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不是花
2018-11-13贺贞喜
○贺贞喜
和所有人一样,我到婺源是来看花的。然而,一个土生土长的江西人无法表现出像北方人初次看到油菜花田那样的惊喜,只是礼节性地点头赞美,拍照留念,接着奔赴下一个景点。在行程接近尾声的时候,一点儿机缘巧合下,我们穿越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在云遮雾掩中仿佛抵达了时光的尽头。
一座古村静静伫立在那里,将所有喧嚣都抛诸脑后。青山是它的椅背,花海是它的衣裳,小河是悬挂在它发髻上的一条剪不断的流苏。它叫庆源,名字与风景相衬。
河两旁都是村里人家,傍晚时分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河面上没有像样的桥,长长的石板随意一搭,人小心走过去,只听见脚底下哗哗的水声,仿佛冲刷着时光。我走过石板,一抬头见到了那块牌匾——“福绥堂”。这是一座古宅,里面翻新了,外观却没有改变,算是给后人留一份念想。
看门的是一株桃树,粉粉的花苞悄悄生出来,却不肯开,生怕开得热闹了会被人摘了去。女主人也同桃花一样敏感,先问清来者身份才开门,时刻防备着,怕一不留神放了嘈杂的游客进来打扰这里的清修。
进了门我才懂得桃花和主人的心思。这座古宅太柔美,太精致,你得轻点儿走路,不能喧哗。虽无人要求你这样,你却觉得必须这样。出于敬畏或者崇拜,你会仔细地看每一间房、每一条回廊、每一扇窗。窗上镶着的彩色琉璃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如梦如幻。留声机里周璇的歌声咿咿呀呀,颤颤悠悠地唱着《花样的年华》。有那么一瞬,我错把自己当作伊人,在幽闺自怜,劝人莫负春光。
入夜,外面雨声滴答,室内茶香氤氲。我们用茶跟女主人换来了这里的老故事。福绥堂的主人名叫詹福熙,在清朝末年做照相器材生意,算是中国第一个从事相机生意的人,因此古宅里还留有古董相机作为纪念;詹先生膝下子嗣不兴旺,因此开了那扇由桃树看守的旺丁门;詹先生有三房太太,大太太跟在他身边去了上海,其他两个都留在了老宅生活。这么多年过去了,詹家后代散落在世界各地,总会有人想回来看一眼,幸好这宅子还在。
晚上舍不得睡,我推开半扇窗去看雨夜。窗户这么小,框住的天空用手就能丈量,这就是深闺女人能看到的整个世界啊,不知那日复一日的时光是如何度过的。恍惚中我想起一部魔幻电影,里面有一个叫“time loop”的时光圈,生活在时光圈里的人永远不会老,而外面的世界就算到了末日也与他们无关。故事将时间节点设置在雨夜,一场灾难即将来临,灾难肆虐之后,时光会倒退至前一天重新来过,然后就这么无限循环下去。听起来有些美好,也有些残酷。我更愿意把“time loop”翻译成“时光囹圄”:它困住了时光,也困住了回忆和希望,但它能让人充分体验什么叫活在当下,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每一天却都要活出不一样的感觉来。
庆源古村的循环是从清晨开始的。睡眼惺忪的男人站在家门口刷牙洗脸,收拾干净的女人在桥头揉面做梅菜饼,没牙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到村口迷了路,穿开裆裤的孩子摔了跤趴在泥巴地上哭,游客三三两两地端着“长枪短炮”寻找传闻中的千年银杏树,还有一群年纪相仿的姑娘蹲在河边笑笑闹闹地洗衣服。
日头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曚昽的光,酒坊和客栈都打开门来做生意了,而福绥堂的女主人依然闭门清修,只接待有缘人。若要问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样,他们谁也答不上来,也无须回答,就跟时光慢慢耗下去吧,明天在哪里无所谓,今天的生动才更重要啊。相比于那些行色匆匆的游客,庆源人没有把时间掰成一分一秒来计算,他们看似把自己困住了,实则是无比自由的。
离开的时候我在车上回望,整个古村在金黄色花田的陪衬下显得白净安详,那种静止的美感竟然令人鼻子发酸。我到婺源是来看花的,我眼里看见的是花,心里看见的却是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