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寂无声(组诗)
2018-11-13羌人六
羌人六
水寂无声
长久地凝视老家门前
绿汪汪,谦卑,无声滑动的河水
看它如何刺穿虚空
将一根寂寞的骨头缓缓擦亮。
也长久地凝视吹过大地的风,
看它如何伸手
去握紧一棵树的孤独。
再长久地,用大河涨水的姿势,
把自己置身在人世边缘
置身于事物内在的幽暗,
像朝圣的沙粒
一边听岁月老去的声音,
一边跟饱满的星空遥相呼应:
水寂无声,像一个深情之人
偷偷献给命运的长吻
一棵抱紧岁月的树
川西北的环山小镇,
风雨中奔跑的故乡
沿阶草在院里咀嚼干巴巴的寂静
被生活磨得干柴一样的父亲,皮肤黝黑,
携带着疲倦的光
在一棵核桃树的视线中缓缓移动
快十年了,草草凋零的他,
我总是莫名心痛。
如今,阴霾和悲悼,刷新大地的风一样
渐渐的,在故乡柔软的泥土间一寸寸化掉
父亲依然保持着黑瘦的风趣和形状
我繁星闪烁的念头,天堂早已破裂。
重温既往,我望见孤零零的穹隆
浩瀚下面,一棵孤零零的树,一棵
抱紧岁月的树,黄颜色的根部粗壮混沌
然后,我望见孤零零的自己
像飓风中悲伤的纸片。
我的血,骨头,嗓音,皱纹,脾气,
语言,乃至心灵的图腾,与生俱来
人生苦短,为了这次蓄谋已久的冒险,
我穿过沧海桑田,死神发光的牙齿
穿过荒原、大气和铁,以及层层岁月
历尽艰辛,才与眼下的生命和思想接壤
就像我一直认为死去的父亲已经回到故乡
也没有完全消失,至少,
我身上依然运营着他的部分遗址、土壤
和为了再生的翅膀
菜籽落了海
“菜籽落了海……”,
恍如昨日的二十世纪,
父亲担心
小学文凭没到手的我
被期末的胜利冲昏脑袋
经常举起这句乡下老话当铁锤
把我的得意忘形,
叮叮当当敲成碎片
二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
许多亲人被泥土招安,
永远埋在了山清水秀的乡下
我呢,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就像,一粒暗藏火焰的菜籽
在大大小小的浪花中间,独自
磨损着一片汪洋
母亲和她的姐妹们
母亲和二娘年轻时为饱肚皮
不小心偷吃了别人家
故意喷过农药的苹果
后来上吐下泻,差点洗白
擦肩而过的悲剧,经过岁月洗礼
已然成为一大家人逢年聚会的典型笑料
作为当事人,二娘和母亲
依然毫发无损地活在各自死亡的回声里
一拨人中间,她们笑得最灿烂
不但笑出了声音,笑出了眼泪
也笑出生活背后
难以言传的苍白与荒谬,我相信
这正是她们乐此不疲的原因
从一个遥远的地名醒来
后半夜,我从一个遥远的地名醒来
浑身都是冷汗,裂缝和汹涌的碎片
仿佛谁的几声叫喊,惊醒了皮囊里
梦幻的羊群,石头,屋顶,河床,山,夜空,炊烟,村庄,以及
弯腰把姓名刻上墓碑的父老乡亲
还有把心事写在水上的秋风
甚至来不及打个招呼
我眼睛里的风就吹灭了一切
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
在卧室里乒乒乓乓弹来弹去
弹了好一阵子,终于停下来
树皮般龟裂的手啊,捏着一小块
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