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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哑巴四伯

2018-11-14丁国梅

湛江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鱼头金花牛粪

◎ 丁国梅

四伯不是天生的哑巴,在他八岁的时候发高烧,三天三夜不退,正在我奶奶以为这个孩子又要丢了的时候,四伯却活了过来,从此听不见任何声音,成了哑巴。

我父亲叫钱贵,哑巴四伯叫米贵,很少有人知道四伯的名字,村里人都直接喊“哑巴”,我母亲喊“死哑巴”。

四伯是我父亲唯一的兄弟,我不知道为什么却喊四伯,后来奶奶告诉我,她坐了十个月子,到头只落成了四伯和我父亲两个。

我父亲是奶奶的第十个孩子,自然比四伯年轻许多。奶奶临终前,紧紧地拉着我父亲和四伯的手不放,说不出话,只流泪,一口气硬是咽不下去。父亲说:“姆妈,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四哥的。”话音刚落,奶奶“噗”地吹了一口气,撒手西去。

其实奶奶所托非人,父亲是奶奶四十多岁了才生的秋葫芦,用中草药泡大的,个子瘦小,老实羸弱,家里大小事都是我强硕的母亲说了算。

刚刚分田到户的时候,肥料很金贵,农闲时,人们就割青蒿铲草皮沤肥。但那庄稼还是长得像营养不良的孩子,蔫巴巴的。我家的庄稼却出奇地好,绿油油的看着喜人,这都归功于我的四伯,母亲说,别人家的庄稼吃的是素,都是青物子沤的肥料,咱家庄稼吃的是荤(人畜屎尿)。

四伯只要是出门都挎着个粪筐,有时候走好几个村去拾粪,鸡粪狗粪驴屎圪塔尽收筐里。当然也有牛粪,但牛粪堆头大,往往被主人捡回去了,偶尔捡漏发现一堆牛粪特别是水牛粪,更显弥足珍贵,四伯往往是眼睛一亮,“吧吧吧”兴奋地直乐。书上形容哑巴说话总是用“啊啊啊啊”,其实哑巴说话是“吧吧吧吧”。谁不信谁下次留意。

记得有一次从地里回来,我在前面牵着大水牛,四伯在后面扛着犁铧。忽然水牛不走了,曲着后腿,撅着屁股,“哗啦啦”拉了一大堆屎。四伯看着那堆圆盘大的牛粪无计可施,脸都急红了,抓耳挠腮,我知道他是急今天没有带粪筐和钉耙。我们那里流行一句歇后语:捡粪掉钉耙——看着死(屎)。还真有这事。

四伯围着热气腾腾的牛粪转了一圈,摸摸后脑勺,忽然蹲下来,脱下他的那件补丁衣服,一下子蒙在牛粪上面,然后用手紧紧按住衣服的一端,用力一刮,牛粪稳稳地包进了四伯的衣服。

回到家四伯把牛粪倒到粪坑里后,把衣服拿去堰塘里一搓洗,晒干后没事人一样穿在身上。以前妈妈总说四伯脏,不让他到菜碗里夹菜,我还怨过母亲,说四伯才不脏呢,他总是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这次真的信了,我看见四伯就想起那一堆牛屎。好在四伯从来不和我们在一起吃饭,他每次都是盛上一碗饭坐在旁边板凳上吃,他很少吃菜,喜欢喝汤,总是把我们吃剩下的菜汤倒进碗里一搅和,呼啦啦喝得有滋有味山响。但四伯身体一直很强壮,我母亲说,营养菜都在汤里呢!

那年,我作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家里为我大摆升学宴。晚上母亲破天荒地把收集的一盆剩鱼头,还有半瓶老白干,叫我端给四伯,母亲说:“鱼头肉尾,好东西哩!死哑巴平时疼你,快端去让他吃个够。”

半夜我起床,看见四伯还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就着鱼头喝白酒,喝到高兴处,一个人摇头晃脑“吧吧吧哇哇哇”独自陶醉。

第二天早晨,父亲慌慌张张地对母亲说:“腊英,四哥怕是病了,浑身滚烫眉眼不睁呢!”母亲没好气地说:“活该,那死哑巴就是饿鬼投胎,还不是昨天灌多了,还好我只给了一脸盆鱼头,我要是给他一腰盆,还不直接撑死算了。”父亲喏喏地说:“四哥一年到头难得吃点荤腥哩!这次我看病得不轻,把他送医生看看吧?我身体不好,这家里大事重活还得他扛呢!”母亲说:“狗儿(我的小名)的学费都还没筹够,哪有闲钱?再说他扛的是你的活,该我做的一件没落下,我还要多烧一个人的饭。”

中午时分,父亲在厢房焦急地喊我,我过去的时候,瘦小的父亲正在吃力地挪动着昏迷不醒的四伯。我急忙和父亲合力把四伯抬到板车上,这时候,母亲出来了,她习惯地叉着腰问父亲:“干什么去?”父亲绷着脸头也没抬,也不回答,拖着板车就往乡医院方向走,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么硬气。母亲大喝一声:“站住!”父亲条件反射地停下来,母亲三步并着二步赶过去,从贴身衣服口袋里搜出一个手帕卷,我知道那里面是钱。母亲恶狠狠地把手帕卷朝父亲脸上扔去说:“就空着手去啊?把屁股给人踹去啊?都跟我死外面了不回来。”父亲从地上捡过手帕卷,笑嘻嘻地说:“哎!知道哩!不回来不回来。”

医生说四伯是得了“鱼鳞火”,住了两天院就好了,父亲问医生什么是“鱼鳞火”?医生想了想说:“就是鱼头吃多了上火。”

出院回家的那天,父亲和四伯尴尬地站在家门口,想进不敢进,像做错事的孩子,望着坐在门槛上的母亲讨好地媚笑。母亲先是把父亲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顿,四伯当然听不见。母亲自然有让四伯“听”到的办法,她比划着各种手势骂四伯,外人是看不懂的,但我们一家都懂。

从此后,四伯变得更勤快了,也越发惧怕我母亲。记忆中,四伯只发过一次脾气。

那是一年秋天,母亲支起晒簸,把刚刚磨回来的湿漉漉的红薯淀粉团用手捏碎,均匀地撒在晒簸上晒。

这时候,村里的傻子金花乐颠颠地跑到我家门口,望着我四伯蹦蹦跳跳拍手喊:“哑巴吃泥巴哑巴吃泥巴……”四伯也比划着取笑金花:花猫脸黄毛鹰……

这金花和四伯差不多年纪,算是一个老姑娘。其实她嫁过两次人,都是嫁过去不久就被男方家退回来了,别人说她不跟男人同床,每次都又抓又咬像母狼。人家娶她这样的傻子无非是家里穷,只想留个后,但她却这个样子,谁愿意多烧一碗饭养一个废物?就只能七煞姑见阎王——原物归还。归还后就靠她寡居的母亲过活,好在她母亲身体一直都很健康。

傻子金花和四伯正闹得欢,忽然一大坨泥巴落在母亲的晒簸里,看到雪白的红薯粉溅上乌七八黑的泥巴,金花也知道惹祸了,望着我母亲呵呵傻笑,母亲气得马上从篱笆里抽出一根竹竿,把金花没头没脸的一顿好打。

四伯忽然“哇”地一声,夺过母亲的棍子,扔得远远的,又转过身把晒簸“哗啦哗啦”掀了,红薯粉白花花地撒了一地,淀粉这个东西掉地下了捡都捡不起来,等于扔了。“死哑巴!”母亲大发雷霆,“你个死哑巴……”母亲还没有开骂,四伯就气冲冲地迎了上去,喘着粗气,脖子上青筋凸起,脸憋得通红,“吧吧吧”指着金花地“告诉”母亲:你再欺负金花我饶不了你。

母亲从来没有见过四伯发这么大的脾气,竟然被唬住了,许久才低声嘀咕道:“疯了疯了,死哑巴,两个疯子。”

时光荏苒,我像一棵被移栽成活的树,在他乡落了根,由于工作太忙,很少回家乡,电话里也鲜少问起四伯。

一天半夜,母亲忽然打电话来,小心地说:“狗啊!你四伯平时最疼你,他这次怕是不行了,可怜人儿,苦了一辈子,你能不能回来看看他?”很明显电话那头母亲在流泪。我忽然想起四伯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回头想想,他真算是白疼我一场,不由得悲从心来,我告诉母亲说:“妈,我肯定回去,我明天就赶回去。”

高高大大的四伯被病魔折磨得瘦瘦小小,皮包骨头,像一件破旧的外衣贴在床上。我握着四伯布满老茧的手,呼唤着四伯,他的眼睛几次朝上翻了翻又闭上,黑眼球一直在眼眶上方移不下来,很吃力的样子。母亲说他这样已经有几天了,说不定就在等我回来,因为这些年四伯一直在捡破烂,他平时一分钱都不花,许是攒了不少钱呢!“这个可怜人!”母亲说着又流泪了。

这时候,四伯的手艰难地抬起来,比划着告诉我,他床上的棉絮下面有东西。这么多年,四伯的任何动作我们全家人都懂,跟说话没什么区别。母亲赶忙掀开破旧的棉被,在挨床板处果然有一个布袋子,母亲拿出来想了想,还是把布袋子递给我说:“这是你四伯给你的,你自己看吧!”

我打开布袋,里面全是钱,有一百的,也有一毛两毛的,叠得整整齐齐,我数了数,竟然有两万三千八百多块钱,方便袋子里面还叠着张纸条,我知道四伯会写字,他没有哑的时候上过学,有时候跟外面的人“讲话”讲不清楚的时候他就在地上用树枝写字,他的字横平竖直,四角周正,很漂亮。

我展开纸条,上面写着:狗儿,我死后,这钱你交给村长,叮嘱他一定按月给金花用,可怜人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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