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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变成一只白鸽飞走了

2018-11-14蒲末释

山东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麻将馆发廊鸽子

蒲末释

我十九岁那年,父亲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甚至更早,只是那时我才知道。

母亲问我:“我要和你爸离婚,你同意吗?”我没什么话说,母亲要和父亲离婚是合理的要求。我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弟弟,小我十岁的弟弟在我面前一向内敛。他的眼睛是丹凤眼,噙不住眼泪,看着我,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母亲收拾东西离开了。他们的离婚协议上,弟弟的抚养权归父亲,我的大学费用归母亲支付。母亲走的时候,我送她,母亲的东西很少,三个行李箱,半小时就搬完了。

我坐在母亲开的敞篷电动三轮车后面,风吹拂着她的马尾发梢,是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

车开到一半的路程,突然停下来,母亲颤抖着身子背对着我说:“衣服的腋角要用香皂洗,多搓几次,鞋子要晒干了才能穿,炒菜少放一点盐。”

柏油路上,所有的车辆在那短暂的一分钟销声匿迹,只剩下我们家这一辆破旧的三轮车。那是两年前家里开杂货铺时买的,父亲用它来进货,后来父亲出去给人当货车司机,变成了母亲用来进货。

母亲应该在哭,路上只有十月初秋的风声,像一个失恋少女的哭声。我们一家人在一件事上都很相似,哭的时候没有声音。

母亲走后的第三天,父亲把那个女人带回了家,她和父亲在房间里并肩坐着,看电视。他们偶尔细声低语,女人说,那个留着长胡子的男人是汉奸。

弟弟在外面跟人比赛骑车还没回来,家里除了我,还有在厨房里做饭的奶奶,“我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伺候你这一大家子,这日子谁都甭想好好过。”说完奶奶又加大了力气剁砧板上的肉。那天是中秋节的前一天,也是我的生日,奶奶说好要包饺子给我吃。

房间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的一声轻吼,让我想起了九岁那年的生日,吃的也是奶奶包的饺子。我一个人吃了两大碗,母亲在早上跟父亲打了一架,回了外婆家。父亲在母亲离开后骑着摩托车奔向了镇上的麻将馆,一天都没回来。

到了晚上,我开始发高烧,说话都说不清了。奶奶打电话到麻将馆催父亲回来,麻将馆里的人拉着大嗓门说,父亲在忙“正事”。奶奶对着听筒破口大骂:忙你娘卵子的正事,操你娘。奶奶把电话一摔,扯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们到达麻将馆,奶奶站在门口,手插在腰上。父亲面对着我们,嘴里叼着烟,正等着摸牌。他摸到牌后,咧开嘴,烟蒂上最后一点灰抖落下来,“杠”,父亲大喊一声,眼睛也眯成了两条逢,那是他一贯摸牌的一套动作。

“叶海!”奶奶大声喊着她儿子的名字,麻将馆里的人纷纷抬起头来。只有父亲在一脸享受地轻抚着他的杠子儿,他习惯性地中指摩擦着麻将的正面,拇指紧紧按着。那年奶奶的力气还很大,她一把抱起我,径直走向父亲的麻将桌。父亲的杠子儿还没落下,刚要念出“杠上开花”这四个字,奶奶一把将牌桌上的麻将糊成一团。父亲条件反射地从凳子上跳起来,眼睛直直的,不知是瞪向我还是奶奶,面目有些狰狞地吼着:“我好不容易起到一手好牌,全给毁了。”

奶奶怔住了,她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你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说完奶奶轻轻地笑了一声。

父亲的脸沉了下来,颜色一时青一时红,他站了好一会儿都没说一句话。父亲慢慢拾掇着桌子上的散钱和烟盒,他伸出手要抱我。我避开了他的眼神,最后他无力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快步走了出去。我从奶奶身上滑了下来,落地后,胃里一阵翻腾,吃的饺子全部吐了出来。

奶奶拽着我回家的路上,我一身的韭菜味儿。夜空中的月亮又圆又明澈,我踩着月光往回走,从脚到头都凉津津的,我拉着奶奶的衣襟嬉笑地说:“我们看会儿月亮吧。”奶奶抬头看了一眼,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凝在一起的皱纹松懈下来,她轻声说:“不烧了。”我们在路上歇了一会儿,那晚的月亮又亮又圆。

父亲那天晚上没有回来,他骑着摩托车去了街上,找个旅社住了一晚。

父亲跟那个女人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认识的地点,是镇上的一家发廊。

发廊分三种,正规的和不正规的,还有看起来正规的。漕阳镇有数不清的发廊,天一黑,红红绿绿的招牌就都亮起来,七零八乱却又井然有序,将整个镇笼罩在暧昧的气氛当中。

我第一次去发廊,是在十四岁。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蚊子,阿成,我们仨在网吧恶战了一天的穿越火线。脑袋昏沉沉地从网吧出来时,天已经黑了,空气无比燥热,我感到口渴。我们在网吧门口没站一会儿,背上的汗就浸湿了上衣。蚊子突然色眯眯地指着一家发廊笑着说:“要不,我带你们去爽一爽?”我上初一时就知道一个男生口中所谓的“爽一爽”意味着什么。我朝蚊子坦诚地招招手,故意说,“我不剪头发。”蚊子已经开始在钱包里数钱,脸上的表情很微妙,“怂什么,我也是第一次。”他说。

事实上,在那之前蚊子就已经不是处男了。蚊子比我大两岁,发育也比较快,他说他读四年级时,下面的毛就长齐了。初三下学期,社会上的一个大姐经常开车来学校接蚊子,他还一度从大姐家带回来毛片给寝室的我们“解馋”。

我和阿成跟在蚊子的后面进了一家发廊。迎面来了两个化着浓妆的中年女人招呼我们,“帅哥,洗头还是染发?”蚊子打量了一下坐在沙发上三个正在呷珍珠奶茶的女孩,说,“按摩。”

“三个都是按摩吗?”女人喜形于色地问。在蚊子回答之前,我赶紧打断他:“我洗头。”女人心领神会地把蚊子和阿成带到里面的房间。蚊子在进去前,眼睛像是进了沙子一样,回头朝我奋力挤眼睛。我刻意躲开他的眼神,满脸窘迫。一个年轻的女孩朝我走来问:“干洗还是水洗?”我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长吁一口气,随口应了声:“干洗。”顺溜地坐到椅子上以后,才觉得久违的踏实。

不到十分钟,阿成从房间里出来了,他脸颊绯红,说不上是害羞还是兴奋。我问他:“蚊子呢?”他没听懂似的点了点头,嘴里念叨着,“没想到啊,没想到。”急匆匆地到前台付了钱就走了。在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在漕阳镇,有一半男孩的第一次都发生在发廊里,这是蚊子告诉我的。中考成绩出来后,蚊子没有一科及格,他跟着一个社会上的大哥,成了街上的混混。当蚊子得知我爸出轨的时候,他曾经问我要不要带人去教训一下发廊里的那个女人。我拒绝了他,在我看来,有第一个这样的女人,就会有第二个,武力可以让一个人退缩,却不能让一个人屈服。海明威说过: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

“你说在漕阳镇,是不是一半的男人第一次出轨都献给了发廊?”我问蚊子。

他笑了笑说:“不是,是所有。”

虽然蚊子没去教训那个女人,但他帮我调查了她所在发廊的位置。那家发廊,我去过一次,叫“美好时光。”我读高二那年的一个周末,进去染过一次头发。父亲在一次出车回家碰到我时说:“你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我给你一些钱,你去染了吧。”在那之前,我在高一刚开学时偷偷染过一次。我从初中开始出现少年白,背影看起来像是个小老头,母亲警告过我染发有致癌物质。白头发都长在后脑勺,我也看不见,所以一直都没放在心上。上了高中,走在路上总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我的后脑勺,我节省了一个星期的生活费,跑去染成了黑色,回到学校,再也没有被人窥视的感觉。

父亲给我的钱,足够我染两次头发。我挑了一个周末去了那家发廊,到现在只记得里面有三个女人,给我洗头的那个女人,力道很温柔。在我染完头发的那个星期,母亲打电话给我的班主任,她声音颤抖地告诉我:父亲出车祸了。

父亲在进入江西省九江市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13连撞。车头被碾瘪了,父亲在车座与后板的缝隙中夺得了一线生机。我没想到,父亲给我染发的钱,竟是从那以后给我最多的一笔钱。

父亲在家里休养了半年,没再做其他活计,打了半年的麻将,当作庆祝他的劫后余生。

也是在那一年年底,家里开了一家小卖铺,租了房子,做了扩建,最后成了一家麻将馆。开业的第一天,父亲很高兴,放了礼花,白色的焰火在空中绽放时,父亲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不知想些什么。

家里又重新忙乎起来。父亲有一天早上起来,对着我和母亲激动地说:“我昨晚梦到,有火烧我,这是好兆头啊,说明我们要发财了。”母亲打理起麻将馆里的事,父亲翻出家里存放已久的灰桶与吊锤做起砌匠,那是他的老本行,从十四岁跟着师傅学徒一直到我读初三,他干了二十多年。

他开始奔波在各个工地上,遇到下雨天便空闲下来。闲来没事做,他在家里二楼的阳台养起了鸽子。碰到周末,我会跟着他一起给鸽子喂食。鸽子很温顺,无论早上飞出去多远,晚上都会飞回来。即便这样,父亲每天都会数一遍。

父亲像当初痴迷于打麻将一样开始痴迷于养鸽子。他给每一只鸽子取名,一有时间就去训练它们竞翔。对于鸽子的饮食,他细心地调制,隔段时间还会给它们换菜式。

鸽子喜欢安静,每次我上楼,父亲都让我脚步声轻一点。他从来不让弟弟上楼,因为弟弟太吵闹了。但他答应过弟弟,会送一只鸽子给他,一只属于他的鸽子。父亲给鸽子的笼子编了号,定期给它们清理鸽巢。只有在这个时候,父亲会喊上我和弟弟,我们父子三人,在阳台上,穿着大裤衩,赤裸着膀子,给阳台浇水,也算是给我们洗澡。水柱漫向天空,泛着金光。我们有时一起嬉闹着,看着父亲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一个大男孩。

到了傍晚鸽子归巢时,父亲就搬一个板凳坐在鸽棚旁,一言不发地张望着,也不吸烟,他不允许任何人在那个时刻打扰他。鸽子落在他身上,父亲就学着鸽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在父亲跟母亲离婚的前一个月,鸽棚被一场暴雨冲毁,鸽子一只接着一只飞走了,再也没有飞回来。

我再次看到父亲喂鸽子时温柔的神情,是在他和那个女人吃饭的饭桌上,她给他夹菜,是父亲喜欢吃的土豆丝。吃完了饭,父亲骑摩托带女人出去,半小时后他一个人骑车回来,在门外按着喇叭,我从二楼下来给他开门。我们没说话,父亲抽了钥匙,他没回自己的房间,跟着我一起上二楼。到了我的房间,他点了烟,递了一根给我。

“你平时都抽什么烟?”他问我。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察觉到我抽烟,在我念初中时,一个人在家里偷偷学抽烟,被回来的父亲逮着了,当即揍了我一顿,“烟这种东西,你最好一辈子都别碰。”父亲当时说。

“利群。”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抽烟就要抽好一点的,抽19块的黄鹤楼吧,以后没钱买烟跟我说。”

我点了点头。

我们并肩坐在床沿上,抽完了一支烟。他开始抽第二支,感觉有话对我说,却迟迟不开口。我感觉困了,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半睡半醒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关了灯。第二天醒来,床沿下一地的烟蒂。

当父亲第三次将那个女人带回家,并在家里过夜后,他顺利地成了邻里饭桌上的谈资。屋前精神一向有些失常的玲姨早上在她家后院刷牙,高声嚷着:“哟,这不是叶海的二老婆吗,我也算没白活啊,竟然明眼看到了。”奶奶洗完衣服正从塘边回来,像是被人用木板重重捶了一下她的腰,提着衣桶往前一个踉跄,洗好的衣服倒了一半在地上。据玲姨后来在牌桌上说,奶奶头一直没抬起来,佝着背一件一件将衣服捡起来,回到池塘边又洗了一遍。

一夜之间,所有的人,包括七十岁的老人和刚会说话的小孩,都知道父亲在离婚后一个星期不到,就把情人带回了家。

这件事最后传到了住在老家的父亲的爷爷耳朵里,他拄着拐杖来到我们家,在大堂正襟危坐地等着父亲的到来。

父亲当晚没有回来,第二天他又来了,并且打电话通知父亲的二叔和三叔。父亲得知讯息,一个人骑着摩托车从镇上回来,刚进屋,就被几个老人团团围住。父亲的爷爷用尽他全身的力气用拐杖敲打了一下父亲的脚跟,他做势要上前敲打父亲的头部时被父亲的二叔拉住。“你个不孝子,你把祖宗的脸都丢干净了,你还有脸回来。”

父亲低着头没说话。

“你爸死得早,就没人管得住你了,你听听外人都说你什么,说你J B比别人长得长,要干两个女人才舒坦,你让我这老脸往哪里搁,让我死了算了。”

父亲还是没说话。父亲的爸爸,我没见过,在父亲十几岁时就死了。我也从来没听过父亲讲起爷爷的事,只在每年清明节扫墓时,看到爷爷的墓碑上刻有我的名字。

父亲任打任骂就是不提那个女人的事。天黑的时候,父亲骑着摩托车把他爷爷送回去了,他的二叔和三叔在吃完饭后也都回去了。

那天夜里,父亲急匆匆收拾行李,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他跟一个包工头去了深圳,一个沿海的城市。他在我的房间里给我留了一张纸条:父亲想要去过另一种生活,可能这种生活里没有你。可是活在这个地方,太压抑了。他的字迹清隽,一笔一划,没有任何涂鸦。

没过不久,蚊子打探到消息,那个女人离开了发廊,也去了那个深圳。

在父亲离开家的两个月时间,父亲的消息一点一点沉寂。到十二月中旬,我接到一个来自深圳的陌生来电,第一次我挂掉了,打来第二次。我接听后,父亲在那头用低沉的声音说:“是我。”他算准了我那天会从学校回家。

“你能给我寄点冬天的衣服到这里吗?”我说:“好。”

“我把地址发你。你最近在学校生活还好吧?”我说:“还好。”

沉默半晌,我们都不知道聊些什么。我再跟他确认一遍要寄的衣服,挂了电话。

在那之后,我没给父亲打过电话,他也没有打给我。

那年除夕,父亲没有回家过年。他给奶奶汇了一笔钱,是他两个月的工资。

新年伊始,父亲的三叔来我家做春客,他通过在深圳那边工地上的熟人得知父亲跟那个女人租了一间房,在工地的附近。她每天会给父亲送饭,隔几天就会有土豆丝。他们过了小两口的生活,像新婚夫妻一样。兴许是酒喝多了,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露着一丝向往,想要再说些细节,被奶奶的两次干咳声,生生咽了回去。

我再次给父亲打电话时,发现他换号了。蚊子突然打电话告诉我说那个女人回来了,重新开起了发廊,他看到她跟一个男人挽着手逛街。我抽出一个周末回家,隔着五十米远远地观望发廊里的动静。到了傍晚,女人从里面出来,给人打了一个电话,十分钟后开来一辆黑色奥迪,我以为父亲买彩票中头彩了,正要上前,车窗摇了下来,那个男人不是父亲。

蚊子来找我,问我看到我爸没,我摇头。

“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他。”

蚊子看我一脸沮丧,说,“走,我去教训教训她。”说完拉着我往街上走,我们到了漕阳镇最大的商场门口。

我说:“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我想回去,蚊子死拽着我说:“你他妈就是怂,从小怂到大,这世道怂人是没有活路的。”

我说:“不打女人,这是原则问题。”蚊子点头说,“好。”

我们进了商场,找了一圈没看到那对男女。“回去吧。”我说。

“去地下车库。”蚊子说。

我跟着他去了地下车库,蚊子让我指出哪辆车。找出后,蚊子让我站到角落里去,他用围巾遮住了脸,一个猛冲上前踢碎了奥迪左边的后视镜,整个停车场响起来呜咽的警报声,蚊子转到右边,又是一脚踹掉右边的后视镜。呜咽声一阵盖过一阵,蚊子起了兴致,正要跳到车头上,保安大吼一声:“是谁?”

我们俩没来得及跑,就被逮住了。到了派出所,蚊子招供不讳,在路上他就交代过我,说我只是恰好路过,他还拍着胸膛说:“有人会来捞我的。”

警察似乎认得他,戏谑地笑着问他,“为什么砸车?”

他说,“心情不好。”

“你跟钱过不去啊,全赔。”警察说。

警察审问我时,问我,“你呢,也是心情不好?”我说:“不是。”

“这是你新带的小弟吗?”警察转向蚊子。

“抓错人了,我不认识他。”蚊子说。

奥迪男和那个女人这时恰好赶到,我看向那个女人时,她刻意躲开了我的目光。

“这俩人,砸了你的车,你们认识吗?”奥迪男一脸困惑地摇了摇头,他又看向身旁的女人。她这次直视着我,又看向蚊子,说,“没见过。”

警察叹了口气,“难道你们混混现在也要仇富赶潮流吗?”蚊子没回应。“没你事了,监控拍到,是他砸的车,你可以回去了。”警察指向我。奥迪男出门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我裹了裹衣服打算离开,经过那个女人身边时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转过身走到蚊子旁,“警官,失踪人口要怎么立案?”

“谁失踪了?”警察问。

“我父亲。”

“精神正常吗?”

“正常。”

“多久没有消息了?”

“半年。”

当我说出“半年”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身后的女人身体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警官,我们这边填了手续可以走了吗?”她轻声问着。

“可以。”警察从抽屉里又翻出一张表给我,“把基本信息填上,明天来采集DNA。”

我拿着表,站在女人旁边开始填表。

表格上注明:身份证号码,近期生活照片,失踪时服装,身高体重,体表特殊特征。我愣在那里,表格上的信息,我一样都填不了,就连父亲的出生年份我都不知道。女人察觉到我的异样,我看了她一眼,目光越过她望向墙上的时钟:五点一刻。她清楚所有我需要的信息。我放下笔,从她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出房门。

“你还立不立案了?”身后的警察大声质问着。我没回应他,出了派出所,奥迪男刚打完电话,他从我身边急匆匆走过去,余光瞟了一眼,嘴里骂着:“晦气。”

蚊子在看守所里没待过一天就出来了,他找我出去喝酒。他脸上有伤,我问他,“被里面的人打的?”他说,“不是,是被我家老子揍的。”

蚊子说起他自幼爸妈就离婚了,他连他妈妈的照片都没见过。我问他,“你没想过去找她吗?”蚊子青涩地笑着,“找过的,没有任何讯息。”蚊子他爸是个酒鬼,从跟蚊子他妈离婚后,每次喝完酒就回来打他,后来打皮实了,就克扣他的生活费,越到后来,酒瘾越重,现在每个月都会向他讨要酒钱。

“我以前恨过他,恨不得杀了他。”蚊子说,可是在我读初一那年,他有一天送我去上学,那天他也喝了酒,可是喝得不多,把我送到马路边的公交站,在我上车前,他跟我说,“爸爸这一辈子没出息,让你跟着我吃苦了,你可别恨爸爸了,爸爸已经恨透了自己。”自那天起,或者说,自那一瞬间起,就不恨了,恨不起来。“他是我父亲,这是改变不了的。”蚊子可能喝多了,喝到最后,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哭。

最后道别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即使找不回来,你也要告诉他,你不恨他。你要让他知道。”

自那天后,我跟蚊子再没见过面。再经过“美好时光”发廊,我想去找那个女人询问父亲的消息,她已经不在了。

2017年,我在外地找到了工作,即将离开漕阳镇,父亲还是没有消息。

老家要拆迁,奶奶被接到了姑姑家。我一个人在家收拾东西,整理父亲的衣柜时,翻出那次给父亲寄衣服的快递单子,上面有模糊的地址。傍晚的时候,天边飞回来一只鸽子,落在阳台上,没站一会儿,我走过去,它就飞走了。我给父亲的手机号打电话,依旧是空号。

我打算去找父亲。

第二天,我买了去深圳的火车票,十四个小时的硬座,一路上我的身体都昏昏沉沉的,窗外的景象由荒地变成了山林,最后是整排整排枯掉的芭蕉树。

火车上,坐在我对面的一家三口,小孩不停地喊他爸爸给他倒水喝,爸爸倒满后,小孩就将水杯递到他嘴边,爸爸一口喝完,小孩又吵着要他爸爸倒水喝。他爸爸就不停地走到接水处接水,回来再给他倒水又不停地喝水。我们在一起等候上卫生间时聊了几句,男人比我大五岁,他说他答应他儿子带他去看海。我问,“这次就是专门去深圳看海吗?”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是,去那边打工,孩子不知道从哪听说深圳可以看到海,哭着要跟来,其实不该带他来的,一时心软。”

我们一同下车,南方城市的热气扑面而来。男人朝我摆摆手,他的儿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朝我摆手。

走进人群里,瞬间就被浩大的人流吞噬了。我在火车站外找了一家面馆,点了一份面,吃完觉得困了,坐在店里打盹,看来来往往的人群,睡梦中,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让我走吧。惊醒时,身上凉浸浸的,面馆里的空调开得太足。出门时,感觉露在短袖短裤外的四肢被放到烤架上一般。日头太烈了,父亲在这样的烈日下去工地上班,兴许早就黑得我不认识了。

循着地址,我找到了父亲的工地。工友却告诉我,他在一个月前就离开了,工钱只结了一半就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父亲的工地靠着海岸。傍晚,海滩上聚满了人,小孩在沙滩上嬉笑追赶着,我又碰到了在火车上碰到的那一家人,儿子坐在爸爸的肩膀上,面向着大海。我没走近去和他们打招呼。夕阳铺洒在海面上荡漾着金灿灿的光,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成群的海鸥在海岸线上飞翔。

在人群里,我仿佛看到了父亲,他穿着单薄的衣服躺在沙滩上,脚踝蹚在海水里,双手背在脖子后,望着天空。我走过去,躺在他的身边,周围的人脚步变得更加匆忙,我学着他的样子脚踝蹚在海水里,手背在脖子下,我和他一般高,他侧过脸说:“你长高了。”说完他起身缓缓走进人群中,身上抖落闪着光的沙砾。我仰着脸望向天空,回旋的海鸥像极了晚归的鸽子。

当我正要喊他的时候,那个背影飘忽不见。父亲像是变成一只白色的鸽子,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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