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新题乐府”的艺术创新
2018-11-13马承五
马承五
杜甫的“新题乐府”诗,是对传统乐府的体式开拓和艺术创新,集中代表了杜甫诗歌的创作成就,鲜明体现了杜诗作为“诗史”的思想高度与时代特征,在杜甫诗歌创作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自汉武帝正式创立乐府官署,乐府作为一种新的诗体也开始了它的发展(虽然当时“乐府”只是朝廷主管音乐的机构名称而非诗体名称,但这种诗歌样式是伴随乐府机构而出现的)。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称当时所采集的“赵、代之讴,秦、楚之风”等民间歌谣,“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而且“可以观风俗,知薄厚”,对这类被后人称之为“乐府诗”(或乐府民歌)的基本艺术特征和表现功能作了简要的评述。汉乐府中的部分民歌,如《战城南》《东门行》《妇病行》等,反映了社会现实,表达了民众心声,显现了乐府诗的本质特征,成为汉乐府中的精髓。因此,“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是汉乐府的創作传统,也是“乐府诗”的精神内核,更是后世乐府诗、特别是“新题乐府”诗的创作准则。
基于乐府诗的这种重要特征,我们认为,“新题乐府”首先必须继承汉乐府的优良传统和现实精神,否则,就抛弃了乐府诗的本源,丧失了乐府的实质。杜甫的“新题乐府”之所以成为后人学习的典范,并奠定了“新(题)乐府”的创作格局,根本原因即在于它充分地显扬了“汉乐府”的这一创作精神与本质特征。
一
杜甫“新题乐府”诗作为唐代出现的新诗体,既具有对传统乐府诗的继承性,又表现出艺术形式的开创性。汉末魏初以来,乐府诗开始受到诗人们的喜爱和重视,逐渐地由民间转移到文人手中,并因之得到迅速发展。建安、曹魏时,以“三曹”“七子”为代表的乐府诗人,继承了汉乐府的传统,以古题写时事,创作了一批优秀的乐府诗,如曹操的《蒿里行》《苦寒行》《步出夏门行》,曹植的《泰山梁甫行》,王粲的《七哀》,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等,但从其发展趋势看,“上变两汉质朴之风,下开私家模拟之渐……乐府与社会之关系,始日就衰薄”。乐府诗在六朝至初唐时期形成了创作高潮,但六朝乐府“其风格则儇佻而绮丽,其歌咏之对象,则不外男女相思……几与社会完全脱离关系,而仅为少数有闲阶级陶情悦耳之艳曲。”而初唐乐府也“不过音制调和之事耳,其内容之空虚而日与实际社会相远如故也。”因此,综观杜甫以前的乐府诗,大多是“沿袭古题,唱和重复”,即使有自拟诗题者,也很少继承汉乐府反映现实、关注民生的优良传统和创作精神,故并不属于被后人确立和认同的“新题乐府”的范畴,笔者认为只能称作“自拟题目的乐府”。杜甫在写《兵车行》等作之前,也写过一些自拟题目的乐府诗,如《饮中八仙歌》《高都护骢马行》《乐游园歌》等,但我们并不把它们看作“新题乐府”,原因即在于此。因而,杜甫之《兵车行》《丽人行》等作,才是杜甫以至唐代最早的、真正的“新题乐府”。
什么是“新题”?明人胡震亨说:“新题者,古乐府所无,唐人新制为乐府题者也。”而杜甫“新题乐府”的“新”,不仅体现在诗题的外在标称上,更体现在其内在意义上。杜甫在学习、吸收汉乐府的精神实质及艺术形式的同时,结合自己的见闻、感受和体验,从现实事件中概括生活的本质,自创新题写时事,体现出全新的思想内容和社会价值。“三吏”“三别”便是诗人从当时千千万万个家庭遭遇的征兵事件中,通过艺术提炼而自创的六个新题,而其本身就十分概括地揭示了现实的本质特征。如以《新安吏》名篇,即以新安小吏与“客”(作者)就征兵一事的对话,展示了社会现状及民众苦难。以《新婚别》命题,则以“暮婚晨告别”的女子对被征丈夫的倾心话语,描述了由战乱造成的人生悲剧。此外,杜甫的其他“新题乐府”的立题也大多与此相同,如《丽人行》以杨氏兄妹的豪奢、淫靡的生活及炙手可热的权势自制新题,《悲陈陶》以唐军兵败陈陶为表现内容自立新题,《哀江头》以曲江今昔盛衰对比而自创新题。这些“新题乐府”在创题上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从社会生活中提炼主题,创制新题。因此,诗题均表现出鲜明的现实性和强烈的时代感。元稹说:“近代惟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在这里,虽然还没有直接地、明确地称杜甫这类作品为“新题乐府”(这一概念当时已为李绅、元稹提出,见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但“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实际上已阐明了杜甫“新题乐府”的创题特点,肯定了其在艺术形式上的开创性成就。到了后来,诗家明确地把杜甫的这类作品称为“新题乐府”,并指出了其本质属性。如许学夷云:“自子美则自立新题,自创己格,自叙时事,视诸家纷纷范古者,不能无厌。”清人冯班云:“杜子美作新题乐府,此是乐府之变……自咏唐时事,以俟采诗者,异于古人,而深得古人之理。”施闰章云:“杜不拟古乐府,用新题纪时事,自是创识。”宋荦云:“少陵乐府以时事创新题,如《无家别》……诸作,便成千古绝调。”从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出,论者均把杜甫“三吏”“三别”等“新题乐府”与“时事”联系起来进行评说,这正说明,反映现实政治和重大社会事件应该是“新题乐府”的艺术本质,是继承汉乐府传统的鲜明标志。萧涤非在论及杜甫新乐府时说:“所谓新乐府者,‘因意命题,无所倚傍,受命于两汉,取足于当时,以耳目当朝廷之采诗,以纸笔代百姓之喉舌者也。”这既概括了“新(题)乐府”的创题特色,又指出了其与传统汉乐府的继承关系,也阐明了新题乐府的社会功能与精神实质。
有论者认为,杜甫的《兵车行》等“新题乐府”并非是首创,因为汉乐府也是“缘事而发”,也无前代旧题可依。此言诚然。汉乐府的首创之功是不可否认的,但笔者以为,到了杜甫的时代,已经有了大量的乐府古题,许多诗人都以模拟乐府古题为能事(如李白),然杜甫却不去单纯拟作,沿着前人的轨迹亦步亦趋,而是“即事名篇”,努力拓展和开创乐府诗的表现领域与艺术形式。古乐府中有不少反映战乱或战争的古题,如《战城南》《十五从军征》《饮马长城窟行》《蒿里》《七哀》等,但杜甫在表现同一题材时,却完全不倚凭旧题,而是从当时的社会现实中提炼、创制一批新的乐府题,如《前(后)出塞》(笔者认为,该题虽由古题而来,但已不属传统的乐府旧题)《兵车行》《悲陈陶》《洗兵马》以及“三吏”“三别”等。这些“新题乐府”不仅彰显了传统乐府的精神品格,同时还充分体现了乐府诗的新的风貌和内涵。据笔者的统计和研判,杜诗中没有一首地地道道的乐府古题,全为杜甫自立或创变的乐府新题。这正是杜甫能超越前人、高出时人的地方。因此,杜甫的“即事名篇”与汉乐府的“缘事而发”,同样具有对乐府形式的开创之功。正如杨伦所言,“自六朝以来,乐府题率多摹拟剽窃,陈陈相因,最为可厌。子美出而独就当时所感触,上悯国难,下痛民穷,随意立题,尽脱去前人窠臼。”沈德潜认为:“借古乐府写时事,始于曹公。”(《古诗源》)我们则有理由说:以新题乐府写时事,肇端于杜甫。这也应该说是符合文学史的实际的。
二
杜甫的“新题乐府”不仅发扬了汉乐府的优良传统,而且进一步深化了乐府诗的现实精神与思想意义,具有反映生活的典型性和深刻性。杜甫以政治家、史学家的眼光洞察、把握社会,又以诗人的独特敏锐力和高超表现力审视、描写社会。他善于发现生活中富于本质特点和典型意义的事件、人物和现象,以个别反映一般,以局部表现全体,使其“新题乐府”显示出广泛的生活面和深刻的思想性。
杜甫真正创作“新题乐府”是从困居长安的后期开始的。在近十年的困顿生活中,他认识到社会政治的残酷与黑暗,目睹了统治者的豪奢与腐败,体验到了人民的苦难与不幸,创作了一批自立新题、反映时事的优秀诗篇,如《兵车行》《丽人行》《前出塞》《后出塞》等。这些作品被后人称之为“新题乐府”,也是杜甫诗歌创作迈向现实主义道路的标志。“安史之乱”发生后,他更多地运用这一新的诗歌形式,写了大批反映战乱给国家、社会和民众造成深重苦难的现象的诗篇,如《悲陈陶》《悲青坂》《哀江头》《哀王孙》《塞芦子》《洗兵马》等。特别是在华州任职时写的组诗“三吏”“三别”,更是代表了杜甫“新题乐府”的最高成就,被誉为杜诗“现实主义的一个光辉的顶点”。
这六首诗是杜甫有意识、有计划、有目的地创作的大型组诗。公元758 年,唐肃宗令大将郭子仪和李光弼分别率领众节度使讨伐安庆绪,但因二人“皆元功,难相临摄”,却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总领两军,“而不立帅”,导致“时王师众而无统,进退相顾望,责功不专”。结果,唐军先胜后败,伤亡惨重,“战马万匹,惟存三千,甲仗十万,遗弃殆尽”,郭子仪退守东京,“诸节度各溃归本镇”。这样,唐军急需补充兵员,便强行在全社会征丁拉夫。此时的杜甫正由洛阳返回华州,一路上亲自闻见了当时的征兵惨状,“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泪”。
在“三吏”“三别”中,作者从六个不同场景、不同事件、不同人物入手,真实地、本质地展现了“安史之乱”爆发后社会生活的广阔图景,揭示了诗人内心的矛盾和痛苦,體现了其深厚而复杂的思想情感。他一方面痛恨、谴责统治者强行征兵的罪恶,同情、关注民众的不幸与苦难:“有吏夜捉人”“二男新战死”(《石壕吏》),“百万化为鱼”(《潼关吏》),“暮婚晨告别”(《新婚别》),“子孙阵亡尽”“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垂老别》)“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无家别》),鲜明地反映了战争与征兵造成的现实的苦难与苦难的现实,真是“天地终无情”(《新安吏》)!另一方面,他又劝勉民众应征上战场去平定安史之乱:“送别勿泣血,仆射如父兄”(《新安吏》),“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垂老别》),并高度赞扬人民以大局为重、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重的爱国热忱与献身精神:“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石壕吏》),“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新婚别》)。在《新安吏》中,诗人通过与“吏”的一段对话,从多方面展现了“安史之乱”后唐朝廷征兵的真实状况,让我们透过一个小小的新安县,看到了征兵给全社会带来的惨状。同时,这首诗几乎包容了整组诗的主要内容与基本思想,显示出极深厚的现实意义,具有通领六诗的作用。杜甫将之置于组诗之首,有以哉!“三别”的第一篇《新婚别》,诗人选取了一个特殊而又平凡的普通新婚女子,记叙了她与丈夫离别之际的一段独白,反映了征兵造成的一幕家庭悲剧,“一篇都是妇人语,而公揣摩以发之”,揭露统治者摧残起码的人情、人性和人伦,违背了“新有婚者,期不役政”的“先王之政”。新婚夫妇都逃脱不了这场灾难,他人则可想而知,他们的遭遇只不过是无数个家庭的缩影。我们把汉乐府中的《妇病行》与《新婚别》作一简单比较不难看出,虽然都反映了现实,都是妇对夫语,但在内容的丰富性、思想的深刻性、人物的生动性、表现生活的广泛性等方面,前者是远远不及后者的。
“三吏”“三别”这一组诗,充分展现了杜甫爱国、爱民的高尚情怀。每一首诗均选取既普通又具代表性的人物与事件,生动描述当时的社会现状,典型反映现实生活的时代本质。我们从组诗中的不同人物命运与不同事件中,清楚地看到了“安史之乱”给广大民众和千万家庭带来的灾难,更为深刻地认识到社会的黑暗与现实的残酷。杜甫的这类诗,能站在时代的高度去鸟瞰、把握整个社会,同时又从现实中提炼出典型的人与事,去概括、展现社会的本质特征。虽然诗中所写的是当时极为普遍的现象和极为平凡的人物,但它映射出一个历史时期的生活画卷,因而思想内容更为厚重、丰富,现实意义更为深刻、强烈。
三
在表现手法上,杜甫的“新题乐府”吸收和运用了古乐府的优长,如对话、叙事、语言通俗等,但他又在传统乐府手法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有所提高、有所创造,显示出表现手法的多样性与创新性。
杜甫的“新题乐府”大都具有叙事的特点。但这种叙事,却不像汉乐府民歌,只是较为客观地将事件作简要的描述,而是将个人的主观情感、思想倾向、立场态度寓于叙事之中,使诗歌表现出鲜明的主体意识,体现为叙事与抒情的结合;它也不像一般的叙事文学作品,注重事件、情节的完整性和故事性,而是选择一个事件作单线的描写,以叙事为基本框架,具有诗歌的真实性、客观性,显示了中国古代叙事诗的民族特性;而诗中作者的主观色彩和情感意向又鲜明可感,提高了诗歌的表现力、感染力。汉乐府中也有不少带有叙事性的作品,如《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东光》《平陵东》等篇,形成了汉乐府的一大特征。但这些作品的叙事大多倾向于两个方面,一是注重其客观性,作者的主观色彩较为淡薄(这与其为民歌有关);二是描写的事件多为断面,缺乏相关的延伸,显得较为单一。如《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不仅描写不够集中,且只是平面式的铺展,倾向性也相对模糊。又如《孤儿行》,沈德潜评曰:“极琐碎,极古奥。断续无端,起落无迹。泪痕血点,结掇而成。”虽有褒扬,但也指出了其在记事上存在的不足。再如《平陵东》,不管所写为何人,叙事也过于简略和单一,事件缺少起因、过程和结果,末句“归告我家卖黄犊”,或以为是“卖小牛来凑足应交的钱”(余冠英语),或解释为“言欲卖牛买刀,以死救之也”(萧涤非语),都不过是论者的想象与补充,而不是诗歌本身的叙事。这正是我国早期诗歌叙事的方式与特点。
杜甫“新题乐府”的叙事,多以某一事件为中心,随着事件的发展而逐步展开,叙事具有相对的完整性和一定的变化性。“三吏”“三别”六首诗,“各举一事为言”。在“三吏”中,围绕中心事件的叙事主体明显,诗人在诗中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而是作为事件的参与者,通过与“吏”的对白,推动事件的发展,很少正面发表议论,近似于从第一人称的视角展开叙事。如《石壕吏》,以诗人所见所闻为视角,以“有吏夜捉人”为中心事件,以由暮—夜—天明为叙事的时间构架,以老妇的“啼”“致词”及“从吏夜归”和老翁的“逾墙走”及诗人“独与老翁别”为叙事的基本线索,描写了事件发生、发展和结局的全过程。“三别”中不仅诗人并没有直接出场,且叙事主体呈隐现状态,没有正面出现,而完全是通过“新婚女子”“年迈老妪”“独身男子”的自白,采用第三人称的口吻进行叙事。如《无家别》,“首言乱后归乡,景情并叙”,下则“言归而无家”,写故里之残破荒凉,接着“说暂归旋役之苦”,最后“言无家又别”。全诗虽为无家男子之自叙,然叙事层次清晰、条理井然、有始有终。这些事情,都是诗中人物(包括杜甫)亲身经历过或正在发生的,因而,整个叙事过程更为真实感人,而作者的爱憎也在人物的遭遇和命运中得到显现。诗人的倾向不是“特别地说出”,而是通过叙事,“让它自己从场面和情节中流露出来”。这种叙事方式,较之汉乐府中同类作品,可以说前进了一大步。它不仅是杜甫“新题乐府”的重要表现特征,而且形成了我国古典叙事诗的一种类型、一种民族传统。
杜甫的“新题乐府”既以叙事为中心,那么,在叙事过程中就必然会有人物的活动,因而,人物描写也就成为“新题乐府”的重要方面。当然,这里所说的人物描写,不同于小说、戏剧、影视文学及长篇叙事诗,它不强调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变化性,也不注重形象的完整性、丰富性,而只是突出诗中人物的某一方面的思想、某一性格侧面,通过人物的某一特征去揭示主题。“三吏”是各以一下层小吏及其活动为中心,集中叙述他们在征兵中的言行,使我们深刻地了解和认识当时的社会现状与统治者的本性。“三别”则是以三个普通民众及其遭遇为中心,着重表现他们的不幸命运、情感特征和心理活动,从而展示广大人民所经受的苦难。《新婚别》中的女子,便是一位感情真切细腻而又深明大义的女性形象。诗人准确地把握了結婚仅一天的新嫁娘的身份、地位和口吻,以个性化的语言描写了她的无奈、痛苦与怨恨,正如高步瀛所言:“琐琐以陈,字字凄惋,所谓发乎情也。”同时,她又以“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的行为和“与君永相望”的誓言,勉励丈夫“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表现了她的爱国精神与高尚品德,“侃侃而道,字字激愤,所谓止乎礼义”。诗歌生动地展现了这位女子的内心世界,使得人物形象真实而动人。
乐府,来源于民歌,因而语言通俗生动是其本色。杜甫的“新题乐府”继承了汉乐府的语言特色,大量学习、吸收、提炼、运用民间口语、俗语、谚语,使诗歌语言既活泼、多样,显示出鲜明的民间色彩,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又生动、准确,最适合描写和反映普通民众的生活和思想,具有很强的表现力。“三吏”“三别”的语言,从整体而言,口语化、通俗化是其基本特色,如“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新安吏》),“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潼关吏》),“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石壕吏》),“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新婚别》),“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垂老别》),“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无家别》),等等,皆明白如话,自然通俗。另外,诗人经常在诗歌的两句中采用词语对举的方法,构成大致相称的句式形态,如前举之“肥男”与“瘦男”“大城”与“小城”和“结发为君妻(‘君妻一本作‘妻子),席不暖君床”(《新婚别》)“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无家别》)。这种用法在《石壕吏》中尤为突出,在《石壕吏》中,诗人共用了四组这样的句式:“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这种句式在前代乐府中也时有所见,如《公无渡河》中“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江南》中“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陌上桑》中“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杜甫学习了乐府诗的这一语言表达方式,大量运用在“新题乐府”中。“三吏”“三别”六首诗有五首出现了这种句式,这绝不是偶然的,而是诗人的有意识的行为。它既保持了传统乐府民歌的语言本色,又增强了诗歌语言的表现力。在《新婚别》中,诗人不仅采用了较多的富有个性化的语言来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且全诗“‘君字凡七见”,“频频呼君,几于一声一泪”。这一独特语词在诗歌独特语境中的反复运用,不仅大大丰富了人物形象的情感内涵,而且使全诗叙事严谨,诗意贯通。前人曾这样称赞杜甫:“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元稹《酬李甫见赠十首》),“欲知子美高人处,只把寻常话做诗”(房皞《读杜诗》),这里的“当时语”“寻常话”,正道出了杜甫“新题乐府”的一大语言特色。
此外,“三吏”“三别”中的语言表达方式也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浦起龙云:“‘三吏夹带问答叙事,‘三别纯托送者行者之词。”“三吏”主要运用主客对话或对答的形式;“三别”则以独白、自述为叙事方式。且三首又各不相同,《新婚别》是妻对夫语,《垂老别》是夫对妻语,《无家别》是无人对语(或曰对诗人语、对他人语)。在用韵方面,“三吏”较为自由,可任意换韵(以“平水韵”为准),如《新安吏》中大多用下平声“八庚”韵,又间用“九青”的韵(丁、俜)。萧涤非先生认为“三吏除《新安吏》外俱换韵”,如依“平水韵”,该诗则属换韵;《潼关吏》首二句用上声“十九皓”韵,余则杂用上平声“六鱼”“七虞”的韵;《石壕吏》用韵更自由且平仄转换互用。“三别”每首诗均一韵到底,《新婚别》用下平声“七阳”韵,《垂老别》用上平声“十四寒”韵,《无家别》用上平声“八齐”韵,无换韵现象。这样,诗歌的语言表达方式变化多姿,用韵形式丰富多彩,增强了诗歌的表达效果,使其“新题乐府”诗在艺术表现上显示出新的体貌。
杜甫在继承和发扬汉乐府的优良传统的同时,大胆突破了旧有的乐府形式和创作规范,创制了“新题乐府”这一新的文学样式,开拓了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道路。杜甫以后的诗人从杜甫的艺术实践中得到了深刻的启示,杜甫的一批“新题乐府”为后人的创作树立了光辉的范例。中唐元稹、白居易等人宣称:“予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指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等)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可见,杜甫的“新题乐府”对他们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们在乐府诗方面的文学宗旨和创作方向。中唐时期“新(题)乐府”诗创作高潮的出现,可以说直接源于杜甫的“新题乐府”。冯班云:“杜子美创为新题乐府,至元、白而盛。”“元、自之后,此体纷纷而作。”从而形成了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一种新的传统、新的范式、新的走向。
(选自《杜甫研究学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