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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素素小像的女性题咏及其社会文化意义

2018-11-13刘萱仪高长山

华夏文化论坛 2018年2期
关键词:青楼名媛才女

刘萱仪 高长山

【内容提要】清初扬州名妓陈素素的小像引发了当时许多名媛的题咏。文章通过对陈素素生平和诗歌内容,陈素素小像的女性题咏内容及其社会文化意义的探究,揭示陈素素小像的女性题咏反映的清初女性文化特色。

随着明代女性才艺教育的兴盛和女性观念中对“才”的重视,晚明以来多才多艺的女性辈出。同时,这些才女也开始进行家族之内和闺友之间的交游唱和题咏活动。其中,才女名媛关于清初名妓陈素素的小像的题咏在当时女界风靡一时。画中人,题咏人,题咏行为和题咏作品无不反映出清初的女性文化特色。

一、陈素素生平及其诗歌内容

陈素素本是扬州名妓,“二分明月女子”是她的字,有《二分明月女子集》。文章所本的是《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中据文喜堂藏板整理收录的《二分明月女子集》,集后有诸名媛评点题咏。集中收录了陈素素60首诗歌(含3首词,这3首词《全清词顺康卷》漏收),其中十余首诗都在标题中提到了她的爱人“天水”,集中也附有“天水”寄赠酬和的诗作。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提及陈素素时说:“素素,号二分明月女子,江苏江都人,莱阳姜学在妾。清初刊本,附于《秦楼月》传奇之后。”《词苑萃编》卷十七纪事八中“吴彤本醉春风”条对陈素素也有记载:“莱阳姜仲子嬖所欢广陵伎陈素素,号二分明月。女子后为豪家携归广陵,姜为之废寝食,遣人密致书,通终身之订。陈对使悲痛,断所带金指环寄姜,以示必还之意。姜得之感泣不胜……”《清诗别裁集》卷二十一中“姜实节”词条下也说他“字学在,山东莱阳人。流寓吴中。此贞毅先生仲子也,好古畏荣,布衣终老。诗工七言断句,每于若不用力处遇之”,则此姜实节、姜仲子、姜学在实为同一人,此“天水”(明莱阳有天水郡,姜姓是郡中大姓)即为姜实节。《全清词顺康卷》据《瑶华集》收姜实节词两首,小传记其生卒为1647-1709,与《清代人物生卒年表》所记相同。如此,则陈素素生于1647年之前的可能性不大。同时,集后参与题咏的名媛中有邵斯贞,陆进关于她的《巢青阁诗余悼亡词序》写于1681年(“康熙辛酉季春”),则此集必于是年之前面世。

陈素素《二分明月女子集》中的60首诗歌中对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状况有所概括:

首先,陈素素自恃才高,但同时也自卑于女性身份尤其是妓女身份。姜实节与陈素素的关系在《词苑丛谈》中用了个“嬖”字,指比较宠幸、身份卑微的侧室。其《病中苦渴》中有“纵有金茎堪愈疾,那能分给女相如”句,病中苦渴之际,她尚能以相如自比,自恃才华,却又以“女”冠之,有自卑于女性身份之意。姜实节初见陈素素时的赠诗中有“不知飘泊今何似,惭愧青楼说姓名”句,也显出陈素素因为青楼女子低贱的身份和由身份带来的道德瑕疵而在爱人面前有自卑心理,因自卑生出的敏感和偏执,是她性格的一个方面。

其次,陈素素诗歌的字里行间都显露出挚诚忠贞的爱情品格,表达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其《剪指环寄天水》:“佩带金环记有年,一朝传语寄郎前。团圞不是艰难事,只要郎心金样坚。”通过情信之物传递的不仅是相思之苦,更是把爱情的美满和有情人的团圆作为理想信仰不懈追求,其坚强的意志、全身心地投入和一往情深跃然纸上,剪指环一节也被《秦楼月》传奇保留并进行了艺术加工,可见其情感张力。从陈素素与姜实节赠答的诗歌中看,欢爱缠绵与离别相思两种状态,厮守与分离两种情境都有体现,在这一过程中陈素素表现出了对爱情极强的真诚和信念感,这种对爱情的执着其实与她身世的孤苦不无关系。

第三,陈素素用相当的篇幅写出了自己凄苦的身世和孤独多病的生活状态。其身世如其《述怀》中所记,本来生于贫家,又与双亲失散,其《忆亲》《二十初度写恨》也有怀亲之语,《二十初度写恨》中“略记生辰在此时”语说明离散之日陈素素或许还小。后又有《别天水归访求二亲踪迹》与《觅二亲踪迹不可得感伤而作》,说明她寻亲之旅最终落空,“谁怜失路伶仃女,犹在高堂夜梦中”的自伤与感叹,都源自其举目无亲的境况。写孤独的诗歌如《病起》《灯花》《咏泪》等也都表达了没有亲情滋养,又与爱人分离的孤寂。在这种孤寂中,在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压力下,陈素素笔下关于疾病的诗歌足有十首,她笔下自己的外貌也以憔悴病弱为主要特征。《病中自题小像》中说:“粉懒脂慵不自存,可怜人在莫愁村。看来莫讶多憔悴,此是亭亭倩女魂。”诗中以“亭亭倩女”自比,其实有自我欣赏之意。但小像中的陈素素记录的是她素颜无妆憔悴支离的样子。同时据此诗可推知小像画于生前。

总而言之,陈素素小像引起的轰动,显然与其才华横溢、身世堪怜和真情无限密不可分,这些特殊要素赋予了陈素素小像与众不同的内涵。

二、陈素素小像的女性题咏内容

在《二分明月女子集》后附有名媛的题咏,共涉及21位女性。其中,庞蕙纕、吴文柔、张苹、张蘩、灵鴂老梅实际上是针对《二分明月女子集》的题咏,苏蕙卿是针对《秦楼月》剧作的题咏,柳人月是和陈素素的词,所以《二分明月女子集》后共涉及钱凤纶、张学典、龚静照、姜倩、商景徽、徐昭华、商彩、冯娴、顾姒、朱玉树、林以宁、卓燕祥、王端淑、邵斯贞14人共16首(卓燕祥、王端淑各2首)针对陈素素小像的题咏作品,包括诗、词、赋等多种体裁。这些题咏作品主要涉及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是这些名媛从女性视角出发的对陈素素女性美的欣赏,这包括对其容貌体态的欣赏和对装饰陈设的欣赏,反映了当时的女性审美标准。这些题咏作品中对容貌体态的描绘包括对眉眼、皮肤、神态的描绘和对体态姿势的描绘。这些题咏中对眉眼的描写尤其多,且多人用“春山”“秋水”形容(如朱玉树“盈盈晓起傍妆台,池上影蛾相待。两点春山愁解,多情秋水频回”,王端淑《秦楼月》“芳草襭。华肌织翠肌如雪,肌如雪。春山秋水,天然娇绝”等),可见名媛们的女性视角多集中于陈素素的如嗔似喜的蛾眉和含情双目之上;画幅中的陈素素身材纤弱(如张学典《虞美人》“新妆镜里纤腰嫋,弱柳章台晓”),是“披图欲卷”的动态定格。这些题咏作品中对装饰陈设以及情境的描绘说明画中的陈素素身佩翠钿等首饰,鬓边插花,身着红裙,有罗带、环佩、金锁、罗巾等配饰;画幅的背景环境中有镜、帘、流苏、明月等,应该是在闺阁之中。在这些名媛看来,画中的陈素素是她们眼中女性美的代表。关于陈素素及其小像,仅存《秦楼月》卷首版画《二分明月女子小照》可以略窥一二,但从这些文字描述中看,小像中的陈素素集中体现了明清仕女画的女性形象和情境特征。在礼教的压迫和当时的时代审美倾向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明清仕女画中的女性形象有着明显的柔弱化的特点,陈素素小像无论是容貌神态的忧郁、身材的纤细柔弱、罗带等衣饰的衬托,还是其情境中清新、幽怨、缠绵的特色都与当时的审美风尚不谋而合,明代唐寅、仇英等画家,清代改琦、费丹旭等著名画家笔下的女性形象和画中情境就是如此。陈素素的事迹和小像如此盛行,能引发如此多的名媛参与题咏,与其体现了社会关于女性的审美理念有关。

其次是这些名媛对陈素素才情的赞赏。如钱凤纶“词婉约以多致,岂锦瑟之幽伤”,商景徽“见君佳句更相亲。笔底动人情”,商彩“艳句人争咏,柔情我亦怜。还疑秀骨更翩跹,未尽画图传”,王端淑《秦楼月》“文心艳质俱停妥,飞琼萼绿无烟火”,邵斯贞“悬想风流质,翻疑画未真……肠断秦楼集,诗传渭水滨。香名谁比似,洛浦结芳邻”等,不仅称赞了陈素素的“婉约多致”“文心艳质”“艳句争咏”的才情,更认为才情使陈素素的美好气质(“秀骨”“风流质”)远超画图所能传达。今天所见陈素素《二分明月女子集》中的作品,才思巧妙、用典纯熟、文辞精美,堪称一代才女,而明末清初正是才女辈出的时代。明代才女沈宜修的丈夫,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的父亲叶绍袁在《午梦堂集序》中将女子的才列为女子三不朽之一,谢肇淛在《五杂组》中说:“妇人以色举者也,而慧次之,文采不章,几于木偶矣。”身为女性的梁小玉也在《古今女史·自序》中说:“夫‘无才便是德’似矫枉之言,‘有德不妨才’真平等之论。”。提倡女子应当德才兼备。陈素素的才情在才女辈出的当时引起了同为才女的名媛们的赞赏。参与这场题咏盛事的女性也多有才名,而这些名媛对陈素素才情的称羡之辞,充满了惺惺相惜之感,陈素素以其才学、爱情和一幅小像名动一时,可见当时社会,尤其是女子,对于女子涉足文墨的偏见,已经大大弱化。

第三是这些名媛对其精神品质的追慕,体现了女性对女性身份、思想和命运的认同。陈素素文字中渗透出的精神品质中的“真”和“钟情”深深打动了这些闺阁中的名媛。《二分明月女子集》书前龚静照的总评中说:“人所不易得者情,情之不易得者真。……寄语天水先生,宜速置之金屋,毋令久困花营,负此有情物也。”以“情”“真”作为此集的关键词,并将陈素素其人称为“有情物”。在集后的小像题咏中,也有许多名媛直言对陈素素“情”的怜惜和赞叹,如商景徽“笔底动人情”,商彩“艳句人争咏,柔情我亦怜”,冯娴“钟情绝世无”等。很多针对明清女性的研究中都提及了明清之际女性诗词创作中流露出的“重情”“情迷”思想。孙康宜提及了“晚明文化上对‘情’的概念进行重新评估”,高彦颐则进一步认为正是明末清初的“情迷”的风行“见证了妓女、妓院文化和姬妾地位的提升”。陈素素笔下的自己精神品质中的“真”和“钟情”,符合当时的女性文艺风尚,对名媛而言有着极强的感染力。名媛们从女性身份出发,怜惜并同情陈素素的悲剧命运,透露出她们对女性命运的反思和人文关怀。

三、陈素素小像女性题咏的社会文化意义

首先,这些集中出现的陈素素小像的女性题咏作品是当时才女名士化的缩影。关于明清女性的“名士化”,陈宝良认为:“妇女不安于闺房,而是外出与文人士大夫交往,或者刻意模仿文人的生活习气,这更是当时妇女名士化倾向的基本特征。”从晚明开始,女性便广泛地开始了对文学的主动参与,大量的女性打破“内言不出于阃”的传统观念,开始主动与文人士大夫交往,受男性文人作风影响,开始文学创作并结集流传,并依托文学展开结社、唱和等女性社交活动。余意认为这种社交活动便是女性名士化的体现:“女性群体一道构造出一个类同于男性文人的世界形式,与男性文人群体模式类似,女性群体也具有名士化特质。上述家庭、家族内部以及闺中好友之间的雅集正是这种名士化的具体体现。”关于陈素素小像的女性题咏盛事就是女性文学活动盛行的典型体现。值得注意的是,参与小像题咏的名媛多是女性文学活动的积极参与者,如张学典的家庭中姊妹七人都是才女,商景徽是才女商景兰的妹妹,而徐昭华正是她的女儿;也有参与士大夫唱和的如冯娴“徐野君、陆梯霞皆称之,各赋诗以赠”,王端淑有诗《代外赠别毛大可》参与丈夫的男性文学社交互动;也有参与闺友唱和的,比如这些名媛中钱凤纶、顾姒、林以宁是中国女性文学史中重要文学群体“蕉园诗社”的成员,梁乙真《中国妇女文学史纲》记:“其后林以宁又与同里顾姒、柴静仪、冯娴、钱云仪、张昊、毛媞倡‘蕉园七子’之社,而林为之长。”除此之外,在明代的男性文人中青楼文化盛行,文人与青楼妓女之间交往恋爱,诗词酬赠的事例屡见不鲜,在明代的青楼文学中也不乏对妓女的品评和题咏。而清初名媛效仿男性文人对陈素素小像的题咏则说明女性在效仿男性品评风月的同时,为青楼文化提供了新的女性视角。女性对陈素素这种妓女身份的女子外貌和才华的品评玩赏,都称得上纯粹的赞赏、审美和惺惺相惜,不掺杂情欲和狎玩的心理,也不带有任何男性文化的优越感;女性对陈素素这种妓女身份的女子身世和命运的同情,更是基于女性身份由同理心生出的深切怜惜和真诚关怀。

其次,关于陈素素小像的女性题咏作品体现了闺阁名媛对闺阁和青楼的社会身份的超越。陈素素小像的女性题咏作品的14位作者中有姓字事迹可考者多为闺阁女性(《二分明月女子集》后的女性题咏中,对陈素素诗歌的追和作品和对《二分明月女子集》的题咏有青楼女性作者,但针对小像的题咏的作者多出身闺阁)。闺阁女性与青楼女性在社会阶层、社会属性、道德标准上多有差异。但明末清初以陈素素为代表的部分青楼女性却因其品格、才华和风度得到了闺阁女性的羡赏,甚至还有很多青楼女性与名士交往成婚进入闺阁女性的行列(如柳如是、顾横波等),所以当时的闺阁女性和青楼女性之间的界限并非不可逾越。参与陈素素小像题咏的名媛王端淑,同时也是《名媛诗纬初编》的编者,在她的编纂过程中,她虽然把所收女性作者按照社会身份和地位排序,其中设收录闺阁女性作品的“正集”,回归正途的青楼女性列入“正集附录”,而“艳集”专门收录歌伎之作。但事实上,王端淑在对青楼女性的姓字、事迹和作品的搜集和保存方面并无松懈,在人物小传和评语中也多有认同和欣赏,如卷二十四形容赵彩姬“容与温文,清言楚楚”,评价张回“渊如风姿秀艳,绰约有致,音律之妙,古今无两,人得其片纸只字,可易千钱”,集中艳集的评语中也多次出现“不忍”“可怜”等表达同情的辞句。庞蕙纕作有《题二分明月女子集》,虽然不是针对小像的题咏作品,但庞蕙纕对青楼女性的怜惜和同情的事迹却多有记载,如《词苑丛谈》中记载:“有青莲女伎小青者……持扇叩唾香阁乞书。夫人即调《桂枝香》一阕,有‘浪萍飞絮前生果,别是伤心一小青’之句。一时传诵,青亦怃然自失,遂有意脱籍。”同情和关怀溢于言表。这些闺阁名媛对陈素素的同情和欣赏也并不是偶然,也绝非猎奇,而是超越了礼法和社会身份的真诚的欣赏和关怀。孙康宜《柳是和徐灿的比较:阴性风格或女性意识》中甚至认为虽然18世纪青楼女性的文学作品被理学家们“贬抑排斥”,但“青楼伎师的文学传统……被纳入名门淑媛的传统之中”。以陈素素为代表的一部分青楼女性对闺阁女性而言,并不仅仅是同情和怜惜的对象,也是值得欣赏和效仿的文化偶像。

关于陈素素小像的题咏堪称当时的女性文化盛事,而陈素素的生平事迹、诗歌作品以及关于小像的女性题咏作品,不仅反映了清初的女性审美风尚,同时也反映了当时才女名士化的特点以及闺阁女性对青楼和闺阁之间社会身份的超越,具有强烈的清初女性文化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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