去请大毕摩,同时,用瓷碗端来一碗清水。

沙丽接过碗,咕噜噜喝完清水,接着咔嚓咔嚓地把瓷碗嚼碎,咽了下去。

她用左手捋起右手的手袖,擦了擦嘴巴,这是奶奶阿苏的习惯动作。奶奶阿苏还有一个大家都反感的动作,就是每次擤完鼻涕后,都会抬起一只脚板,把鼻涕揩在绣花鞋底上。奶奶阿苏活着的时候,沙丽最讨厌看到她做这两个动作。

咽下嚼碎的碗,沙丽把双手伸到火塘上烤着,嘟哝道: “冷,今天真冷。”

大毕摩赶到时,沙丽正在烤火,几块柴烧得炸响,火焰很高,沙丽的双手却没有受伤。

看到大毕摩和拉乌,沙丽说了句:“快去乌蒙山。”便昏倒在地。

大毕摩上前,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沙丽,对拉乌说: “沙丽成一个神婆了。我得择日为她举行一场法事。”

几天后,大毕摩正式为沙丽做法事。

举行法事仪式那天,大毕摩郑重地对拉乌和沙丽说: “做我们这行的,对家人和后代都不好,既然神选择了你,你就无路可逃。”

神情恍惚的沙丽有些发呆,她对大毕摩说: “父亲,有人在阴间告你的状,说你泄露太多天机,你以后不要再给别人看寿辰了。”

大毕摩说: “我已经多次收到类似的警告,孩子,我们生来就是有使命的人,我们担负着连通天地人神的重任。从接过这份责任起,我们的生命和生活,便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从明天开始,你可以跟拉乌、阿丕我们一起,出门寻找印章。乌蒙山自古就是土匪窝子,阿苏奶奶叫我快去乌蒙山,难道是神的旨意?莫非印章被土匪盗走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们都要出发,明天我们就去乌蒙山。”

大毕摩说到做到,次日凌晨,天还未亮,夜风摇动着院子里的树叶,黑暗的空气中传来哧啦哧啦的声音,拉乌和阿丕就被大毕摩叫醒,点灯起床,忙碌起来。拉乌负责备马,阿丕收拾法器和经书,沙丽在厨房里煎烧饼和烤乳扇。乌蒙山土匪出没,没有人敢开客栈,也很少有小饭馆和酒楼,他们会露宿野外,只能吃自己携带的干粮。如果运气好,能借宿村民家,吃住就方便得多。

吃过沙丽做的早饭,拉乌和阿丕准备上马,没想到,沙丽打扮整齐,穿得很精干,也跑出来,要跟着丈夫拉乌和父亲大毕摩一起出门。

拉乌反对妻子沙丽跟着走,对大毕摩说: “我不想让沙丽也去。”

大毕摩并不反对沙丽跟着出行,也不表示支持,笑着对拉乌说: “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商量好了。”

站在一旁的阿丕说: “师兄,嫂子你俩感情这样好,巴不得随时粘在一起。现在一起出门,你们就有了天天相伴的机会,怎么你会打起退堂鼓?你是怕嫂子受到伤害吗?”

拉乌说: “危险还用说吗?我看女人还是在家好了。”

大毕摩说: “拉乌,有我在,还有你在,问题也不大。去乌蒙山,危险当然是有,但我们很多年来出门作毕,翻山越岭,沿途得到过无数人的相助,遇到危险,基本上也都解决了。”

拉乌说: “反正有危险,沙丽最好不要去。”

大毕摩说: “你们还记得那次去思陀部作毕的事吗?”

阿丕回答: “师傅,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我们摸黑住进山洞,半夜,师兄被一双发光的眼睛吓醒。天亮时,才发现我们昨晚是跟一只老虎同住。真是不敢想象,老虎竟然没有伤害我们。”

大毕摩说: “你想想是什么道理?人和动物,都不会去触碰毕摩和毕摩的物品。所以,危险是有的,但一般来说不会出事。”

拉乌脸红地说: “我是怕沙丽身子骨受不了,沙丽她,有了。”

大毕摩高兴地看着沙丽,试探地说:“那么,你是不是就留在家里算了?”

沙丽说: “没关系,做女人就这样,不用怕的,可以出发,我收拾好了。”没等父亲大毕摩和丈夫拉乌说话,沙丽就背着褡裢,走到他们的身后,挥挥手催促他们出发。

大毕摩欲言又止。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四匹白马,踏上前往乌蒙山的征程。

土匪猛于虎,这次他们算是领教了。

刚进入乌蒙山,他们就遇到土匪,这伙土匪从树林里突然闯出,有两个人竟然是从树上跃下,提着长刀,挡在他们面前。十多人前后把他们团团围住,抢走了四匹白马,砸坏了拉乌的法帽,踩扁了阿丕的签筒。

然后,他们把拉乌和阿丕绑牢,吊到一棵大树上。

大毕摩不慌不忙,冷冷地看着土匪,这伙土匪认识大毕摩,听说过大毕摩的名声,他们让大毕摩坐到一个石头上,派两人提刀看管。

大毕摩的身边,站着沙丽。

土匪头子色眯眯地看着沙丽。

大毕摩说: “放我们走,你们的胡闹也就算了,不然相国派兵进山,你们会死得很惨。”

土匪头子大笑说: “哈哈!我一无财产,二无家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高量成能把我怎么样?”

大毕摩说: “不能怎么样,至少会把你杀死。”

他抬起头,看着吊在树上的儿子和徒弟阿丕,心如刀割。他看出这个土匪太愚蠢,有些道理跟这个人讲不通。

大毕摩暗自叫苦,心里无奈地做好最坏的打算。

当然,大毕摩不会善罢甘休,任人宰割,他要反抗,施行巫术来收拾土匪。毕摩的巫术分黑巫术和白巫术两种。嫁祸别人时,施用的是黑巫术,祝吉祈福,施用的是白巫术。

但是,巫术不能随便施用,施用过一次黑巫术,大毕摩的命运就会永久改变,他将变成跟瓦苦多一样的黑毕摩,后代也无法洗白。

天使和魔鬼,天堂和地狱,相隔一步之遥,良机和噩运,只在一念之间。

他强忍着,不动声色。

可是,情况的转变,让他无法忍受。土匪头子动手了,命令手下把沙丽强行拖走,大毕摩双目圆睁,正欲施法,却看到沙丽哗地解开编得顺溜的两个麻花辫,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她抢在大毕摩之前,变成神婆,突地跃了起来,无比矫健。

呼的一下,她就飞到树干上站着,土匪头子惊得发呆,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飞上树去的。没等土匪缓过神来。她就敏捷地解开吊住拉乌和阿丕的草绳,两人咚地落地,土匪大惊,扑上去围住,用长刀指着拉乌和阿丕。

沙丽并不着急,从树下跃下,双目微闭,念念有词,身子慢慢旋转,渐渐转快,很快转成一团旋风,完全看不清身影。

忽然,沙丽停止转圈,立定站好,土匪们吃惊地发现,坐在地上的拉乌和阿丕,已经站了起来,身上捆绑得严实的绳索,已经全部解开,自动脱落了。

土匪们提刀朝二人扑过去。

沙丽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

晴朗的天空电闪雷鸣,猛然降下瓢泼大雨。

土匪头子吓得扑嗵一声跌倒,扭头就逃,手下的土匪也眼着逃蹿进了树林。

沙丽发出那声巨吼后,倒在地上,她的下身流出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她躺着的泥地染红了。

拉乌抱起妻子,呜呜地哭。

沙丽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了。

沙丽病倒,大毕摩带着人马只能撤退。从乌蒙山回来后,沙丽躺在床上,足足吃了半个月大毕摩为她配的草药后,高烧才慢慢退去。

那天在乌蒙山的战斗现场,沙丽施出神婆的奇功,打败土匪,却因为用力过猛,导致自己意外流产。不幸的是,她的神功竟然激发上天降下了大雨,大雨使她严重受凉,身体亏损更大。

德江城的稳婆下了断言,说沙丽这辈子再也不会生育。

大毕摩把稳婆的原话转述给拉乌,痛苦地说: “沙丽不能够再生儿育女,若你不再娶妻,我们家的血脉就断了。”

拉乌说, “我深爱沙丽,你是知道的。再说沙丽是为了救我们才受到这样的天遣。你让我再娶,此生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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