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语词义演变的类型及原因分析
2018-11-13时妍
时 妍
【内容提要】满语词义演变是一个漫长的、受众多因素共同影响的复杂过程。满语词义演变一般可以分为包含型词义演变、交叉型词义演变、并列型词义演变和对立型词义演变。影响满语词义演变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不仅包括语言学的普遍原因,也有满语独特的内在因素。
词义演变是最为复杂的语言现象之一,满语词义演变是一个受众多因素共同影响的复杂过程。和其他语言一样,在满语里,仅仅通过一种途径进行词义演变的情况很少见,经常是任意两种或者几种途径共同作用。
一、满语词义演变的类型
多义词是一个语义场。语义场是由相同义素的一群词组成的意义范围。满语词义演变是通过义素的变化得以实现的,义素的演变方式形成了词义演变的不同类型。词义演变有多种方式,可以将其归纳为以下几种类型:包含型词义演变、交叉型词义演变、并列型词义演变和对立型词义演变。
1.包含型词义演变
包含型词义演变包括词义扩大和词义缩小。在扩大型词义演变中,词的基本义基本保持不变,引申义比基本义的含义有所扩大。
(1)扩大型词义演变
例如,dekdembi在《御制清文鉴》中的解释是:“浮起”。
mukei oilo bisire be,dekdembi sembi.
译作:在水面上漂着,称为浮起。
“浮起”是dekdembi的基本义,在“浮起”的基础上进一步引申出“升起、腾起、扬起”新含义,比基本义“浮起”的含义有所扩大。如šun dekdere ergi 太阳升起的方向、colkon dekdembi 起浪。
又如,welmiyembi的基本义是“钓、钓鱼”,引申出“引诱”释义;jai的基本义是“第二”,引申出“在顺序上相隔的”释义,如jai jalan i omolo曾孙、重孙;jugūn的基本义是“路、道路”,引申出“门路、途径”;uncehen的基本义是“尾巴、尾部”,引申出“事情留下的尾巴、句末”;urembi的基本义是“(生)熟、成熟”,引申出“熟练、精通”,等等。
不难看出,welmiyembi由用钓竿捉鱼引申出用不正当手段猎取;jai由顺序上的第二引申出顺序上相隔的间隔;jugūn由道路引申出做事的门路,能达到个人目的的途径;uncehen由动物的尾巴引申出事情的结尾;urembi由植物的果实等完全长成或者食物加工到可以食用的程度引申出技能的熟练、精通。以上几个词汇的引申义含义比基本义有所扩大。
(2)缩小型词义演变
缩小型词义演变是指词的基本义基本保持不变,引申义比基本义的含义有所缩小。
例如,cinggiya在《御制清文鉴》里的解释为:“肤浅”、“短”、“路途近”。
①gūnin micihiyan niyalma be.cinggiya sembi.geli yaya urgen foholon be,inu cinggiya sembi.
译作:想法浅薄,称为肤浅。凡尺寸短,称为短。
②ba i ton fulu bime,yabure de ja i isinara be,jugūn cinggiya sembi.
译作:地方广阔,走着很容易到达,不觉得路远。
在cinggiya的释义中,“短”是基本义。由“短”引申出“目光短浅、认识肤浅”、“时间短、不充裕”、“路途短、路程近”、“身量矮小”、“心胸狭窄”等。引申义都比基本义的含义更具体,属于缩小型词义演变。
又如,unggala的基本义是“空洞、孔”,引申出“耳朵眼、鼻孔”、“枪口”释义;sisimbi的基本义是“插、插进、伸进”,引申出“拼命地往嘴里塞食物、馕”;simnembi的基本义是“挑选”,引申出“考、考试”;jukimbi的基本义是“填、填补、垫补、塞”,引申出“补满、补足(数目)”;jaka的基本义是“物、物品、东西”,引申出“货物”;sidarambi的基本义是“舒展开”,引申出“(心)放宽、舒心、适意”;weile的基本义是“事、事情”,引申出“(针线)活儿”、“工程”;jursu的基本义是“双重、重”,引申出“夹(衣)”、“怀孕”,等等。以上例词中,引申义比基本义的含义范围更小、更具体,都属于缩小型词义演变。
2.交叉型词义演变
交叉型词义演变是最为常见也是最为重要的词义引申类型,隐喻和转喻通常都属于此类。
(1)隐喻
隐喻是多义词产生的根源,是多义词新义项出现的理据。隐喻能够在不同的事物之间创造出相似性。不同类型的事物之所以能够引起人们的认知联想,主要是因为它们的相似点。当然,这种相似性的映射不是无理据的、任意的,而是源于人们的日常经验,是由人的认知能力决定的。这种能力使人能够在看起来相距甚远的事物或现象之间寻找到共同点,在不同的意义领域之间建立起相似关系,从而使同一个词表达属于不同认知概念范畴的意义成为可能。常见的相似关系有物理的相似性和心理的相似性两种类型,一般是以较具体的意义为基础来构建较抽象的意义。
例如:bilha在《大清全书》里的解释是:“咽喉、嗓子”。《御制清文鉴》对bilha的释义为:“咽喉”、“重臣”、“必经之路”。
anggai dorgi nunggere ba be,bilha sembi.jai ujulaha ambasa be,inu bilha ilenggu i gese amban sembi.geli gamai angga i hafirahūn ba be,inu bilha sembi.jai jun i dorgi šanggiyan dosire angga be,inu bilha sembi.
译作:口中吞咽的地方,叫做咽喉。又,首辅大臣,称为重臣。又,隘口狭路,称为必经之路。又,灶内进烟之孔,亦称为bilha。
bilha的基本义是“咽喉、嗓子”。在“咽喉、嗓子”的基础上通过隐喻引申出“交通要道”和“重要的、亲近的”新含义,如bilha hahūrambi 守住险要,bilha ilenggu i gese amban 重臣。
又如:gabtambi在《御制增订清文鉴》中的意思是“射箭、射兽”。
①beri uli de wen be solbifi jalu tatafi sindara be,gabtambi sembi.
译作:在弓弦上把箭扣拉足射出,称作射箭。
②niru solbifi gurgu be jorime sindara be,gabtambi sembi.
译作:搭箭瞄准野兽并射出称作射兽。
gabtambi的基本义是“射、射(箭)、射兽”,gabtame goimbi 射中。在“射、射箭”的基础上引申出“照射”义项,šun gabtambi 太阳照射。
属于隐喻引申的词汇很多:sihešembi的基本义是“迎合、缝合、阿谀、奉承”,引申出动物“摇头摆尾、撒欢”释义;silenggi由自然界的“露、露水”引申出人或者动物的“口水”;wembi在“融化、溶解”的基础上引申出有感情色彩的“感化”;sidarambi由“舒展开”引申出“拉长、拉远、伸长、伸远”;yarumbi由“引、导、引导”引申出“援引”、“一个跟着一个、陆续”;jalu由“满、盈”引申出“自满、骄傲”;hairandambi由“吝惜”引申出“爱护、爱惜”;bukdari的原型义项是“奏折”,引申出“衣服褶子”,如bukdari ilibumbi 熨(衣服)褶子,等等。
事实上,在满语多义词中,通过隐喻进行词义引申的词汇非常多,隐喻这种词义引申中最普遍、最重要的规律同样适用于满语。
(2)转喻
转喻,与隐喻类似,也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普遍思维方式,是人类认识客观世界、为事物命名的重要手段。转喻派生的基础是事物的相关性。基本义与引申义的所指事物没有相似之处,引起词义引申的是两者之间的某些相关特征,即可以依据事物之间的邻接性而非相似性联想形成词义引申。如果说隐喻是依据相同或相似的认知引申的话,那么转喻就是依据相接近或者相关联的认知联想,用一个突显事物替代另一个事物,如部分与整体、容器与其功能等。
例如,besergen在《大清全书》和《御制清文鉴》中的解释是“床”。
undehen be duin bethe sindame nahan i adali arahangge be,besergen sembi.
译作:木板下面支四条腿,做得像炕一样,称为床。
“床”是besergen的基本义,如besergen de tafambi 上床。在“床”的基础上通过转喻引申出“喇嘛的座位”和“王位”新义项,besergen durimbi就是争夺王位的意思。
又如,ergen的基本义是“气、气息之息、元气”,如ergen gaimbi 呼吸、呼气,ergen hebtešembi喘气、上气不接下气。由“气、气息”通过转喻引申出“命根”,ergen be faitame aktalambi去势、阉割。hese的基本义是“圣旨、御旨、敕命”,通过转喻引申出“命、命运”;beye的基本是“身体”,由“身体”引申出“本钱”;giranggi的基本义是“骨头”,引申出“血统”,如giranggi yali亲戚、亲属。
总之,隐喻和转喻是人类思维方式中最普遍、最重要的一种逻辑关系,可以解释绝大部分多义词的形成和词义演变,是满语词义演变的内在机制。但是,隐喻和转喻只是一种修辞手段,或者说是人类的一种思维习惯,并不能解释满语词汇中所有的逻辑关系。很多满语多义词在词义引申过程中并不符合隐喻和转喻的引申方式,如下文提到的并列型词义引申和对立型词义引申。
3.并列型词义演变
并列型词义演变指的是多义词的各个义项范畴没有范围大小之分,词义是并列的。满语里,属于并列型词义演变的词汇有很多,例如:
cukcuhun,既指“扇风(耳)、招风耳、两耳向前”又指“撅着嘴、鼓着嘴、咕嘟着嘴”;fajambi,既指“大便、出恭、撒粪”又指“(星)流逝、划过”,如usiha fajambi 星光划过,星移;dalan,既指“堤、堤防”,如dalan dalin 堤坝、堤岸,又指“(向马骡等生有鬃毛牲畜的)脖颈、脖颈子”;beten,既指“蚯蚓”又指“鱼饵”;bokson,既指“门槛”又指“弓脑”;dobon,既指“夜”又指“供品”;urembi,既有“(生)熟、成熟”的意思,又有“极其愁闷、悲伤、伤心”的意思,等等。
在并列型词义演变中,多义词基本义和引申义的义项范畴没有大小之分,它们之间也没有相似联想,甚至找不到两者之间的共同点,建立不起来相似联系,词义是并列的。
4.对立型词义演变
对立型词义演变指的是词义引申中非常罕见的词内反义,词义极化现象,即基本义和引申义的词义完全相反。
例如,bolgo,既有 “寂静”的意思,又有“声音清脆”的意思;hetu,既有“横(跟地面平行的)”的意思,又有“斜、侧”的含义;firumbi,既有“诅咒、埋怨”的意思,又有“祝福”的含义,等等。
总之,包含型词义演变、交叉型词义演变、并列型词义演变和对立型词义演变是满语词义演变的基本类型,也基本能概括出满语词汇的词义引申模式。但是,在词义演变过程中,经常是几种词义演变类型共同发生作用。满语里之所以能有这种词义引申方式,不仅有语言学的普遍原因,也有其独特的文化因素。
二、满语词义演变的原因
1.共性原因
人类思维具有普遍的共性和规律,因为人们生活在同一个客观世界里,思维反映客观世界的主要工具是语言,所以,不同语言中基本义相同的词汇经常派生出相同或者相近的词义。满语多义词就其产生和发展而言,都反映了语言与思维的普遍特征,在词义引申过程中都有规律可循。
第一,规律性。
多义词在词义引申过程中各义项间的引申关系具有一定的规律性。无论是通过隐喻、转喻还是其他引申方式,词义引申要符合人们对自然和世界的认知。不同语言中基本义相同的词汇经常派生出相同或相近的意义,这是人类思维共性的显性表现之一。
以“头”为例,在汉语里“头”的释义为人身上最上部或动物最前部长着口、鼻、眼等器官的部分。《说文解字》对其解释为:“头,首也。从頁豆聲。”由“头”引申出:①头发或所留头发的样式;②(~儿)物体的顶端或末梢;③(~儿)事情的起点或终点;④(~儿)物品的残余部分;⑤(~儿)头目;⑥(~儿)方面;⑦第一;⑧领头的;⑨用在数量词前面,表示次序在前的;⑩〈方〉用在“年”或“天”的前面,表示时间在先的。
在英语里,“head”引申出:①头像;②头状物体(植物颈梗顶端的)头状叶丛、头状花序、谷穗;③首脑、首长;④头脑、才智;⑤脑袋、生命;⑥人、个人;⑦猎物群(牛羊等的)头数;⑧(队伍、名单等的)最前面的部分、(书页等的)上端、天头、(楼梯等的)顶端、(桌位的)首席、船头、弹头;⑨(河流的)源头;⑩(疮、疖等的)脓头;⑪标题、项目、方面;⑫顶点、危机等义项。
满语对头、首、首级的表达是“uju”,如uju nimembi头疼。在“头”的基础上,uju引申出:①额头:coki uju高额头;②字头:juwan juwe ujui bithe〈语〉十二字头;③第一,头一个,初,首(要),孟:uju coko (第一)。
满语和汉语、英语分属不同语系,“uju”、“头”和“head”的基本义相同,因为人类思维的趋向性,这三个词在词义引申的过程中都引申出了“第一”、“重要的”、“领头”、“首要”等义项,这说明多义词在词义引申过程中有规律可循。事实上,关于人类身体器官的词汇在词义引申过程中都具有趋向性和规律性。如“腿”,在满语、汉语和英语里其基本义都是“人和动物用来支持身体和行走的部分”,由此都引申出了“器物下部像腿一样起支撑作用的部分”。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人类思维具有共同的和普遍的规律。各族人民都生活在一个大体相同的客观世界里,而“思维是人脑反映现实的过程,现实是思维的基础”。思维反映现实的主要工具是语言,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知类似,就会产生类似的思维,并且通过语言表现出来。
第二,经济性与概括性。
满语多义词和世界上大多数语言的多义词一样具有经济性和概括性,这是语言言简意赅的内在要求和必然结果。词汇反映了日益变化的大千世界,不可能主客观世界里的每一个细小的现象都要用一个专门的形、音、义俱全的独立词汇来表达,那样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由于许多新事物、新现象和原有事物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不可避免地要用增加原有词汇义项的方式来表达新的事物,这就形成了一词多义现象。这种词义演扩的渠道,正是使词汇既经济又丰富的一条金光大道。多义词的概括性表现在一个词汇可以表达多个意义,这诸多意义中可能包含差别极大的不同类事物和现象,它们又通过一定的关系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满语因为其基础词汇量少,多义现象特别普遍,很多多义词的词义非常丰富,如jafambi、gidambi、gocimbi等。jafambi有28个意思:拿、抓、揪;舞弄、操弄;制造;成亲、结交;凝结、冻结;赶车、掌舵、驾驭;把守、守卫;驻扎、修筑;顺着、沿着;呈献、敬献;进贡、朝贡;征收;补偿;选种;火化。Jafambi的词义涉及驻兵把守、结婚成亲、征收赋税、赶车驾驭、进贡朝贡、凝结冻结、顺着沿着、火化等日常生活的很多方面,词义涵盖范围非常广泛。
满语可以用一个词汇来表达差别极大的不同种类的事物和现象,除了其基础词汇量少之外,也是由多义词的经济性和概括性决定的。
2.个性原因
词汇被认为是“最直观和直接地反映社会生活中发生的各种变化的语言领域”。因此,词汇,尤其是其意义的变化理所当然地要受到社会的发展变革、语言操用者知识和观念的更新以及人类的认知特点等语言外因素的直接影响。
第一,民族属性。
思维所反映的客观世界对所有语言都是大致相同的,这是语言共性存在的最主要原因。不同民族常常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反映周围世界,这就是语言的民族性存在的理由。满语和其他语言一样都具有民族性。
在满语里,与狩猎有关的词汇大多具有多义性,且词义的派生力强。例如adambi、bodombi、anambi、bolgo、dasambi、meiren、narhūn、sulfa、jabdumbi、jorimbi、butambi、bolimbi、kirimbi、tabumbi、alimbi、nakambi等其词义都与围猎、渔猎、射箭、瞄准、弓箭有关。
又如,在满语里,“才”和“德”用一个词erdemu来表示。erdemu在《御制增订清文鉴》中的释义为“才、德”。
mujilen giyan be yongkiyaha,yabun doro de acanaha be,erdemu sembi.
译作:完善心中的道理,符合行为礼节,称作才、德。
erdemu在《新满汉大词典》里的解释是:①才、德;②武艺、武功。
“才、德”和“武艺、武功”用同一个词汇来表示,有满族特殊的历史文化原因。满族是通过战争统一女真各部,也是通过战争战胜强大的明王朝的。1583年努尔哈赤起兵,开始了统一建州女真各部的战争。1616年,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从1618年起兵反明到1644年消灭李自成,历经20余年的战争,最终建立清王朝。满族崇尚武力,也重视有武艺的人才。所以,“武艺、武功”和“才、德”在满语里用同一个词汇来表示。满语的这种词汇引申方式受满族独特的历史文化影响,有其独特的民族内涵。
第二,民族融合
满族先民主要是来自北方黑龙江流域及毗邻地区的渔猎之民,在由北向南的辗转迁移中,他们先后受到蒙古族游牧文化和汉族农耕文化的熏陶和影响。在国家形成的过程中,满族与周边民族在农业经验、制度建设、生活习俗、语言文化和宗教信仰等方面不断交往融合,这些都对满语多义词的词义演变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例如,满族用颜色词来表示十天干,有汉族文化的影响,也有满族的文化内涵,而用十二生肖来表示十二地支则是受蒙古族的影响。又如dergi一词,在《御制清文鉴》中有三个意思“上”、“东”、“高”,但是其初始义是“高”,继承于女真语。而“上”义项是受蒙古文化的影响而出现的,“东”义项则是受汉文化的影响而产生的。
可见,满语多义词的词义引申受汉族和蒙古族等民族交往融合的影响,且这种影响是相互的、长期的、复杂的。多民族共处不仅表现在词汇上,经济往来、官制制度、生活习性、心理等等都有体现。
总之,满语词汇的词义演变途径和其他语言相比,有其共性,也有其独特的民族个性。其中不仅包括民族属性,民族融合等原因,思维方式、审美情趣、宗教信仰、价值观念等都影响着词汇的义项引申,出现不同的语义联想。探讨满语词汇的词义演变,可以更好地梳理满语词义演变的脉络和规律,也可以更好地研究满语词义背后的认知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